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所谓盟约

1948年11月30日,徐州城郊。

在牛车上颠簸了不知多少天,眼睛被蒙得严严实实,马兰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除了老牛沉重的喘气,就只剩下她完全听不明白的日语对话。

说到吃饭,男人们粗暴地将干馒头片塞进她嘴里;至于如厕,也只能在荷枪实弹的男人监视下完成。

她只知道,这伙眼角纹有黑翼的家伙,对她的身子不感兴趣。

每当牛车偶尔停下来,她会回想那日在碾庄阵地上的最后一幕。

自家男人的忠告完全是有道理的,那个白皮洋人长像的黑翼头目弗林,身手快得完全超乎她想象,她都没能看清对方面目,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到脑门上。

她后悔未听从李虎巍的劝导,仅凭着一股小女子誓不服输的劲头。

事实证明,哪怕是经验丰富的游击队长,在杀戮专家面前也没有丝毫的机会。

但洋鬼子弗林并不打算杀她,甚至找来牛车为她代步,自己则和手下人徒步在寒野中穿行。

牛声、风声、日语声,声声入耳。

马兰受够了这一切,她设想过以命相搏,死得像个真正的战士,但在下决心前的一刻,她听到了来自城市的声音。

吆喝叫卖,讨价还价,插科打诨,调戏女子……这本该是一座城市特有的声音,但她身处的这座城市似乎陷入一种莫大的恐慌,哭喊寻救,乞讨求食,还有宪兵无情的谩骂踢打。

“解开。”弗林轻轻挥手。手下人抽掉蒙眼布,瞬间射来的阳光让马兰无从适应,大脑有些晕眩。

“告诉你们长官,我要见张潜江处长。”弗林递给城门口的宪兵队长一支烟。

对方似乎知道黑翼兵的来头,惧色浮上面颊,点头哈腰道:“好说,好说。”

马兰终于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度,她抬头看向城门,城头上刻着斗大的“徐州”二字。

徐州旧城墙见证过三国时代文臣武将们的智勇纵横,在热兵器当道的年代,城墙斑驳破损无人再去修葺,但旧城门仍在使用且翻修过多次。

毕竟,这是一座城市的门面。

不过,对于困守徐州的杜聿明副司令长官,以及他手下国军三位兵团司令来说,所谓军人的门面,早已是可求而不可得的东西。

城市道路两旁丢弃了大量军官制服和大沿军帽。这些物什原本是暴力和权威的象征,现在倒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厄运标记。

“怎么回事?”弗林和十多个手下耀武扬威地踏入徐州城门,和慌张外逃的人流交错而过。

“听说十二兵团被赤匪围得没了生路,现在城里人心惶惶,红党分子到处在搞破坏,当官的和有钱的都玩命往城外跑呢。”前来接洽的军统联络官说话时忧心忡忡,似乎也在考虑自己的后路。

“枝那中央军还是那么不堪一击,居然败给一群农民。”弗林身后一名日籍士兵发出嘲讽,而那些华籍士兵虽然心有不甘也无力反驳,只得斜眼瞧向街边。

电线杆子上还贴着“庆祝徐蚌会战第一阶段取得重大胜利”的红色横幅,让军人们的脸儿立即变得羞红。

弗林没有理会手下的议论,向联络官询问徐州“剿匪”总司令部下一步会如何行动。

联络官似乎也被臭不要脸的横幅羞煞了脸,偏过头去无奈说道:“上头打算放弃徐州了,明天早上杜副司令长官会带领部队撤到萧县。”

一败涂地,一路狼狈。

弗林低头看脚尖,心里盘算着国x党政权大崩溃的时日。显然,平塚秀行押错了赢家。

一旦大厦倾覆,他与冯绍唐之间的契约是否仍旧有效还是未知数。

当年北条绫险些要了老蒋的命,这股恨意是不会随着时间推移和对手变化而消弥的。

在这场国运赌桌上,国府老本输个精光,接下去就要赔上底裤了。

单从战绩来看,他的黑翼部队可谓成就辉煌,猎取了无数人头,还及时将叛变的炮八团付之一炬,但仅凭区区一支小股精英想要扭转历史大势就太过天真了。

军统徐州站里钻出一股股的焦味,大量机密文件被焚烧剩一堆黑灰,情报机构大部分人去楼空,只余下一对看门的卫兵。

在二楼的阳台上,张潜江头戴黑色礼帽,任一袭风衣在寒流中呼喇作响。

“黑翼小组折损过多,我需要撤回重庆整补。”弗林踏过脚印杂乱的楼阶,同张潜江对面而视。

军统处长发出咝咝冷笑:“训练这批人员花费足足三年时间,同样的时间和资源可以编练三个师了,红党会留给我们下一个三年吗?”

楼下院子里停着一部加满油料的威利斯吉普,发动机已经打着,车旁立着双手被反绑的马兰,她正用仇恨的目光灼射阳台上两个卑劣的男人。

“我必须得回去,那个女红党俘虏身上应该有值得发掘的线索……对了,她可是李虎巍的女人,李虎巍,你们军统的门徒,噢不,叛徒。”弗林故作憨笑,将一条手臂搭在张潜江肩头。

“算是个有价值的女人,不过……”张潜江毒蛇似的眼珠在他脸面上打转,“我的运输机座位不多,只能再添一位乘客。”

“哼,作为生意人,冯绍唐是个不守信用的渣滓,知道我的小队射杀了多少敌军吗?敌我战损比例至少是20:1,哪一支部队能相提并论?”弗林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手掌变成了鹰爪,牢牢抓住张潜江的肩胛骨,似乎要把他整条胳膊连根拽下来。

张潜江像是从来不懂得生气为何物的人,他宽容大度地笑了笑:“你是在同一个政府做生意,他的背后是整个国家,弗林先生,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弗林反唇相讥道:“如今只剩下半个国家了,徐州一丢,长江以北无险可据。”

“即便如此,鸡蛋再硬永远是鸡蛋,石头再软也永远是石头。弗林先生,您的心头所爱,不还是捏在军统手里的鸡蛋么?”军统处长的眼球表面瞬间闪过北条绫的倩影。

弗林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他缓缓松开手指,将狼一般的目光悄悄缩回自己卑微的瞳孔里:“我当然相信冯副局座的为人,双方的盟约依然有效。”

张潜江伸手将弗林搭在肩头的爪子挪开,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冷酷教训道:“哪有什么盟约,不过是民国政府赏赐给昔日手下败将的一纸合同。阁下若是违约,我方当然有权立即撕了它。”

说罢,老特务做了一个举刀杀头的动作。

从来没人敢在弗林面前做出这般威胁性的动作,但投鼠忌器,此时唯有忍耐。

“当然,当然,这个世界还是用实力说话的。”恭敬地朝对方点头鞠躬,弗林踮着脚尖退出阳台。

半个多小时后,最后一架从徐州军用机场起飞的运输机昂首西飞,弗林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抓获的女俘虏被押进机舱,心头像是伏着一尾毒蝎。

当机尾消逝在天际,工兵部队开始在跑道两侧敷设炸药,军事设施当然不能留给这座城市的新主人。

“冯绍唐,这是我送你的大礼。”弗林嘴角微翘,重新扣上钢盔,身后是即将在爆炸中熊熊燃烧的徐州机场。

全员放弃徐州的命令被无比坚决的执行了,这是所有国府军政人员期盼已久的命令,没人再愿意留在即将陷落的城市。

徐州历史上从无先例的大搬迁开始了,军队、政府、工厂、学校、商店……除了老弱病残,所有的青壮年人一律奉令离开,这惨状即便三国两晋五胡乱华时代也不曾有过。

假如徐州旧城墙也有思想,多半也会黯然嗟叹。

离城之前,弗林命令全体中國籍的黑翼小组成员留守城市,用一场悲壮的巷战获取军人的至高荣耀。

这支留守部队只剩下六个人,明知是必死之战,却人人脸上泛出笑意,像是领到前往天堂的钥匙。

两天之后,解放军进城部队果然遭到上述六名黑翼组员的凶狠阻击,这伙人盘踞在市政大楼里,透过密密麻麻的大小窗户向外投射火力。

大楼是钢筋水泥构造,在小口径火炮面前纹丝不动,假如动用大口径重炮,那么周边的老百姓就要遭殃,没被国军强行掳走的那些人,可都是老弱妇孺。

政府楼前的大街已被血水覆盖,接到攻占大楼命令的突击连长边骂边朝大楼盲目扫射,转眼间,又一个步兵班组全员尽墨。

跟着张源的71团进城之后,李虎巍也接到肃清残敌的命令。

大楼前牺牲二十多位战友,他粗略观察了遗体的伤处,几乎都是命中头部一枪致命。

他试着贴在墙根探出半张脸,对面的枪手毫不客气来了一发长点射,子弹切在墙体棱角上,只差几毫米,脑壳就会被掀开。

“烟雾弹,来几发烟雾弹。”他对束手无措且既悲又愤的连长说道。

“啥?手榴弹有的是,你说的俺么听过。”连长的耳朵似乎是被枪声震得半聋,自个儿说话也是把嗓子扯到最大。

“烟,我说烟。”他再次重复。

连长是个老实人,从胸袋里掏出烟来,大概是从敌人军官身上缴来的。

“不是烟,我是说烟雾,懂吗,放烟雾。”李虎巍哭笑不得,将那支烟摁回连长的胸袋。

这回对方算是听懂了,抓起地上的灰向空中一撒,判明风向之后,让几个战士在上风口堆了湿柴浇上汽油。

一名身背喷火器的士兵按下喷嘴,浓烟顺着风向滚滚而来,不多时便把大楼周边变成了迷魂阵。

“上,都给老子上,活剐了这帮小兔崽子们!”连长将浸了尿的抹布系在脸上,大家也顾不得尿臊,纷纷皱眉蒙面,用最短时间冲刺到大楼门前。

残敌的枪法令人惊讶,噼噼啪啪的盲射也挂倒了好几名烟阵里的战士。

进楼之后,李虎巍庆幸自己毫发未伤,他解下蒙布,用手拢了一堆干燥的沙土摊在布上,然后小心包好扎紧揣进怀中。

“这是干啥?”

“做个土包子雷。”

这回答让连长摸不着头脑,却也无暇细问,手下的战士们饿狼似的扑向大楼上层。

“小心绊雷!”李虎巍话刚吐出嘴,几个性急的战士就鲁莽地闯了过去,火光爆燃,顿时血肉飞溅。

这声爆炸等于提醒了楼内的敌人,一场基于扶梯与房间的战斗在所难免。

“草旦的刮民党,敢伤老子的兵!”突击连长气得嗷嗷直嚷。

相较之下,残敌躲在暗处,用绝对的沉默和犀利的子弹展开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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