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夕若额头沁汗,瞥见通往里屋的房门正虚开半掩,有嗖嗖冷风从中吹过。当下暗中提振内力,将那利刃愈发紧攥数分,惴惴着又向前迈开脚步。
“三……三叔?”
“爹爹!”
她急匆匆闯进屋来,孰料当先一眼所见,便是楚人清面孔铁青,独自僵卧在地。待又向稍远处张望,赫然竟看到父亲倒于血泊之中,颈间一道伤口极深,此刻还兀自汩汩流着鲜血。
“这……”
屋中如此惨烈景象,实教少女瞠目结舌。一双妙目颤栗圆睁,霎时浑然没了主意。
亦不知过得多久,她才总算蓦地惊醒,忙扑到二人跟前,眼泪忍不住从眸中滴落。
“把这里给我团团围住,便教一只苍蝇也绝不能给飞脱了出去!”
与此同时,外面竟又呼声大噪,还未等楚夕若反应过来,便从门外呼啦啦蜂拥进数十人来,将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
“四叔!是谁干的!究竟是杀了爹爹和三叔?”
少女双目通红,更有涟涟泪光泛漾。见四叔在众人簇拥下而来,登时跌跌撞撞向其迎去。渠料却被一阵劲风扑面,几乎为之闭过气去。
“啪!”
“四……四叔?”
楚夕若左脸高肿,上面一枚掌印清晰可见。却因兀自难以置信,反倒不觉如何吃痛。
“小畜生!”
另一边厢,楚人明则气愤填膺,一副怒形于色,“我原以为你虽自甘堕落,同那姓顾的狼狈为奸,但至少也应在心中尚有几丝良知未泯!可想不到……你竟做出这等弑父弑叔的丧心病狂之举!当真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
“四叔!不是我……”
楚夕若周身大震,惶惶然还欲分说,却被楚人明毫不留情,又是一连七八个耳光下来,直打得她两边耳鼓嗡嗡,在唇角渗出血来。
“明明都已铁证如山,你竟还敢巧言令色,在此百般抵赖!”
楚人明声色俱厉,当即劈手将那沾血利刃夺过,愤而大叫道:“你三叔从来对你关怀有加,你爹则更加不必多言!想不到……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生得如此一副蛇蝎的心肠!竟然狼心狗肺,对他二人下这般狠毒的杀手!”
“我……”
楚夕若汗往上涌,何曾想到刚刚自己无心之举,如今竟成了弑父弑叔的凿凿铁证?一时只觉眼前发黑,端的百口莫辩。
见状,楚人明暗里沾沾自喜之余,表面依旧做戏做足。紧绷着脸皮,对众人发号施令。
“把这死有余辜的小畜生押回地牢!待到明日一早,再拿她的性命来祭奠我二哥三哥在天之灵!”
“且……且慢!”
楚夕若脸色剧变,连连向后撤步。俄顷却觉脚下一滞,终于再也退无可退。
“老实点!”
楚家众弟子一拥上前,其中不乏有人急于在楚人明面前表露忠心,当下手起掌落,猛然格向楚夕若后颈。楚夕若一时不察,被其正中,顿时眼前发懵,双腿一软,就此不省人事。
楚人明喜形于色,转念又忽自衿起身份,便极力模仿昔日二哥在人前模样,面色略沉,嘱咐众人今夜须得严加守备。众人闻言,轰然应诺,遂各自动身,携着少女一并出了门去。
“四爷运筹帷幄,推杯换盏间便将偌大一个楚家纳入囊中,当真令人佩服之至。”
寒音骤起,如芒刺背。楚人明只身站在屋内,抬腿正欲离开,忽从外面门廊阴影里飘然闪进一人。青衣短打,麻鞋布辔,虽其貌不扬,却又另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森然气质。
“骆管家说笑啦!”
楚人明肩膀一颤,待转头认清其人身份,才又如释重负般长吁出一口来,“说到底,这总归还是雪棠先生神机妙算,一切全都难逃她老人家的掌握之内!”
烛影摇曳,寒意阑珊。骆忠哂然一笑,而后缓踱脚步,朝其施施然移近而来。
“如今我家主人业已言出必践,助四爷登上这楚家家主的宝座高位。还请四爷同样信守承诺,可千万莫要辜负了她老人家一片殷切之期。”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楚人明满面堆欢,忙不迭陪笑道:“先生再造之恩,便教在下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请骆管家放心!待明日一早,我先教那小畜生当场认罪伏法,之后咱们便可彼此里应外合,将前来松涛堂内的各派人等全都一网打尽!”
“待到先教那小畜生当场认罪伏法?骆某冒昧,有一句话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骆忠意味深长,朝他对面望过一眼,便又气定神闲,慢吞吞道:“倘若明日到了众人面前,楚小姐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认罪,一番左右折腾下来反倒打草惊蛇,不知四爷对此可有打算?”
楚人明嘿嘿干笑数声,转眼却大摇其头,哭丧着脸孔道:“骆管家所言极是,我这侄女便与他爹一模一样,性子从来冥顽不灵,食古不化。若想要她开口认罪,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不过骆管家大可不必担忧!明日在松涛堂上,我大不了先命人将她的嘴给堵住,管教她决计不出一句话来!”
骆忠不屑一顾道:“区区一个黄毛丫头,骨头又究竟能有多硬?假使我与四爷互换身份,便会每隔半个时辰砍下她一根手指,如此估计不必到得天亮,她便定会乖乖对我俯首听命!”
只是一俟说完,他又话锋一转,姑且卖给楚人明个便宜人情,“不过临来之时我家主人也曾有言在先,此次我等慕贤馆人只是在旁助力帮衬。至于究竟如何行事,终归还是由四爷一人全权定夺。”
“多谢先生信任有加,人明一定呕心沥血,务必将事情办得尽善尽美!”
楚人明大喜,几度千恩万谢,随后谄媚一笑,顺势压低声道:“若说起来,在下倒还真有一事想请骆管家相助!”
“那姓顾的小畜生……如今可还依旧守在我楚家的大门口呐……”
“顾少侠……”
乍闻少卿之名,骆忠顿时勃然变了脸色。屏气凝神积蓄许久,终于自牙缝里生生挤出三个字来。
“此人的手段,骆某早前也曾领教。只是不知这一回于江夏再见……他是否还能有如上次般的好运!”
风起夜阑,席卷肆虐。不知何时,楚人澈颈间伤口处已再无鲜血流出,但四下里浓浓腥味却愈演愈烈,教人几乎难以喘过气来。
“四爷,夫人前来求见。”
翌日清晨,楚人明独在房中,准备少时动身前往松涛堂去。孰料外面当值弟子忽奔来通报,说是方梦岚早早便已赶来,如今正独自一人待在廊下等候。
楚人明眉头大皱,起初本不想见她,可随后又好似回心转意,遂向那弟子颔首,吩咐可出去带其进来。
等那弟子离去,他自己则趾高气扬,转而端坐主位之上。一张面膛难掩喜不自胜,只等那房门待会儿再度打开。
不多时,但听外面脚步橐橐,方梦岚面容憔悴,眼窝微微向下凹陷,仿佛一夜间平白遭人抽走了魂魄。
她踏进门来,见楚人明紫衫华服,章纹繁饰,头顶金冠粲然生辉,背后一袍玄色大氅低垂及至脚下,乍看倒也委实颇具峥嵘,不乏凛然肃穆。
楚人明双眉轻挑,问道:“怎样?我如今这副模样,可曾与当年的老爷子大有几分相似之处?”
“你……”
方梦岚唇角嗫嚅,恍惚竟有一刻怔怔失神。她在楚家生活多年,自不难认出这身衣着本来属于从前先代家主,楚家几兄弟共同生身之父楚含章。可在其死后,如此之物便从来再也无人动过,而今楚人明忽然挖空心思将它寻来,又煞有介事般沐猴而冠,个中深意也端的不言而喻。
楚人明方在兴头,见方梦岚迟迟不肯答话,胸中难免有些暗生不悦。倏地将面孔一沉,直接开门见山。
“你今日来,是想要向我为夕若求情讨饶的吧!”
方梦岚身形发晃,只觉脚下虚浮,隐隐如踏棉絮。一双水眸清澈,同座上楚人明两相对视半晌,忽的双膝一软,直挺挺的跪倒下来。
“诶?二嫂你这又是何意?”
楚人明心头暗爽,表面却佯装惊诧,走上前来作势欲扶。待多次无果之后,也只得翻个白眼回转座上,姑且随她去了。
“夕若对她爹爹素来一片至孝,此事乃是咱们人人全都有目共睹。”
方梦岚满脸悲戚,俄顷终于沙哑了嗓音,涩然哽咽道:“昨夜杀害人澈和三爷的势必另有其人,梦岚只想请四爷明察秋毫,最终能还夕若一条清白之……”
“此事明明是我本人亲眼所见,那又如何还能有假?”
楚人明面露不快,似是对此颇不耐烦,袍袖一拂,冷冷将其打断。旋即又忽喟然感慨,摇头叹息不迭。
“我是夕若的四叔,如何不想她好?若非昨天夜里亲眼见她将那凶器拿在手上,脚下便是二哥和三哥两具尸体,便教谁人打死了我,我也决不相信她竟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畜生事来!只是……唉!”
“是了,你是夕若的四叔……”
方梦岚目光呆滞,喃喃将他所言低声重复一遍。言讫莫名抬起头来,一双眼眸微微涨作通红。
“如今你已如愿以偿,坐上了你二哥从前的位子。那又……那又为何不能放夕若一马,只管教她与顾少侠远走高飞,从此再也不来碍你的眼?”
“你!”
楚人明心头一懔,实未料到她竟会把话说的如此露骨。转眼冷静下来,面色铁青,冷冷反问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怎的越来越有些听不大懂了?”
“我知你对你二哥心中有恨,可他如今已然死了!已然被你亲手送往了阴曹地府!我……算我求你,凡事又何必赶尽杀绝,非要斩草除根不可?”
方梦岚声嘶力竭,只是每多说出一句,话音便会随之缩小数分,最后只剩下两行清泪婆娑,片刻即将胸前衣襟濡湿。
“不错!我便是恨他!”
话既至此,楚人明也已再无作伪必要。又从椅上蓦地站起身来,来到她跟前厉声大叫:“我恨了老二整整二十年,如今教他死在我的手里,那才真教天道轮回,从来报应不爽!”
他口内稍微一顿,忽然将身形一矮,同方梦岚彼此平视。须臾竟又抬起手来,为其轻轻拭去颊间泪痕。
方梦岚失声惊呼,下意识向后躲闪。可又唯恐惹得其人不悦,到头来反对女儿安危更加不利,一时间整条身子便如铅铸铜就,再不敢稍稍动弹分毫。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竟还依旧是这般的美。”
楚人明目光迷离,将她一张精致面庞托在手心,又是仔细半晌端详。口中吐出一声玩味清笑,往事恰如走马灯般自眼前纷芜闪过。
“想当初,老二明明知道咱俩情投意合,却还是抢先一步跑到老爷子跟前,扬言今生今世非你不娶。哼!人都说杀妻之仇,夺子之恨。我与他从此不共戴天,那岂不是天经地义,又有何话再须多讲?”
他一副义愤填膺,口中也愈讲愈快,待最后又将目光重新投向方梦岚,忿忿然不无鄙夷道:“还有你!明明说什么磐石蒲苇,什么青青子衿,可到了最后呢?还不是凭着老爷子三言两语,便乖乖遂了旁人的心愿?当真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我本是你们楚家当中最寻常不过一名弟子,你爹……便是我的授业恩师。”
方梦岚虽止住抽泣,脸上泪痕却还未干,端的愈添悱恻绝美。
“彼时他老人家已有明令,我身份如此,又怎能忤逆不遵?若是当真要怪……那也只能怪你我二人今生有缘无份,注定难得善终。”
“放屁!”
渠料听闻此话,楚人明竟变得极为激动。猛然起身,大声怒斥道:“你天生长下的两条腿脚难道全是摆设,不知随我从楚家一道远走高飞么!”
“有时我便曾想,倘若当年你果能下定决心,咱们如今早不知已在何处逍遥快活十几二十年了!岂不远胜在这里遭这份活罪!”
楚人明唇角痉挛,昔日里经久压抑在心底的愤懑纠结,此刻终于一吐为快。干脆直接在方梦岚身边坐下,继续眉飞色舞道:“不过如此也好!老二他们既然这般对我,那就休想教我再为楚家顾虑分毫!”
“从那之后,我便酒财色气样样精通,虽说成了人见人恶,连你也再不愿多看一眼的废物,但至少逍遥自在,活的洒脱不羁!”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只是风水轮流,现世有报。现如今你再来看!我不过举手抬足略施小计,不还是将偌大一个楚家收入囊中,成了口含天宪,凡事说一不二的一派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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