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绶春的指挥部设在一间临时加固过的大瓦房里,原主人早逃得不知踪影,门板上的“福”字还未揭下。
指挥部周围堆沙袋、扯铁丝,警卫森严。
“他是来投诚的,还给咱拉来一箱补给。”王老五朝卫兵解释。
对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下的形势瞎子也能认清,国军不叛逃就是奇迹了,哪个脑子短路的解放军会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过来投靠。
“绑了!”卫队长断定来人是奸细无疑。
“慢!”李虎巍脸色没变,语气却强硬地像皇帝钦差,“我是来给你们军座送信的,内容紧要,哪个敢拦我?”
这气势让卫队长有所忌惮,被围的国军各部长官,多少多少传出过和解放军私下勾兑的消息。
长官们的事,当兵的如何弄得清?
上个月27日,第110师就在他们师长廖运周少将的率领下阵前起义,听说110师的人在解放军那边吃得饱睡得香,和包围圈里的可怜虫们相比简直是天堂。
“原来是个信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进去吧,不过要好好搜一搜!”慑于形势紧迫,卫队长的态度像是泡了醋的黄瓜,立马软了下来。
除了步枪和弹药袋之外,从李虎巍身上搜出一柄匕首和一封密函。
“要是缺斤少两,你小子铁定活不了!”他将武器交给卫队,大摇大摆地手持信函踏进熊绶春的指挥部。
还没进门,将领之间激烈的争论便迎面砸在耳膜上。
指挥部内气氛处在爆炸的临界点,墙的一半被军用地图覆盖住,大股的红色箭头从八个方向朝双堆集狠命挤压,蓝色的部分则成了被压到变形的奶酪。
“报告军座,此人是来送信的,有他们长官带给您的信。”王老五并足敬礼。
熊绶春生得矮壮墩实,圆脑袋上乱发丛生,缺乏睡眠的眼睛红肿,眼袋下垂。
被围双堆集已有半个多月了,他还没像像样样理过发,胡碴连鬓,给人的感觉很是邋遢,同当年围攻松山的熊师长判若两人。
“相貌平平,不过够胆识!”他走近离李虎巍不到半步的距离观察了一番,刚想伸手去拍肩,马上又摊开手掌变成讨要信笺的手势。
李虎巍从怀中摸出陈司令员的亲笔信来,稳稳放在他掌心,上面写着“霖生学弟亲启”的字样。
霖生是熊绶春的字,两人黄埔做过校友,陈司令员是大他一期的学长,私交甚笃。
当年黄埔军校的训练场上,他们都发誓外驱强虏,内除国贼,理想不达则革命不休……斗转星移,书卷变作干戈,再相见时,已成了地图上针锋相对的红蓝箭头。
熊绶春不曾多想,果断撕开信封,目光扫过字句,泪水跟着夺眶涌出。
他面向副军长和一众参谋,浑身颤抖地说道:“老学长劝我率部战场起义,十数年来征战南北,今日如何落得这般田地……”
也许是被他情绪感染,在场军官里不少人也跟着哭了出来。
“熊军座是最爱护手下士兵的好长官,民国三十三年在松山跟鬼子浴血,我和103师的兄弟们就是一家人,亲眼见到您以野战电话为枕,为牺牲将士洒泪,士兵如子,长官如父。内战是咱中國人自己的家事,点到为止,何必拼尽最后一滴血?”以李虎巍这样无军阶的小卒,还是敌对一方,却说得众军官动容。
“噢?你也曾是我国军一员?”熊绶春瞪大眼珠惊讶道。
“那时卑职在荣一师当连长,与您同属第八军序列。”出乎众人意料,李虎巍朝他敬了一个国军军礼。
“能告诉我……为什么投了红党吗?”
“几乎每个老朋友都问过我这个问题……您该知道什么叫逼上梁山吧,四面八方围困的几十万解放大军,哪个又不是逼上梁山的呢?”
熊绶春听完这回答之后轻轻点头,用衣袖拂去泪水,恢复了几分军人的理性:“几天之前,廖运周的110师叛逃,胡琏长官派人加强了对各军、师、团主官的监视,此时反水,怕是要玉石俱焚啊。”
“熊将军,留给您的只有8小时,从我出发到现在,4个小时已经耗去,全军弟兄们是死是活全在您一念之间。”李虎巍心急如焚,脸上却保持平静,生死问题还得留给熊绶春自己去决定。
在场的军官们终于情绪骚动起来,参谋长面色僵硬,结结巴巴道:“军座……下……下命令吧,弟兄们都听你的!”
此时的熊绶春却目光闪烁,焦虑地在指挥部里来回踱步。
家人子女全在国统区,战场倒戈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见他犹豫不绝,李虎巍又将阵地上发现感染鼠疫病死者的信息如实相告,卫生条件恶劣的被围部队是最容易传染疾病的场所,到时候不用解放军合围,小小病菌就足以杀死大部分人了。
“妈的,你就是来扰乱军心的吧!”一直不发言语的副军长突然暴怒地拔出手枪指向李虎巍脑门。
“想干什么?反了么?十四军还轮不到你做主!”熊绶春也火了,猛得挥手,几个卫兵一拥而上缴了副军长的枪。
“姓熊的,你不知忠孝,愧为党国军人!”被摁在地上的副军长骂骂咧咧,但嘴里很快就被塞了脏抹布。
“通知各师长官,来此紧急密会!”
发完命令之后,熊绶春逐渐陷入极其焦虑的状态,他不停看表,还不停地催问手下有哪几个师长已经到了。
李虎巍也默默抬腕观察时针刻度,距离预定的8小时停火时间已过去一半,窗外晨光初露,他想起那些黑黝黝的汽油桶,还有造型古怪的炸药包。
尽管他并不知晓解放军新式武器的秘密,但中野、华野各部解决双堆集顽敌的决心,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指挥部里大小参谋们已经停止对战局的讨论,所有人都在驻足等待一个结果。
熊绶春狠狠吸完一支烟,直到烟头烧到手指,这才掷在地上,而后三两步奔到电话机边,发狂似地摇动手把。
“喂,给我接第10师潘师长,什么……一个小时前就离开了?”他面皮发紫,嘴唇颤抖。
来自第10师师部的回答,仿佛雷劈般的惊天噩耗,兜头一泼凉水浇湿了所有人。
不死心的熊绶春又将电话打往83师和85师,得到的回答依旧相同。
“等不来那三个师,还有军直属队可以调用,长枪短炮也有好几千人呢,杀出去吧,给弟兄们一条活路。”李虎巍上前扶住几乎崩溃的熊绶春,却感觉他骨子里像是空的,人变得轻飘飘。
正待相劝几句,指挥部外跑进一个慌慌张张的兵来,报丧似的大叫:“报告军座,不……不好啦,三位师座全被胡琏长官的人扣了!八十五军的一个师正在朝咱指挥部开进,看样子是要包围咱们呐……”
这条噩耗像是冰水滴进沸油锅,在指挥部中心原地炸开。
惊、惧、怒、悔……复杂的表情在每个人脸上翻涌闪现。
“没退路了军座,下决心吧,趁他们还没围上口袋,咱们先下手为强!”李虎巍的话像是巨涛拍击到礁石上,没能让对方产生纹丝变化。
熊绶春保持着僵硬的身姿,痛苦地紧闭双目。
真刀真枪同八十五军火并对抗,用袍泽之血换一场苟且偷生,他委实下不了这决心。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八十五军赶来镇压起义的士兵脚步仿佛响起在耳畔。张源的手表指针发出沙沙的警告,距离限定的最后起义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通信兵呢,用电台明码呼叫华野!告诉他们不要开炮!”李虎巍冲向电台。通信兵无奈地摇头,耳机中尽是混乱无序的信号,电台遭到了电子干扰。
电话铃着魔似地大响,沉默如石佛的熊绶春突然站立起来,像是沉疴之人突然回光返照,快速提起听筒,来电之人正是十二兵团副司令长官胡琏。
“霖生兄,望你仿效当年松山日军之精神,纵然是困兽,也要咬伤咬死赤匪的有生力量!切莫做党国罪人……”熊绶春没有听完胡琏的劝语,轻轻扣上听筒。
他没再同任何人对话,认真整理了军容,一步一顿走到指挥部外。
李虎巍似乎预感不详,打算上前拉住他,却被王老五制止了。
正午的阳光下,镇压部队在百米开外架好机枪和迫击炮,而他的卫队士兵早已惊惶失措。
时针终于无可挽回地走到早已设好的死亡刻度,尖厉刺耳的炮弹呼啸声划破长空。
来自解放军的炮击并不密集,但每一颗炮弹都经过精确的弹道计算。
熊绶春抬头望天,世界一时安静下来,他甚至能看到飞行中疾速旋转的弹丸……
“老学长,今生无缘,只能地下相见了”,他喃喃自语。一颗炮弹落在五米开外,随着撕心裂肺的巨响,这世上不再有熊绶春这号人物了。
“快走!”呆站在电台边上的李虎巍一下被王老五拉出指挥部,门外深黑色的弹坑触目惊心,熊绶春的残肢断臂不知被抛到了何处。
两人没走出多远,下一颗炮弹就砸破了指挥部的房顶,将未及撤出的军官们化为齑粉。
冲锋号响,漫野喊杀充斥耳膜。无论是起义失败的十四军,还是赶来镇压的八十五军,此时都无瑕顾及彼此,全都陷于混乱无序。
所有人只顾逃命,没有一双眼睛注意到朝外围阵地跑去的李虎巍和王老五。在猛烈炮火打击下,整片国军阵地处于一秒不停摇晃颤抖的地狱模式。
“乖乖,土八路的火力咋这么猛?”王老五边跑边撮牙花,不断飞来的碎石子让他睁眼视物都困难。
“这炮击强度,是有点邪乎啊……”前所未有的炮火面前,李虎巍也不得不撑起衣领护住面颊,这种火力强度和密度,几乎赶得上两个炮兵团了,但炮火的射程似乎又极其有限。
他终于猜到了那些汽油桶的用途:“赶快,回到阵地上,让你的弟兄赶紧扯白旗,先把命保下来。”
王老五意识到解放军是用了啥新式武器,把坚守半个月的防线一下炸崩了,便加紧脚力玩命飞奔。
两人气喘吁吁返回前线,只见到无数道烟柱立得跟树林子似的,那些“炮弹”的爆炸声也大得异乎寻常,像个憋久了脏话突然发作的糙爷们儿,简直比“十五榴”的嗓门还要粗犷。
趁着炮击间隙,他们二人费尽辛苦接近千疮百孔的阵地,眼见的景象令人瞠目结舌。
十四军精心构筑的阵地已瞧不清原来的模样,除了触目惊心的深弹坑,还有遍布的铁蒺藜和锈铁钉。
除了少数被爆炸撕碎的人体零件,许多阵亡人员浑身并无伤口,只是耳孔大量出血,应该是被巨大的冲击能量活活震死的。
王老五瞬间被吓傻了,跪在弹坑边捏拳头砸向冻土,呼天抢地哭道:“还是来晚了一步呀……”
李虎巍想起当年松山子高地被爆破的日军工事,有好多鬼子是被活埋闷死的,便立即跳进废墟里用手扒土。
没挖几下,土层里果然有人呜呜挣扎。他回身朝王老五大吼,说弟兄们还有救。
两人找来没炸断的工兵铲刨开覆土,救出五六个差点窒息送命的官兵。
“妈的……什么鬼家伙,比榴弹炮还厉害……”一个排长啐着口中的泥,朝王老五发牢骚。
“啊呀,你是来送包子的长官。”另一个兵显然受过他肉包子的恩惠。
“嗯,你们几个还有力气的都过来挖人,到了解放军那边,大家有的是肉包子吃!”王老五预支着解放军的慷慨,鼓励手下抓紧时间救人。
李虎巍透过裂隙朝外看去,一道隆起的土坡阻挡住视线,他将铲子交给那位刚缓过来的排长,自己则爬到坡沿观瞧,只见300米开外竖着密密麻麻的油桶阵,百多个解放军战士正忙着下一轮装填。
“老五,快竖白旗,我让他们停手!”说罢,他脚上用力一跃而下,对面马上有子弹招呼过来。
“站住!”一个手握斯登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眉毛竖起,脸上满是阶级仇恨。
“你赶快住手!对面的敌人投降了,放下武器他们就是老百姓。”
“凭什么?你小子谁啊?”这战士有些炸毛,朝他一抬枪口。
这记警告像是捅了蜂窝,油桶阵里的战士们纷纷端枪瞄准,一个排长跑近前来喝问李虎巍是哪支部队的,如果对面之敌要投降,为什么不缴械挂白旗?至于替陈司令员送信的说法,对方更是打死不信。
正在僵持之间,却有两人异口同声来解了围:“我们替他担保!”
“老白……聂厂长?”李虎巍拼命揉眼睛,以为是出现了幻觉。他万没想到这两个完全没有共通点的男人,会在生命里出现交集。
来不及寒暄叙旧,聂全才立即叫停了下轮炮袭,带着一帮战士朝被炮火蹂躏过的敌军阵地跑去。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实际作战效果还是让他吃惊不小。
“地火飞雷”对临时修筑的土木工事拥有无可比拟的摧毁效果,对步兵等软目标的杀伤远甚于普通炮弹。
“老五!为舍不扯白旗?”李虎巍急得几乎要破口大骂,他真有些后怕,要不是老聂和老白及时现身,此时王老五和他手下的兵怕是连渣都剩不下。
王老五则显得十足委屈,他指了指一片狼籍的阵地:“别说白旗了,连块干净点的白布也找不着啦。”
众人清点了一番,从土里总共挖出来32人,除了一两个伤兵外,其余人手脚完好,换身军装就是革命军人了。
王老五也没有食言,他的手下当晚就吃上了热气腾腾的包子。
本该供应给英雄部队的美味,被大方地让给了新同志们。
双堆集的烽烟在斜阳中渐渐黯淡,李虎巍回到了十四军指挥所的旧址。
除了取回武器,他还收殓了熊绶春的遗骸,让这位功亏一匮的将军入土为安。
两大国军主力尽数被歼,只剩徐州一座孤城。
张源的团奉命第一批攻打徐州,他向李虎巍保证,只要马兰同志困在城内,全团上下会不惜代价将她营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