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玄霸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窦夫人仍旧担心李玄霸,所以就住在隔壁院子。
外面一吵闹,窦夫人立刻披着衣服过来看情况。
当她看到院子中被人围住的李元吉时,声音拔高:“四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元吉躲着寒钩的翅膀扇脸, 尖叫道:“快把这扁毛畜生给我杀了!”
寒钩腾空飞起, 俯冲下来就是一个左右开弓大逼兜。
跟着首领学习了这么长的时间, 寒钩经常帮首领教训不听话的手下,早就练就了一副打人不伤人的本事。
李玄霸也披着衣服,赤脚走出了门。
他扶着门框, 咳着嗽道:“出了、出了什么事,咳咳……”
窦夫人的注意力立刻从李元吉身上转移到李玄霸身上。
她着急走过来:“三郎,这么冷, 你出来做什么?快回来……你、你怎么还赤着脚!”
李玄霸道:“母亲,我听到了四弟的声音……咳咳, 寒钩,回来!”
寒钩把爪子凑近李元吉的脸, 一副要抓瞎李元吉的眼睛的动作。
李元吉尖叫一声, 刚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寒钩收回爪子,落到李玄霸的脚边,鸟身一蹲,将李玄霸的双脚护在了自己暖烘烘的肚子下。
李玄霸的嘴角不自觉往上一弯,又立刻嘴角下撇,装作困惑状。
“怎么回事?怎么都聚在三郎的院子里?”李渊匆匆赶来。
李渊也住在附近, 只有李建成稍远一点。不过李建成似乎还没睡下, 所以比李渊早听到动静。李渊刚到,李建成也提着袍角跑了过来。
“四弟怎么会在三弟院子里……刀?!”李建成去扶起李元吉的时候,在李元吉脚下看到一个反射着火光的东西。他伸手拾起, 大叫道,“李元吉!你带刀来三郎院子里做什么!”
李渊走过来,将刀拿在手中:“李元吉,你解释一下为何要带刀到三郎院子里来。”
李元吉疑惑:“不是我,我没带刀!”
李渊打量了刀一眼,对李建成皱眉道:“这刀……怎么是你的?”
李建成大惊失色。
短刀没有刀鞘,他只注意到这是刀,没注意到刀的模样。当看到短刀刀柄镶嵌的宝石时,他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刀。
李建成立刻解释道:“父亲,请给我仔细看看……这刀是我的,但昨日四弟说喜欢,我就送给了他。”
他神色恍然,像是悟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瞪向李元吉:“你想嫁祸我?!”
李元吉更加惊恐:“不、我没有,我只是……”
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窦夫人表情冷漠,没有参与质问。
她将身上的披风系在了衣衫单薄的李玄霸身上:“三郎,你回去。”
李玄霸摇头:“母亲,无论四弟想做什么,此事都不能闹大。寒钩,让一让。”
寒钩仰头:“啾!”
李玄霸用脚背轻轻碰了碰寒钩的毛绒绒肚子:“让一让。”
寒钩叹了口气:“啾。”
它左右摇晃着离开李玄霸的双脚。
李玄霸对拦着他的窦夫人道:“母亲,请相信我。”
窦夫人摸了摸李玄霸的脸,手指尖传来的冰凉感让她心头一揪。
她收回手:“去吧,做完事赶紧回去。还不快把三郎君的鞋拿来!”
被吓懵了的仆从这才动了起来。
李玄霸没有等拿鞋的仆从过来,踩着冰凉的石板走到了对峙的父子三人身旁。
“父亲,请先让仆从回去,明日再询问四弟。”李玄霸对李渊拱手作揖,“现在陛下正在犹豫该给父亲什么官职,紧要关头,我们不能传出任何不好的风声,咳咳。”
李渊将视线投向李玄霸。
他透过火光看向李玄霸的双眼。
李玄霸表情中满是完全不掩饰的自嘲和难过。
李玄霸见李渊不回答,又道:“父亲,我无事,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四弟还小,不过是顽皮夜游被人发现而已。”
李渊将短刀狠狠投掷到地上,转头对仆从道:“你们是死了吗?鞋呢?”
他也将自己披着的大氅罩在了李玄霸身上。
“天寒地冻,你起来做什么?若又病了该如何是好?”李渊低头将李玄霸抱起来。
李玄霸吓了一跳:“父、父亲,我已经长大了!”
李渊道:“你还没长大。这么轻,比四……比五郎还轻。”
李渊将呆若木鸡的李玄霸半抱半扛送回卧室,让仆从打来热水给李玄霸洗脚。
“把李元吉关进祠堂,李元吉身边所有伺候的人关进柴房。”李渊沉声命令道,“仆从惫懒,居然让四郎君贪玩夜游遇到危险。夫人,你好好照顾三郎,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窦夫人道:“是,郎君。”
李渊道:“大郎,你回去好生歇息,此事和你无关,你不用担忧。”
李建成松了口气。他恶狠狠地剜了李元吉一眼,拱手道:“是,父亲。三弟,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探望你。”
泡着脚的李玄霸坐在榻上对李建成拱手:“兄长慢走,咳咳……”
李玄霸受了凉,这一咳就停不下来。
李渊去叮嘱今日围过来的仆从和护卫,并处理李元吉身边的人。窦夫人让人给李玄霸熬了常喝的止咳药茶。她见李玄霸喝了药茶仍旧咳嗽,赶紧去把供奉的医师叫来。
医师连夜给李玄霸诊治,得出“受惊”和“着凉”的结论,为李玄霸开方抓药。
李玄霸在喝过药之后,才沉沉睡去。
窦夫人抚摸着李玄霸的脸,眼中有困惑,也有心疼。
以她对三郎的了解,三郎如此聪慧,不会轻易让李元吉摸进院子里。但就算三郎故意给李元吉制造机会,难道不是李元吉自己想要过来吓唬,甚至伤害三郎吗?!
“我究竟做了什么孽,才会有他那样的儿子!”窦夫人小声哽咽。
……
喝了药后,李玄霸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
醒来时,医师正在为他擦汗。原来他睡着时又小烧了一场。
李玄霸有点后悔。
虽然稍稍着凉小病一场在他计划之内,但好像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托大。他本以为病早就好了,只吹一会儿凉风应该问题不大,居然又发烧了。
以后他得更加小心身体。
得知李玄霸又发烧后,不仅李渊十分焦急担忧,李建成的担忧也比上次更加真心诚意。
李玄霸喝了肉粥后沉沉睡去,醒来后就喝苦药,喝了苦药继续睡。
如此反复,又过了一日,李玄霸的咳嗽才减轻。
看着李玄霸又苍白了的脸颊,李渊和窦夫人夫妇都难过极了。
李渊也住在了隔壁院子,与窦夫人同住。
他坐在榻上,语气沉重道:“我现在相信李元吉真的挑拨了大郎。”
窦夫人沉默不语。
李渊道:“我仔细询问了大郎和李元吉的对话,又拷打了李元吉身边的仆人。李元吉确实是故意撺掇大郎。大郎居然会被一个九岁孩童撺掇!”
窦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李渊起身,对窦夫人作揖:“是为夫错怪了你,被李元吉的乖巧蒙骗。为夫向你道歉。”
窦夫人摇了摇头,扶住李渊的手:“我们夫妻一体,说什么道歉?就算是我,也不肯相信李元吉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歹毒的心思。”
窦夫人又叹了口气,道:“只要二郎和三郎足够出色,他们与大郎其实没有利益冲突。大郎会继承唐国公的爵位,二郎和三郎会单开一脉,就如郎君的堂叔一样。但在李元吉看来,他却是不希望二郎和三郎太出色的。我原本以为他还小,看不到这点,没想到这孩子……真的聪慧啊。”
李渊咬牙切齿:“这是聪慧?恶毒的小聪明而已。”
李元吉的手段并不高明,只是仗着年纪小,父母不会怀疑他而已。
这一点和以前的李玄霸依仗的一样。只是李玄霸做得更隐晦,大多借势而为,不自己出面。李元吉则是自己出面。
李玄霸惹人怀疑后,别人查不出事情与他有关。李元吉只要引起别人怀疑,一查就知晓。
李渊拷打了李元吉身边仆人之后,揪出好几个给李元吉出馊主意的人。
仆人都想往上爬,获取主人的喜爱。有什么样的主人,身边一定会有一大群助纣为虐的仆人。
这些人在面临死亡时口风都不会严。在惊恐之中,他们往往还会添油加醋。
有些事李元吉确实做了,有些事他没做过,或者不是主观上去做。但在仆人口中,这些都变成了李元吉主动做的恶事。
在他们口中,李元吉过于狡猾恶毒,听上去完全不像个九岁孩童。
李渊原本应该疑惑,但想起自己七岁就继承国公的爵位,二郎三郎九岁也早就凭借自身聪慧求取官职,李元吉九岁有这样的心眼,似乎不是什么太惊讶的事。
区别只在于他和二郎、三郎是把聪慧用在正事上,李元吉则是用来作恶。
至于李建成,虽然此事上李建成是无辜的,但李渊心中对李建成的评价又降低了一点。
李建成被他和母亲精心培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能被一个九岁孩童当刀使!
“若不是寒钩护主,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李渊愤怒道,“李元吉说,他只是拿石头吓唬三郎,没想到用刀,刀只是随身携带,被寒钩扑掉了而已。但就算用石头……哎!”
李渊说不下去了。
李元吉毕竟是他的儿子,还是他宠爱过的嫡幼子。现在突然发觉李元吉居然是个坏种,李渊就算亲眼所见仍旧不敢相信。
窦夫人道:“此事一定不能声张。若事情传出去,陛下不知道会不会又责怪我们。郎君离拜大将军只有几步之遥,可不能被此事耽误。”
李渊叹气:“还好三郎劝说及时。我当时真想不管不顾先把李元吉揍一顿!”
窦夫人道:“三郎毕竟是已经做官的人,他对陛下看得很透彻。”
李渊再次叹气:“是啊。对陛下心思揣摩这一点上,我不如他。不知道三郎为何会如此敏锐。”
窦夫人苦笑道:“这还用问吗?三郎自幼病弱,又过于善良,不忍心让亲人担心,所以常对我们察言观色,装作无事的模样让我们心安。现在他从小练就的本事,用在了对陛下上而已。”
李渊想起李玄霸年幼时的模样,颔首道:“他小时候就特别能忍耐,不愿意让我们担心。二郎常在我怀里撒娇,他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窦夫人心道,这个和不让你担心好像没关系。
不过她仍旧嘴上赞同道:“是这样。”
李渊拍着窦夫人的手臂道:“还好我们有二郎三郎在。唉,虽然五郎不是你的儿子,但你还是好好培养五郎吧。李元吉……我再试试。”
李渊说完后,苦笑道:“为人父母,哪是说放弃就能放弃。他才九岁,说不定还有救。”
窦夫人道:“是,郎君。”
李渊对窦夫人交代好李元吉的事后,就将李智云移到了窦夫人的院子附近。
万氏心中十分苦涩。
但她还是为李智云打点好一切,笑着对李智云道:“这是好事。你一定要好好听夫人的话。”
李智云情绪不高:“是,娘娘。”
李智云这声“娘娘”听得万氏眼圈一红。
她将李智云抱进怀里:“乖孩子,以后要继续和你二兄三兄亲近。”
李智云道:“我知道。”
万氏又道:“虽然要与他们亲近,但不要故意讨好。他们都是很敏锐的人。你们现在的相处方式就很好,要真心才能换来真心。他们是真的真心对你好,你也要真心敬重他们。”
李智云道:“儿知道,娘娘放心。”
万氏松开怀抱,摸了摸李智云的发髻:“好孩子,如果受了委屈就和娘娘说,就是郎君和夫人,也会给娘娘几分脸面。”
李智云努力咧嘴笑道:“我很聪明,不会受委屈。”
万氏也努力微笑:“嗯,娘娘相信五郎。”
万氏将李智云送走时,窦夫人来到了万氏院子中坐了一会儿。
窦夫人道:“我以前总想让李元吉和小五走得近一些,想让小五带着李元吉与二郎、三郎交好。”
万氏低头道:“夫人,四郎是二郎三郎的胞弟,你这样做是应当的。”
窦夫人叹气:“二郎听后,说如果要把四郎塞给他,就三郎带小五,他一个人带四郎。”
万氏愕然抬头。
窦夫人握着万氏的手道:“二郎和三郎是真的疼小五。你放心吧,有二郎和三郎在,小五就算被四郎忌恨也不会有事。小五虽搬出了你的院子,我也会让他时常来看你。”
万氏落下泪来,哽咽道:“谢夫人,夫人辛苦了。”
窦夫人道:“为人父母,哪有不辛苦的。你也要多去看望三郎。我要管着府中一大家子,不能时常陪伴三郎。你去盯着三郎身边的人,可不能让他再着凉。”
万氏忙道:“是,我一定好好照顾三郎君。”
窦夫人微笑:“小五有两位娘亲,二郎和三郎也一样。”
万氏心头一暖。
窦夫人安抚好万氏后,她站在细雪之中,长长叹了口气。
她想要的兄友弟恭,亲人和睦,看来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她总不能指望二郎和三郎永远被欺压,永远不反击。
窦夫人拂去了头上和肩膀上的细雪,回到了李玄霸的小院。
李玄霸正靠着寒钩,抱着暖炉,翻看一本诗册。
窦夫人担忧道:“三郎,你病还未好全,别费心神。”
李玄霸抬头:“只是看诗,不算费心神。母亲,我可以和你说几句悄悄话吗?”
窦夫人失笑:“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有悄悄话。”
她转头吩咐:“你们下去,把门好好关上。”
仆人们退下去,将门窗都关好。
张婆守在门口,盯着人不准靠近。
李玄霸道:“母亲,我早知道李元吉会来,才让寒钩守着。”
窦夫人摸了摸寒钩的鸟脑袋,道:“娘亲猜到了。”
李玄霸道:“李元吉这样的人,畏威而不怀德,只有把他打疼了,他才不敢作怪。”
窦夫人深呼吸,道:“是啊。”
李玄霸又道:“母亲,我和二哥在清河郡剿贼的时候,曾亲眼见到这样一起惨案。有人在村庄井水投毒,毒死村庄几十口人。”
窦夫人眉头紧皱:“如此恶毒?究竟有何仇怨?”
李玄霸摇头:“没有仇怨,不过是一七岁孩童一时好玩投毒而已。”
窦夫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李玄霸道:“听说那孩童两三岁刚走路时就喜欢扯掉蝴蝶的翅膀,再大一些就亲手掐死小鸡小鸭,六七岁的时候便时常欺负比他年纪更小的小孩。他父母都是老实人,为此揍过他好几次。他这次投毒,就是因为又被父母揍了,所以在父母吃水的水井中投了毒。”
窦夫人疑惑:“这……一个小孩,他投的毒是哪来的?居然能毒死一村的人?”
李玄霸:“……”糟糕,忘记现在没有农药了。
这件事确实是有,但是现代的。
李玄霸正色道:“那家小孩家中是猎户,家中刚配置了毒野猪的药。这种药如果野猪吃了,只要不吃野猪内脏,野猪肉是没有毒的。农人抵御野猪下山的时候常用这种药。”
窦夫人道:“原来如此。他居然偷了家里毒野物的药。”
窦夫人生长在内院之中,对外界事不太了解。李玄霸这么说,她便信了。
窦夫人叹息道:“居然有如此恶毒的小孩。”
她大约猜到李玄霸以此事劝说什么了。
李玄霸果然如窦夫人所猜测的那样,继续道:“有圣人言,人之初性本善。也有圣人言,人之初性本恶。我观世间,人之初有善有恶,也有如一团混沌,需要后天教导,才会定下善恶。”
窦夫人苦笑:“三郎,你想说李四郎天生就是恶人吗?”
李玄霸道:“母亲,当初你丢弃李元吉时,是我把李元吉捡了回来。”
窦夫人脸色一白。
丢弃孩子让她背上了沉重的道德负担,这是她永远的心病。
李玄霸道:“母亲对所有孩子都很慈爱,即使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母亲也对他们一视同仁。母亲难道就不奇怪,为何独对李元吉恐惧吗?我也曾试图与李元吉交好,这次也尽心尽力想要教导李元吉。当我失败后,我总是忍不住猜测,当初母亲丢弃李元吉,是不是母亲出于本能的自救?就像是动物遇上天敌那样?”
他苦笑了一声,道:“虽然我不把李元吉捡回来,家中仆人也肯定会把李元吉捡回来。我本来是想瞒着这件事,不让母亲背上心理负担。谁知道还是让祖母得知了此事。我若是再谨慎些就好了。”
李玄霸亲自去把李元吉捡回来,除了当时生出与李元吉交好,兄弟几人一起孤立李建成和李渊之外,也是知道这件事传出去后会对母亲的声望产生极大打击,想要把此事压下。谁知道独孤老夫人居然会为了夺权,不顾唐国公府的颜面,将此事宣扬出去。
一般而言,此等家丑都是要捂在家中的。
窦夫人神思恍惚。
她没有听进去李玄霸后面的话。
“为何独对李元吉恐惧”这句问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是啊,为什么她对其他孩子都很亲近,唯独厌恶恐惧李元吉?
虽然窦夫人是个好人,但她也是一个心中有软弱点的普通人。普通人在面临让自己痛苦了太久的道德包袱时,难免会为自己找借口。
会不会不是我的错,会不会其实他也有错?
特别是喜欢霸凌别人的人,最爱找这种借口。所以李玄霸原本没打算这样劝说母亲。
母亲一直都秉承着很高的道德水准,他不想引诱母亲沾染道德瑕疵。
但看着母亲的痛苦,李玄霸改变了主意。
如果秉承高道德感会让母亲痛苦,那母亲还是别当个道德完人更好。
李玄霸不知道自己的话能不能击碎母亲的道德防线,但他给母亲心中植入这么一颗种子,在李元吉再次让母亲痛苦的时候,母亲说不定就能借着这颗种子脱离“母爱”和“道德”铸就的荆棘墙。
李玄霸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以母亲超高的道德感,肯定不会因自己一句为她找借口的话就放弃自己的道德。
为了不让母亲用道德感重新说服自己,李玄霸再次转移话题。
“母亲,你看看这诗册。”李玄霸道,“这是外面揭竿而起的农人所传唱的诗歌。”
窦夫人正在心神恍惚间,手中被李玄霸塞进一本诗册。
她条件反射低下头,翻开了诗册。
这诗册经过了农民起义军诸多首领和谋士的重新编排,首页便是残忍至极的《菜人哀》。
窦夫人本就是富有同理心的人,只看了《菜人哀》诗句前的楔子,她就双手颤抖,落下泪来,竟然将自己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眼中心中只有这字字泣血的诗句。
短短一首诗,窦夫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其读完。
每读一句,窦夫人就心生不忍移开视线,缓缓心神后才继续往下读。
待读完之后,窦夫人仰起头,哭得不可自抑:“这是真的?诗中写的都是真的?”
李玄霸平静道:“自陛下登基之后,年年徭役不停。去年水灾,今年旱灾,陛下仍旧不肯停下征讨高丽,百姓已经苦不堪言。这是真的。大兄原本与父亲同在涿郡,后来生病归来,就是因为看不下去此种惨状。连涿郡附近都如此,更别说受灾的山东诸地。”
窦夫人抚摸着诗册:“外界百姓居然已经如此困窘。”
她悲哀地想,可惜我身为女儿身,只能空空同情,做不得其他事。
李玄霸问道:“母亲,你年幼时是否曾说,‘只恨我不是男子,不能够解救舅家的危难’?”
窦夫人神色大变:“大德!你从何听说!不可妄言!”
李玄霸道:“那就是真的了。”
窦夫人惊慌道:“不,娘亲没有……”
李玄霸道:“母亲,你看这大隋,是不是已经有了灭亡之相?”
窦夫人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
母子二人相对沉默了许久。室内安静得连心跳声都如同雷鸣一般响亮。
窦夫人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双手颤抖了许久,才猛地握拳。
“三郎,你和二郎……”窦夫人声音沙哑,“不要乱来。”
李玄霸道:“我和兄长不会乱来,只是积攒实力罢了。我看父亲已经有了野心,朝中许多勋贵也有了野心。乱世快来了。母亲,你要保重自己。若你因为不在乎你的人折磨自己,将来看不到大仇得报的那一日,岂不遗憾?”
窦夫人脸色不断变幻。舅父、舅母、表兄,父亲、母亲、兄长……那些她努力想要淡忘的身影,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舅父满门被灭,父母兄长皆亡,独留她一人在世间。
她似笑似哭又似嗔怒,而后伸手用力扯住了三儿子的脸皮。
李玄霸吃痛:“哎哟!”
寒钩立刻用翅膀撑着身体爬起来。
窦夫人看向寒钩:“怎么,你想护着大德?”
寒钩看了一眼妈,又看了一眼妈的妈,翅膀一收,一屁股坐了回去,并把脑袋扭向了别处。
窦夫人失笑:“真是成了精了。”
她松开了捏着李玄霸脸的手:“大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李玄霸捂着脸道:“我只是想让母亲把视线从后院移到天下。母亲遗憾身为女子,所能做的事不多。但若我家造反,母亲的后院范围就会扩大到整个天下,那时候能做的事就多了。母亲,想想美好的将来。”
“美好……”窦夫人哭笑不得。天下大乱,唐国公府造反,你说美好?
窦夫人从来不知道,劝人还能这么劝的。
母亲,你别为四弟生气了,因为天下马上大乱了,我们家马上要造反了。
有这么劝人的吗?!
窦夫人发觉,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了解这个儿子。
“这诗册烧了,别留下痕迹,也不准给你父亲看。”窦夫人严肃道,“等陛下知道诗册中的诗歌,肯定会勃然大怒。所有私藏诗册的人都会获罪。”
李玄霸道:“是,母亲。”他当然知道,只是今天为了母亲冒险而已。
窦夫人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虽然你说你父亲已经有了反意,但我见他还没想到那里去。你和二郎的谋划不要被他知晓,免得他一糊涂,举报了你们。”
李玄霸道:“是。我们一定小心。”
窦夫人又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我想办法让你和二郎带走五郎。你们好好教导他。五郎很聪慧,将来一定能成为你们的左臂右膀。”
李玄霸开始惊讶了。
母亲的转变也太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