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阋于墙

楚人明压低声音,继续又道:“其余各派知道三哥一向体弱多病,听后必不会太过疑心。”

“但须待到将来一切尘埃落定,咱们再向各派另行通传。说三哥是因从前用药太久,终于再也无力回天。这样一来,事情定能天衣无缝,就此全都遮掩过去。”

楚人澈浑身燥热难耐,口内阵阵咳嗽之余,忍不住又是接连饮下数杯酒去。

而听罢四弟一番滴水不漏的缜密安排,他心下里着实颇为赞许。双目半阖,斜靠椅背,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不错,你这般考虑着实对极。”

他微微颔首,因兀自对三弟满心愧疚,遂干脆将头扭向一旁,不再向地上多看一眼。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想不到事到如今,竟只有你还肯陪在我的身边,这很好!很好!”

“二哥这又是哪里的话?”

楚人明面露得色,飘飘然下更抖擞精神,猛地一拍胸脯道:“今后只要二哥一声令下,做兄弟的定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倘有半句二话虚言,便教我不得好死,今生难得善终!”

“好端端的,那又何必来说什么生死?”

楚人澈眉头大皱,对他这话难免颇为忌讳。口内话锋一转,沉声问道:“大门外的那个小畜生,如今又究竟是怎么样了?”

楚人明先是一怔,后道:“你说那姓顾的小畜生么?哼!自打先前出了松涛堂后,他便一直提着锵天站在门口,连一步也不曾动过!”

他素对少卿恨之入骨,说完又怒气冲冲,大声高呼道:“咱们楚家乃是堂堂正道之首,如何能被这样个小畜生给威胁了去?二哥放心!做兄弟的这便领着人冲出门去,不把那小畜生亲手斩成肉泥,那便决计不再回来!”

“老四!”

见四弟盛怒之下陡然起身,楚人澈脸上不由神色稍异。还不等其当真迈开脚步,便提起一口气来将他呵住。

楚人明足下一顿,也就顺水推舟,就此回到原处坐定。眉宇间则依旧义愤填膺,俨然欲将少卿碎尸万段。

“倘若我眼下未曾受伤,但凭着这小畜生的本事……也还断然不至如此嚣张!”

念及少卿其人,楚人澈又是阵阵咳嗽不止,“只是说来奇怪,明明才不过区区七八日的光景,他的内力怎会如此突飞猛进,到了这等惊人地步?”

“如今小畜生正肆无忌惮,待明日一早,我便与其余各派掌门见面相商,且看能否从中拟出一条万全之策。”

“二哥!”

孰料乍闻兄长此话,楚人明却忽神情微妙,一连纠结半晌,始终在嘴里支支吾吾。

“如今形势岌岌可危,你心中倘若有何良策,大可同我直说无妨。”

楚人澈手臂连晃,仿佛极不耐烦,又是一杯杜康灌入口中。楚人明察言观色,赶紧嘿嘿赔笑数声,点头承认道:“二哥果然料事如神,真教小弟佩服之至!”

“不错,兄弟心里确有一条计较,倘若二哥照此而做,且不说足可教那小畜生灰飞烟灭,便是我楚家今后在江湖之上,也必能较先前更上层楼,再也无人能敌!”

“喔?你且说说来看,这究竟是怎样一桩无双妙计?”

楚人澈神色怪异,起初难免有些不信。可听到此举竟然能使楚家发扬光大,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惊诧奇疑,沉声发问道。

对此,楚人明反倒故作神秘,双唇紧闭,一脸讳莫如深。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玉盏中轻轻一蘸,借着肌肤间点点酒水湿漉,自桌上数通笔走龙蛇,最终堪堪写下一个字来。

“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楚人澈面露茫然,对于适才出自胞弟之手,一时兀自未干的一个金字,只觉如坠云里雾中。

楚人明见状,却只微微一笑。当下腾挪身躯,朝兄长愈发靠近。

他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二哥可知,如今北方各地战事正酣,这偌大的一个大宋朝廷……恐怕不日便要化作飞灰四散烟灭啦!”

一语至此,他口中忽的为之一辍。抬头见二哥眉宇间错愕丛生,一时更分外洋洋自得。

“当今金国皇帝手握精兵百万,凡所到处如摧枯拉朽,官军无不倒戈而降。”

“人明的意思是……我楚家何不就此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依着二哥在当今江湖中的威望地位,只要起来振臂一呼,则各派之中也势必应者如云!咱们兄弟齐心协力,便在金国皇帝御下手创一番不世之功。到时封妻荫子尚属平常,区区一个青城山的小畜生还不更是手到擒来,眨眼便可碎尸万段?”

楚人明一番滔滔不绝,说道兴起处更眉飞色舞,俨然已将彼时诸般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只是凡人得意便往往忘形,他脸上笑容晏晏自不必提,却唯独未曾察觉兄长早已铁青下一张面膛,两眼里森然喷薄凶光。

“你是说……要我楚人澈背国求荣,前去做金狗手下的爪牙鹰犬?”

“二哥!何必把话说的这般难听?”

楚人明微微一怔,难免有些着恼。不过转眼又满脸堆欢,继续苦口婆心道:“人都说良禽择木,贤臣择主。何况咱们楚家又无一人在朝中做官,何曾吃过他赵宋朝廷的哪怕半粒粟米?”

“如今前往金国皇帝手下效力,那才真教顺天时,合人命,实在名正言顺的紧!二哥放心!我已然同雪棠先生私下谈好,只要你我兄弟点头答允,那么……”

“住口!”

楚人明正说的热火朝天,陡然却遭兄长一记暴喝打断,直吓得其人面如土色,一时噤若寒蝉。

楚人澈怒发冲冠,右手恨恨戟指胞弟,“古来尚有圣人耻食周粟而死,何况那金狗乃是蛮夷番邦,如何能与我堂堂华夏相提并论?”

“我楚家立身处世,向以忠义二字为本!而今你竟要我委身事夷,前去向旁人摇尾献媚!我……我……”

他一张面孔愈发难看,口中连说出几个我字,旋即又似恍然大悟,难以置信般将其上下凝看半晌,终于将一切前因后果彼此串联在了一处。

“我明白了!”

楚人澈声音发颤,眼里咄咄放着杀意,“刚刚你说,已和那个雪棠彼此私下谈妥……看来不论是先前各派秘籍失窃,又或是如今急于要我将夕若置于死地……那也无不是你先前早已谋划好了,为的便是要我与你们同流合污,狼狈作一丘之貉!”

他大怒道:“楚人明!你大可前去告诉那些金狗,我楚人澈生来顶天立地,绝不会专为一人一家之利,同他们做下如此禽兽不如的勾当!”

见胞弟面色阴沉,无疑对此承认不讳,楚人澈终于再也忍无可忍。怒挥铁掌,“啪”的拍在身边桌上,直震得芳樽倾覆,酒浆四溢,在周遭弥散阵阵浓烈醇香。

面对兄长当前盛怒,楚人明反倒出奇平静。双眼半眯,似笑非笑道:“无论如何,这总归是关乎咱们楚家上下生死存亡的大事。做兄弟的一片良苦用心,还请二哥千万三思后行。”

“当然,人都说君子不强人所难。若是二哥无论如何执意不肯,那小弟也只好为楚家将来计,忍痛请您和三哥……先到阴曹地府里去彼此作伴了。”

“你……你说什么?”

楚人澈周身大震,两眼愕然圆睁。楚人明则好整以暇,更有闲情逸致将那酒壶摆稳放正,不紧不慢道:“是了,刚刚忘了同二哥说起,临来之时我曾特意在这酒里面掺了些别物,原想着倘若咱兄弟二人能相谈甚欢,那这解药自然好说。”

“只是……唉!可惜!可惜!”

他话音未落,遂又将那玉壶盖子徐徐打开。不多时,但听里面窸窸窣窣似有异响传来,赫然竟是一只蜈蚣缓缓爬行而出,此刻正张牙舞爪,晃动百手千足,于彤彤灯火下显得格外瘆人。

“其实话说回来,我总归是要谢谢那姓顾的小畜生的。”

楚人明双眉一轩,杀人之余更不忘开口诛心,“若不是他竟出手将你伤的如此之重,小弟还真怕这小小一物中的毒性实在勉强的紧,终究抵不过二哥这一身高明内功。”

“楚人明!我……我非杀了你!为我楚家清理门户!”

楚人澈怒意如焚,眼中似欲喷火。便要催动内力,将面前这禽兽当场毙于掌下。渠料甫一运功,得来却又是一番天塌地陷似的灭顶之灾!

原来适才那蜈蚣毒性虽烈,须臾之间却还未及发作。而楚人澈当前运使内息之举,则无异于投石入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剧毒及抵五脏六腑,又深深潜进四肢百骸。饶是楚人澈武功再高,内力再深,事到如今却已回天乏术。除却周身好似寸寸磔断般剧痛难耐,喉咙深处亦腥甜大起,随一阵剧烈猛咳,顿自嘴里“哇”的呕出数口污血。

“听先生手下之人说,此毒乃是产自南疆巫神殿内。一旦身中……便须终生服食解药。”

适才兄长咳出满口污血,有几滴飞溅在楚人明胸前衣襟之上。他身子微向后倾,眉宇间流露忿忿,眨眼又转作趾高气扬,幸灾乐祸道:“不过咱们毕竟兄弟一场,只要二哥答允,咱们兄弟其利断金,那又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便教我死无葬身之地……也绝不会做你和那雪棠手下的傀儡棋子!”

楚人澈面如金纸,上面隐隐似有一团黑气缭绕。他身形一歪,顺势自椅间跌落,满口牙齿皆被鲜血染红,端的如同幽冥厉鬼一般。

“你纵将我杀了……自己却也定然难逃牵涉,将来……”

“此事便不劳二哥再来劳心伤神啦!”

楚人明纵声狂笑,遥遥一指窗外,气定神闲道:“刚刚我前脚踏进屋来,后脚便有人将外面那些个仆人丫鬟全都杀的干干净净!如今放眼四下,便再没有一人不是对我忠心耿耿。难逃牵涉?哼!可笑!可笑!”

“不过嘛……像楚家家主无疾暴毙这等天大之事,毕竟仍旧还须另有一人前来承担罪名,依我看……”

他口内沉吟,心中似在纠结。转而微微绷起一张脸皮,不紧不慢道:“二哥放心!待你死后,我必会将你和三哥风风光光一同厚葬。单说你二人是为我天下同道鞠躬尽瘁,这才不慎误中歹人奸计,以至双双送了性命。”

“夕……夕若!你要把她怎样?”

楚人澈双瞳剧颤,隐隐听出里面话外之音。他竭尽所能,向着胞弟探出手来,却因剧毒业已深入骨髓,到头来只是做着无用之功。

而见他身形蜷缩,口鼻中不断渗出血来,楚人明遂还以数声冷哼。右腕翻腾,寒芒闪烁,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精钢匕首。

“好啦好啦!咱们兄弟二人这辈子缘分已尽。二哥,你也该陪三哥安心上路去啦!”

楚人明面目狰狞,手持利刃步步紧逼。惨惨阴风中倏将刀刃一横,就此架在兄长脖颈之上。

他冷冷道:“二哥不必担忧,今后楚家势必将在小弟手上发扬光大,将来如日中天,一统江湖各派。如此……不也正是你从前所心心念念之事么?”

“你!”

楚人澈两眼血红,刚想开口怒骂,陡然竟觉眼前幽光大奢,肌肤间阵阵刺骨冰凉。正是楚人明手起刀落,已将他喉咙一下割开。

一时间,满腔热血喷薄而出,如雨落般洒满白地。楚家上下之主,堂堂一代枭雄,到头来竟惨死在如此奸佞宵小之手!当真可谓造化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哼!明明死都死了,却还非要与我寻个麻烦!”

楚人明嘴角一撇,低头见不知何时,自己一片衣角已遭兄长在临终前死死攥住。恼怒关头索性抬起腿来,猛地向后一拽,那锦帛吃力不住,“嘶”的被顺势扯开,只剩几缕残片犹在楚人澈的手中。

他冷冷一笑,在屋里又待须臾,估算着离先前所料定时辰大致无差,遂缓缓移步来到外堂。临行前一脸意味深长,朝里屋两位兄长尸首处蔑然一瞥,而后将那沾血匕首随意一丢,独自大踏步的出了门去。

夜阑未央,几束爝火一路辗转,终在家主卧房之外站定脚跟。为首一名楚家弟子转过头来,对楚夕若抱拳执礼,言语间不失恭敬肃穆。

“家主和三爷便在屋中专候,请小姐即刻前往相见。”

“师兄的意思……是要我独自一人进去?”

楚夕若面泛惊诧,不觉有些意外。刚刚那弟子见状,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只再度催促道:“弟子等只是奉命前来,其余之事则一概不知。还请小姐尽快动身,以免令家主与三爷等的急躁。”

“既然如此,夕若这就自行前往便是。”

楚夕若神情微妙,至今依旧不明所以。不过转而念及值此夤夜,父亲却还命人唤自己前来问话,足见心中仍有一丝亲情未泯。故反而觉胸中暖意融融,实是说不出的喜悦欢欣。

她朝对方肃然还礼,旋即自行理顺形容,便独自一人进了院去。

秋风料峭,吹皱明河。楚夕若暗暗扯紧衣衫,来到门前只身站定。刚把两只素手搭在门上,忽忽却又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

良久,她总算下定莫大决心,小心翼翼开了口道。

“爹爹,三叔。是夕若来了。”

万籁俱灭,悄阒丛生。楚夕若心下微惊,前后这般问了几次,里面却始终无人应答。少女既惊且疑,遂在心底鼓足勇气,直接推门进了屋来。

“这……这是……”

甫一进门,四下里一股浓烈血腥气息霎时直扑鼻翼。楚夕若大惊,又一低头,看见地上一柄匕首赫然沾满鲜血。

“莫非……是有人要对爹爹和三叔不利?”

念及二人安危,少女不禁忧从中来。想也未想便将那匕首拾起,更只觉上面鲜血余温犹在,触手阵阵粘腻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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