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庚将那封信展平,放在桌案上,轻轻笑道:“我师父终于回来了。”
“您是天下学宫的祭酒,是天下人的师父,您也有师父么?”
“那是自然。”
林雪庚抬起眼眸,看着门扉外庭内涌动的各式术法,喧闹的学生们。
“她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传奇的一个人,天下所有的变革,你们所学的一切,都由她而始。”
顿了顿,林雪庚对那弟子道:“替我写两封信,一封送到御灵局,一封送到扶光宗。告诉卫渊我师父已经归来,跟策玉说,她可以过来跟我师父道歉了。”
“……真的要这么写吗?”
“就这么写。”
林雪庚理理衣服,起身从桌案后走出。
卫渊自御灵局建立后便舍弃了所有修为,如今他脖子上的法印已经消失不见,便如同他未曾进入逍遥门前一样。
仿佛随那法印消失不见的,还有长久以来包裹他的恨意。
可惜时光流逝,卫渊如今虽仍然权倾朝野、屹立不倒,却已经两鬓斑白,师父回来怕是要认不出了。
林雪庚虽与策玉相互扶助,但仍然难在策玉身上找到谢玉珠的影子,然而听扶光宗人说,策玉与魇修之前个性也大不相同。
她觉得策玉不像谢玉珠,却也有人觉得策玉不像策玉。
一路而来,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变得不再像从前的自己,却又有些地方从未改变。
不知道师父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林雪庚走出门去,在高耸的玉台之下,天下学宫乃至于这宁州麟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蓝光闪烁之间,学生先生,车马道路,屋舍百姓,一切由灵器参与的人间。
“泽被苍生,名满天下。”林雪庚喃喃低语。
她腰间的蝶鸣剑上,那串用红绳拴着的五帝钱随风摇动,其中两枚上的裂痕还清晰可见。
她已经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如那个人所愿。
那个人与她,还有谢玉珠、策玉、卫渊、温辞与叶悯微。
世事奔流不息,所谓命运机缘,他们缘何分离,又缘何重聚?
林雪庚在那门前站了许久,阳光从室外漫进室内,她仿佛阳光中的一个剪影。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屋子里磨墨的弟子,再唤道:“夏司正。”
一个白袍男子隔壁屋子里走出,行礼道:“祭酒。”
“替我磨墨的这个弟子,你说他所有考核成绩都拿了甲等?”林雪庚问道。
“是啊,唯有最优秀的弟子才能来祭酒这里受教。”
林雪庚拿烟杆往后一指,道:“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师父是谁。”
夏司正面露惊诧之色,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林雪庚继续道:“他宫史一科的甲等如何拿得?”
“这这这……”
“你现在再出一张宫史卷子,把术部的首师叫来,你和他看着这孩子重考一遍。”
房间里传来毛笔落地的声音,夏司正冷汗直流,瞪起眼睛看着屋子里惶然的弟子。
林雪庚正欲走,却又回头,对他道:“准备准备,学宫要来一个新老师了。”
言罢林雪庚便走向高台边的阶梯,吞云吐雾之间,沿着台阶逐级而下,一路穿过中庭,走向天下学宫的正门。
在她的身后,是夏日里聒噪的学子们,聪慧又狡黠,骄傲又莽撞。
是未来又一个新人间。
合并番外:往事今朝
小孩子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物,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叶悯微没见过别的孩子,所以当她得出这番结论时,这其实并非“他们”,而是“他”——是巫恩辞。
巫恩辞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物,比她的术法灵脉研究更甚。灵脉研究悉心深究便能感觉到其脉络,然而巫恩辞却一天一个样,令人摸不着头绪。
叶悯微从一段演算中抽回思绪时,抬起头来才发现巫恩辞站在她面前。
夜幕深沉,木屋屋檐下占风铎随风作响,门扉不知何时已经大开,风撩起满地纸张。那个漂亮得不像个真人的孩子举着烛台,面色阴沉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然后他从身后端出一个白瓷药碗来,神情仿佛他拿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一把刀。
在这仿佛要同归于尽的氛围里,巫恩辞开口,言简意赅道:“喝血。”
叶悯微偏过头看着这孩子。
她记得刚见面的时候,这孩子是怕她的,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躲着她。如今他却变得十分强硬,前几日还大吵大闹说她不把他当人看,大骂她混蛋,愤而出走。
不过几天的功夫,到了喂血的日子他竟然又自己回来了。
叶悯微接过药碗,便听巫恩辞说道:“知道自己该喝血了,还不早点来找我?”
叶悯微想说她忘记了要喝血的事,但是她生来不会遗忘,所以说道:“我没有想起来。”
巫恩辞夺门而去时她正好有了想法,洋洋洒洒演算下去,同样也没有想起来去找巫恩辞。
“没有巫族血脉给你研究也没关系吗?你以后不来找我了吗?”
那孩子盯着她,语气冰冷,仿佛是在威胁。
叶悯微瞧着他的神情,还有他手上洇出血的纱布。
若是她用术法取血,伤口总是很小,且不怎么痛的,巫恩辞自己来便不一样了。
“你不是怕血吗?”她忽而问道。
巫恩辞把手背到身后。
叶悯微说道:“你上次流鼻血,吓得一直喊救命,抱着我不放手……”
“叶悯微!”他嚷道,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顿了顿,他说:“我怕的不是血。总之……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叶悯微思索一番,承诺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在喂血的日子之前找到你的。”
那孩子僵硬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叶悯微心想,这孩子莫名其妙地又开心起来了。
从那以后,只要巫恩辞负气出走,叶悯微就会立刻去寻找他,再也没有遗忘或耽搁一次,认认真真地在深山中搜寻直到将他找到。
日子一长,叶悯微便觉得这是件很耗时间的活儿,次数多了实在耽误她的正事。
虽然她难以预料巫恩辞生气的契机,但她可以想办法让这孩子愉悦和气的时间延长一些。
于是她开始常常询问巫恩辞有什么愿望,注意他平日里说的话,在研究的间隙抽出时间来想办法为他实现心愿。
每当这时候巫恩辞果然便笑逐颜开,欢欣不已,满眼都是惊叹与快乐。他会忽然变得非常柔软,围着她叽叽喳喳,就像落在柿子树上的麻雀。
当他生辰那日她把那串“好梦”手串送给他时,她竟看他眼睛里有些潮湿。
他说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你怎么全都记得呢?”
她想了想,十分真诚地回答:“因为我过目不忘,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得不记下来。”
巫恩辞愣了愣,眼里的笑意消散了一半。
然后她说道:“而且这样你会很开心,你不跟我闹脾气,我就能有更多时间做我的事情了。”
巫恩辞眼里的笑意顿时完全消散,咬紧下唇面色不虞地望着她。
叶悯微想,他怎么又生气了?
巫恩辞这次生气没离家出走,但是很久没跟她说过话。
这冰冷的气氛维持了许久,直到昆吾山上又落下一场大雪,叶悯微推开窗户,对他说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雪地里站着。你长得太漂亮了,我还以为你是妖怪。”
巫恩辞正在生火,满室热气蒸腾,他沉默一瞬,转回头来看她。
那时他看起来十二岁的模样,神色淡淡道:“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怕我?”
“之所以被称为妖怪,是因为不了解才会觉得是怪,弄清楚自然就不会觉得怪了。所谓妖魔鬼怪,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叶悯微坦然答道。
巫恩辞眸光微动,他道:“是吗?”
柴火烧得旺盛,映在他的眼中,有几分暖意。
“把窗户关上,你不冷我冷。”
巫恩辞似乎又愉悦起来,虽然语气不佳,但也开始像往常一样同她说话。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感叹道:“你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巫恩辞嗤笑一声,理所当然道:“我在人们的梦里看过,漂亮的人总是脾气差。我长得这么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叶悯微难以反驳,因为巫恩辞确实长得非常好看,因为她确实不懂人间。
而后的日子继续在她不知为何惹怒巫恩辞,又不知为何将他哄好,这样的起起伏伏中度过。
令她与巫恩辞之间收获了长久和平的,竟是研究灵器之事。
她意外发现这孩子的手灵巧得惊人,他们就此开始了合作,由她画灵脉图而这个孩子来将这些灵器制作出来。
或许不应该叫做孩子,那时的巫恩辞已经是个少年。
他似乎很喜欢做灵器这件事,兢兢业业触类旁通,不过他做东西的时候总有个毛病——他总喜欢挨着她。
为了方便她做自己的事情,巫恩辞便会与她背靠着背。在那山顶的木屋之中,她面前铺满了纸,巫恩辞的面前则放着各种材料,蓝光终日闪烁。
这种和睦,最后由她清理有关巫恩辞的记忆一事而彻底毁灭。
关于那段过往,她所能记得的只有春日融融里少年的一个吻,一双艳丽得过分的眼眸。
他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说他只是为了叫醒她而已。
她觉得奇异,因为她居然能被他的亲吻所唤醒,因为她忽然发觉他已经长大了,越发俊美又艳烈,仿佛不可阻挡的锋芒。
因为她莫名奇妙感到心慌。
而后便是万丈悬崖边,巫恩辞一字一顿地威胁她,若她再敢遗忘他,他便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