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们早就认识了
站在肩头的乡书听见这一句, 脚一滑差点儿没掉下去,忙扑棱翅膀稳住身形,歪着头看着晏行舟目露不解。
之前不还让它跟着做戏掩饰他就是宋砚清吗, 怎么他现在反而主动开口承认了?
辛如练看向晏行舟,视线落到他的眼睛上。
之前一直被白绫蒙着, 她也不清楚伤得到底有多重。
如今看见他被乡书啄伤的左眼正中猩红一点, 眼底的青红血丝交错, 不难想象当时情况有多危险,是差一点整只眼珠都会爆开的可能。
“太子殿下的眼睛看不清了,就连胡话也开始说了?”辛如练收回视线。
知道她是在故意跟自己对呛, 晏行舟心中一叹。
引他来这里的人是她,诱他坦白的人也是她,可是到头来她却装作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自己这次是真把人得罪狠了。
他能一个人摸到这里来, 怎么还可能是双眼失明的人。
别说练儿不信, 他自己也不信。
晏行舟抬眼看她,眼底湿润一片,衬得他眸更清,眼更亮:“我的左眼确实暂时失明了, 只有右眼能勉强视物, 练儿,我没有说胡话, 我就是宋砚清。”
为了把戏做全套, 他勒令乡书下手重一些。
左眼失明,右眼也受到波及, 虽不至于和左眼一样眼盲,但看东西都不大清晰。
之所以对外放出双目暂时失明的消息, 不仅是给谢景谙设局,也想着能在宋府,能在她身边多留一些时日。
看着他轻描淡写地揭过故意让黄鹂伤人的事,辛如练就没来由气恼。
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做起事来尤为胆大,就连自己的眼睛都舍得搭上,他是不知道痛的吗?
淡淡把手抽回,辛如练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宋三公子缠绵病榻多年,可没殿下这般好武艺。”
她的语气稍冷,明明只是阐述事实,却无端多了几分疏离之意。
晏行舟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收回,引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贴近:“真正的宋三公子确实没有武功,且已在三年前病逝,亚父,也就是我的太傅宋阁老秘不发丧,我便以宋三公子的身份行事,至于无法通过探脉知晓我身怀武艺,是因为我吃了书改秘制的药,它能在不损伤人身体的情况下掩盖习武的事实。”
他说得很慢,几句就把来龙去脉给说清。
辛如练注意到他话中有几个词。
亚父、太傅。
虽然心里已经猜到宋培印和晏行舟关系不一般,否则也不会任由晏行舟冒充自己的幺子,但是听到这两个字时,辛如练还是微微讶异。
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宋阁老,居然是大御明昭太子的太傅。
不仅是太傅,还是亚父。
这谁能想到。
还有书改这个名字,江书改。
上次无意间在书房外面听到江书改和宋培印谈话,她还纳闷一个足不出户的病弱公子是怎么和远在大魏的不受宠皇子联系上的 ,原来关窍在这里。
不是宋砚清和江书改熟识,而是晏行舟和江书改熟识。
所以,从一开始,晏行舟就连同宋培印和江书改在他面前做戏,明明私底下相识,却一个个装作才认识的模样,一点儿也看不出端倪。
想到这里,辛如练脑中不得不浮现出另一个关键人物:“大福寺方丈也是你的人?”
如果没有仇行世说需要生辰八字有紫薇星象的女子给宋砚清冲喜,宋阁老只怕不会替子求娶,谢景谙也不会下旨赐婚。
见她不再如先前那般冷言冷语,晏行舟眼底绽出喜色。
“不是,方丈不是我的人。”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想到当初他会主动提出让你为我冲喜的事,我原来的打算是动用宫中人手把你带出来,但不清楚谢景谙有什么后手,到底不稳妥,也只能委屈夫人下嫁,事后我也去查过这位方丈,他一心修度,虽然时常游走九州,但谁的人都不是。”
听他这样说,辛如练收回思绪。
原来仇行世不是晏行舟的人。
她还说要是仇行世是晏行舟的人,那当年她的娘亲和大乐皇后在大福寺同日生产的事或许没那么巧合,值得深思一番,现在看来,或许还真是凑巧。
至于晏行舟说的委屈,委屈什么的倒是算不上,毕竟要不是他当时需要自己冲喜,自己恐怕已经成了谢景谙困在宫闱里的行尸走肉了。
不过……
“我和你事先也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带我出宫?”辛如练极其敏锐,抓住他话中的重点。
不管是宋砚清还是晏行舟,她对他们仅限于知道有这个人,但连面都没见过,更别说有什么交集。
况且那个时候她已经被谢景谙革职,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为什么不惜和谢景谙对上也要把自己带出来。
晏行舟轻笑:“练儿不记得了吗?我们早就见过了。”
辛如练眯了眯眼,再度打量起晏行舟。
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凡是她见过的,不管是人还是物,她都记得。
更何况晏行舟惊才风貌如此,她要是见过必定有印象。
可是脑中搜刮许久,并没有半点儿和他有关的信息。
还是说,他的这句话别有深意。
或许他想说的见过不是指作为晏行舟时的见过,而是作为别的人。
比如……文丛润。
在辛如练审视的目光下,晏行舟用手蹭掉脚边的灰土,完全不在意脏与不脏,径直往脸上抹去。
手指划过,灰泥尘土在脸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刚才还雍容华贵的一国太子瞬间就变成了灰头土脸的汉子。
辛如练看着他的动作,再落到那张被灰土掩盖的面容上,忽然心下急转:“你是当年那个小乞丐?”
“是我。”晏行舟含笑点头,却又暗生落寞,“看来练儿早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辛如练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
什么叫把他忘干净。
他那个时候貌似只有十一二岁,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身上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人样,俨然一个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乞丐模样,和如今这番矜贵的天之骄子身份可谓是天壤之别。
她能想到那个小乞丐还是因为她看到了他此刻在脸上留下的一道比较深的灰土痕迹。
犹记得当年那个小乞丐的脸上就有这么一道疤痕,深可见骨,行人见了都躲避不及。
可是现在别说是疤了,就连面貌都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会易容?”辛如练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他。
宋砚清、席东月,晏行舟这三个人都有泪痣,但相貌完全不同。
既然这三个人都是同一个,那说明他定然用了什么手段来区别各自相貌,除了易容,她想不到别的改换容貌的法子。
“是的,练儿,我略懂些易容之术。”晏行舟颔首。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听得他承认自己会易容,辛如练心下还是有几分微惊。
她不是没听过易容这种特殊技法,但那都是存在于古老典籍当中,几乎没人会这项技艺,晏行舟作为一国太子,居然通晓这些,倒是让人意外。
不过他说的略懂辛如练并不这样认为。
能以不同身份在九州五国游刃有余,还不叫人发觉半点儿疑窦,这样的水平怎么可能是略懂。
“说起来,还要感谢练儿。”晏行舟继续道,“当年客路阁内生乱,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那一地的乞丐虽是些三教九流之徒,但其中亦有能人,我便易容成乞丐的模样混在其中,寻求机会打入客路阁内部,只是中途出了岔子,当日要不是练儿帮我把人拦下,估计我也要葬身在那里,练儿是我恩人,更是我的贵人。”
这也是他对江书改说的,没有辛如练,何来晏行舟。
辛如练一愣。
恍惚间记得当时她看见一人血淋淋地从巷子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凶神恶煞提着刀到处乱砍,惊得行人纷纷尖叫躲避,有好几个妇人孩子因为躲避不及,头颅直接被大刀砍了下来。
见此情形,她想也没想,抄起一旁柴堆里的斧头就砍了过去。
那人也没防备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敢跟自己对上,一时不防就将性命断送在她的斧头底下。
也是那时,她遇到了做乞丐打扮追出来的晏行舟。
见辛如练想通了原委,晏行舟眸底带笑。
她那时不过八九岁,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孩子。
可就是这么个女孩子,看见了这般吓人的场景非但不避得远远的,斧头在手里辗转不停,起落间鲜血飞溅。
许久没再听到晏行舟出声,辛如练又问:“太子殿下说完了?”
晏行舟没反应过来。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练儿怎么又叫他太子殿下了?
看她的神色,似乎还不相信他就是宋砚清。
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怎么还不信?
或者说还在气头上?
晏行舟脑子一转,当下便去解身上的衣袍。
辛如练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开口阻止,晏行舟已经迅速将上衣给褪到了腰间。
他始终蹲在她面前,将自己的姿态俯到最低。
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遮挡,年轻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肌理线条流畅,增减一分之不能,可这么匀称干练的躯体上,唯独心口一道伤疤久久不去,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晏行舟拉着辛如练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练儿,真的是我,人会说谎,但伤口不会。”
这是他能证明自己是宋砚清的直接证据。
同样是在悦来客栈,同样是在二楼左转第三间天字一号房,同样是他脱了衣服。
上次他是为了掩盖自己是席东月,这次他是为了证实自己是宋砚清。
辛如练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落到心口上,掌下的疤痕凹凸不平,和其他地方形成鲜明对比。
她问他说完了吗?就是想问他是不是还没说文丛润的事。
正因为刚刚知道他会易容,所以当初的文丛润是不是也是他所扮。
手掌下这道疤到底是一道剑伤所致还是两道?
江书改既然和他相识,那么他的话必然不可再信,起码在剑伤这件事上不可信。
“晏行舟。”辛如练看向他。
这是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比起上一次,这次多了几分不曾出现的情绪。
“我在。”晏行舟应她,似乎觉得只这一句还不够,他又道,“是我,练儿。”
昔日是宋砚清时,他总是一口一个夫人地叫她,现在换回晏行舟的身份,他更喜欢叫练儿。
辛如练深吸一口气,正打算问个明白,只是心里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闻到一丝烧焦的气味。
不仅是她,晏行舟也发现了。
然而还没等二人出去看个明白,门外的楼道直接塌了下去,视线所及,火光冲天,几乎是一瞬间就把整间客栈给包围在火圈之中。
第82章 我更喜欢看人哭
走水了。
辛如练心下一沉。
自从昨日无意间得知晏行舟就是宋砚清之后, 她便想起了当初在悦来客栈的事。
能配合晏行舟在她面前演上这么一出,说明悦来客栈的老板和晏行舟认识,交情还不浅。
所以她就拿着画像, 以晏行舟的名义借用这家客栈。
本来她也只是想试一试,毕竟还摸不透晏行舟的势力如何。
结果掌柜的见了画二话不说就把答应把客栈腾空借给她。
今日这客栈也是提前清了场的, 突然起火看起来像是意外, 但辛如练觉得更像是人为。
火势起得太快, 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几乎是才发现不对劲,熊熊烈火就已经把客栈给烧了大片。
自然起火没这么迅速, 更没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波及这么大的范围。
显然是有人故意纵火。
是谁?
是冲着她来的?
还是冲着晏行舟?
按理说她设这么一个局引晏行舟坦白自己是宋砚清是临时起意,没人能提前部署才是。
唯一有可能给人黄雀在后的机会就是客栈清场的这段时间。
晏行舟也想到了这一点,拉上衣服就要带着辛如练离开。
只是还没等他去拉辛如练,一双手已经隔着衣服料子落到了他的腕上。
“练儿!”晏行舟心下一喜。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自己。
以前虽然也和练儿有过肢体接触, 但那都是无意间的, 一触即逝。
像现在这样,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倒要感谢这场人为纵火。
辛如练压低声音:“别说话,掩住口鼻。”
火势越来越大,火舌不断舔舐着楼房, 房梁门扉被烧得噼啪作响, 浓烟滚滚,已经快要看不清眼前的路。
乡书倒是个机灵的, 扑棱着翅膀就往窗边去, 一边撞向窗棂一边示意二人来这里。
许是因为之前连同晏行舟骗了辛如练,一朝东窗事发, 乡书也急着立功表现,企图能得到辛如练的宽恕。
辛如练无奈一叹。
还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物宠。
当下也不再多说, 拉着晏行舟来到窗边。
楼道已经被烧毁了,而且火是从前厅烧起来的,再想沿着原路下去是不可能的了。
辛如练试着伸手推了推,窗户还能开,没被放火的黄雀钉死。
晏行舟会意,二人一起从窗户跳下。
好在只是二楼,并不算高,二人齐齐落在雪堆里缓冲了几分力道,均没有受伤。
也是落地的瞬间,身后整座客栈全线倾塌。
辛如练眼疾手快,正要把晏行舟推开。
晏行舟哪里又能让她涉险,伸手便要去拉她。
这一推一拉,力道相抵,二人均踉跄了一步。
眼看着浓烟烈火席卷而来,辛如练带着晏行舟就地一滚,积雪零落成碎,裹着火的屋脊残骸砸落在脚边,撞上冰雪烟气滚滚。
“你身上有伤,少动武。”辛如练斩钉截铁,语气口吻不容置喙。
晏行舟笑着不当回事:“练儿不必担心,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练儿虽然说话还是冷冷淡淡的,但不再像先前一般冷硬梳理,还关心他的伤情,可见练儿心里还是惦念他的。
他们这算是和好了吧,应该不会再提和离的事了吧。
辛如练并不信他说的好得差不多了。
这人来来回回折腾换身份到处跑,身上的伤能全好才怪,更别说前些天还在东郊小院吐了血。
江书改当时面色铁青,可见晏行舟的情况并不乐观。
也就晏行舟这人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眼睛都能拿来做筹码。
还没等地上的二人起身,周边风声颤动,一阵脚步踏踏,有人拿着刀剑朝这边涌来。
脚步深重,人数不少,并且呈包围圈不断向她们收拢,可见是早已就埋伏好的。
辛如练和晏行舟对视一眼。
难怪没有封窗,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们,这只黄雀的后手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多。
刀剑闪着寒光,数百号人围攻而来,辛如练和晏行舟守着对方后背位置,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辛如练武功尽失,知道自己短板在这里,她也不和人正面对上,只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想着晏行舟身上有伤,便有意无意把敌人往自己跟前带。
晏行舟原本还担心辛如练吃不消,见她在其中游刃有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出手还是把敌人火力集中往自己这边引,让自己分担更多的战力。
乡书也是跟着晏行舟风里来雨里去见过世面的,见此情况不但没有被吓退,反而飞上去跟着拼杀,要么逮着机会就上去啄人的眼睛,一啄一个准,要么就撅着屁股喷人一脸黄白之物,一喷一个狠。
两人一鸟就这么配合默契,倒是也没吃亏。
就是这些人实在狡猾,打退一个就补上两个,打退一群就冲上来更多,这样下去,长久的车轮战就算不把人杀死,耗也能把人耗死。
辛如练微微气喘,抵着晏行舟的背低声道:“待会儿我们把主攻西南方,那里的防守比较薄弱,别恋战,趁机打开一个豁口就可以。”
知道她是在计划逃跑路线,晏行舟点头:“我先上,练儿现在可是我的军师,冲锋陷阵这种事我来。”
说罢,也不管辛如练同不同意,率先向西南方发起攻击。
辛如练无奈。
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到现在这种生死关头都还记得开玩笑。
什么军师,什么冲锋陷阵,分明是要自己先去扛下敌人的攻击,还非得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脚尖一动,辛如练紧随其后。
两人虽是第一次并肩作战,但都能跟得上各自节奏,很快,包围圈就被硬生生拨出一个豁口。
辛如练招呼乡书,趁机洒了一把雪混淆那些意图追上来的人的视线,转身拉着晏行舟就跑。
等到雪雾散去,地上只留下杂乱的脚印,再不见人影。
晏行舟跑着跑着,突然笑了起来。
辛如练不明所以。
晏行舟没等她开口问,顾自笑道:“我们现在像不像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
辛如练被他这比喻呛了一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
都快被人追杀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居然还能联想到鸳鸯身上,这人是得多心大。
“你似乎很喜欢笑?”辛如练问他。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不接倒是显得无趣了。
当然,她这句话也不是无中生有。
自打遇见晏行舟以来,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笑。
除了昨天被她三言两语给气哭了那次,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却又不让人觉得假。
晏行舟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练儿不喜欢?”
辛如练状似无意道:“相比看人笑,我更喜欢看人哭。”
因为哭就会流泪,而她可以通过眼泪探听他人心声。
虽然目前只能似乎听到晏行舟一个人的。
晏行舟再次愣住,不过也只是片刻,旋即笑出声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辛如练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说的话有这么好笑吗?一开口就笑成这样。
晏行舟笑罢,开口解释道:“当日鹰帅双眼通红从醉仙楼出来,隔天瑾王便捂着眼睛从宋府回去,外面的人都在猜测这二人为什么在练儿面前不能自已,敢情源头在这里。”
他悠然自得,全然不像被追得仓皇逃窜的人。
辛如练哑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的就是这个吧。
她很想问问晏行舟是从哪里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的。
他不是一直没出过宋府吗?怎么外面一有些风吹草动他都知道,还比她这个当事人知道得早。
他有这么闲去听外人说闲话?
不过一想到晏行舟能做出装瞎的事,辛如练就释然了。
他确实很闲。
晏行舟忽又问辛如练:“所以我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
既然练儿喜欢看人哭,那他是不是不该笑?
辛如练无语了:“该跑了,太子殿下。”
还哭什么笑什么,人都追上来了,再不跑快点就真得哭了。
这一次的人比上一次的还要多,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
且这些人对她和晏行舟都是无差别攻击,完全看不出是冲着谁来的。
实在不妙。
辛如练拍了拍晏行舟的手:“分头跑,回头城隍庙碰面。”
既然对方攻击不分主次,那就只能分散敌人的人力。
晏行舟也知道两个人一起目标太大,且他心里隐隐觉得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分开跑反而是对辛如练最大的保护。
当下同意辛如练的决定:“好,练儿多多保重,不然我可就要在城隍庙内长跪不起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晏行舟便引着追来的人往另一个方向去。
辛如练甚至没反应过来,晏行舟就瞬间消失在眼前。
这个人,做事从来都这么快,一点儿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前面又是军师,又是鸳鸯的,现在还来个长跪不起。
辛如练无奈,点了点肩头的黄鹂:“乡书,跟上你家主子,保护好他。”
乡书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它主子刚刚才下令让它留下来保护辛如练,它怎么敢违逆。
当然,它也不敢和辛如练作对,只是在惹怒晏行舟和惹怒辛如练之间选择了更为合适的结果。
相比之下,辛如练更需要它。
见乡书不动,辛如练也没有办法,再次快步跑去。
二人一分开,身后追击的人也立即分作两行,一行跟上辛如练,一行跟着辛如练。
见状,辛如练不由得更疑惑了。
这些人到底是受了谁的命?
这里虽然在京城外,但治安什么的并不松懈,什么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她和晏行舟下手?
看招式和步态,一时也看不出是哪路人。
辛如练心底盘算着,冷不防听见一声呼唤。
声音雄浑,惊破这一方呼啸的风雪。
“将军?”
辛如练微微出神。
这声音……
循声望去,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似乎带着十几个穿着军甲的人在小山丘那边巡逻。
山雪簌簌,为首之人身姿俊挺,古铜色的皮肤在寒风中越显硕拔。
是她昔日麾下的一员大将——段无痕。
如果说副将张照苏是她的左膀,那么段无痕就是她的右臂。
只可惜,这两个人因为她下场都不好。
正如张照苏自请去东陵做守城门的校尉,段无痕也被派到京城外做巡逻的小队长。
“无痕,是我。”辛如练隔着风雪应他。
段无痕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如今得到回应当即一喜。
注意到辛如练身后有人提着刀剑追赶,眼睛一眯,当即吩咐身后兄弟一起上。
两波人打了好一会儿,许是怕被发现底细,追杀辛如练的那群人很快便退走了。
辛如练觉得有些奇怪。
对方的人手明显是多于她们的,怎么会败走这么快?
心中疑惑顿生,段无痕已经先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将军,你怎么会在这儿?”
虽然辛如练已经被革职,但他还是只认她这个将军。
想到晏行舟那边还孤立无援,辛如练心神不安更甚:“无痕,此事我之后再与你细说,你先借我一队人马,我有要紧之事。”
段无痕想也没想:“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
说着,手指在一旁穿着军甲的兵卫身上动了动,似乎要把人派给辛如练。
但手指还未落下,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辛如练道:“将军,他们都是城外巡逻的兵卫,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我的营卫就在附近,手底下也有不少昔日一起并肩作战的弟兄,不如将军随我走一趟,我让他们随将军前去。”
辛如练想想也是。
巡逻的兵卫底子到底比正经上过战场的将士差一些,况且经过刚才那一战,他们身上都挂了不少彩,再让他们同自己前去确实不太好。
辛如练点头同意他的做法,但是又怕私自调兵连累段无痕,故犹豫道:“这事会牵连你。”
她已经牵连他们够多了,不想再连累他们了。
“将军说的哪里话。”段无痕笑笑,“将军放心,我不会受累的,那些人来者不善,恐为害大齐,我让人随将军走一趟说不定还能记我一功。”
于此,辛如练也不便多说,跟着段无痕去了他的营卫。
只是到了营卫,段无痕并没有第一时间拨人给她,而是把辛如练带到自己的屋子,给她倒了一杯茶后就沉默着不说话。
辛如练渐渐也觉得不对劲了,把茶一推:“无痕,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清楚段无痕的性子,要是觉得为难不想借兵,绝对不会一开始就答应她。
但若是答应了,就一定会言出必行。
可是现在既不给她人,也不说原因,就这么耗着她,其中必然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段无痕看着辛如练,忽然起身屈膝冲她跪下:“将军,对不起。”
第83章 你若是君就好了
膝盖磕碰到冰冷的地面上, 发出铿然脆响。
辛如练不明白他此举何意,忙起身就要去扶他起来:“无痕,你这是做什么?”
她和段无痕在战场上虽然是上下级关系, 但更是死生与共的战友,什么时候需要行这种跪拜大礼。
段无痕不顾她的阻拦, 以头抢地脆生生给辛如练磕了一个响头:“将军, 对不起, 但是我不能让你离开。”
这是他第二次说对不起,但接的话却让辛如练心底一寒。
“他让你这样做的?”辛如练手微微僵住。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段无痕知道她说的是谁。
大齐的帝王, 谢景谙。
早在几个月前这位君主就找到了他,以他家人的性命威胁,让他在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辛如练留下。
军中的人都知道,就属他和张照苏跟辛如练关系最好, 一路战场拼杀, 生死之交的情分不是说说而已。
辛如练被革职失势后,张照苏心中为辛如练感到不平,自请去东陵守城门,而他则被谢景谙找上, 安排了一个在城外巡逻的闲差。
说是闲差, 但段无痕知道,大齐这位君主是要他背叛辛如练。
因为他和辛如练的情分, 辛如练对他不会设防。
就像刚才那样, 他几句话就让她跟着自己来了。
先前在小山丘那边遇上辛如练也是他故意等在那里的,为的就是假装和辛如练撞上, 把她带到这里,不让她离开。
现在面对新如练的质问, 段无痕只能一声声重复着对不起。
他不想这样做的,只是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谢景谙的手里,他不能。
辛如练心下一沉。
虽然心里隐隐猜到这件事和谢景谙脱不了干系,但真正得到证实,她还是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疲惫。
她以为经过凌竹亭那件事之后,谢景谙近些时日会收敛一些,没想到他会转头就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把她和晏行舟分开,就是为了赶尽杀绝吗?
难怪她会这么巧遇到段无痕,难怪追杀她的人见到段无痕后只简单过了几招就佯装败走。
辛如练只觉得背脊生寒。
既然谢景谙开始动手了,晏行舟那边的情况怕是不妙。
谢景谙太了解她了,知道她在那种情况下会和晏行舟分头跑,所以故意设局。
辛如练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晏行舟要是死在大齐,大御大齐两国必起战乱,虎视眈眈的大燕只怕也会趁机横插一脚。
她必须得阻止这样的事发生。
脚下一转,辛如练便要出去。
只是刚一转身,一道拳风就擦着她的颈项袭来。
辛如练偏头避让,抬手压住那人的胳膊就是一个过肩摔。
砰的一声闷响,段无痕的背狠狠砸在地上,但他却压抑着没哼出声。
辛如练声音冷沉:“无痕,你今日当真要拦我?”
“对不起将军。”段无痕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挡住辛如练的去路,“我今日不能让你出这道门。”
辛如练看着他:“所以,你一开始就是他的人?”
段无痕沉默,并没有反驳,也不需要反驳了。
他不是一开始就是谢景谙的人。
他就是个只知道打仗的莽夫,谢景谙还瞧不上他。
只是现在多说也无用了。
将军这样误会也好,总比知道是他背叛了她要来得痛快。
辛如练也不再多说,这个时候还在意这些做什么,迈步就要径直离去。
“将军。”段无痕拔出腰间的剑,直指向她,眸中血色上涌。
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他的剑都是指向敌人,这还是他第一次把剑投向自己人,投向他的将军。
辛如练看也不看,一步上前便和他打作一团。
她步步紧逼,段无痕步步后退。
从前段无痕就打不过辛如练,如今顾忌着辛如练没了武功,虽然拔出了剑,但到底怕伤着辛如练,难免束手束脚,不过十几个回合,段无痕就被逼到了玄关处。
辛如练一把夺过他的剑,横立在二人之间:“无痕,你心太软了,他难道没教过你对付我这种人要心狠一些吗?”
若是以前,段无痕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可现在她武功尽失,招式只是徒有其表,好几次段无痕都能把她扣下,但他并没有。
段无痕忽地笑了,笑声凄凄不似昔日那个持剑风流的大将:“将军,其实你比我还要心软。”
辛如练还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到段无痕向她手里的剑撞来。
心下一惊,辛如练忙要把剑收回。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段无痕抓住剑身,狠狠地把剑送入自己心口。
利刃刺破胸口,再从后心穿出,血顺着剑缓缓滴落,在半空中凝成红色的一条线。
“段无痕!”辛如练拿着剑的手都在开始阵阵发抖。
不是害怕,不是惊惧,而是意外、不解、痛心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这一刻的轻颤。
段无痕笑着应她,有血从口中涌出:“将军,末将在。”
就像以前一样,辛如练战前点兵,喊到他的名字时,他总是会笑着高声应和一声,将军,末将在。
若不是此刻他的手还握着剑身绞动心口,辛如练几乎都要以为她又回到了战场上。
段无痕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住脚,只是脸上的笑意不曾变过。
辛如练一掌劈开他握着剑身的手,段无痕没了支撑当即就要摔下去,辛如练一把将他扶住,带着他瘫坐在地上。
“你做什么?”辛如练捂着他的心口的伤,大片大片的血喷涌,把段无痕身上的衣服都染成了绯色,“我去叫军医。”
段无痕制止了她的动作:“将军,没用的,我下的手,我自己知道,看在我就要死了份上,将军能不能听我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要说等伤好了再说。”辛如练不容他任性,说什么就要起身去找军医。
段无痕忙去拉她,慌乱中猛地吐出一口血。
血落在辛如练衣襟上,晕染做了团团花色。
“将军,有些话……我怕再不说就……就来不及了。”段无痕阵阵咳嗽,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辛如练这下也不动了,点了段无痕身上几处大穴止血,本想输送内力给他续命,但手伸到段无痕肩背上才想起自己早已没了武功,又哪里来的内力。
见她不再想着去请军医,段无痕这才放下心来,喘着粗气道:“没事的将军,此番我死了只能是我办事不力,累及不了我的家人。”
“他用你家人的性命逼你?”辛如练声音颤颤。
谢景谙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他难道就不怕三军将士因此心寒吗?
段无痕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无事:“我自小投身行伍,没读过几年书,只知道进了军营就是军中的一份子,万事要以军为重,后来跟随将军,我忠的便是军,可是军到底受命于君,到头来不管愿不愿意,不管这个君是不是明君,都得忠君。”
“将军,你就是太心软,你在外征战几载,保家卫国生死置之度外,你那么拼,打起仗来完全不要命,现在君主如此欺你,你都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知道你是为了大齐百姓考虑,所以只要不是什么祸及家国的事你什么都能忍,可是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曾经和我们一起饮马漠海的将士也咽不下这口气。”
“有时候我就在想,将军你若是君就好了,这样就不用再忍受这些不公,我,还有我们身后那些弟兄也可以一直跟随将军,一直忠军,一直忠君。”
这话属实大逆不道,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传到谢景谙耳朵里,说是抄家灭族也不为过,但这些段无痕都不想管了。
他只想把这几个月憋在心中的郁气全部说完,要是再不说他就真的没机会了。
辛如练拼命按住他的伤口,尽量让血流得慢些,再慢些:“无痕,别说了。”
“将军,有些事不是我不说就能掩盖的。”段无痕抓住她的手腕,几乎是用尽全力,“将军,今日死在你面前的是我,明日就可能是照苏,只要他还是君,这把刀就永远悬在我们千千万万个兄弟的脑袋上。”
辛如练被他抓得生疼,但身上的痛远不比段无痕这字字句句砸在她耳边的痛。
段无痕眼眸充血:“将军,你不能再一味忍让下去了。”
许是情绪激动,他被喉头的血呛了两声,脸上血色渐渐淡去,温度也一点点变凉。
辛如练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拭,一向从容淡定的人破天荒没了平日里的镇定。
“将军不用管我,后面的事我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他让我拖住你,定然会对另一边下死手,时间紧迫,将军快去做你想做的事。”
说着,段无痕长叹一口气:“将军,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将军了,以后不能再跟随将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不知道死后能不能在天上看到你有朝一日荣登大宝。”
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隔着虚空似乎看到了他日金殿之上,他的将军身披帝袍端坐龙椅,文武百官齐齐跪拜高呼万岁。
笑着笑着,搭在辛如练腕上的手缓缓垂了下去,逐渐在辛如练怀里没了气息。
辛如练咬咬牙,强行让理智盖过心底悲痛。
她现在还不能悲痛,也没有时间给她悲痛。
以往的战友不是死在敌军的马蹄下,就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
唯独这次,与她生死与共的伙伴死在了她的手里。
辛如练喉头哽咽,给段无痕把脸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净,起身便要离去。
只是还没等她站起身来,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就率先闯了进来。
长眉粗犷,五官不似张照苏和段无痕那般秀气,虎背熊腰很是健硕,饶是穿着厚重的冬衣,也盖不住那一身腱子肉,彼时肩上还有不少风雪,也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辛如练提上段无痕的剑,瞬间戒备。
来人她认识,是戎炎。
也是军中和她最不对付的人。
在戎炎看来,女人领军就是对他的侮辱。
尤记得辛如练第一天进军营,就被戎炎当着全军的面给了一个下马威。
那时的戎炎居高临下打量着手持虎符的辛如练,满脸不屑:“女的?不再家中绣花跑军营来做什么?这里可没有什么情哥哥怜香惜玉,有的只是吃人的刀剑以及在敌军□□哭爹喊娘的耻辱。”
辛如练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她二话不说把人掀翻在地,把在军中号称最勇猛的悍将戎炎打得三天三夜下不来床,二人因此结下梁子。
后来辛如练百战不殆越战越勇,反倒是把敌军打得哭爹喊娘,至此,戎炎在军中总是被辛如练压一头,二人恩怨也更甚。
是以后来辛如练被革职,戎炎反倒被谢景谙提拔重用,现在已经取代了辛如练当初的位置。
辛如练以前的部下当然不愿意,因为此事爆发过好几次动乱,但都被戎炎以雷霆手段压了下来,一次比一次手段严峻,大有杀鸡儆猴之意,接连几次之后,军中就算再有人对此不满,也不敢置喙。
辛如练警惕地看着戎炎。
现在的她断然是打不过戎炎的。
如今他出现在这里,还将段无痕和她说的话都听了去,现在估计是要动手了吧。
谢景谙提携他,不就是等的今日吗?
段无痕只是用来迷惑她的幌子,谢景谙怎么可能把所有的机会都压在和她交情匪浅的段无痕身上。
而和她不对付的戎炎,才是谢景谙真正的杀招。
第84章 我不想让人再因为我而死
戎炎偏头看了一眼地上早已冷透的段无痕, 垂下眼眸没说话。
也不知道是在酝酿什么,还是当辛如练这个大活人不存在。
辛如练压了压眉弯。
段无痕死在她手里,戎炎会借势扣下她吗?
这对谢景谙和他来说无疑是个大好机会。
可是现在情况似乎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以往她和戎炎二人虽然不至于一见面就掐, 但都各自看不顺眼,还从来没出现过现在这种两相沉默不语的情况。
气氛诡异僵持, 屋内寂静, 似乎还能听到屋外簌簌的落雪声。
时间紧迫, 她耗不起。
辛如练提着剑,试着向门外的方向迈去一步。
站在原地的戎炎依旧没动,就连眼皮都不曾抬起来。
辛如练看着他的身影, 再次向前迈出,这次是两步,正好和戎炎站到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气息凝滞,冷空气包裹在二人周围。
这是两个人隔得最近的距离, 近到只要辛如练的剑稍稍一挑, 就能抵上戎炎的要害;近到戎炎只要一侧身,就能制住辛如练的命脉。
然而戎炎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像是压根没看见辛如练一样,没有防备, 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只盯着地上的段无痕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人的衣袖短暂地触碰又分开, 辛如练这次不再试探, 放开步子就向外面跑,速度越来越快, 步子越来越大,直至消失在风雪之中。
听得人去得远了, 戎炎才像是刚回过神来。
挑挑眉走到段无痕身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倒是个狠的,用自己的死来逼她走上这条路。”
以往他只当段无痕是个只知道打仗干架的莽夫,没想到文臣死谏这招也被他学了来。
“生前为她鞍前马后,死后还为她费心铺路。”戎炎一边说,一边蹲下身给段无痕整理被血浸染的衣衫,“她要是敢反我倒是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她要是不敢……”
说到这里,戎炎脸上笑意更甚,语气恻恻:“我就杀了她。”
辛如练一路寻着雪地上的脚印去找晏行舟,可是路上除了打斗痕迹和血迹,以及死状凄惨的尸体,并没有发现晏行舟的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算是个不太好的好消息,起码晏行舟还没遭毒手。
辛如练没敢去惊动旁人,谢景谙到底布了多大一个局她还不清楚,身边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她也不知道。
她和晏行舟久久未归,想必宋培印那边已经发现了事情不对。
她让乡书去给宋培印报信,让他以大御明昭太子被人截杀把事情闹大,最好闹得满城皆知,闹到谢景谙面前去。
纵然晏行舟人是在宋府出的事,但谢景谙就算要治罪,也要等把晏行舟找到再说。
虽然整件事本身就是谢景谙主导的,但事关大齐大御两国,谢景谙再怎么也要做些表面功夫。
只要能拖住一时片刻,晏行舟就还有一线生机。
冬季天色都黑得比较早,暮色很快笼罩整个京城,天更冷了。
辛如练在外面找了许久没找到晏行舟人,便想着去城隍庙碰碰运气。
她事先和晏行舟说过去那里碰面,只要他躲过了那些人的追击,他一定会去那里等她。
趁着入夜,辛如练避开人群,悄身溜进了城隍庙。
白日里来城隍庙的人不少,此刻夜深人静,倒是显得几分凄清。
正殿之中,城隍神威严肃重,两旁分列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钟鼓神以及十殿阎王、十八司八大将1,在这样的环境下,行善者心生敬畏,作恶之人无端胆寒。
辛如练在庙内搜寻了一圈,仍旧没有发现晏行舟的身影,正想着要不要再去周围找找,便听得轻微一声闷响。
像是没站稳突然倒地一样,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暴露在空气中。
辛如练循着声音绕到城隍神塑像背后,便看见一人浑身裹血,垂着头单膝跪倒在地。
“你怎么样?”辛如练忙上前去扶他。
晏行舟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那些人追来了,正打算出手,见到是辛如练,脸色当即缓和,嘴角也挂上了笑意:“让练儿久等了,我没事,小伤。”
其实他早就脱身了,只是白日里城隍庙人来人往,他怕把战火引到这边伤及无辜,也就没往这边来。
此刻趁着夜色,这才偷偷摸进来。
辛如练没吭声,撕下衣角就开始为他包扎。
这叫小伤?他都要站不住了。
这么多人围攻,一路上尸体都能堆成山,他是怎么扛过来的?
晏行舟任由她为自己包扎,见辛如练发丝上霜雪厚重,便抬手一点点地替她拂去:“练儿,你心情不好。”
闻言,辛如练手上动作一顿。
她什么都没说,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练儿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越会表现得像个没事人。”晏行舟替她把鬓边一缕发丝别到耳后,顾自说道。
辛如练无声一叹:“是吗?是吧。”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习惯。
简单为晏行舟做了止血处理,辛如练便坐去了一旁,垂眸抱膝,将自己与此间风雪暂时隔绝开来。
一闭上眼,段无痕死时的景象就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他没能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她面前,死在她的手上。
他说:“将军,今日死在你面前的是我,明日就可能是照苏,只要他还是君,这把刀就永远悬在我们千千万万个兄弟的脑袋上。”
段无痕、张照苏、还有曾经一起上阵杀敌的将士们。
她以为她能一个人揽下所有,可到最后还是将他们陷入不复之地。
或许,有些事,一开始就是错的。
辛如练吸了吸鼻子,等到再抬眼时,一包梅子蜜饯便映入眼帘。
梅子颗颗晶莹,在纸包里浑圆生香,让人顿生食欲。
晏行舟捻起一颗递到她嘴边:“母后总是说,这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多吃东西,口中甜了,心中就不苦了,练儿试试。”
甜的吗?她喜欢吃的是酸梅,酸掉牙的那种,还真没有吃过甜的梅子。
辛如练看着他手中的梅子,似乎真信了他的说辞,张嘴将梅子含入口中。
淡淡的梅子味萦绕在舌尖,甜味在唇齿间丝丝绽放,却又不腻人。
很甜,但是辛如练只尝到了苦,苦到四肢百骸都在发软发麻。
“我杀了曾经最好的战友。”她道。
许是被梅子打开了话匣子,辛如练开始讲述今日发生的事。
不过她没有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只一遍遍重复着杀了战友这句话。
“练儿。”晏行舟紧紧握住她的手,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给她一些精神支撑,“不是你的错。”
他虽然不知道分开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今日之事也隐隐猜出是谢景谙所为。
辛如练忽地笑了:“不是我的错?我杀夫杀友,众叛亲离,他们一个个因我而死,我这个罪魁祸首却还恬不知耻地活着,我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怕吗?我难道不该死吗?”
“不是这样的,练儿,杀夫杀友不是你所愿,你是被人设计的,该死的人不是你,是背后的人。”晏行舟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怕她钻牛角尖想不开,极力给她纠正。
他最是见不得她伤神。
别人难过或许还能哭一场发泄出来,而练儿难过伤的是她自己。
情绪从来不外泄的人不会因为某些事突然爆发,而是一点点积压在心,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反噬在自己身上。
尤其是现在练儿还在笑,这得痛到什么程度才会把悲伤笑出来。
辛如练深吸一口气,忽然调转了话头:“你还有梅子吗?我想吃酸的那种。”
她是人,不是神,她也有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忧惧爱憎这些她都有,只是她习惯性地把所有情绪掩藏在这张皮囊之下,习惯性地把所有悲痛的时间都压缩到最短。
方才那般宣泄已经超出了她的底线,她不允许自己这般失态。
“有的。”听得她语气缓和,晏行舟放开了她,把剩下的梅子递到辛如练手中,“只有刚才那颗是甜的,这些都是你喜欢的口味。”
知道辛如练喜欢酸口的梅子,他一直都带着。
刚才那颗甜的只是他随手加进去的,想着要是辛如练有天想尝尝别的口味,他也能拿出来。
辛如练捡了一颗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弥漫在口中,酸涩又让人清醒。
当初一线天出来,她娘亲喂给她的就是这个味道。
那个时候,就是他塞给她的吧。
“我不想让人再因为我而死了。”辛如练看着手中的梅子,一字一顿。
晏行舟抚上她的脸:“那就去做。”
练儿总是这样,再怎么悲伤哀痛都会及时从中脱离,冷静得让人心疼。
辛如练将梅子咽下:“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
有些事,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要么,没有人再为她而死。
要么,死更多的人。
晏行舟浅浅一笑,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而是反问:“练儿来的时候可看见城隍庙悬挂的牌匾了?”
辛如练被他一点,也想起了牌匾上的字,还是著名书法大家提的。
这座城隍庙挂了内外两个牌匾。
一个是我处无私,一个是护国庇民,
辛如练没再说话。
晏行舟也没再挑起话头。
但他知道,她在心中已经做了决定。
而他,会一直站在她身后。
庙内香火袅袅,庙外风雪依旧,夜色更深,雪更大。
只是风雪之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辛如练和晏行舟对视一眼。
新的一拨人追来了。
第85章 你还吃上醋了
辛如练当即拉上晏行舟:“走。”
就知道谢景谙不会轻易收手, 这附近也就只有城隍庙这里能藏人,难怪他会找到这里。
晏行舟脸上笑意缱绻。
似乎身份暴露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练儿自从知道他就是宋砚清之后, 主动接触他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城隍庙前后都被人围了起来,辛如练带着晏行舟躲去了草垛子里。
风雪呼啸不止, 夜里更显孤寒。
晏行舟握着辛如练的手, 忽然灵机一动。
辛如练只觉得掌心痒痒的, 随着指腹勾勒挑转,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自己手心里写字。
一笔一划,写的是:练儿你冷不冷?
此情此景, 辛如练不禁想起上次在一线天,他也是这样在她缠着绷带的掌心里写字。
那时的他还是席东月。
许是承了他两颗梅子的情,辛如练也不好不搭理他,便也学着他的样子, 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你冷?
晏行舟本来就不冷, 这么问无非是担心辛如练的身体受不住,但是转念一想又继续在她掌心书写。
嗯,冷。
黑暗中,他看不清辛如练的面部表情, 只听得一片寂静里忽然响起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再然后,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就像是他属下平日里的拍肩膀打招呼一样, 轻轻拍了拍。
晏行舟失笑。
练儿真是可爱得紧。
什么暧昧的事到了她跟前她都能做得清清爽爽, 毫无旖念。
拍完肩膀,辛如练又在晏行舟手里写写画画, 询问他的情况。
还撑得住吗?
躲在这里终究不是个办法,那些人迟早会发现她们的藏身之所。
待会儿势必会正面起冲突, 晏行舟的身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方才她虽然给他的外伤做了简单包扎,但她心里明白,晏行舟受的内伤更为严重。
且夜里光线不好,他眼睛又还未恢复,正面和那些人对上更是麻烦。
晏行舟在她掌心点了点。
无碍。
辛如练也不再多说,把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想着待会儿声东击西,二人借此机会逃出去。
晏行舟认真地听着她的安排,时不时捏捏她的指尖当是应和。
很快,二人便合计使了一出调虎离山引开追来的人,向着夜的更深处奔去。
两人没敢走大道,摸黑在山路间前行。
冬季寒凉,夜里山路难行,好在二人走出没多远就遇到了悦来客栈背后的老板——叶观礼。
辛如练和晏行舟跟着叶观礼来到一处村庄,绕过田间地头,便听得犬吠声声。
“旺财,是我。”叶观礼招呼一声。
黑夜里,那只通体浑黄的狗子便踩着雪摇头摆尾地迎了上来。
叶观礼摸了摸它的狗头,从怀里掏出一只烧鸡给它。
村里妇人汉子闻声出来,见到是他,当即笑着把他们一行人带进屋中。
屋内暖炉烧得旺盛,一杯热茶下肚,身上的寒意才稍稍减缓。
辛如练视线在进进出出的妇人和汉子身上来了又去,心里微微讶异。
大晚上面对她和晏行舟这两个不速之客,村里的人似乎并不惊奇和慌张,就好像她们来与不来都是这个样子,很是从容。
见她如此,叶观礼探扇浅笑:“小美人觉得我这里如何?”
大冬天拿着扇子确实有些不伦不类,但被他这么一做,举手投足自然成景,风流神往,很是好看。
晏行舟一听见他这个称呼就忍不住咳嗽,挤了挤眉眼让他收敛些。
倒不是他乱吃飞醋。
而是叶观礼这个人生性如此,见到该喊大娘的妇人直接上去甜甜地喊姐姐,见到妙龄女子就亲亲热热地喊小美人,因为这一张嘴,多年来他游走花丛游刃有余,更是引得无数女子倾心,偏偏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虽是浪子行径,但洁身自好。
平日里他喊喊也就罢了,左右不过一个称呼,可是现在他喊的人是练儿。
练儿这样的清冷性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他这样有些浮浪的打招呼方式。
叶观礼哈哈一笑,指了指晏行舟:“怎么,你还吃上醋了?”
晏行舟无奈:“你还没那个本事让我吃醋。”
“东月,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叶观礼一听他这话就来劲了,嘿了一声表示愤怒。
其实他也是知道晏行舟的真实身份的,只是他更喜欢这样称呼他。
见二人开始打嘴仗,辛如练只得插了一句:“无妨,叫什么叶掌柜自己顺意就好。”
来的路上晏行舟就把叶观礼的事告诉了她。
而她也认出了叶观礼就是上次从一线天出来以后,拿着画像问她是不是姓辛的悦来客栈掌柜。
和之前不同的是,叶观礼没粘那两片青葱的小胡子,脸上也没画那些略显老态的皱纹,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华贵衣裳,这颜色单拎出来一种都很好看,也很适合他的风流俊朗,但是全部堆在一起就显得冗杂纷乱了,导致整个人乍一看像个到处开屏的花孔雀。
叶观礼扇子唰地一下打开,动作轻巧奇展,倒是像戏曲里的面容俊秀无双的小生亮相:“嫂子客气,叫我观礼就好。”
这次他倒是没再叫辛如练小美人,一声嫂子喊出,就算是自家人了。
许是之前被晏行舟喊过几次嫂嫂,再次听见这个字时,辛如练不由得看了晏行舟一眼。
晏行舟被她这么一看,脸顿时就红了。
不是气的,而是羞的,臊的。
先前为了不让练儿怀疑他就是宋砚清,灵机一动编出那么一个谎言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二人都说开了,相互知根知底,旧事再提难免觉得当初的自己幼稚。
叶观礼难得见他这个样子,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呀呀呀,东月你怎么脸红了,可是这屋内的火烧得太大了?”
说着,还举着扇子给他扇风。
晏行舟难得吃瘪,面对叶观礼的调侃没说话,只把头埋得更低。
辛如练并不打算翻旧账,淡淡收回视线,对叶观礼道:“观礼,这些都是你的部署?”
先前人家喊她一声嫂子,她现在喊他一声名字,也算是回礼了。
悦来客栈几乎开遍整个九州五国,她只道叶观礼是个有头脑的生意人,却没想到方才和妇人汉子谈起农庄之事,叶观礼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且看他和这里的人很是亲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铸就的,想来他应该早就着手在这一方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嫂子慧眼。”叶观礼笑道:“钱赚多了也没意思,田园之间才多有乐趣。”
辛如练心下一动。
商人身上多商贾的铜臭之气,能如叶观礼这般的,实属不多见。
这大抵就是圣人所说的返璞归真。
“说起来,此番毁了你一座客栈还是由我而起,回头我会如数作赔。”辛如练补充一句。
叶观礼连忙阻止:“嫂子这话就生分了,一家人说什么赔不赔的,多难听。”
说着,还指责起晏行舟来:“东月,你是不是平时对嫂子多有苛刻,你看看,这都跟我谈钱了,谈钱多伤感情,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况且那间客栈本来就出了一些问题,我这次来就是打算肃清整顿的,没想到提前让人钻了空子。”
这也是他会在半路上遇到辛如练和晏行舟的原因。
得亏晏行舟和辛如练没出事,不然他可得内疚死。
“不过话说回来,嫂子,东月,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叶观礼做思考状。
他已经知道了谢景谙对晏行舟下手的事,不惜倾巢而出,可见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这里虽然安全,但也难保谢景谙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晏行舟和辛如练对视一眼,彼此虽然都未说话,但各自意思不言而喻。
是时候该给谢景谙找些事做了。
因为有了宋培印的推波助澜,大御明昭太子在京城被人截杀的事很快便传开了。
谢景谙面上震怒,将宋培印好一通责罚,派人四下搜寻晏行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晏行舟虽然不出现在人前,但暗中给大御那边传信,让大御向谢景谙施压。
赵断鸿因为褚谦把他辛苦堆的雪人给撞倒了,也不管褚谦卧病在床与否,带着人不分早晚地找褚谦的不痛快。
豹将对于此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只要赵断鸿不去找辛如练,他什么都可以听赵断鸿的。
褚谦由于被褚楚下了毒,浑身无力在驿馆躺着,也只能任由赵断鸿三天两头来挑事。
一时间大燕和大乐也是剑拔弩张,褚楚倒是因此得了几天清闲。
不过在知道辛如练在去接宋砚清的路上失踪后,褚楚就着手计划找人了。
赵断鸿听说辛如练失踪就更坐不住了,带着人说什么就要去寻辛如练。
豹将拦也拦不住,只能跟在赵断鸿后头去找人。
上次他就带着人想要置辛如练于死地,事后虽然辛如练没有提及此事,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次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但事关辛如练,说什么他也要跟去看看,免得被辛如练打个措手不及。
另一边,祝从浓知道辛如练失踪后急得不行,也开始召集人手去找。
相比之下,江书改倒是冷静非常,面上让祝从浓安心,私底下又连同宋培印把事情闹大,让谢景谙头疼不已。
就这样,京城一时间又热闹了起来,只不过这个热闹并不是人人都想要的。
接连几日寻找大御明昭太子无果后,另一个消息又传了出来。
宋三公子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辛如练和佘九仓。
当日宋砚清出门寻医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人们也只当是照常。
毕竟这些年宋培印为宋砚清寻找的医师郎中不说一千,八百也有了。
可是谁知道这回还真找到了名医,还是被九州五国奉为医圣的佘九仓。
这位医圣早些年就归隐了,这次能为宋砚清出山诊治,可见宋培印是动了大手笔。
与此同时,谢景谙在这个关头宣布立后,娶的是宣首辅家的千金,宣青檀,开年后便举行立后大典。
第86章 我对你的心意
对于谢景谙要立后这件事, 辛如练和晏行舟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谢景谙继位多年,后位一直空悬,朝中上下早有非议。
不过一直被谢景谙压着, 朝臣虽有微词,但也没人敢置喙。
要说谢景谙先前根基尚浅时立宣青檀为后辛如练还是比较相信的, 毕竟宣首辅确实是个不错的助力。
可是如今谢景谙已经能掌控朝堂了, 按理说不需要拉拢宣首辅才是。
倒是宣首辅和宋阁老在朝堂上一直不对付, 假若谢景谙此番是想借着抬高宣首辅来打压宋阁老,这倒是说得过去。
只是辛如练心里就是有些说不出的不安,毕竟当初谢景谙那张立后圣旨上还写着她的名字。
突然改主意, 辛如练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对此,晏行舟表示既来之则安之。
只要他这个明昭太子一日还未找到,谢景谙就别想过安稳日子。
辛如练回来以后,祝从浓、赵断鸿先后来看望过。
对于失踪这件事, 辛如练对外的说法是去接宋砚清的路上遇到了雪崩, 幸得撞上隐居避世的佘九仓,恰好医圣当时心情不错,便也顺水推舟帮宋砚清治病。
反正医圣治病不是看条件就是看心情,她这话并没有引起怀疑。
倒是祝从浓提起过谢景谙要立后的事。
只有两个字, 突然。
突然到她这个胞弟事先都不曾表露过这个意思, 就像是一夕之间起的主意。
况且她也是知道她这个弟弟对辛如练的心思的,后宫无一妃嫔, 后位又空悬这么久, 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把它留给自己喜欢的人。
此番突然要立宣首辅的女儿为后,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私底下也没听说他和宣青檀见过面什么的, 只怕他连宣青檀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不过对于谢景谙要立后这件事祝从浓是不反对的。
想立后了,说明他收心了, 不再执着于练练,此后她也不用夹在中间难做人。
赵断鸿原本是要挤到辛如练身边去的,但一左一右被晏行舟和祝从浓给占了,他只能站到辛如练身后嘘寒问暖。
经此一事,赵断鸿强烈要求要住进宋府,美其名曰看顾辛如练,有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发觉,必然不会再叫先前的事发生。
祝从浓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一听他这话当即就招呼人把赵断鸿给赶了出去。
鸡飞狗跳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豹将看不下去,强行把赵断鸿拖走才算了事。
等到把祝从浓和赵断鸿送走,褚楚也来了。
她这些日子本就悄悄住在宋府,方才为了不让人知道这件事特意回避开了,这下等到人差不多都走了她才来。
彼时屋内就只剩下辛如练、晏行舟以及阮良桐和佘九仓几人,褚楚一一见过,等到视线落到晏行舟身上的时候不由得微微变色。
男子面带病色,弱不胜衣,眼角一颗泪痣尤为明显,衬得整个人羸弱中带着些温润儒雅,端方持正。
也是这颗泪痣,让褚楚想起一个人。
大御明昭太子,晏行舟。
他的眼角也有这么一颗泪痣,就连位置和大小都似乎一样。
只不过二人相貌并不同,气质也不同,晏行舟身上比眼前之人多了几分皇家威严,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尊华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也不是轻易就能遮掩的。
思索间,褚楚扫过晏行舟的眉眼。
晏行舟的眼睛受了伤,说是双目失明不能视物,可这位宋三公子的眼睛分明好好的,彼时正含笑看着她的姐姐辛如练,扯了扯她的衣袖送上一颗梅子,目光柔情似水,视线一点儿也不曾离开辛如练。
褚楚不由得松口气。
那位叱咤风云的明昭太子怕是做不出这等小儿女情态。
况且如今那位太子殿下尚下落不明,怎么可能会是眼前之人。
这世间有泪痣的人多了,有些相似也没什么,怎么可能人人都是晏行舟。
见晏行舟半天没理会褚楚的见礼,辛如练不由得用胳膊肘拐了拐晏行舟。
晏行舟似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凑到辛如练面前,低声问:“何事?”
这一凑二人就难免离得很近,晏行舟的鼻尖几乎都要碰上辛如练的耳垂。
气息灼热喷洒在颈侧,辛如练睨他一眼。
这人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九州五国说起他这个明昭太子谁不夸赞其大才,怎么这个时候反倒掉链子了。
“楚楚在和你说话。”辛如练低声提醒。
听到这一句,晏行舟仿若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向褚楚施礼赔罪:“方才沉迷于夫人的温柔乡,一时忘了回礼,让帝姬见笑了。”
褚楚失笑:“宋三公子不必多礼,倒是我初来乍到,打扰公子和姐姐了。”
人家夫妻之间的闺房之乐,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这个话题到此便也结束。
倒是辛如练看了晏行舟好几眼。
什么温柔乡?
她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
不对,她已经见识过了。
先前某人不还编出一大段来哄骗自己是他嫂嫂吗?
说起瞎话来当真是一点儿不带脸红的。
褚楚和辛如练说话,一旁的佘九仓看着二人倒是起了几分狐疑。
他也看出来了,褚楚和昔日的阮良桐有些像。
大乐帝姬和他的妻子长得如此像,反倒是才回归膝下的女儿和他妻子长得并不像,这说明什么。
佘九仓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阮良桐当即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别着急。
这件事目前为止也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多事之秋不宜声张。
佘九仓知道她是在为两个孩子考虑,也就顺着她的意思来,并没有多说。
几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时间也过去了一大半。
得知辛如练平安归来,褚楚便借口回了自己屋子。
佘九仓叮嘱晏行舟几句,让他最近少用眼,多休息。
虽然他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和常人一样,但那是用强效药才达到的效果,真要恢复如初,还需要一些时日。
再加上他那一身内伤外伤,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再不好好调养休整,只怕会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阮良桐拉着辛如练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定她没受伤才松一口气,母女俩亲亲热热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才作罢。
没多久,阮良桐便拉着佘九仓来到了楚楚所在。
见到二人前来,褚楚微微诧异,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招呼二人进屋落座。
“方才听我夫人说,帝姬近日身体不适,不知可否让我看看。”想起先前阮良桐给他提起过褚楚这些天有些头疼脑热,佘九仓率先起了话头。
褚楚又惊又喜:“许是感染了风寒,没什么大碍,倒是难为茶漪娘子记得,还劳烦前辈走一趟,是楚楚的不是。”
佘九仓示意她把手伸过来把脉,褚楚也没有推辞。
这世上能得医圣诊治的没有几人,此刻人家为了她不惜特意走一趟,她要是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
阮良桐在一旁打下手,时不时问楚楚一些小时候的事。
许是在宋府受了阮良桐不少关照,褚楚对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除去被褚谦欺负的事,其余无关国之大事的她便一股脑都说了。
比如她对红豆过敏,小时候因为误食了半块红豆糕,浑身起疹子呕吐不止好几天,把她母后都吓坏了,宫中太医束手无措,最后还是用了民间偏方才得以解决。
佘九仓听到这里时,不由得看了阮良桐一眼。
阮良桐也对红豆过敏,褚楚过敏时的症状和她一样。
且通过脉象来看,褚楚更像是不足月生产的。
当年大乐皇后和阮良桐虽然是在大福寺同日生产,但大乐皇后是足月生产的,阮良桐因为被滑胎药毒药轮番上阵磋磨,腹中胎儿不足月便早产。
一般来说,早产的婴儿多少都带有一些不足之症。
之前佘九仓也不是没有为辛如练号过脉,但辛如练身上并没有什么不足之症,佘九仓也只当是她自小习武后期调节过来的。
现在在褚楚身上探出这个脉象,倒是让他起了疑。
给褚楚开了几副药,佘九仓便和阮良桐离开了。
路上,阮良桐问起:“如何,是我们想的那样吗?”
自从她知道褚楚和她长得很像后便写信把事情告诉了佘九仓,原本也只是疑惑 ,但这几日的相处,她越发觉得不对劲。
如练虽然和她很亲,但这种亲似乎并没有血浓于水那种感觉,反倒是和褚楚在一起的时候,她更能感受到那种内心深处的亲近。
她觉得是自己出了问题,夜里常常反省自己。
如练可是她的女儿啊,可她面对自己的女儿非但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母女情,倒是对别人的孩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
直到刚刚听到褚楚说她也对红豆过敏,她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八九不离十。”佘九仓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别急,我且去大乐走一趟,到时候自然见分晓。”
他和大乐帝后也是打过交道的。
昔年大乐皇后突生恶疾,他便被大乐皇帝开了高价请了去。
不过当时他是隔着幕帘诊治的,并没有看见大乐皇后的凤容。
现在仔细想想,辛如练的脾性似乎更像那位大乐皇后。
这厢,褚楚几人一走,屋内又只剩下辛如练和晏行舟二人。
辛如练就这样看着晏行舟,也不说话,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晏行舟被她看得没好意思,忍不住喊了一声:“练儿……”
“不继续做戏了?”辛如练没好气问他。
方才还楚楚在的时候,他在旁边做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派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自己感情好得很。
这有什么感情好不好的,她给他冲喜,期间也就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其余时间他不是在生病就是在生病的路上,哪来的夫妻情谊?
晏行舟只道:“不敢。”
辛如练差点儿没被他这句话给噎住。
什么不敢,他刚才不是做得很好吗?
现在人走了,他倒是装起可怜来了。
“她是你未婚妻,日后你们是要成婚的,你今日这样做可曾想过她的感受?”辛如练恨铁不成钢。
只是她这一句还没说完,晏行舟就反驳道:“她对我无意,我与她也没有男女之情,我和她不会成婚。”
辛如练一怔。
她倒是鲜少见到晏行舟这般严肃的模样,逃亡路上都能开玩笑的人,没想到居然会因为这个话题而语气郑重。
“上次我假托随同大福寺方丈苦行修度离开,就是为了婚约的事,我和她已经达成协议,我助她登上大乐帝位,她和我解除婚约。”晏行舟凝着辛如练的眼睛,眸底渐渐浮上湿意,“练儿,你到现在还把我推给别人,这么久了,我对你的心意,你当真一点儿都不知吗?”
第87章 练儿,我是干净的
辛如练微微一愣。
没想到晏行舟会给她解释这么多。
不可否认, 晏行舟让褚楚主动提出退婚是在保全褚楚名声。
要是他退婚,褚楚那边就不好看了。
且助褚楚登上帝位,到时候两个人都是各国君主, 婚约一事自然作废,这比任何一方提出退婚都有效。
只是, 他说的心意她确实不太能接受。
她和晏行舟只是表面夫妻, 空有夫妻名义。
虽然不知道晏行舟和宋培印在谋划些什么, 但别国太子和太傅都齐聚在大齐这边了,定然也不是什么请客吃饭的小事。
深吸一口气,辛如练委婉道:“你是大御储君, 将来更是大御国主,我们两个的路不同。”
她身处旋涡中心,将来和大齐皇权对上必有一场恶战。
现在的她已经牵涉很多无辜人受累了,不想再因为自己而祸及他人。
“练儿是不是嫌我不干净?”晏行舟看向辛如练, 目光似有凄凄。
辛如练不解。
这怎么还扯到干净不干净身上去了?
还没等她想个明白, 晏行舟已经开口道。
“我虽是太子,但自小受圣人教导,恪守各项礼仪规法,身边没有任何侍妾通房, 就连近身伺候的人都是侍卫专职, 并没有让任何宫女婢子贴身伺候,你若是担心我以后会有别的妃嫔, 我可以向你发誓, 我此生不会再有别的宫妃美人,我保证能做到如大乐皇帝那般只和大乐皇后一人厮守, 否则这一生所喜都将成痛,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练儿,我是干净的。”
辛如练一怔,敢情他说的干净什么的是这个意思,还发上毒誓来。
受礼法阶制影响,有点头脸的男子谁没有个三妻四妾,更别说身为一国太子,这些事只怕早就有人悉心操持了。
她倒不是不相信晏行舟说的这些,这些年大御明昭太子美名在外,确实没有听说他身边有什么美姬侍妾,更何况他和大乐帝姬还有婚约在身,就算为了两国面上过得去,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她要说的不是这个。
辛如练轻咳两声。
说起这种话题她倒不觉得尴尬,她又不是捧着女戒女训长大的闺阁女子,只是觉得这种事终究是晏行舟个人的私事,和她这个外人没关系,直接说给她是不是有些不太合理。
遂急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又不要我了吗?”湿意涌上眼眶,晏行舟说话都有些哽咽,“你是不是又要说和离的事?”
被他猜出,辛如练到嘴边的和离二字顿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不是因为晏行舟是大御明昭太子,也不是因为他和褚楚有婚约,更不是因为他日后君临天下宫妃无数。
而是因为她自己。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不仅关乎她个人,还关系她身边的所有人,她得把他们提前摘出去,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冒险。
辛家已经不关她的事了,事到如今,辛家也对谢景谙造不成什么威胁,谢景谙也不会再对辛家下手。
现在她要操心的就是宋家,以及栖身宋家的娘亲和父亲。
若事成,她身边的人自然无虞。
若失败,让他们和自己撇清关系也是好的,起码还能活命
辛如练还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毕竟上回说起和离,晏行舟情绪激动突然就吐血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这次旧事重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可是现在再不提就没有机会了,有些事不是不提就能解决的。
主要是她当时也没想到晏行舟对和离的事反应会这么大。
从始至终她们两个人更像是被圣旨赐婚捆束的陌生人,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直到刚刚晏行舟把话说开了,表明了他的心意,她才知道这件事好像就只有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辛如练无声一叹。
也罢,长痛不如短痛。
晏行舟只是暂时想不通而已,等到事情过去了,就会明白他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是割舍不了的。
她做恶人做多了,就由她来断好了。
只是还没等辛如练想好要怎么把事情说得明白又不伤人,转头一看,便见晏行舟眼下一丝血红流露。
从眼角到脸颊,细细长长,腥红一线。
不是泪,而是血。
辛如练心下一惊。
上回晏行舟被乡书啄了眼时也流了血,只是那时的血并没有现在这么多,也没现在看起来可怖。
先前她父亲就嘱咐过晏行舟近日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毕竟眼睛还伤着,保不齐会就此失明。
看来是因为刚刚说起和离又刺激到了。
“不是,你别瞎想,我不是要说这个。”辛如练怕他钻牛角尖眼睛伤得更重,忙打圆场。
虽然她确实是打算说和离的事,可是现在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她还怎么说下去。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他怎么就……
晏行舟盯着辛如练,梗着脖子,声线沙哑语带哭腔,因为眼里渗血,眼前血红一片,他几乎要看不清辛如练,却依旧直勾勾地凝着她。
“我知道,你就是不要我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觉得我会拖累你,所以一直想着抛弃我。”
他越说,声音越颤,越说,眼里涌出的血色越多。
辛如练头疼不已,只能一边生硬地哄着,一边去擦拭他眼角以及脸上的血迹。
佘九仓赶来察看晏行舟的情况时,脸上神色难看至极:“你们刚刚做什么了?”
先前还好好的,一会儿不见眼伤恶化成这样,这期间必然发生了什么。
晏行舟红着眼睛不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出不来,吸了吸鼻子不叫人发现他方才的失态。
辛如练就只能硬着头皮如实回答:“在说和离的事。”
说到这里,辛如练有些心虚地去了晏行舟一眼。
果然,刚刚稳定下来的人听到这几个字眼睫微微颤动,鼻子一酸似乎又要伤感。
佘九仓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很是无奈:“他的眼睛要是再见血,我也保不住。”
辛如练自知理亏,埋头受训。
“这是给他用的,这些天你们就住在一起,遇到什么情况也能及时有个照应。”佘九仓从怀里拿出一瓶药递到辛如练手中,轻轻拍了拍交代,“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好好照看你娘。”
听到佘九仓要出去,辛如练忙问:“父亲这是要去哪儿?”
佘九仓示意她无事:“有些陈年旧事需要处理,放心,没什么危险,我去去就回。”
不管事实如何,现在辛如练都是阮良桐的孩子,也是他的女儿,他对她从头到尾都是父亲对女儿的爱护。
父女俩说了好一会儿话,等到把佘九仓送走,屋内又只剩下辛如练和晏行舟两人。
两相对坐,相对无言。
良久,还是辛如练率先开口:“你的眼睛……还好吗?”
她其实不太适合开启话头。
先前佘九仓就已经说过晏行舟的眼睛要是再见血就真失明的话,她现在再问无疑是多此一举。
只是她也找不到什么好说的了。
上次把人弄吐血,这次把人弄流血。
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专门把人弄伤的本事在身上,以至于现在和晏行舟说话她都要斟字酌句先在脑中过一遍,生怕哪句不对又把人弄伤。
晏行舟吸了吸鼻子,睫翼上还有未干的泪,反问道:“练儿是希望我的眼睛好,还是不希望。”
辛如练抬眼看他。
这好像是他的眼睛吧,好与不好都是关乎他个人的事,怎么还扯上她了?
不过刚刚她的父亲特意交代了,不能再让晏行舟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有什么事尽量顺着他来,切记不要过喜过悲。
真要说起来,他的眼睛受伤确实有一部分要算在她头上。
想到这里,辛如练说话也软了几分,没了平日里的疏离冷硬:“自然是希望你的眼睛能好。”
“好,那我就尽快让我的眼睛好起来。”听到她这句,晏行舟顾自笑了起来。
似乎刚才动不动就哭鼻子的人不是他一样,当真变脸比翻书还快。
反倒是辛如练觉得他这话说得有问题。
按照他这个说法,要是她刚刚说不希望他眼睛好,那他是不是就真让自己这样瞎一辈子。
晏行舟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尾指勾了勾辛如练的掌心,尾音软成一片:“练儿,我饿了。”
指尖划过掌腹,轻轻一勾,不同于在上面写字的时候,酥麻的痒意似乎会游走一般,顺着手掌溜到了手腕,再从手腕爬上手臂,就像羽毛一样,丝丝缕缕,却又让人不可忽视。
辛如练不适地把手收回,轻咳一声:“我去传膳。”
说起来,她和晏行舟回来以后就没吃过饭,一直忙着招待祝从浓等前来看望的人,都没顾上。
现在闲暇下来,还真是有些饿了。
晏行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角笑意更浓。
练儿什么都好,就是对感情一事比较木讷。
不过他也不奢求什么,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她不赶自己走,他还能在她身边。
二人用过晚饭,天已经黑了。
屋内温着小火炉,辛如练在一旁清点当初随她一起征战,能够信得过的人手,时不时提笔写写画画,但落笔既不是人名,也不是数字,而是一些看不懂的花纹。
晏行舟也不打扰她,给她把灯挑亮,便安静地在一旁就着火炉煨橘子,时不时给她递上几瓣送到嘴边。
辛如练手下动作不停,入了神很是认真,下意识就张口接住。
这接是接了,却不吞咽,顶到口腔内壁鼓出一个小包,看上去很是俏丽。
难得见到她这样的一面,不像素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晏行舟没忍住伸手戳了戳。
辛如练提笔看他,似乎才回神,眼神询问他什么事。
晏行舟含笑:“夜深了,仔细伤眼,我们家有我一个瞎子就够了,练儿可别再把自己害了,不然到时候我们两个上街还得拄着拐杖相互搀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禁感叹:“或许那样也不错,能和练儿偕老,那该是多么美好的场景啊!”
辛如练已经能适应他这玩笑般的语气了。
能在逃亡路上说笑的人,现在调笑自己是个瞎子也没什么。
看了眼天色,确实不早了,还真是一忙就忘了时间。
把口中的橘子嚼了嚼咽下,辛如练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晏行舟也帮着,确认都收拾好了才对辛如练道:“这几日赶路也累了,练儿早些休息。”
说着,人就要离去。
辛如练叫住他:“你也在这里休息吧。”
第88章 我已经是练儿的人了
这次换晏行舟愣住了, 看了看辛如练,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问:“我……我也在这里休息?”
虽然他和练儿在外人眼里是夫妻, 可是一直都是分开睡的。
练儿只把冲喜当公事公办,接连几次试探, 被他引导相信他不是文丛润后就各自做各自的了。
更别说这阵子出了这么多事, 他又是不再在家, 又是托病出门寻医,和练儿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像方才那样二人一起添灯烤火就已经是很是难得了,提出一起休息还真是他没想到的, 更是他不敢想的。
“你的眼睛。”辛如练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这四个字。
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她的父亲方才已经说了,让她和晏行舟住在一起, 有什么也能照应。
念在他的眼睛一半是因为她伤的, 她也该为此担责。
她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会逃避责任。
况且谢景谙放出要立后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试探她和晏行舟。
索性将计就计,她和晏行舟做出寻常夫妻的样子也能迷惑他一二。
辛如练如此想。
晏行舟听得她这样说, 笑意浮上眼底, 被烛火一照衬得温柔缱绻,绵绵如江南烟雨。
原来是因为这个。
那看来他还要托这双眼睛的福, 要不是因为它, 他估计还听不到练儿这句话。
或者要不要让眼睛慢点好?这样就能一直待在她身边了。
晏行舟心里如此想,也不推辞, 二人洗漱一番,辛如练便率先上了榻。
看着她整理床铺合衣躺下, 晏行舟突然有些局促。
虽然只是单纯地盖一床被子休息,不做什么,可他就是没来由地有些踌躇。
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和她一起同床共枕的画面,不过幻想终究是幻想,真到了这一天,他反而有些紧张。
这一紧张就导致他想找一些事做分散注意力,于是也不管刚才已经洗漱了一遍,又叫人打水进来,打算重新洗了一遍。
侧身躺在里侧的辛如练听得水声响起,不由得疑惑:“你这是在……过二堂?”
这过堂是指有事告官的人在公堂受审,时律法周正,官员处理过堂讲究一次把事办好,要效也要达,这过二堂可就不好听了。
但晏行舟知道,辛如练不是用这个来阴阳他,而是打趣他。
能得她一句打趣,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辛如练看着晏行舟的动作,面带不解。
他先前不是已经洗了一遍吗?怎么又重复了一遍?
还是说这是他们大御的某项习俗?
“吵到你了吧?”晏行舟耳尖微红,面上不自在,也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扯了一个理由,“我就是怕弄脏你的床榻。”
辛如练目光落到他身上,并不相信他这个信手拈来的解释:“你不是说你是干净的?”
晏行舟被她用先前自己说过的话堵了个正着,不禁笑出声来。
他那时的干净和她现在的干净可不是同一个意思。
不过被她这么调侃,晏行舟也洗不下去了。
叫人撤掉水盆,晏行舟动手把灯烛剪灭,只留一些零星微光,随后也上了床榻。
床帘落下,足够容纳两人躺下的床榻就显得狭小了些,虽然隔着一个小臂的距离,但这一静下来,彼此的呼吸似乎都能听见。
辛如练依旧靠里侧躺。
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而觉得和之前一个人睡有什么不一样,也没什么好拘束放不开的。
以往在外打仗,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将士们挤着挨着,以天为被,沙石地都能睡。
现在能有松软的床榻供她休息已经很不错了,她又不是计较男女大防的人,自然也没觉得不自在。
晏行舟平躺,许是自小受各种礼仪规矩教导约束,躺下和站着时一样板正,让人找不出半点儿错处,这就导致他只偏头看辛如练。
想起方才的调侃,他道:“练儿,我真的是干净的。”
辛如练不知道他怎么还在纠结这个话题,只浅浅地嗯了一声,闭上眼就要睡去。
她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一个人倒头就睡,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主要是她心里觉得这件事不关她的事。
晏行舟过去有没有侍妾,将来有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是他自己的事,和她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她又不是他的谁,他也不需要跟她解释什么。
她只是和他暂时以夫妻名义搭伙过日子而已,待此间事了便各自归位,从此天涯陌路,谁也不欠谁。
晏行舟也知道自己这句话显得苍白无力,尤其是听到辛如练这般淡淡地应他,态度不明,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心底就更加迫切想要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我可以证明的。”他说得恳切,大有把一颗心剖出来给辛如练看的派头。
辛如练眼也未抬,语气依旧:“怎么证明?”
她本来不想搭话的,但是怕晏行舟执着于这个问题刺激到眼睛,只得顺着他这话说下去。
可是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大对。
她离经叛道,虽然百无禁忌,但这个问题好像不是她该和他探讨的。
正要补上一句让他别多想,晏行舟已经开口。
“若是有朝一日我脏了,不用练儿亲自动手,我会自裁。”
声音郎朗,字字清晰入耳。
辛如练被他这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半晌只得转移话题:“夜深了,睡吧。”
多说多措,还不如不说。
“有些睡不着。”见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晏行舟便也顺着她来,看着头顶的床帐,笑意温柔似水,“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榻抵足而眠。”
确实是第一次。
他和她总共成了两次亲,却是第一次这般如夫妻一样同床共枕。
第一次堂还没拜完,她就匆匆上了战场。
第二次他还没道明身份,就遇到了刺杀。
几番阴差阳错,到如今才能有此番寻常夫妻的光景。
辛如练掀了掀眼皮,目下一片澄澈:“既然睡不着,不妨说说当初从皇宫里出来,你做了什么才把身中剧毒的我给强行拉了回来。”
那毒药她又不是没见识过它的厉害,见血封喉不是说说而已。
经此一事她还能活,委实是她没想到的。
晏行舟到底做了什么,她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晏行舟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顿了顿,笑道:“我还能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就只能请书改想尽各种法子祛毒,书改是佘老前辈的关门弟子,他的本事练儿难道还不知道,不过也是练儿命不该绝。”
辛如练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并没有听到她想听的,便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
要是真如他说的这般轻松,当初大周就不会灭国了。
更何况先前她和宋培印、江书改也谈起过这个话题,两人对此皆是支支吾吾,摆明了这里面有隐情。
偏偏晏行舟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
他总是这样,每次问他些什么,他都不肯实话告知。
文丛润的事是这样,毒药的事也是这样。
辛如练心里堵着气,什么都没说,只是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就听得身旁窸窸窣窣地响,是衣料摩擦出来的声音。
晏行舟似乎翻了个身。
辛如练没管,依旧闭着眼打算继续睡。
睡意还没起,便察觉颈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微地动。
辛如练转过身去,稀稀落落的烛火下,晏行舟侧身勾起她的一缕发丝,与他自己肩头的一绺墨发在指尖绕做一团。
指间鸦发如云,枕上青丝纠缠,灯影成双,透过帐帘越发朦胧。
晏行舟将缠在一起的两线发丝握在手中,就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样:“如此,便算是结发了。”
所以他刚刚就是在弄这个?
辛如练脑中思索片刻。
他似乎格外注重这些她并不在意的小事。
上次在东郊小院,他有伞不撑非要淋雪,踩着她的脚印说什么共白头。
这次他抓着她们两个人的头发,含笑说什么结发。
晏行舟这个人,看起来万事不惊胸有成竹,可辛如练总感觉他有些患得患失的。
是因为得到的太少,所以只要抓住一点儿便要牢牢握住?
还是因为失去得太多,所以但凡有一点儿从指尖溜走他就会痛不欲生?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现在的这个样子?
想来他这个太子当得也不容易吧,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说到底也是一个可怜人,她又何必跟他计较置气一些有的没的。
反正他不说,她也有法子知道。
她不是还能探听他的心声吗?
正如他所说的,人能说谎,伤口不会,心也不会。
只待他眼睛好些再去琢磨这些事。
至于淋雪结发什么的,在她看来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又不会对她造成什么损失,他既然喜欢,由着他来就是。
辛如练如此想,抬手给他掖了掖被子:“早些睡。”
说完,便闭上眼沉沉睡去。
忙活了一整天,她确实也累了。
听着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晏行舟握着头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紧了怕扯疼她,松了又怕握不住。
如此反复几次,抬眼见辛如练的眉头微微皱起,便伸手为她轻轻抚平。
这些日子到底是苦了她了,夜里都睡不安稳,想必又在操心那些烦心事。
晏行舟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眉心,直到辛如练不再紧锁眉头,他才倾身把头靠过去,和她额头相贴。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哪怕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练儿,不要丢下我。”
烛火渐灭,屋外碎雪簌簌,榻上人影条条,呢喃细语也渐渐泯灭在晃动的烛光里,一夜好眠。
第二日
辛如练醒来时天色方才蒙蒙亮。
她一向醒得早,但是晏行舟似乎比她醒得还要早,以至于她一睁眼就看见晏行舟对着她笑。
“练儿醒了?”晏行舟替她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辛如练看着他那架势,似乎一夜没睡,但精神却极好:“你没休息?”
晏行舟唇角一勾:“不是没休息而是睡醒了,我现在已经是练儿的人了,练儿可不能不要我。”
辛如练觉得他这句话有歧义,还是很大的歧义。
每一句单独拆开都能理解,可是混在一起就感觉味道不对了。
不过只怕昨晚晏行舟歇在她这里的事整个宋府都知道了,真要追究起来也不算错。
辛如练不由得又把目光落到晏行舟脸上。
他一开口就是别不要他,看来昨日那事他还放在心上,和离什么的得往后放放,不然一不小心把人弄哭弄瞎,她反倒成了罪人。
“练儿可以叫一声我的名字吗?我想听。”晏行舟试探性地去牵她的手,见她不避便大着胆子与她十指交握。
辛如练看向自己的手。
两手交握,十指紧扣。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人这般亲密接触,许是头一次,有些怪异却不反感。
晏行舟怕她不肯,便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我眼睛有些疼,想听练儿唤我名字,听到练儿叫我名字就不疼了。”
“唤你名字就不疼?”辛如练秀眉飞挑,“我也不是大夫。”
这都什么蹩脚的理由,和上次那个衣服上沾染了茶渍和风雪,怕在属下面前失仪有什么区别?
听得这个也字,晏行舟就知道她是在点昨晚他说的那句话。
笑意浮上脸颊,他道:“可你是练儿。”
他接得也快,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理由不充分且不切实际。
见辛如练还不打算依他,晏行舟只得捂着眼睛嘶嘶抽冷气:“练儿,我疼。”
面色微白,眼睛泛红,看起来当真是疼极了。
辛如练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想着他父亲说的不能刺激他,只得开口:“宋砚清。”
晏行舟就知道她最吃自己的苦肉计。
只是还没等他高兴,就听得宋砚清三个字砸落耳边。
眼里的光淡去,晏行舟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他要听的不是这个。
宋砚清不是他的名字,他只是借宋砚清身份在大齐行事。
在他期盼的眼神里,辛如练又换了一个名字:“席东月。”
“练儿……”
接连两次没听到自己想听到的,晏行舟面上隐隐有委屈之色,眼底也多了几分神伤。
他如何不知道辛如练是故意的。
这也怪不得她。
谁让他当初几个身份来回骗她,把她蒙在鼓里,几次正面对上,他都使了小把戏把人骗过去。
现在练儿什么都喊了,就是不叫他名字,是他活该。
辛如练就这样看着他,装作不知道他要的名字是哪一个,想了想忽然开口。
“文丛润。”
第89章 你没有别的话对我说?
晏行舟顿住, 看向辛如练的目光多了几分不曾有过的慌乱:“练儿在叫谁?”
“你觉得我在叫谁?”辛如练很自然地把皮球踢了回去。
晏行舟垂下眼帘。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从一线天出来后,在三十里外的悦来客栈。
那个雨夜,他也曾问过她:“夫人觉得我是谁?”
他不是不想告诉她, 也不是不敢告诉她。
他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
不等晏行舟开口说话,辛如练便翻身下了床榻, 去寻昨晚收起来的纸笔:“听说你书画双绝, 画我已经见识过了,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能见识见识你的书法。”
大御明昭太子书画双绝,这是九州五国皆知的事。
画她确实已经见过了,在悦来客栈就已经见过了。
画技确实高超, 看着那画她都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唯独这字……
晏行舟心中隐隐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但也不拒绝,起身走向案几:“虚名而已,世人谬赞, 练儿若是想看, 那我便献丑了。”
辛如练把灯挑亮,递了支狼毫给他,拿起墨条开始研墨。
待墨准备好,辛如练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劳练儿为我研墨。”晏行舟道了声多谢, 提笔蘸墨。
见窗外梅枝疏影, 稍一思索,纸上便多了一首小词。
写的是冬雪红梅, 放到这个时候倒是十分应景。
字句凝练, 比拟贴切,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雪压梅枝, 梅骨铮铮傲然生香之景。
世人写梅多赞其风骨,可这首词却不以梅骨、梅香、梅傲为主, 而是借风写梅,以雪比梅,取的是一个新字。
单是一个新字,便已经盖过所有咏梅诗词,更何况这首词立意极佳,哪怕是不懂诗词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一首好词。
辛如练的注意力没放在诗词内容上,而是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一气呵成入木三分的字上。
笔走龙蛇,刚劲有力,果然好字,不愧是书画双绝。
可辛如练并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这字是好字,笔迹和上回他假借同仇行世苦行修度离开,留给她的那张纸条上的字是出自一个人。
“换只手写。”辛如练视线落到晏行舟的左手上。
她不是无理取闹。
而是先前和他十指相扣时发现他的左手指腹上有茧子。
很薄,不是天生就是薄的,而是被刻意打磨过的那种薄,若非如此贴近,若非万般注意,很难发现这一层茧子。
起先她以为是他习武落下的,可是习武落下的茧子她也有,两相比较并不相同。
相反,更像是长期握笔写字导致的。
想到先前晏行舟还是宋砚清时,她曾对比过文丛润和他的笔迹,当时便留了个心眼。
什么样的人会在左手留下茧子?什么样的人又会故意把左手上的茧子打薄抹除?
这必然是要掩盖什么。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晏行舟握笔的手一顿,抬眸看向辛如练:“练儿……”
没等他说完,便有小厮来报。
因为段无痕的死,戎督军奉命请辛如练走一趟。
这戎督军自然是戎炎。
至于奉命,奉的是谁的命也显而易见。
辛如练看了看天色,天才放亮。
这么早就来,看来他那边是有所准备了。
“练儿。”这次晏行舟倒是没了之前的心虚,听闻此事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去。
戎炎和辛如练不对付的事他也是知道的,更别说辛如练被褫夺军职后戎炎被谢景谙提拔重用。
戎炎摆明是谢景谙的人。
他不能让辛如练独自涉险。
辛如练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无事。”
谢景谙要是对她下手,当日段无痕把她诓到营帐里就动手了。
至于戎炎,她虽然和他不是一路人,但也清楚他这个人的性子,他先前既然能放她离开,事后自然不会揪着不放。
“我去去就回。”辛如练道,简单收拾了一下,拿上段无痕的剑便出去了。
自从段无痕死后,她便把这把剑随身带着了。
和杀死文丛润那次不同。
虽然都是一剑穿心,但文丛润死后,她再也没有碰过那柄陪了她十几年的贴身短剑。
当初提着短剑上花轿,抱着令牌入宋府,她把短剑拿给小厮,让小厮把它递交给宋砚清看。
事后宋砚清,也就是晏行舟把短剑又还给了她,就像她中毒醒来后,把藏剑簪交还给她一样。
只是她再也没碰过那柄短剑。
默默把它埋在东郊小院的梅树底下,再不让它现世,如同把文丛润的遗骨埋在哪里。
而段无痕这把剑她留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愧疚?念想?警示?
通通都不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觉得剑在,人就在。
似乎只要她叫到他的名字,他还能高声应和一句末将在。
曾经最好的战友用他的死来劝诫她,她又怎么能让他失望。
辛如练握紧手里的剑,心底五味杂陈,只是转身那一刻,视线在晏行舟写了小词的纸上落了落。
晏行舟眼底忽然有些酸涩。
字不用写了,话也不用说了,她已经知道了。
他以为他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他就是文丛润。
也曾想过她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
唯独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清晨,这么平静,这么猝不及防。
想到这里,晏行舟忽地笑了。
练儿何其聪明,他都没发觉自己露馅了。
寻常人大多是用右手写字,且只能用右手,可他不一样,他左右手都能用,且两只手的字体不一样。
他是文丛润的时候,就是用左手写的字,只是练儿没亲眼看见他动过笔,也就不知道这件事。
方才因为他一时大意,倒是让她察觉了。
晏行舟苦笑,心里却没来由地松快许多。
这算是彻底交代了吧。
曾经一直未能说出口的遮掩与掩饰,都在方才那一眼中了。
练儿就是练儿,心细如发,什么也瞒不过她。
她先前能发现他是宋砚清,他就知道迟早有一日她会发现他是文丛润,不过是时间早晚。
笑着笑着,眼底湿润一片,晏行舟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不是伤心悲痛,而是喜极而泣。
从此他和她之间再无什么隐瞒,他在她面前,就只是他,不是别的人。
不是白面书生文丛润,也不是宋三公子宋砚清,更不是客路阁阁主席东月,就只是他晏行舟,是只属于他这个人的晏行舟,而不是大御明昭太子晏行舟。
晏行舟闭了闭眼,微微仰头。
眼泪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痛,但他却无比享受这一刻身体上带来的疼痛。
只有身体上痛了,才能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他还能继续守在她身边,书改的药近日也快成了,她不用再受苦了。
也不管脸上泪水肆意,晏行舟开门便要出去。
练儿只身赴会,面对的还是谢景谙,此行怕是凶多吉少。
得做两手准备。
只是他刚从房内出去,迎面就遇到了宋培印。
“亚父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晏行舟问。
他虽然会定期和宋培印商讨事宜,但现在还这么早,还不到时候。
能让他的亚父亲自找来,必然有大事发生。
宋培印见他面上还有晶莹的泪水,一时晃了神:“殿下这是……”
晏行舟经他提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哭过,面上只怕还有未干的泪。
当下不顾形象地抹了一把,道:“无事,我就是高兴,亚父有事请说便是。”
宋府上下都是可信的自己人,况且经过新婚夜刺杀,后面又有明昭太子入住,府内很是戒严,是以二人说话并不避着,一个亚父一个殿下地喊着。
宋培印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不定,微微点点头。
听下面的人说昨晚他们殿下和辛女郎宿在了一起,想来是为这个事高兴。
也确实值得高兴,两个人能走到今天,几经生死,确实不容易。
小夫妻之间的事他作为长辈也不好插手,宋培印便也不再谈起这个话题,直言道:“他要见你。”
晏行舟面上顿时一寒。
他。
除了谢景谙,只怕没人会在这个关头想起他这个边缘人物了。
前脚明昭太子被人暗杀下落不明,他这个宋三公子后脚就病愈归来。
虽说这两者之间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干系,但谢景谙为人城府极深,保不齐能从中抽丝剥茧发现什么。
更别说上次进宫,他还和谢景谙发生了正面冲突。
“殿下去吗?”宋培印问晏行舟。
晏行舟当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去自是要去的,若是不去,反倒是给了他对我们下手的由头。”
然而这次谢景谙似乎真的只是慰问作为父亲的臣子家事,口头上寒暄几句,留了宋培印和晏行舟在宫内吃了顿饭,便把人原封不动送了回来。
如此做派,倒是让两人摸不着头脑。
回去的路上,宋培印和晏行舟谈及谢景谙今日之举的意图:“殿下怎么看?”
“不好说。”晏行舟敲了敲膝盖,“感觉在布一个很大的局。”
明知道谢景谙心思深沉不怀好意,但就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表面上越是风平浪静,就说明接下来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晏行舟在宋培印耳边低语吩咐几句,宋培印点头应是,便去准备了。
做完这些,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晏行舟晃晃悠悠回了辛如练的住所,却发现辛如练还没回来。
他以为辛如练有事又出去了一趟。
可是问了府里的人,才知辛如练早上离开后就没回来过。
晏行舟顿觉不好。
连忙赶到戎炎所在要人,刚到外面,便见辛如练从里面出来。
女子眉眼疏冷,神色如常,唯一的不同就是眉心多了几分疲惫之意。
“练儿。”晏行舟连忙把斗篷给她披上,替她揉搓冰凉的手指。
辛如练把身上的斗篷拢了拢,还真是有些冷了:“放心,我没事。”
确认她没有受伤,晏行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两人先后上了马车,一同回了宋府。
一杯热茶下肚,辛如练问他:“听说他今日召你入宫,可有为难你?”
她当时虽然不在,但也知道这个消息。
本来怕谢景谙对他不利,她也是要跟着去的,只是她被戎炎吊着,临时有事走不开。
“让练儿担心了,他并没有对我和亚父做什么。”见她实在疲乏,晏行舟坐到她身边给她按了按太阳穴,“累了吧,靠着我先睡会儿,等到了宋府我再叫你。”
辛如练含糊地嗯了一声后就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当真睡了过去,只有手还按在段无痕那柄刀鞘上。
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以至于马车到了宋府她都没醒。
晏行舟轻手轻脚抱她下来,送到屋中榻上,给她盖好被子。
原本是做了夜宵等她醒来再吃的,可是辛如练似乎累极了,并没中途醒来,而是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晏行舟就这样一直陪着她。
许是怕她像上次那样一觉不醒,他总是时不时要去探探她的额头,只要温度不减,他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似乎是因为下定决心放手一搏,辛如练这一觉睡得极好,可以说这是她十八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
醒来时就见到晏行舟躺在她身旁,眼下隐隐有青黑,看来并没有休息好。
“几时了?”辛如练问。
见到她醒来,晏行舟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地:“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辛如练隔着床帘看了一眼屋内。
难怪屋里这么亮,原来已经晌午了,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她不是嗜睡的人,在外行兵打仗最是忌讳错时延误军机,是以她一直睡得很浅。
先前嗜睡还是因为武功尽失又中了毒的原因,可是自从佘九仓给她修复了经脉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怎么会突然之间又回归了以前的样子?
像昨晚那样从下午睡到第二天早上,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辛如练揉了揉眉心,有些失神。
晏行舟给她把额角碎发拂到耳后:“练儿饿了吧,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她昨天回来后就没有吃东西,到现在也该饿了。
“不是很饿,吃不下。”辛如练怔怔看着床顶。
也不知道为什么,纵然睡了很长时间,但她现在确实不饿。
忽然想到什么,辛如练转头对晏行舟道:“你没有别的话对我说?”
昨日她走得匆忙,但有了写字认笔迹那一出,想必晏行舟也知道她已经认出他来了。
他不仅是宋砚清,还是文丛润,被她在战场上一剑穿心的亡夫。
“有的。”晏行舟捏了捏她的指尖,“先把饭吃了再说。”
辛如练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这套话术他先前就用过了。
是新婚夜遭到刺杀,她醒来后赤脚追问他是不是文丛润,被他以先洗脚穿鞋给糊弄了过去。
也是那个时候,他告诉她,他不是文丛润。
在她波澜不惊的眼神里,晏行舟率先败下阵来,知道躲不过去,只得无奈道:“这也是我一直不把真实身份告诉练儿的原因,其实是有一事需要练儿帮忙。”
“何事?”辛如练淡淡,并不觉得他又在用别的话术来诓骗她。
事到如今,他要是再哄骗也就没有意义了。
她能分辨其中真假。
她答应得爽快,晏行舟却忽然避开她的视线,耳尖莫名浮上一抹绯红。
辛如练发现不光是他的耳朵,就连脸颊也有几分浅红,不由得有些奇怪。
以为他想就此作罢不了了之,辛如练当即抄起段无痕的剑抵到他脖子上:“现在可以说了吗?”
她不擅长和人虚与委蛇,也不喜欢逢场作戏,比起费时费力刨根问底,她更喜欢用刀剑这种粗暴快捷的方式解决问题。
剑未出鞘,但横空扫来寒气逼人,不比三尺青锋带来的压迫小。
晏行舟避也不避,反而握住剑鞘笑了。
他可不认为辛如练这是在威胁他。
她要是有此意,只怕此刻他已经人首落地。
练儿只是不善于表达,其实她的心里还是给了留了一亩三分地,不然她怎么不把剑刃露出,而是以剑鞘出击。
想到这里,晏行舟脸上笑意更深,就连眉梢眼角也染上了浅浅笑意,怎么都晕不开散不去。
笑罢,晏行舟抬眸对上辛如练的视线,脑中组织了一下措辞,再三确定言语不会过于轻浮令辛如练生厌才梗着脖子道。
“我需要看一眼练儿的背来验证一件事。”
第90章 你才是韶宁帝姬
他素来守正端方, 像方才那般浮浪轻佻的话断不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别扭地吐出这般轻浮的语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以至于说完之后整张脸涨红,不敢去看辛如练。
辛如练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淡淡扫了他一眼:“就这样?”
她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敢情就是要看后背。
“要看可以, 做个交易。”辛如练把剑收回, 干脆道。
晏行舟愕然:“你不问我是要验证什么?”
这又不是喝茶吃饭那种小事, 可是要她……要她把后背露给一个男人看,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
辛如练看着他:“我只做我想做的事,至于你要验证什么是你的事, 与我无关。”
她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晏行舟这个人,说话做事总是一套一套的,看起来毫无章法, 实际上心底早就盘算好了一切。
她不想一开口就掉入他事先准备好的陷阱里。
听她这样说, 晏行舟略显无奈。
这怎么能和她无关呢?
这正是和她有关。
不仅和她有关,还和他,和十多年前大御跟大乐两国定下的婚约有关。
“你不愿意?”辛如练见他不说话,没忍住提了一句。
是她露后背, 又不是他, 怎么到头来他还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不愿算了,当我没说。”说完, 辛如练翻身就要下榻。
她不喜欢被勉强, 也不喜欢勉强别人,既然他不想, 她又何必强求。
“不是。”见她要走,晏行舟急忙拉她, “我不是不愿,是怕练儿你吃亏。”
这事弄得。
这个要求明明对她来说才是不合理的,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他是被动的那一方。
辛如练扫了一眼他拉着自己的手:“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
世道对女子约束颇多,这样不许,那样不行,可她偏生不受这许多不合理的规训束缚。
世人痛指她违世异俗,离经叛道,可那又如何?
她若是会介意这些有的没的,当初又怎么会以女子之身领兵出战。
晏行舟端坐,向她郑重一礼:“练儿说得极是,是我狭隘了。”
是啊,练儿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女子,天地浩大,并不是牵制她的牢笼,她又怎么会介意这些迂腐酸臭处处制约女子的规矩。
一礼揖毕,晏行舟问她:“不知练儿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辛如练理所当然受了他这一礼,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至于是什么事我现在还没想好,你先欠着就是,反正一不让你杀人越货,二不让你打家劫舍,如何?”
“只要一件事?”晏行舟勾了勾唇。
辛如练颔首:“是,就一件,你觉得你吃亏了?”
晏行舟不禁失笑。
这怎么看吃亏的都是她好吧。
“全听练儿的。”
简单几句达成交易,辛如练也是个守信的人,当即把长发捞到身前,解了腰带开始宽衣。
里衣渐褪,沿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往下,紧接着便是薄成一线的背脊。
女子很瘦,肩下蝴蝶骨清晰可见,许是长期征战沙场,皮肤并没有一般女子的细腻白皙,却有一般女子都没有的伤疤。
晏行舟细细数了数,一道,两道,不下数十道。
深浅纵横,各不相同。
有长枪划破的,也有箭矢刺破的,还有一道最深也最长,疤痕狰狞,几乎深可见骨。
那是大刀落下的,砍在了后心,只要再近一毫一厘,整个背就要劈成两半。
晏行舟看着看着,眼底一酸,几乎是瞬间落了泪。
他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也知道她这些年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
可是真正看到这些伤疤,那些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更像是落在他的身上,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整个肺腑似乎皱缩成一团,压得他喘不过气。
以至于他都快要忘了,他是来看辛如练右肩上那个红色的月牙胎记。
晏行舟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视线穿过蒙蒙的泪水,落到辛如练的右肩上。
血月如钩,正好处于右侧肩胛骨正中的位置,就像一轮明月挂在东方。
是了,就是它。
这些年他的猜测,他的怀疑都没有错。
晏行舟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在颤抖:“练儿,你才是韶宁帝姬,你才是自小和我指腹为婚的妻。”
辛如练正要问他看好了没有,突然听到这一句,不禁顿住:“你在说什么?”
“练儿可知你身后有个红色的月牙胎记。”晏行舟一边说一边拿起镜子放在辛如练肩后。
辛如练一侧头便看见镜面上自己的右肩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不多不少,正好是一个月牙形状。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后肩有这么一个胎记。
“何意?”辛如练再次开口,神色自若,并没有因为晏行舟几句话而慌神。
晏行舟替她拉起褪到腰腹的衣服,说起当初的事:“当年大乐皇后在大福寺生产,我也在场。”
之前他的父皇母后以他的心头血救了宋砚清一命,宋培印承诺做他太傅,授他治国之道。
只是宋培印明面上是大齐阁老,不好和大御皇室扯上关系,况且树大招风,也不好让宋培印频繁往返大齐和大御。
所以他的父皇便隔段时间派人悄悄把他护送到大齐,私底下跟宋培印学道论政。
那个时候他两岁,已经跟随宋培印学习有一段时间了。
时大乐皇后怀第二胎常常心悸,噩梦缠身,便想着前往大福寺为腹中胎儿求福。
大乐也不是没有供皇室祈福的寺庙,只是那些寺庙没有大齐的大福寺有得道高僧仇行世坐镇。
大福寺求福灵验这是九州各国都知道的事,盛名之下,一向信佛的大乐皇后更是要来走一趟。
因着大乐皇后和他母后的姐妹关系,当初大乐皇后查得腹中是个女孩时想都没想就指给了他,有了这两层关系在,他也就随同大乐皇后一起来了大齐,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并没有暴露他的太子身份,而是隐在大乐皇后的随行队伍中。
他当时正和宋培印碰面,听到大乐皇后羊水破了,很是危险,当即跑去查看情况。
母后交代过他,要好好照顾大乐皇后母子俩,他顾不上许多就进了产房。
禅房被临时用作产房,他人小身体又灵活,宫婢们压根拦不住他。
等见到大乐皇后时,优雅端庄的美夫人在榻上疼得满头大汗,屋中血腥味极重。
他当时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知道女子生产的痛苦。
他的母后当初生他时就遭了大罪,以至于父皇不愿他的母后再受苦,私底下总是会喝一些他不懂的汤药。
那时的他看到大乐皇后疼成那样,拉着美妇人的手直哭,说什么不要太子妃了云云。
大乐皇后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硬生生疼晕了过去。
好在历经几个时辰的疼痛,最后孩子还是生出来了,母女平安。
看见大乐皇后昏睡过去,他还以为大乐皇后没了,在一旁哭得不行。
慌忙中只来得及看见稳婆手里抱着的一个婴儿,那么小那么软,后背还有一个红色的胎记,两端尖尖,中间弯做一弧,是个月牙。
只这一眼,便烙印进了心里。
从那以后,这个肩后有着红色月牙胎记的女婴便是他的未婚妻,他的太子妃,也是他将来的皇后。
他一直记得这个月牙,以至于后来接手客路阁,他用的名字都是东月,席东月。
其实他对这门婚事并没有太多感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好听一点的名头,他并不喜欢盲婚哑嫁。
是以三年前韶宁帝姬及笄那天,他是想着去问问褚楚心意,若是她觉得这门婚事不妥,可以退婚,他不强求,也不想连累一个无辜女子。
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的父皇母后,和他不同,他的父皇母后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一直心心念念等着韶宁帝姬嫁过来。
就连韶宁帝姬及笄礼,也让他以大御明昭太子的名义,替他们来到大乐为韶宁帝姬庆贺芳礼。
是庆礼,也是相看。
他和韶宁帝姬虽然自小指腹为婚,但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帝姬,随着年岁增长,二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平日里他也只能从父皇母后口中听说对方做了什么干了什么。
诸如韶宁帝姬一心礼佛,为民请福,世人尊她为佛莲圣女。
再比如韶宁帝姬被大乐皇帝亲允同她的哥哥瑾王一同学习理政。
等等等等,能听到的,就只剩对方的名字。
韶宁帝姬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看起来比较熟悉的陌生人,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感情。
可他的父皇母后并不这样认为。
是以那次韶宁帝姬的及笄礼,父皇母后命他前去,也是为了让他和韶宁帝姬见上一见。
毕竟最后都是一家人,若是面都不曾见过一次反而说不过去。
也是那次,他无意间看到褚楚和褚谦发生了争吵。
不是兄妹间的小打小闹,吵得很厉害,似乎还动了手,以至于最后褚楚还被逼得跳进了御花园里的莲塘。
夏日裙衫单薄,被水这么一浸透,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褚楚爬上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已经被石头刮破,露出了大片背脊。
他正要回避,却不小心瞥见那肩背白皙一片,并没有任何胎记。
他当时并未声张,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是后来他的人替褚楚更衣时,也说并未在她身上发现任何胎记。
他问过江书改,人的胎记有没有可能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
得到的答案是不会。
直到后来,他再次悄悄来到大齐同宋培印学习帝王之道,正好看到辛如练为救一名女子,背上挨了一刀。
刀刃挑破后背的衣服,血肉瞬间绽开,一同绽开的,还有一个红色月牙胎记。
和记忆里的一样,血月如钩,倒挂在右肩蝴蝶骨正中。
他是知道辛如练的。
当年大乐皇后在大福寺生产时,也有一个产妇在隔间生产。
双女降生,紫薇星启,这是几百上千年难有的事。
况且之前他也是见过辛如练的。
那时的他扮作乞儿解决客路阁生乱之事,碰上她把自己要追的人给砍杀在斧头之下。
她无意间的举动救了他乃至整个客路阁,他早就注意到她了,背后也一直关注着她。
越了解,越觉得这个女子是个宝藏。
生母早逝,并不美满的家庭让她生出了寻常女子没有的心性,也赋予了她非一般的能力。
清君侧,战沙场,剿贼寇,她在其中那样出彩,那样明媚。
渐渐的,他发现他开始不由自主喜欢上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女子。
喜欢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会因为麾下将士们的离去而悲伤,喜欢她冷心冷情却又真心相待每一个身边的人,喜欢她金戈铁马弓声惊鸿,也喜欢她强忍伤痛偷偷吃酸梅的样子。
是以发现她背后有红色月牙胎记时,他改头换面成了书生文丛润,自导自演了一场美救书生,用苦肉计以身相许。
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出了这么多事。
说到这里,晏行舟声泪俱下:“练儿,这下你是真的不能抛弃我了。”
他虽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会让原本是大乐韶宁帝姬的她变成了大齐辛家女。
但他确定,她就是韶宁帝姬,是他的妻,是他被命运作弄蒙蔽却又在冥冥之中喜欢上的人。
他和她的渊源,早在十八年前就有了。
辛如练听完一直沉默,并没有表态,只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
晏行舟如此肯定,必然有十足的把握。
大御明昭太子从来不做没证据的事,能被他这般郑重以待的,必然不会有假。
她不想信,却不能不信。
只是身份的转变让她暂时有些接受无能。
她如果是韶宁帝姬,那褚楚怎么办?
上天捉弄的不止是她,还有褚楚。
她这些年不好过,褚楚的处境又哪里好得过她?
褚谦要是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
活在褚谦的阴影下,褚楚已经够艰难了,要是再出现这样的事,她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半晌,辛如练道:“你答应过会替我做一件事的对吧。”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但晏行舟还是点头:“是,无论什么事,只要练儿需要,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得到他的回答,辛如练心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好,那我要你不管楚楚是不是韶宁帝姬,全力以赴助她登上大乐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