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中最为盛大的部分,仍然是那金神游街。
温辞踏入这座山脚下的镇子,他站在镇中心的那条石板路上,抬头遥遥望去,便又看见了崇丹山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的身影。
欢乐喧闹的人群从他的身边走过,互相赠予酥糖瓜果,互道祝福,男女老少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房屋高耸,空中漂浮着明亮的彩灯,有车辆从中飞驰而过,一路鸣锣打鼓,四处蓝光闪烁。
和从前相同却又不同,灵器融入万事之中,这个人间已经被灵器所改变。
温辞站在街边等候游街队伍的人群中,听见那熟悉的鼓乐声响起,依旧是他很久以前为他们编的曲子,热烈而急促。
遥远之处有身着花衣的少年少女摇着铃铛而来,身后跟着巨大的金碧辉煌的花车,而“金神”却不光是站在车顶。舞者在花车周围飞舞的彩车中游走跳跃,手中的祭杖挥舞,流苏哗然作响,舞蹈比从前还要复杂许多。
温辞站在探出头欢呼雀跃,等待花车来前的百姓之间。他想起很久之前,叶悯微和他的约定。
——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来金神节,我们击掌为誓。
温辞不由得轻笑一声,感叹道:“我独自来金神节都多少年了,我早跟你说不要轻易许诺。”
他低眸从怀里拿出那片铜镜,端详了一刻,便又有一滴血滴在铜镜之上。
地面上突然出现无数翠绿落叶,在人们的脚下游走,有人发现惊讶地嚷了一声,道又是谁在使什么术法?
如今这世上出现什么怪事,人们已经不会再归于神鬼,反而归于术法。
那些树叶从温辞的脚下汇聚而上,触及他手里的铜镜,而那铜镜又开始泛起蓝光,不安地挣动。
花车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醉人的馨香传来,身着花衣的少男少女们翩翩舞蹈,衣角旋转划过温辞的视线。
鼓乐声大盛的瞬间,温辞周身的树叶忽而烟消云散,铜镜随之安静下来。
温辞皱起眉头,他想这莫名的波动又出现了,魇术骤然失效,但片刻又会恢复。
这波动也是最近几年才偶然出现的,竟在这时候让他赶上。
无论如何,这次尝试仍然失败了。
当温辞抬起头去时,“金神”舞者已经来到了他面前,那舞者在花车顶端旋转舞蹈,祭杖挑起花篮,无数金色的干花从空中倾泻而下,如一场金色的大雨。
人们纷纷欢呼着争相伸出手去,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祝福”。
金色的花朵纷纷而落,落在温辞的肩头,落在他手中的铜镜上,覆盖住铜镜上的血色。
在那漫天明灯闪耀,欢呼声祝福声,和迷人眼的金色花雨之中,温辞突然看到一缕银发。
他慢慢睁大眼睛。
花车从他眼前驶过,击鼓奏乐的乐师们欢腾地跟在花车两边,在人群的间隙之中,露出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
她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长及脚踝,仿佛在这夏日披着一身落雪,如同一树雪柳,夹杂着些许金黄。她高高举着手,手中捧着满满的金色干花,一双空濛灰黑的眼睛从干花中抬起来,越过游街的队伍望向对面的男子。
然后那双眼睛里忽而盛满欢欣,她张张嘴,在人声鼎沸中听不清她的声音。
她依稀在唤道,温辞。
温辞攥紧拳头,呼吸不畅,眼眸忽而开始剧烈颤抖。
游街的队伍一段一段地过去,舞狮舞龙,福童道喜,最后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离开原地,追着游街的队伍而去。
人流汹涌间,华灯高照,唯有他们二人无声对视,不曾移动分毫。
那白发的姑娘率先迈步,穿过人群走向温辞。
她还像从前那样,清雅秀丽,一身蓝白相间的裙子,安宁又从容。她捧着金色的干花站在温辞面前。
“你回来了吗?”
温辞轻声问道,仿佛怕声音稍重一点,就要惊醒一个梦境。
“我回来了吗?”
她眼眸眨动,露出疑惑神情,仿佛同样不确定幻境与现世。
温辞喉头动了动,他道:“叶悯微,是我问你的。”
对面的人接过这个问题,转头环顾四周,目光在那悬空的彩灯和飞车间划过,她认认真真地分析。
“这里应该不是幻境,我没想象过宁裕会变成这般模样。可是我每次试验总是差一点,还没找到出错的原因,这次怎么突然成功了呢?”
银发的姑娘转头看向温辞,眼睛慢慢弯起来,盛满了笑意。
她说道:“无论如何,我成功了。所以你是真的温辞,你是真的……”
下一刻她便被温辞紧紧抱在怀里,铜镜咣当落在地上,惊起一片金黄落花。温辞攥着叶悯微背后的衣服,她凉凉的银白长发被他圈在臂弯之中。
那灵器运转的同时,叶悯微也在试图闯出心想事成之地。这巧合的一瞬间,仿佛真有神明睁开双目,在漫长的不幸里赐予一点幸运。
他把头埋在叶悯微肩头,心跳声强烈得仿佛要破胸而出,落在她的身体里。
温辞便这样默默地抱着她,向来伶牙俐齿的人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再开口便已哽咽。
“你真的回来了吗?真的……叶悯微……你这次休想再离开!”
“我不管你怎么回来的,就算你是假的也不许回去,你要是回去,我就跟你一起走!什么众生识海心想事成之地,我绝不放开你,你听到了吗!?”
他恶狠狠片刻,声音再次弱下去。
“……我不想……叶悯微……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这该死的命运总要让他拥有些什么吧。
他这一生已经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他被囚禁时能看到世人缤纷的梦境,却走不出一扇大门。
他自由时能看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却转瞬化为病痛哀嚎。
他遇到叶悯微后目睹她对天地术法热烈的爱意,却无法从中分得一丝一毫。
身上增添几道伤口也无妨,他可以与他的伤口们共存,只要死不了,就活下去。
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叶悯微的爱意,他已经相信了她。
他长久以来渴望之物,在分分合合里所怀有的不甘和向往,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了。
放过他吧。
叶悯微肩头逐渐被濡湿,温辞哭出声来。
她被这个人紧紧地抱住,仿佛怕她转瞬就要消失一样。
叶悯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温辞身上的气息,然后靠着他的头。
他身体颤动不止,温暖而柔软。她方才看到温辞的脸庞,他比从前更显成熟,眼角多了一点细微的纹路。
这是被岁月雕琢的温辞,是真的温辞,不是识海老人造出的那些妄图逼她就范的幻境。
她出来了,终于离开了心想事成之地。
她说道:“如果我回去……”
“你还真想回去!?”
“我是说,既然我能回来一次,就算回去也还能回来千万次,我不会再被什么困住了。”
“温辞,我想你了。”
叶悯微觉得眼睛有些烫,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曾遇到一个莫名神游至众生识海边缘的魂魄,大约是患病昏迷不醒。她感受到了那个老妇人的魂魄,想要把她送回人间。
她想若这老妇人能够回到人间,便想让她替自己去看望温辞。
在心想事成之地的时间大大超出她所料。虽然她已经争得部分力量,但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离开,识海老人也十分难缠。
她怕温辞会耗尽一生来等待她。
她对老妇说,若温辞过得幸福,便不要去打扰他。若不幸他过得痛苦,便跟他说忘记叶悯微也可以,她不会介意的。
叶悯微问道:“温辞,有没有一个老妇人来找过你,替我转达话语给你?”
温辞在她颈间轻声道:“……你还给我带过话?”
“看来她探望你时,你过得很好。”
“你要对我说什么?”
“若你过得不好,若你很痛苦,你可以忘记我。”
温辞松开叶悯微一点,她便抬起头来看他潮红的眼睛,她说道:“可是后来我又后悔了,我叫住她重新说了一遍。”
——请你告诉他再等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再等一等我吧。
“我让你再等等我。”
那也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温辞没有听到她要说的话,但是她没有食言。
他等到她了,在还没有太晚的时候。
叶悯微眉眼慢慢弯起来,笑意盈盈道:“今天外面居然是金神节,我这次接住金神的福花了!”
她手里那捧金色的干花芳香扑鼻,她将它们珍而重之地放入温辞的手中,她双手才能捧住的花,温辞一只手却能稳稳抓住。
然后她把温辞那只灵巧白皙的手合上,双手握住他的手,弯下腰来抵在眉心。
芳香四溢之间,叶悯微合上眼眸,说道:“愿君长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和鸾雍雍,万福骈臻。”
温辞无声地凝视着叶悯微。
仿佛沧海桑田,千千万万个瞬间,少年青年与成年,懵懂向往与爱慕重合在一起。
叶悯微抬头看向温辞颤动的眼眸,她眼眸含笑,说道:“不以金神的名义,以叶悯微的名义。”
记忆好总是能够派上用场。
温辞再次将叶悯微抱在怀里,他们四周是漫天的彩灯,欢呼声祝福声,鞭炮与烟火,还有一地金色馨香的花朵,好一个盛大的庆典。
庆祝一场百年的阴差阳错,终于至此结束。
数日之后,一只翩翩的纸鸟飞入天下学宫中,落在窗棂上。
一个白衣的年轻人将纸鸟拿下来,奉给桌子后坐着的那个人。
那姑娘手里端着一支酸枝木的烟杆,雪白的烟雾在她周身飘散。她伸手接过纸鸟,那纸鸟便化作一封信。
展开信之后,她维持着展信的姿势安静了许久,直到那年轻弟子提醒,才回过神来。
“祭酒,发生何事了?”弟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