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那面镜子被温辞抛向半空,落在他指尖旋转起来,他目光在这几个孩子脸上转过,道:“说说看吧,你们又做什么了?”

这嘴碎的少年名叫相鸿,他比划道:“此前偶有些夜晚会出现魇术不稳定,梦魇忽而消散的情况。您命我们仔细观察,伊姜还真的从中找到许多规律,正好填补了此前闻人研究的空白……”

闻人歆打断相鸿,他直接道:“相鸿说了您也听不明白,您也不擅长魇理之学。”

温辞眯起眼睛。

天下学宫建立之前,魇术自梦墟中习得,大多数魇师只知其术不知其理。

天下学宫建宫后,魇部设魇理之学,以研究魇术背后的机理规律。这是门全然空白的学问,所以最初给他们上课的,竟是那只白鹿魇兽。

如今过去二十七年,这魇理之学终于有所积淀,至少在这群少年手上,隔三差五就能造出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要是事事都擅长,还要你们干什么?”

温辞语气淡然,他对那闻人歆道:“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把心想事成之地里的那位召回现世。”闻人歆说道。

温辞的手指一顿,铜镜从指尖滑落被他的手掌接住。

他慢慢说道:“你说……把谁召回现世?”

“心想事成之地里那位叶宗师啊。此前您说镜影术与魇术对冲,两边施术者都会被卷入众生识海,我便一直有将此二术结合改造,与众生识海接触的想法。正好伊姜得到些数据,我与术部擅长镜影术的弟子交流,便做出这面镜子。”

闻人歆伸出一根手指,道:“您不是跟叶宗师血脉相连吗?待夜晚降临,您划破手指,将血滴上这面铜镜,再施以魇术,叶宗师便能有所感应,从心想事成之地归来。”

这十七八的孩子把事情说得十分简单,仿佛这并非一件存在了比他的岁数时间还长的难题。

温辞闻言却没有非常激动,他翻着这面镜子,问他道:“这次又是几成成功的几率?”

相鸿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信誓旦旦道:“闻人说了,这次有五成成功的几率。”

温辞再看向闻人歆,闻人歆伸出手去把相鸿的四根指头折下去,道:“一成。”

“一成失败的几率?”相鸿惊诧。

“一成成功的几率。”

相鸿瞪大眼睛看向闻人,怒道:“这跟你跟我们说的不一样啊,这几率怎么还往下降了?”

闻人歆老神在在道:“我仔细一想,其实还存在许多问题。”

温辞说道:“你这魇理学榜首,竟拿了个只有一成成功几率的灵器给我?”

旁边那个平时便不怎么说话的少女,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死马……也可以当活马医嘛!”

正当温辞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却听长廊外传来一声长呼,有人唤道:“温首师!温首师您在这里呢!您快去中庭看看吧,老宋又跟老邱吵起来了!”

三位弟子转头看去,只见来人是器部的先生,便知道这又是喊他们温首师去打骂仗的了。

器部平日里负责研究灵器、灵阵的制造与使用,温辞虽是魇部的首师,此前却去器部代教了一段时间。据说这件事在器部的学生中引起了轰动,不少人望“脸”而去,然后——闻“骂”而逃。

魇部的学生在旁边看笑话,魇部里谁不知道温首师是最严厉骂人最狠的,正好让器部那些人领教领教。

是以如今只有器部品级最高的那些学生敢上温辞的课,然而因为与器部的交集,温辞又有了新的任务。

这三个魇部学生跟着赶到中庭的时候,他们温首师已经骂上了。

只见温辞手指间夹着几张纸,往面前那个衣着端正白衣道袍的男人面前一丢,道:“你们部里谁画的灵脉图?画的什么九曲十八弯的,比他大肠小肠还要绕,贪心成这样,东西怎么做?要么你们改,要么你们自己做,器部接不了这活儿!”

站在温辞身后那稍矮而满面皱纹的蓝衣男人附和道:“就是啊,就是啊!”

魇部这三个弟子看热闹,伊姜对相鸿附耳说道:“器部的宋首师脾气也太好了,要不是我们首师在,不知道要受多少窝囊气。”

闻人歆道:“听说器部许多先生都是从前的‘灵匪’出身,术部的先生们则大多出身仙门。虽说现在仙门式微了吧,但他们傲气还在,面上不说,总是看不起器部的先生们。”

对面被温辞驳斥的那个人便是术部里有名难缠的邱先生,他面色青白,道:“你们器部平日里总是推三阻四,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

温辞身后的宋首师解释道:“我们也不是闲着,器部的活儿堆积如山,光是经过验证可用的灵脉阵便有十几个等着实现,不同地域不同条件,所造器与阵都要相应变化……”

温辞摆摆手,直接指着对面道:“怎么做,你说怎么做?金的银的玉的石的木的,拿什么材料怎么做?宋首师说过为什么做不成了,听不懂是不是?你们术部学生不懂也就罢了,你一个为人师表的也不懂吗?”

“不懂就来学!明日就来器部上课,我亲自来教你,让你知道为什么做不了。省得你只知道一天天的拿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来吆五喝六!”

温辞一通骂完,对面那人的神色立刻青白得看不了。他怒道:“温辞!这是天下学宫和御灵局要合作的灵器……”

“怎么,你还要拿卫渊压我?”

温辞挑眉,哈哈大笑道:“林雪庚、策玉师君、卫渊,你尽管去找他们一遍好了,你搞清楚我是谁,我站在这里都是给他们面子。”

人群乌泱泱地将中庭包围起来,一见是温辞在发作,竟没人敢上来拉架。

相鸿若有所思,对他那两位小伙伴道:“我感觉是不是祭酒有心要整治术部的风气,故意让咱们首师这个没人敢惹的去器部代教呢?”

伊姜疑惑道:“咱们首师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你仔细想想,咱们这宫里唱白脸的,不一向都是咱们首师吗?”

相鸿点点太阳穴,他在人情世故方面自来是个鬼机灵。

“咱们首师谁也瞧不上,但凡是有利于天下学宫的事儿他都会做。”

“你看他也不喜欢教书,一没耐心二没兴趣,每日都说着想去九州瞧节庆社火庆典,竟还在宫里开了这么多门课,磨着性子,七成时间都耗在我们身上了。尤其是魇理之学,他分明不擅长,却对此最用心。”

相鸿侃侃而谈。

伊姜问道:“咱首师为什么会这样呢?”

只听得那边骂仗已经进入尾声,面对温辞那邱先生只能退败,小声道:“梦墟主人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温辞冷哼一声,道:“你也是天大的傲气,便是万象之宗……”

温辞的语气略有停顿,然后他继续说道:“……便是万象之宗,我让她改,她也是二话不说就去改灵脉图的。”

他周身方才那种凌人的盛气似乎转瞬间便消散,变得有些低沉。

温辞淡漠地转过身去迈步离开,人群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魇部的这三个学生又一溜小跑,像是个尾巴似的跟上温辞了。

“首师,说不定近来夜里那魇术波动,就是因为叶宗师和什么老头子在识海里大战三百回合呢!叶宗师那么厉害,可能闻人的灵器都派不上用场,她就自己回来了。”相鸿贴心地安慰道。

温辞脚步一顿,他沉默良久,回头看向这三个少年。

就在这三人以为自己要挨骂时,温辞伸出手来挨个在他们头上敲了一下。

“谢了。”

他们三人瞧着温辞转身远去的背影,相鸿长叹一声,转头对伊姜说道:“你还问为什么?这座学宫是哪里来的,魇理又与什么相关联?若不是为了心想事成之地里那位,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第128章 结局+叶温番外一则

天下学宫的夜晚属于魇部的学生们。

自夜幕降临、明月初升开始, 整座学宫中便有无数魇物在其中游走,惹得灯笼摇晃,行人惊动。有人高喊道:“早说了魇部晚上只能在西庭活动, 这又是谁跑出来了!”

魇部的首师温辞坐在亭子里, 倚着美人靠。他神色淡淡充耳不闻, 没有一点儿要管教自家学生的意思。

他手上拿着闻人歆给的那面镜子, 抛上半空,再接住,再抛上半空,再接住。

空中铜镜的光芒闪烁。

也不知道几个来回之后,他最后一次接住那面镜子。镜面朝上映着月光冷冽。他终于拔下头上的发簪,刺入指尖。

殷红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铜镜上, 温辞手背上的铃铛开始叮叮咚咚地清脆作响, 如同筝鸣琵琶响。

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从温辞的身后显现, 它缓缓迈步走到温辞身边,月光下皮毛泛着波光一般的银色。这魇物如同将它召出的主人一样,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那铜镜不放。

铜镜泛起蓝色的光晕,在温辞手中挣动, 仿佛有所感应。

镜面混沌, 挣动强烈,仿佛有东西就要破镜而出。

温辞眼底映着铜镜上的光芒,铜镜在他的眼中不断颤动, 银光闪烁, 却刺耳至极地滋啦一响,继而静止不动。

明月依旧高悬, 学宫依旧充满魇物,世间依旧热热闹闹, 什么都没有改变。

银白月光之下,温辞沉默良久,将手搭在魇术召出的白虎上。他捋着它的毛道:“我就知道,不能总相信那群小鬼。”

他翻了翻这面镜子,补充道:“不过他们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也是厉害。”

他建立魇理之学不过二十几年,学生们都还年轻。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现像叶悯微一样聪明的人,又或者经过多少代人,才能研究透魇术和众生识海,找到让她回来的方法。

温辞安静片刻,然后把镜子揣进怀里。他拍着身旁那只白虎,撑着额角道:“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跟她置气了。”

“她说什么我信什么不就行了?这样我们满打满算,还能当一年的爱侣。”

“结果我们做了五十年的朋友,二十年的仇敌,一年多的同伴,竟没有能真正做一天的爱人。”

温辞说着说着,仿佛自己都觉得荒唐,转眼看向那白虎漆黑圆润的眼睛,嘲笑道:“这世上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便是对谁说起我们百年来的故事,谁都要觉得我们俩病得不轻吧?偏偏是我们两个病得不轻的人,碰到了一块儿,病到了一起去。真是货真价实的孽缘。”

这只才出现不过几个时辰,活不过一晚的魇物白虎自然参不透人情世故,黝黑的眼睛转了转,下一刻便被温辞压得低下头去。

温辞胳膊肘都支在白虎头上,漫不经心道:“她不会是在心想事成之地太开心,研究得忘乎所以,不想回来了吧?”

“我当时是不是不该说我等她一辈子?我就该说只等她两三年,让她心中觉得紧迫,急着出来找我。”

宫里学生、先生还有魇物和灵器的声音喧喧嚷嚷,热闹遥在远处,这座亭子的寂静被包裹在热闹之中,无人打扰。

温辞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目光投在遥远的某处,低低道:“叶悯微,你听见了吗?我在怀疑你,我在冤枉你。快回来跟我解释,说你并非如此。”

“你再不回来我真要去找你了,到时候成了那老头子的人质,你可别怪我。”

温辞自言自语,语气戏谑,自然无人应答。他伏在白虎背上,看明月慢慢升至中天。

万籁俱寂中,他终于叹息一声,直起身来理理衣服,领着他的白虎走下台阶去。

“走吧,去上课去。”

温辞的身影消失在亭子外的石阶尽头。

魇部的学生们都知道,温首师的课常开在后半夜,想要上他的课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或者和他一样——作息颠倒。

待太阳升起来时,天下学宫的钟声敲响,又是新的寻常的一天,同过去二十七年里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温辞如今虽常住天下学宫,但是若天下有什么好节庆,往往也是不肯错过的。于是他的课排得很是松散,没多久便又到了他每年必去的节日。

宁裕的金神节。

时隔多年,被崇丹山喷发所摧毁的所有村镇都已重建,百姓纷纷回迁,便又在宁裕原本的位置,被岩浆掩埋的街道屋舍上又建起新城。

正如当年的温辞所说,只要人还在,节庆就会回来。那金神节庆典又在此地举办起来,历经三十年的演变,又有了许多新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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