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冬日之蛇

国军撤离徐州时,首要考虑的是逃命而非作战,各类武器弹药成了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依照“市场价”,一个青萝卜可以换一对美国手榴弹。

弗林掏出随身金条,将整座武器库收了下来,除去少量携行装备,剩余部分尽数留给了六名留守队员。

利用两天时间,他们将徐州市政大楼改造成了军事堡垒,每处楼梯拐角都设置了绊雷,队员身上绑满防御型手榴弹,听到楼梯响动就不计数量地扔雷,这让进攻变得异常困难。

李虎巍同突击连的战士们被堵在底层,几乎无法向前突进半步。

“给老子放火烧,烧死这帮狗娘养的!”随着连长的命令,喷火兵立即就位,火龙从二楼窜上三楼,直接燃爆了一名敌人身周的弹药,引发震颤大楼的爆炸。

“好样的,接着烧,晚上全连改善伙食,烤狗腿!”杀得性起的连长显然低估了黑翼兵的能力和疯狂程度。

刚冲上二楼的喷火战士被楼梯拐角的冷枪穿了胸腔,燃料罐也破了个洞。

好在美式喷火器的内壁是橡胶制成的,没有引发殉爆。

放冷枪的黑翼兵顺手扔来一颗燃烧弹,狭窄的楼道顿时变作高温炼狱。

列在队伍最前的两个战士瞬间成了火人,李虎巍一把将连长等人拽下楼梯,幸好他们只是军鞋着火。

燃烧产生的烟雾灌满了楼道,呛得众人咳嗽不止。

“这么大的烟,几条狗腿子也好受不到哪去。”连长边咳嗽边泄愤。

“未必。”李虎巍话没讲完便将连长又拖到下个拐角,一梭轻机枪子弹落在他们刚才栖身的角落里,头戴防毒面具的黑翼兵毫无顾忌地沿楼阶扫射。

“用手榴弹招呼他丫的,隔三秒再扔。”连长一声令下,五六颗手榴弹同时斜向砸到墙面,反弹到楼阶上立即炸响,体无完肤的黑翼兵一头栽下。

死去的黑翼兵装备齐全,脑袋上还套着防毒面具。万幸的是,这套防毒面具还勉强可用。

连长正待伸手去摘,却被李虎巍抢先一步套在自己脑袋上。

“你们在这里守着,等我。”他的声音隔着面具传过来,变得瓮声瓮气。

“小子,别逞能。”虽然素昧平生,但连长并不乐意见到他白白送命。

李虎巍毫不犹豫甩脱了胳膊:“我要是光荣了,你们再上不迟,当兵的就是为死而来的。”

“他娘的,老子是连长,命令你留下!”

“笑话,我又不是你的兵。”

他不顾身后连长的厉声喝斥,一头冲进滚滚浓烟里,跨过脚下或焦或碎的尸块。

这时,前头有人说话:“都处理掉了么?”

说话之人带着陕地一带的口音,他这才知道,原来黑翼兵们并不全是被国民政府收编的日籍士兵。

“嗯,干掉了几个,剩下的被烟压住了,一时不上来。”他试图压低声音蒙混过关。

然而黑翼小组成员之间对彼此了如指掌,李虎巍一开口便暴露了。

对方话不多说,一串子弹伺候过来,李虎巍早有准备,将身子压低在楼阶上,耳听得弹头扎在墙体上的噗噗声。

与他交火的黑翼兵左右各持一支汤普森,居然左右手都能做到单手换弹夹,一心两用,实现无缝射击。

凭心而论,这种杂耍般的技巧,李虎巍还真学不来。

“老子有的是弹夹,整座楼就是军火库,看你小子能耗多久!”黑翼兵虽然狂妄,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李虎巍默不作声,向上抛出一颗手榴弹,没想到对手闪电般地抬手一枪,子弹击中弹体却没有击燃炸药,手榴弹偏离目标,滚到角落里爆炸了,没造成任何伤亡。

“好枪法,老子要的就是你这本事。”他摸出先前准备好的“土包子雷”,以同样的抛物线扔出。

对手果然又是弹无虚发,“土包子雷”却在头顶上方凌空崩散开来,无数细沙钻进眼睛里。

“妈的,出阴招!”被沙土迷眼的敌人疯狂地四处盲射,不过这一次他却无法自如换弹了。

李虎巍窜出楼阶,一个饿虎扑食压在他身上,手中匕首利落地在脖颈处连扎三下,对手两脚乱蹬,气绝而亡。

他将珍贵的黑翼战衣扒了下来,费劲地穿在自己身上。好巧不巧,死去敌人的身材同他大差不差。

楼内外的枪战仍在继续,从火力密集判断,踞守大楼的敌人至多不超过五个。

有了敌军伪装作为护身符,他相对轻松地来到第四层楼,两个手持捷克zb-26的敌人正朝楼外的解放军打着短点射。其中一个转过头来埋怨道:“你咋才来?都解决掉了?”

李虎巍没同两人多废话,抬起刚缴获的那对汤普森直接搂火,被射成蜂窝状的敌人在血淋淋的楼阶上翻滚。

跑向顶层的途中,大楼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几乎所有窗户都被击得纷碎,那些稍薄一些的墙体脱落下来,裸露出内部粗大的钢筋。

他透过墙隙朝外看去,只见一门九二式步兵炮正朝大楼直瞄射击。

李虎巍只顾观察敌情,却忘了自己正套着黑翼兵的装束,脑袋上还扣着防毒面具。

楼底下的解放军炮手眼尖发现了他,立即用瞄具加以锁定。

李虎巍正在楼阶上进行隐蔽机动,一颗70毫米口径高爆弹不偏不倚扎在附近的位置,脚下楼阶顿时崩塌了,整个身体直直落下。

好在他反应如电,单手抓牢一根变形的钢筋条。双脚悬空,身下的楼阶全部塌陷,露出的钢筋像是一支支对空的长矛,一放手要么摔个粉身碎骨,要么被扎个透心凉。

然而祸不单行,顶楼龟缩不出的敌人此时居然现身了。

李虎巍的防毒面具被爆炸气浪掀飞,正好与那名敌人大眼瞪小眼。

“想不到赤匪里还有阁下这号厉害人物,可惜了,咱们六个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里,一起陪葬吧。”古铜皮肤的黑翼兵说完之后举枪朝他瞄准。

李虎巍身体吊在半空,只好闭上眼睛引颈待戮,盼着下辈子再与马兰结为连理。

然而天不绝命,没等敌人扣下扳机,解放军的炮管子又响了。

飞向大楼的下一颗炮弹略微偏离目标,但气浪将顽敌直接从顶层楼吹落,身体挂在三层楼断裂开的墙体上,暴露在外的钢筋将敌人撸了串串,其中一根从后脑穿过鼻腔,死状甚是骇人。

李虎巍死里逃生,却称不得安全。

解放军炮兵仍将他作为射击目标,将一发炮弹塞进炮膛。

炮兵哥真是好样的,不过求求你们停手吧。他心中祈祷千万别死在自家炮火之下,那样就太憋屈了。

不知是否上天感应,楼底下的小炮居然出了故障,炮闩一时打不开,急得炮兵们又踢又叫。

李虎巍卯足力气聚在手腕之上,将身体引向断裂的楼阶。

照那敌人死前的说法,应该还有一个家伙藏在顶层楼里。

但战斗似乎是结束了,一切都归于沉寂。

楼下传来连长的问话:“喂,小李同志,敌人都死干净了没?”

没见尸首之前,他当然不敢随便应声,也许一支看不见的枪管正在某个地方等他上钩呢。

攀回破损的楼阶,在楼道尽头坐倚着一个黑翼兵,垂头呻吟,乱发遮面,脚下积了一滩黑血,似乎失去了行动能力。

没等李虎巍走近,那人突然撑开眼皮,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他耳朵掠过。

身经无数险境,却差点在阴沟里翻船。

他侧身躲到墙根,将汤普森上足子弹。

那敌人腿部被弹片削得无法动弹,手里也只剩一支勃朗宁m1911半自动手枪,解决残敌并非难事,可此人脑中的情报太有价值了。

直到目前为止,解放军能找到的只有黑翼兵的尸体,对这支神秘部队可说是一无所知。

“兄弟,听哥一句话,你腿伤得不轻,子弹也快打光了吧,作为军人没啥遗憾了。放下枪,做个快乐的庄稼汉,有老婆有孩子,活个七老八十,膝下子孙满堂……”

啪啪两枪,对方用冰冷的子弹回敬了他毫无说服力的劝告。

“好吧,那咱俩再聊几句。兄弟你之前在哪个部队?打鬼子那会儿我也是国军,在荣一师干过,后来又在新38师做过几天营长。”

想不到,他的自报家门引来对方的回应:“你……怎么称呼?”

报上姓名之后,垂死的黑翼兵居然情绪激动起来:“李少校?我是小郑,郑方成啊。”

他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的出处,但事情至少有了转机。

“您不记得了?在缅甸八莫那次,我们三个小连长夜里蛮干,其中一个自杀谢罪,我和另一个校友送了军事法庭……”惨重的回忆让郑方成哭成泪人,将手枪扔在地上放弃了抵抗。

李虎巍这才忆起,眼前这位郑方成,正是当年收复缅甸八莫之战时自己营里三个擅自行动的学生兵连长之一。

当时,郑方成是2连长,1连长战场自裁,他和3连长两人被军事法庭革除军籍判处死刑,怎料到今日会以这种方式再度聚首。

正待继续劝降,李虎巍身后却探出一条握枪的手臂,他急忙抓住那条胳膊向上猛抬,子弹擦着郑方成头皮飞过。

“行了,善待俘虏吧。”李虎巍看清开枪之人是那位突击连长。

“你……这条畜牲打死我们多少同志啊!”连长的军鞋底被烧穿了,赤着脚激动地抗议。

李虎巍将冲锋枪交到他手里,又脱下军鞋亲自替连长换上:“用我的命保他,你看行不?”

连长无奈地叹气摆手:“这楼是你打下来的,老子不和你争。”

作为迄今为止唯一一名放下武器的黑翼部队成员,郑方成得到了善待,解放军后方医院有了他的床位。

李虎巍同他相处了整晚,促膝长谈至后半夜。

“要是没有冯绍唐,我早化成骨灰埋在荒地里了……”郑方成的思绪回到了1944年的冬天。

虽然军事法庭的判决早在意料之中,但面对真真切切的死亡,还是让学生连长们崩溃了。

行刑队的枪手动作干练,子弹打烂了3连长的脑袋,“蕃茄豆腐汤”洒得到处都是。

轮到郑方成时,他面朝老天爷喊了‘饶命’。

郑家算是大户人家,很看重门风家训,以罪犯身份去死,名字是写不进族谱的。

在场观刑的冯绍唐喝止了行刑队,亲手替他将五花大绑解开。

“死在刑场上算是便宜你了,活着也许是更好的惩罚。”冯绍唐救下了他,又或许是进一步毁灭了他。

郑方成是第一批拜入弗林门下的前国军官兵,他在地狱般的军事锻打中一口口咬死队友或对手,站到了战场食物链的顶端。

“我就是要在战场上杀出一片天地来,好让当年赶我出军队的您刮目相看,结果却成了敌手。”说完自己这些年痛苦不堪的经历,郑方成的眼角坠下泪来。

李虎巍握住他的手:“你是个有骨气的人,可惜把气力用错了地方。”

“李少校……噢不,李大哥,咱们还能成战友吗?我杀了好多你们的人……”低头检视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染着通红的血。

“我和红党分子处久了,他们呐……都是向前看的人,谁年轻时没糊涂过,关键得看将来扛枪为了谁。”说到做俘虏的思想工作,李虎巍是越来越自信了。

次日清早,部队就要开拔。

杜聿明领着三十万大军放弃徐州,向南去搭救行将灭亡的黄维兵团。

战争车轮丝毫没有刹停的迹象。

临别之际,李虎巍突然一拍床沿,急吼吼问道:“差点忘了,有一位叫马兰的女同志,她大概是被你们俘虏了,知道押去哪里了吗?”

“押上飞机了,朝西飞的。”郑方成蜷在厚厚的被窝里,像冻僵待暖的蛇。

心中谜团依然未解,可军号声起,战事紧迫,他必须辞别郑方成,跟上大部队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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