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好的同学?”轻笑声倏地响起。
宋纪倚着靠背向他偏过头来,目光中含了些许戏谑的笑,“我有这么拿不出手么?嗯?”
姜白榆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话里的内容,只侧过身伸手替姜澍拉上安全带。
“哥哥,我有点舍不得。”
姜澍吸了吸鼻子,在姜白榆俯身时捏住他的衣领很小声地说。
姜白榆垂下眼,见姜澍红着眼眶,但似乎没有真正要落泪的模样后,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低声安慰,“我们还会回来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在车子即将发动之前,姜白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给自己送行的人群,以及那片自小生活的、贫瘠又淳厚的土地。
他的神色格外专注,兴许是少见地情绪外露,使他剥去了那层成熟的外壳,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年,目光中既藏着有对过去的不舍,也有对未来的期盼。
宋纪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他所吸引,长久地凝在他身上,眼底露出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更为深刻的柔和。
“乖。”
男人用姜白榆安慰姜澍的话来对他说——
“还会回来的。”
虽然是第一次坐飞机,但是有宋纪在身侧,并没有让姜白榆感到一丝一毫的窘迫。
倒是在飞机滑行时,姜白榆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姜澍对飞机即将起飞这件事于新奇中又不乏恐惧,不过还是紧张居多些,平时这时候都应该拉着姜白榆说起话来了,此时倒是格外安分地坐在座椅上,一声不响的,显得格外乖巧。
然而宋纪不过随口讲了两个小故事,很快就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让姜白榆有些自愧不如的是,比起他自身只会干巴巴地照念故事书,宋纪见多识广,也极为擅长使用简练的语言将故事讲得娓娓动听,不仅姜澍喜欢,有时候连同他自己也很乐意去倾听对方的讲述。
等到对飞机的新奇劲儿过了以后,姜澍便靠着椅背表现得有些昏昏欲睡,他前一日因为兴奋和不舍的情绪混杂,睡得有些晚,此时靠着椅背,再加上耳畔的人声语调平缓,他没多久就坠入了梦乡。
好不容易把小的哄睡了,宋纪又偏过头来看大的。
姜白榆默不作声的时候远比他自己想象得要更加乖巧,宋纪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惹得少年有些疑惑地回望过来。
“怎么了?”
姜白榆没明白这人怎么突然用这副过分温柔的表情盯着他瞧,但是奈何座位是固定的,他只能不自在地偏过头,以此来躲避对方的视线。
“阿榆。”
宋纪被他的模样惹笑,再唤他的名字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
“嗯?”姜白榆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突兀,姜白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话虽如此,姜白榆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暂时还想不到。”
“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宋纪搭在大腿上的手指颇有规律地敲了敲,唇畔的笑意深邃温柔,“你喜欢什么,说出来,哥哥什么都满足你,什么都给你买,好不好?”
“怎么突然说这些?”
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题弄得摸不着头脑,姜白榆坐直了身体,眉头微蹙。
宋纪的表现实在过于反常,让姜白榆实在忍不住去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附了身。
其实如果不是不方便开口,姜白榆更想问对方怎么突然用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跟他说话。
问出的话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宋纪看着姜白榆拧紧的眉间,心底涌起无来由的烦闷。
他的眼前骤然浮现出那晚在烟火下撞上的含笑的少年,模样看起来乖巧且青涩,却偏偏有种与年级不符的成熟,远远望去时,让他生出连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心疼。
“真的没有吗?”
“你到底怎么了?”姜白榆偏过头,被他追问得满脸问号。
“现在就挺好的。”姜白榆叹了口气,生怕他不信,正色了些,“我很满意。”
“你曾经给予我的东西,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宋纪,我们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你不用特意对我这么好。”姜白榆说着又叹了口气,声音在开阔的机舱里显得有些冷涩,“我也没法还你。”
“特别的关系?”宋纪挑了挑眉,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含咬几遍后,才轻声道,“如果我说,我想有呢?”
他的声音很低,姜白榆的心神没放在他心上,一时间听不分明。
抵达京都之后,姜白榆原本计划着先带姜澍去大学报到,因此在下飞机之后就打算和宋纪分道扬镳,结果不仅被对方劝上了车,还亲眼见着轿车一路驶过那道宏伟的校门,停在了自己的宿舍楼下。
这一路的行程得益于对方的安排已经格外顺利,姜白榆心底感激,然而下了车后,没等他道谢,就见宋纪和他一起下了车。
姜白榆抬眸看去,男人站直在他身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相当自然地接过了他肩上的背包,宋纪偏过头来,从容地对他笑了笑,“走吧。”
“让哥哥看看你的学校。”
洗得泛白的帆布书包挎在男人宽阔的肩膀,肩带将名贵的手工的手工西服压出了几分褶皱,姜白榆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停在唇畔,最终还是没有脱口而出。
他抿了抿唇,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姜白榆不是没有看出宋纪隐隐要为他撑腰的意思,也正因如此,他的心底才渐渐涌起一股不知名的酸涩。
像尝了口未成熟的柑橘,等到酸劲儿过了之后,便慢慢泛起隐约的、又难以为人称道的甜意。
京大宿舍是四人寝,姜白榆到得算晚,来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他找到对应的床位把行李放下,又和其余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彼此间仅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姜白榆在同人相处时算得上慢热,倒是宋纪以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看似随意地挑起话题,将氛围缓和些许之后才提出了告辞。
“哥哥等会儿还要开会,就先走了。”
临走前,宋纪敛着眸看了姜白榆几眼,最终抬起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姜白榆眼神闪了闪,却也没躲开,任凭对方的手掌落在自己的发顶,覆下沉木的气息。
他这般乖巧的模样罕见到让宋纪眸色微沉,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顾及着在场的其他人,也只是用目光扫过姜白榆的脸,收敛了那层虚假的笑意,正色了些叮嘱,“照顾好自己。”
“……不用你说。”姜白榆冷淡地拍开他的手。
这会儿倒会和他顶嘴了。
宋纪眯了眯眼,被人这么对待面上的笑意反倒愈加深刻,他没再说些什么,仅仅如同一个再体贴不过的兄长,轻声叮嘱几句,又同其他人礼节性地告别后就转身离开。
姜白榆让姜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休息了会儿,自己则用打湿的帕子将桌子和床铺的边缘擦拭了一遍,正摊开被褥打算铺床的时候,身侧靠过来一个人影。
“白榆,刚刚那是你哥哥啊?”
说话的人语调温和,又带着轻微的试探,姜白榆停下手中的事,直起身来回应:“嗯。”
姜白榆回忆起刚才的自我介绍,记起眼前和他说话的男生叫做齐若,同他一样都是南方人。
“真的是啊?”齐若看起来有些惊讶,随后表露出些许疑惑,“可是你们看起来不太像呢,是表兄弟吗?”
“而且……”他小心地扫了一眼姜白榆的衣着,又在对上姜白榆的视线后,猛然反应过来一般低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别介意……”
姜白榆对此并不介意,刚摇了摇头说没事,就被对方相当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齐若先是随意地同他聊了几句,接着又不动声色地问起了诸如“你哥哥家是不是住在本地”、“有空会不会常来看你”之类的问题。
察觉到话题的走向有些奇怪,姜白榆蹙了蹙眉,刚想含糊地应付过去,就听见身旁骤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椅子拖拽声,“你烦不烦?”
“问东问西的——你家里管查户口的?”
说话的人生了一张极其锋锐且明艳的脸,此刻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人时,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格外不好惹。
齐若一下白了脸色,急切地想要解释,“盛同学,你误会了——”
“吵死了,闭嘴。”
于是齐若就真的噤了声。
分明彼此同龄,但对方看起来格外似乎很忌惮说话的这个漂亮的少年。
姜白榆无暇顾及此刻有些凝固的场面,在对上齐若看过来的目光时,只低声说了句“没事”,随后就带着在一旁等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姜澍出了门。
姜白榆迅速办理完自己的入学手续之后,又带着姜澍去了他即将要上的小学,因为两人都要上学的缘故,再加上公办小学实行寄宿制的很少,当初办理的就是京都一家极富盛名的私立贵族学校。
原先姜白榆因为学费的问题有些犹豫,而林渡则像是知道他的顾虑一般,向他出具了一份那所学校的政策证明,并告诉他——在入学考试及学期考核中达到优等的学生,可以减免学费,并发放补助。
“这个过程宋先生不会提供任何帮助。”林渡曾这么同他说过。
那个男人像是计算好了一切,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极为妥帖,从他与姜白榆见面的伊始,就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可能。
虽然住校的事情已经提前告诉了姜澍,对方也一口答应了,但是真正等姜白榆要离开时,小家伙还是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嘴里呜呜咽咽的,又似乎不想让他担心,所以一直没让眼泪落下来。
旁边的生活老师已经耐心地蹲下身来安抚他的情绪,姜白榆回握住姜澍的手,也蹲下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姜澍,到了新环境要多看看有趣的事情。”姜白榆顿了顿,又说,“等到周末见面的时候,给我讲些新故事,好吗?”
姜澍的注意力被姜白榆话里的“新故事”转移,于是主动松开了拽着他衣角的手,轻轻点头。
姜白榆见他情绪缓和得差不多了,知道自己待得越久只会加重对方不舍的情绪,于是最后揉了揉他的头,又同一旁的老师礼貌地道了谢后就转身离开了。
一周的时间对于初到某个陌生环境的人来说确实相当漫长,但姜白榆心态向来沉稳,做事也有条不紊,他在这一周的时间里逐渐熟悉了校园的环境且摸清了课程的规划,申请完贫困生补助后又应聘了一份合适的家教。
他习惯了忙碌的状态,因此也下意识地把课余的生活填补得很满。
学业也好、生活也好,如今的一切已经比预想当中要好上太多,能够如愿以偿地进入梦想当中的学府、去逐步实现幼时的愿望,姜白榆比谁都要倍加珍惜如今能够学习的机会,因此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汲取自己能够接触到的所鳯有知识。
天赋以及后天的勤勉,再加上不骄不躁的沉稳踏实,让院里的教授逐渐对姜白榆变得格外青睐。
原先初来乍到的疏离感逐渐被忙碌的课程学习所代替,姜白榆偶尔也会在某个因为疲惫而走神的间隙想起宋纪,但在片刻的思索之后,他又会马不停蹄地投入进自己当下的事情当中,专注地去寻求一个难题的解答。
而姜澍在学校的生活情况也远比姜白榆想象中要好,他原本就性子活泼,喜欢主动交朋友,当适应了环境以后,比姜白榆在学校里的生活还要如鱼得水。
听闻起初也有同学问起过姜澍的家世,不过因为小家伙大大方方地承认,以及老师的适时引导,再加上身边的同学中虽然有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但大多数都家教极好,也少有人会因此而刻意瞧不起或嘲弄他。
姜白榆曾经为此打电话给林渡,向他询问倘若正经地转学需要支付一笔怎样的费用,但对方却在片刻地停顿后,如同早就知晓他会拨打这个电话一般,以非常平淡的语调给予了他回复——
“姜同学,很多事情都不能准确地用金钱来衡量。如今你得到的你事先已经支付过报酬,因此不必过分感激,也不需要感到额外的压力。”
“你和宋先生之间的交易从来都是等价的。”
“如果你实在想要表示感激。”说到这时,姜白榆听见那头传来有些嘈杂的声响,似乎是在催促着什么开场,因此林渡的语速也加快了些,低声落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宋先生的手机上。”
直到电话那头嘟嘟的提示音响起,姜白榆才恍然惊觉,他似乎已经有一个月余没有见到过宋纪,对方没再像曾经的许多次那样突然又恰好地出现在姜白榆面前,姜白榆也未曾主动联络过他,两个人就这么断开联络许久。
直到他拨出这通电话。
他又想起方才林渡说的最后那句话,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但对方的通话内容多半有那个男人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