第 46 章

巫盏移开视线, 转眼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方才在巨树周围看见的景象,皆刻在了这珠子里。”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留影珠,捏碎。

留影珠碎为齑粉,粉末漂浮在半空, 重新凝结成半透明的方幕。

方幕上映出了模糊影像, 是一棵参天巨树。

巨树被莹莹光芒包裹着, 那些淡光仿佛倒流的瀑布, 源源不断朝上流去。

但在树干靠下的位置,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坑洞, 像是被虫咬过。

“村长要你处理的就是这些虫洞?”桑褚玉问。

“并非。”巫盏道,“他只说巨树近来有枯萎的趋势,想请我行巫祝之术,又有意引我上前查看树干情况。至于这些虫洞,是在我靠近后才发现。不过刚看见,村长却又挡在面前。”

桑褚玉思忖着说:“倒奇怪, 是他让你看那树, 等你真看了,又拦着。”

“不过……”巫盏稍顿,“他让我上前去看那树时, 模样不大对劲。”

“怎么说?”

“他应是藤妖,让我去查看树干情况时, 那编在胡须上的藤蔓枯了一瞬。”

“枯了一瞬……”桑褚玉琢磨着这几个字,再对上他的视线时,二人皆想到了一处——

藤蔓叶子枯萎, 应是他在消耗妖力。

但缘何需要他这样燃烬妖力, 才能说出让巫盏上前查看树干情况的话?

桑褚玉又看向漂浮在半空的景象。

百花巨树有百花仙的仙力保护, 不会招虫子才对。

“走吧, 再去看看那棵树。”她道。

巫盏颔首以应。

桑褚玉提步往外走,忽顿住了。

她偏过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衡云子,他的思绪不知又飘到了何处去,一手撑着脑袋,正出神盯着那半开的木柜子。

……

桑褚玉抿了下唇。

倒不疼了,只略微有点儿麻。

她移开视线,再不管他,与巫盏一道往外走。

但方才还在发怔的人,余光瞥见她走了,下一瞬就回了神,三两步跟了上来。

“去看那棵树?”他笑眯眯问。

桑褚玉乜他一眼。

思绪跑得远,话倒是一句都没少听。

三人出了院子,还没走出多远,忽从右旁袭来阵妖风。

还没靠近,就被走在最右边的衡云子抬袖化解。

风止,有人从不远处走出。

“天已黑了,诸位仙师这是要去哪儿?”

桑褚玉看去。

来的正是村长。

想起巫盏的话,她有意扫了眼他的胡子。

编在胡须上的藤蔓叶子果真都枯死了,且没有复原的趋势。

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妖力已经耗尽了。

但他看起来并没受什么影响,身体也硬朗得很。

他身后还跟了几十个村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衡云子笑看着他,手里把玩着一截随处捡的枯枝子。

“方才是你动的手?”他问。

村长道:“夜里不安全,诸位仙师还是安心留在房里为好。”

话落,他身后的村民袖口间皆飞出妖风。

但这回,妖风并没有袭击人,而是围在他们身边,形成一片无形的屏障。

眼下的情况有些奇怪。

围绕在四周的妖风并不强,对于他们来说,要散开这点儿风只在抬手之间。

那些村民也应清楚,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个个更是神情自若,眉眼隐有挑衅之意。

就像是在故意逼着他们出手。

这念头刚从脑中闪过,桑褚玉就看见衡云子携了木枝上前。

枝叶间已有灵气盘旋,显然是要出手。

而那些人竟没有半点儿躲避的意思。

衡云子素来不是个爱废话的性子,手一抬,便作剑指。

指间有灵风盘旋,那风刚冒出头,就已比围绕在他们周身的妖风强劲百倍。

但在他掐诀送出灵风之际,忽听得桑褚玉道:“别下死手。”

衡云子掐诀的动作微顿。

也正是这四字,使得那些村民俱变了脸色。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人,这会儿却开始争相往四处逃窜。

灵风已然刮出。

但并未伤害他们,而是如铜墙铁壁般围在周身。

有人抱着求死的心,作势往上撞去。只是还没挨着那狂风,就被掀飞,摔倒在地。

村长提声道:“诸位仙师若看我等不快,不若就此了结——”

话还没说完,桑褚玉就已一步跃进狂风中,一把揪攥住他,另一手抬起,运转妖气往他体内打去。

随着妖气打入,忽响起惨叫。

却不止一声,且都细若蚊蝇。

村长摔倒在地。

下一瞬,他的眼睛、耳朵、嘴巴,甚而是袖口、裤腿里,接连跑出不少铜钱大小的小人儿。

正是先前来提醒桑褚玉和巫盏的枯种小妖。

果然。

她看着那些慌乱逃窜的小妖。

方才从那人袖口掉落的,应该就是只枯种妖怪。

这些枯种妖怪虽弱小,但成群寄生在村民体内,也足以操控他们的行动了。

而当时村长耗尽妖力,多半就是为了短暂脱离这些小妖的控制,以让巫盏察觉树干的异样。

至于方才的挑衅,应是想逼得他们动手。唯有将村民全杀了,他们才能彻底夺得身躯的控制权。

她抬手送出妖风。

那些小妖吱吱哇哇地痛叫着,还没跑远,就被妖风尽数卷了回来。

对上视线,他们一时叫得更响了。

“闭嘴。”桑褚玉道。

小妖开始扯起嗓子乱嚎,嚎得人耳朵疼。

桑褚玉微动了下手,妖息登时收紧。

他们瞬间住了声,哆哆嗦嗦打起颤。

与此同时,其他村民也接二连三地昏死在地。

同样有小妖从他们的体内成堆跑出。

“说吧。”桑褚玉问,“演这出戏,是要做什么?”

最前面的正是昨天跑进房间的褐袍妖怪。

他抬起惊恐万状的脸,打了半天哆嗦,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们,我们只是想……想活下去。”

如他们这般体弱无力的妖,都是些枯死的种子所化。

比起修炼成妖,更有可能在化灵前死于任何意外。

在这百花村里,他们最为不起眼,分到的仙力也少得可怜。

时间一久,便渐生不满。

而他们能想到的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法子,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寄生那些村民的身躯。

只消将枯种贴上肌肤,就能像蚂蟥那般钻进皮肉,控制远比他们强大的躯壳。

但那些村民有百花仙力保护,没法彻底杀死,时不时便会夺回意识。

久而久之,他们就琢磨出了借刀杀人的法子——

引来比村民更为强大的仙者,借由他们的手杀了那些村民,以彻底占去躯壳。

桑褚玉认真听完,眼底掠过丝茫然。

她不由又想起师尊问她的问题。

——花谢草枯,可有什么感悟?

那时她答,花谢草枯皆是常理。

如今想来,却是因她在看。

是以旁人的视角,去看花开草长,又凋谢枯萎的景象。

故而她答,花谢草枯是为常理,不觉可惜。

但若她是花草本身呢?

她思索一阵,最终散尽气流,解开束缚,郑重道:“抢夺身躯与夺舍无异,我会将此事说与百花仙。依着规矩,当散去妖身,以作惩戒。至于惩罚,也当由她来执行。”

“凭何?!”褐袍小妖哭道,“若非那些村民恃强凌弱,不肯分出些许仙力,我们又如何会落得占人躯壳的地步?”

桑褚玉没答他这话,而是问:“你为何要在巫盏——便是那幽荧祭司的枕头底下放种子?”

小妖声音干涩:“又有批种子要发芽了,亟需身体。我们没探到他的灵力,以为……他是几位仙长中灵力最为低微的人,所以才……才动了这歪心思。”

桑褚玉道:“这便是缘由了。”

仿若重锤敲头,褐袍小妖瞬间愣住,泪水无意识地往外淌。

好一会儿,他揩去脸上的眼泪,浑身颤抖着低下脑袋:“知……知道了,我等……已知错。”

桑褚玉耐心等来了百花仙。

待百花仙解决此事,又亲自召出百花齐放的景象,取来了不谢花和长青草。

她递出蕴着仙力的花草,打趣:“褚玉,又是送与你师尊的?”

桑褚玉谨慎接过,点头:“春节将至,思来想去,还是这两样作为礼物更好。”

“叫你拿去,也不枉它们长一回了。”百花仙笑道。

桑褚玉道了声多谢,走前,忽想起什么,问她:“你见过这般多花草,花草凋零时,可有何感受?”

百花仙置身百花之中,温和应道:“我见花草虽多,可每一株每一根皆有不同。每逢凋零,自是悲切。若不然,也不会将它们的魂灵收在此处,日夜蕴养了。”

悲切?

桑褚玉若有所思。

她好像从未有过这感受。

若打坏了一样灵器,尚会心疼几日。

良久,她抬眸道:“我知晓了,多谢。”

拿到花草,三人又顺着来路往回赶。

等他们走出禁地时,已是腊月二十九。

离别时,桑褚玉从花草中匀出两份,分别送给了他俩,以作谢礼。

巫盏推拒不要,被她强塞了两簇。

衡云子倒是乐乐呵呵地接了,却说改日拿这些花草替她炼些丹药。

桑褚玉懒得管他,转身就回了太衍剑派。

一回剑派,她就撞上好几个师兄姐,见面便提醒她这几天要小心。

“褚玉,”第一峰的赵师姐说,“这几天待在铸器阁别出来,灵器阁那混账小子恐在四处找你。瞧他那副神情,便是个不好相与的。”

第二峰的孙师兄道:“桑师妹,万分小心万分小心!那叫秋印烛的器师摆明了冲着找你算账来的。就因为找不着人,脸都气红了,话也说不出几句。别说赶他走了,这小子竟故意躲起来不见人!”

杂役院的长老也蹦出来:“褚玉啊褚玉,遇上事了怎的不来找老夫?是嫌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动了?那姓秋的小畜生整日磨磨蹭蹭,几间屋子修了得有好几天了,就连每天来拿砖瓦,都要耽搁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来,依我看,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

一路听过来,桑褚玉越发觉得不对劲。

怎么她感觉那秋印烛不像是动怒所致,而更像单纯不敢跟人打交道呢?

但她一路都没撞见秋印烛,索性暂将此事抛之脑后,径直去了铸器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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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衡云子刚回无上派,就被人拦在山道。

“师尊。”温鹤岭立于山道中间,有如寒松,“几日不见,不知师尊去了何处。”

衡云子看也没看他,却笑:“我去何处,还要上报给你不成。”

“并非。”温鹤岭走在他身边,淡声道,“只不过想请师父帮些忙。”

“你身上并无伤病,何故非要想起那几日的事。”

“平白丢了几日记忆,总觉不安。”

衡云子停住。

“衔季,”他摩挲着手中花草,话锋一转,“你如何看待道缘?”

温鹤岭一怔:“师父为何……”

“若我结了道缘,她便算是你与召野的师娘。”衡云子瞥过眼神看他,“你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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