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怀孕。”天帝发现自己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几个字。
而他今日说的话,已经比往常每一天都要多了。
以长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或许是破罐破摔,天帝干脆又一次、或者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耐心地解释:“是因为龙息。他失忆了误以为那是龙嗣,便要本座负责。”
“哦。”韩默稍微被说服了,毕竟他多少知道一些龙息那事儿。
于是……
韩默:“于是陛下您就半推半就,打算以此为契机跟君上假戏真做,直接迎娶他做天后了?”
天帝:……?
“……韩默。”虞白溪神色一凛。
韩默脸色骤变,连忙躬身跪地:“……臣知错,是臣话多了。”
书房里头静得落针可闻。
韩默一时不敢抬头,只觉得是良久以后天帝才重新开口,一开口便是近一步的叮嘱:“他暂时没了记忆,连普通法术都记不得,性子也变得活泼又莽撞……像个小孩子。不懂收敛锋芒。
“你平日跟着他,若有麻烦,尽量不要让他出手,以免在他恢复自保之力前被人认出。”
“臣明白了。”韩默的表情也变得正经且严肃起来。
出身仙门四大世家之一、能在一万多岁的年纪便统领了整个卫天营,韩将军在正事上从来不含糊。
“不过据臣了解,那位从前便从不收敛锋芒。”
起身以后,韩默又露出微笑:“只是不知那位变成小孩子是什么模样?属下少时,也只遥遥地见过他几面,每次见都觉得那人袖然举首,世所罕见……”
虞白溪闭了闭眼,回忆起几个时辰前小胖啾还不怕死地分魂之事,不由轻声一叹:“总之很任性。”
之后又缓缓抬眸,天帝郑重道:“叫你来,就是让你顺便看住他,也不要告之他关于他的过去,避免横生枝节。”
“下臣领命。”
一般韩将军说领命,这个时候就该行礼退下了。
但今日韩默依旧站在案前没动,表情纠结。
“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虞白溪头也不抬,重新拿起书案上的朱笔,又随手翻开了一本奏章。
韩默便问了:“陛下,臣斗胆一问,您真的决定迎娶君上了?”
“合籍大典最快也要准备三个月,他大概也只需要三个月左右便能恢复记忆。”
虞白溪维持不咸不淡的嗓音,叫人听不出情绪地说:“到时候,他想起一切,便不会嫁予我。合籍大典自然取消,全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如今想做天后,便让他做,要不然且有得他折腾。”
天帝最后还不忘叮嘱:“这段时间戚葭的一切权利等同天后。你且记着,宗旨只有一个,不要令他遇险。”
“臣明白了。”
宗旨只有一个,只要君上平安度过这几个月的失忆期便好。韩默听明白了,也理解。
毕竟君上身份特殊,是该谨慎些。
但是事情果然如他所料,陛下从未打算过要趁机……其实即使过去万年,韩默有时候也还是看不懂自己的陛下,此刻他便很想问一句:那陛下你呢?
若到时君上当真取消了婚约,陛下会否会遗憾?
这么多年,陛下当真没想找个伴儿?
他倒是始终记得,那时候还是天界太子的陛下,与凤琰将军虽然接触得不多,可每次他俩见面,无论天上凡界,哪回他俩不是一边打得火热,一边又给人感觉无比契合。
但是话说回来,想了一圈儿,韩默觉得自己最关心的还是——
“可是这样一来,即便你俩取消婚约,那君上他也……不清白了啊!”
“不清白?”长睫一震,天帝闻声停笔皱眉:“……此话何意。”
“……臣的意思是说,现在四界都知道君上他与您……那什么,未婚先孕。这即便最后你们没有成婚,可传言也都传了三个月了,这对君上的名声不好!”
“……韩默。”
冷漠的声音打断了韩将军的话,天帝俊朗清正的眉宇压得更低,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之后,陛下一开口便是严词厉色:“……你不关心本座的名声,倒先担忧起他的名声。你究竟是本座的臣子,还是他的?”
天帝陛下声声冷肃,字字带着威压,仿佛可以一瞬间便将人碾碎。
韩默:……
被吓得直接不敢作声了。
……说也奇怪,他真的一心只想着那位的名声了,倒真的没有考虑过他们陛下……
而事实上,站在陛下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被闯进九霄云殿骂渣龙的是他们陛下。
那么未婚先孕无媒苟合这事,陛下也担了不好的名声。
所以这件事情,他们陛下也很无辜……如果他们陛下真的没对那位做过什么的话。
甚至后续,当君上恢复记忆取消合籍大典后,大抵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以及君上的这一段过往。
而陛下却要承担被天后悔婚的议论!
……
但,自己怎么就只关心那位的声名,而丝毫没有为他们陛下、自己的发小考虑呢?……
一时之间,莫大的心虚、以及对自己竟然“吃里扒外”的深深震惊都一股脑地涌上心头,韩默只有尽量低头,不叫天帝看见自己的表情。
他们陛下本就悲喜无常,要不怎么说是邪天帝呢。
平时韩默知晓如何避开陛下逆鳞、不招惹他倒也不怕。
现在却是真怕对方控制不住抽剑把自己斩了!
幸好,片刻后,心思急转间他骤然想到了一个理由——
“这不是,外界都说陛下您不行么,现在君上说你们有了,甭管是不是真的,但好歹大家都知道您行了!……呃,就,也算是保全了您那方面的名声。”
尽管顶着天帝如霜如寒的视线说出这些话来显然是非常不易的,但韩默越说越觉得有理,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心还是向着陛下的,渐渐地,他脸上已然露出灿烂的笑容,声音也越发轻快——
“所以陛下,您不亏!”
虞白溪:“……”
虞白溪平时不是不说话,只是很多时候都懒得开口,很多事也不屑于多说,时间久了,才给了人一种他沉默寡言、心思难以捉摸的印象。
眼下天帝也只是深深地看了这傻笑着的将领一眼,烟青色冰魄板的眼眸像刀子,能割人。
但天帝终究什么都没做。甚至依然坐姿笔直。
他只是神色更显疲惫地挥了挥手:“没什么事便退下吧,你那崇拜爱戴之人现在就在未央宫。”
“未央宫?那可是历代天后居住的寝宫!”韩默一听更乐了,“连未央宫都安排君上居住了,陛下您对君上可真好!”
“做戏做全套。”
虞白溪想起先前听说让戚葭住未央宫时,朔灵仙子亦是一脸惊喜高兴的表情,不禁一哂——真不知那人的好人缘是因何而来。
但同时,天帝已然再度开口道:“他既向本座要名分,也唯有天后之位才衬得上他。”
“况且从前他虽与本座多有摩擦,但如今他失忆了,也总不该过于落魄。”
……
将韩默打发离开后,虞白溪坐姿不变,只是扭头淡漠地望向窗边。
他将戚葭安置在未央宫,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未央宫作为历代天后所居住的宫殿,与天帝居住的太和宫距离极近。
但虞白溪继任天帝后,由于种种原因,并未搬入太和宫,而是仍旧住在他为太子时的鸿蒙宫。
同样因为种种原因,鸿蒙宫与未央宫相距甚远。
而在未来的三个月内,他只需要保证那只鸟在此能够平安即可。
与戚葭这个人其实都不必见面。
既为了日后他们各自的声名。
也是因为,他们之间从来便是这样的关系。
怔愣地向窗外望了一阵,虞白溪又想到了什么,原本无波的脸上表情再度一哂,露出了个自嘲又冷漠的古怪笑容。
片刻后,天帝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笔直地坐于玉牍之后,执起桌上的朱笔,继续打开奏折批阅。
两个时辰后,已是深夜。
好在在此之前天帝已经批阅了数个时辰的文件,将最后一本奏折处理完毕,虞白溪起身,高大的身躯撑起身上的银丝蟒纹白袍,却略显削瘦单薄了些。
殿内银烛高烧。虞白溪立于窗边,窗柩上映出一道高挑削瘦的身影。
那身影形单影只。
所幸今日天气不错。
院内唯一一株白玉兰花树,已然尽数开花了。
天帝陛下神色不动,不见喜悲,下一瞬他直接消失在室内,转而出现在后院的药池边上。
汉白玉堆砌而成的偌大池子,里面翻滚着黑色的浓浆,浓浆的味道与天帝身上的药味别无二致。
战争平息后,万年间四界逐渐以天界马首是瞻,有人自愿蒙受天帝庇护,有人却是迫于邪天帝的淫威。
但四界之中都鲜少有人知晓,这万年间,这位传说中屠尽了天下大能、以凶悍手段强行统一四界的天下第一,夜夜都会在这浓黑的、翻涌着的药汁池水中浸泡度过。
站在自己都觉得难闻的药池旁,虞白溪脸上无悲无喜,目光越过围墙望向遥远的天边。
如今已过子时,想来那人早已在未央宫中安置妥当——白日里,他便已将对方需要的人手和物件尽数安排人送了过去。
那只懒洋洋的鸟,应当早已经入睡。
鸿蒙宫与未央宫的确相距过远。
便是天帝也不可轻易将神识外放到那般强度,以去探查那座宫殿里的情形——会惊动很多人,数不清的人。
而今夜也不过只是万千岁月里,极普通的一夜。不该有什么分别。
……
视线重新落入翻腾的浓黑药汁,又静立良久以后,天帝方才抬手,开始缓慢地为自己宽衣。
然而才刚解开腰带,天帝手上动作却骤然一滞,猛地侧目,目光落在天边的一个方向上,直接凝固:“……你怎么来了?”
……
那个方向上最初什么都没有。
须臾后,一只通体鹅黄、在夜色掩映下显得十分的娇嫩鹦鹉,猛扇翅膀朝这边飞了过来。
一道悦耳的声音也跟着传来,风风火火的,连风里都多了几分热闹。
戚葭说:“自然是,来找你睡觉的啊!”
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