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的读心术失效了
正要用袖子擦一擦时, 一只手忽然落到了脸颊上。
“别动。”
女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冷香。
赵断鸿知道辛如练不喜用香料脂粉,尤记得她说过, 战场之上每时每刻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若是再混杂脂粉和汗水, 味道就不好闻了。
可是现在他能真正嗅到辛如练身上的气息, 不是花香, 也不是胭脂香,淡淡的,不知道是什么, 很好闻。
也正是这股冷香冲淡了屋内弥漫的洋葱味,让人忍不住想要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眼角微微的凉,是手指轻轻拂过带来的触感, 还有些轻微的痒。
赵断鸿呼吸一窒, 眼中火辣辣的刺痛似乎都随着这一碰而消失了。
这还是辛如练第一次主动离他这么近,近到只要他微微一侧头就能挨上她的额头。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情况,但近在咫尺的呼吸告诉他, 辛如练就在他跟前, 在他眼前。
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就这么突然实现了,赵断鸿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迷迷糊糊的, 只隐约看见女子低垂的睫翼轻微扑闪, 面上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神色。
她是在为他担心吗?
书里怎么说的来着,这个时候似乎该装柔弱博取同情, 好风凭借,乘胜追击。
思及此, 原本打算说不碍事的赵断鸿在心底改了主意。
早知道辛将军吃这一套,他就该先下手为强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她那亡夫文丛润抢了先。
对了,要不要假装眼睛看不清站不稳,往她身上靠一靠?
反正有洋葱迷眼做幌子,辛将军是不会怪罪他的。
这么想着,赵断鸿便要壮着胆子要试一试。
只是还没等他开始动作,脸上的轻触忽然就消失了,连带着消失的还有那清冷微凉的冷香。
“辛……辛将军?”赵断鸿的打算落空,也不知道辛如练怎么就退开了,忙唤她。
早知道他就该快点的,磨磨叽叽的,现在好了,再想做些什么也师出无名了。
辛如练沉声道:“洋葱碎已经弄出来了,赵元帅不必为此忧心,就是眼睛可能还残留刺痛和瘙痒,还需要赵元帅忍一忍。”
原来她刚刚是在帮自己处理进入眼睛的洋葱碎吗?
时间也太短了些,他都还没好好和她亲近亲近。
战场之上她们各为其主,身份国家等诸多顾忌束缚,这让彼此并不能走得太近。
而现在,他来大齐本就是为了她,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等来这么一个机会,怎么舍得就此放弃。
赵断鸿当即用手抹了一把另一只没被洋葱辣过的眼睛:“辛将军,我这只眼睛好像也进了洋葱,你快帮我看看。”
洋葱味道属实不好受,尤其是冲击眼膜那一瞬,热辣酸胀不足以描述,唯一能表达此时感受的就是不受控制滚落的眼泪。
当然,这其中真假参半。
有一半是真被洋葱熏的,另一部分则是赵断鸿故意卖惨加的。
书上说了,越是在喜欢的人面前露出弱势的一面,越能得到对方的怜惜。
辛如练自然看见了赵断鸿的小把戏,只是这次她倒没有如先前一般凑上去。
视线触及泪流不止的赵断鸿,辛如练瞳孔一缩,有些不忍再看下去。
眼泪这东西,以前没觉得有什么,可自从经历过宋砚清的几次哭诉后,她反倒有些害怕这东西了。
辛如练不再看他,只道:“赵元帅先不要揉眼睛,我去让人送些清水来。”
说罢,转身迈步出去,独留赵断鸿一个人在雅间懊恼不已。
这招不好用啊,怎么还适得其反了?
看来也不能全信书中说的。
见到辛如练从里面出来,酒楼的人各自眼神乱转,就是不落到实处。
辛如练没理会他们,看着自己的指尖,一时有些恍惚。
她的读心术好像失效了。
指尖上莹白一线,是还未晾干的泪渍。
她带赵断鸿来酒楼吃饭切洋葱为的就是这个。
先前在晏行舟那里突然想通了自己能通过眼泪听取他人心声,就想着试一试自己有没有想岔。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当眼泪没入唇齿时,她没有听到任何有关赵断鸿的心里想法。
辛如练轻叹一声,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真是够了,越来越不像她了。
很快有人送来了水,赵断鸿清洗一番,洋葱带来的刺痛也得到一部分缓和,但因为先前故意乱抹,眼睛还是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眼泪还在流,只是不像先前那般吓人。
偏生赵断鸿还喜欢用手去揉,这一揉不但得不到缓解,反而更加难受,眼睛都揉红了。
辛如练让人送水来时还特意差人去通知驿馆的大燕使者,不一会儿豹将听闻消息就赶来了。
看到赵断鸿眼睛红肿一片,像是刚哭过,豹将的脸色瞬间就不好了,看向辛如练的眼神也变得诡异莫测。
他们鹰帅何时哭过?
战场上被砍得只差半口气都没哼过一声疼,流过一滴泪。
今日居然……这是被一个女人弄哭了?
辛如练还要嘱咐两句回去记得看大夫,害人如此,她也有责任。
这洋葱是刺激性最强的那种,搞不好要疼上几日才能好,用些药物能少受些苦。
只是豹将压根不受她的一片好心,高声呵斥道:“不劳小宋夫人费心,我们鹰帅我们自己会照顾,凡请小宋夫人日后离我们鹰帅远一些,免得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对彼此都不好。”
赵断鸿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拍了一下豹将的头:“辛将军你别听他的,下次……”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赵断鸿就被豹将强制捂住嘴拉着走了。
“还下次,这次都被人欺负成这个鬼样,下次指不定成什么样子,你可是大燕的鹰帅,注意着点。”
豹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人往外面带。
“你拉我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那姓晏的一声不吭住到了宋府,我也要住进去……”
二人越走越远,越走越快,身影渐渐模糊,余下的话也听不清了,呜呜咽咽似乎又被捂住了嘴。
酒楼人来人往,这一出自然被看了去。
一个个假装吃酒喝茶,但目光都在辛如练和那看不见身影的赵断鸿身上瞟,心下各有所见。
这辛如练还是厉害,纵然没了军职,没了兵权,没了武功,一出手还能把人弄哭,而且这个人还是大名鼎鼎的鹰帅。
真是想不到啊。
辛如练顾自付了钱,如来时一般无所谓地离去。
她一走,酒楼里顿时又热闹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揣摩辛如练做了什么,竟然让赵断鸿哭成这样,全然忘了之前送进去的那两筐洋葱。
等到有人想起来时,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荒诞理由也应运而生。
当然,这些辛如练尚且不知道。
在外面溜达了一圈,等到身上的洋葱味都散了去,她才往宋府走。
此时宋府门口相比之前更加戒严,起先还有行人来往,但现在看不到半个人影,是被清场了的缘故。
再往前走,远远地就看见天子仪驾停在大门前,不是最为华贵彰显皇家身份的仪仗派头,看来谢景谙是私下来的。
辛如练眼眸微敛,想着谢景谙的来意,提步跨入宋府。
宋府内似乎也被人特意叮嘱过,伺候的丫鬟和小厮皆退避至前院,未得命令不得踏入后院半步。
辛如练原本打算回自己房间去的,可一听到谢景谙单独和晏行舟在凌竹亭谈话便觉得有些不对。
凌竹亭是整个宋府最高的地方,一侧种有茂林修竹,一侧引了活水流溪,春夏之际疏影横斜相映成趣,如今下了雪更是另一番阔朗景象。
可是这几日路面结冰,通往凌竹亭那条路并不好走,这天寒地冻的,晏行舟眼睛又受了伤不能视物,谢景谙怎么会偏偏选在那里。
辛如练心下狐疑,不动声色绕到凌竹亭背后。
许是得了谢景谙授意,周围并没有人看守,这倒是给了辛如练极大的便利。
借着竹林掩映,辛如练看见小道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相行。
谢景谙今日做的是常服打扮,没了龙袍那道枷锁披身,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豪族世家的子弟,只是那眉宇间不经意透露出来的威严和肃穆,只怕没人敢把他当做寻常世家子。
“晏太子此番来我大齐,路上风餐露宿,临了又逢大雪,想来这一路颇为艰难,大齐不比大御四时温暖如春,不知可还住得习惯?”
晏行舟依旧白绫覆面,遮住双眼看不见眸底情绪:“有劳陛下挂怀,一切都好,大齐风光好景无限,我心向往之,此番瑞雪兆丰年,百姓无忧国邦无虞,至于齐御两国气候之差,说是说不尽诉也诉不完,若有机会定当请陛下到大御作客,行舟必尽地主之谊,为陛下亲自解说山川异域。”
说到心向往之时,晏行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勾,笑意温浅。
至于后面那句做客,谢景谙闻言不由得挑挑眉。
他现在大齐皇帝,而晏行舟是大御储君,不久后也是要登基为帝的。
到时候双方各自为政,谁还有时间去他国游山玩水。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不是为囚就是为质。
谢景谙轻笑一声,捻起竹叶上的积雪,雪粒子在指尖受热,很快便化成了一摊水,顺着他的手指蜿蜒不见。
“太子殿下客气了,说起来还是朕招待不周,让太子殿下平白蒙受伤眼之祸,听太医说,是左眼被一只鸟给啄了,伤到了要处,就连另一只眼睛也牵涉到了,这才导致双目失明,太子殿下是大御未来帝王,这要是在朕这里害了眼睛,可就是朕乃至整个大齐的罪过了。”
晏行舟道:“陛下言重,都是我不小心才酿成如此大祸,太医也说了只是暂时性失明,有陛下照看,珍贵药材养着,兴许过几日就恢复了。”
谢景谙注意到他话中的兴许二字,看向晏行舟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危险的审视。
别人一般都会说有陛下照看,相信过几日就养好了。
他倒好,说的是兴许。
大御储君在大齐为人所害失了双眼,何尝不是一个发兵的好由头。
抖了抖衣襟上的碎雪,谢景谙看向远方:“不管怎么说,太子殿下受伤是事实,伤人的畜牲朕已经派人去处理了,这种表面乖顺实则包藏祸心之徒就该碎尸万段,免得不知天高地厚反扑啄人反受其害,太子殿下说是与不是?”
“陛下所言极是。”晏行舟笑意不减,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不过陛下有句话我不敢苟同,万物有灵,不是一句畜牲就能定论的,乖顺与否,包藏祸心与否也分时间地点,那鸟既然愤而啄伤我的眼,那想必定然是我做了什么得罪它的事,诸般事项有因有果,不会错的。”
“难怪九州都说大御明昭太子心有乾坤胸怀丘壑,待人接物不应常理,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以前朕只当是民间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谬赞,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这个话题结束,二人都沉默地谁也没再继续说话,长时间的寂静蔓延在凌竹亭,唯有寒风轻啸,竹枝拥雪颤颤。
良久,谢景谙转头对晏行舟道:“这宋府的凌竹亭景色甚好,太子殿下且随我一观如何?”
说完,谢景谙又笑了一声:“朕倒是忘了,太子殿下眼伤未愈,怕是看不到这无边风月了。”
“风月在心不在目。”晏行舟言简意赅。
“这么说还是朕多操心了。”谢景谙收了笑,看向晏行舟的眸色微变,“如此,那便请吧,太子殿下。”
他嘴上说着请,但动作神态一点没有请的意思,也不管晏行舟双眼不便,顾自拾阶而上。
因为谢景谙来得突然,平日里凌竹亭也没人涉足,所以事先也没人清扫积雪。
此刻冰一层雪一层,哪怕是眼睛没受伤的人都得走得小心翼翼,更何况是晏行舟这种失明看不见的。
晏行舟没说什么,扶着围栏落在后面。
凌竹亭地势高,风也大,他行在其中,衣袖墨发被吹得鼓荡如波起,面上的白绫也被拉直扯长,飘飘如羽化而登仙。
靴子踩在足有手掌这么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暗纹缭绕的紫衣华袍蹭到竹枝上,带来簌簌落雪。
谢景谙就这么看着他借着扶栏一步步试探着向前。
因为看不见路,晏行舟走得很慢,但也走得很稳,一步一行,落脚很是从容。
然而,就在晏行舟即将要抵达谢景谙身前时,雪幕中寒光一闪,似有什么穿风而过。
再一看,一柄长剑指向晏行舟的咽喉。
而剑柄的一端,握在谢景谙手里。
第72章 还望陛下不要忘了
谢景谙执剑, 自上而下俯视,眉梢飞挑,活像是此刻握剑的人不是他一般:“太子殿下可要快些, 好景不等人。”
晏行舟浑然不觉,扶着栏杆, 始终以自己的节奏迈着台阶往上走。
栏杆触手生凉, 他一点点地摸索攀着, 如玉的指尖都冻红了一截,更显得单薄无助。
五步
两步
谢景谙就这样眯着眼瞧,等着他一步步撞向自己的剑尖,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步
半步
剑尖抵上晏行舟的脖颈那一刻,周遭风雪都似静了静。
眼看着剑锋就要刺破肌肤,谢景谙忽然把剑一收, 青锋斜挑, 一片即将落下的雪花便被从中划破劈成两半,再飘飘洒洒坠落。
与此同时,谢景谙踢出一块石头。
石头裹着霜雪轱辘辘滚到晏行舟脚下,晏行舟正好踩上去, 一个不稳就要向前栽倒。
谢景谙略一抬手, 把人稳稳扶住:“太子殿下可要小心些,这雪大风急的, 要是摔出个什么好歹来, 这叫天下人如何看朕。”
“有陛下在,行舟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歹。”晏行舟笑道。
谢景谙冷哼一声, 顾自去凌竹亭的坐了。
晏行舟紧随其后,也摸索着落座。
因为谢景谙点名要和晏行舟在凌竹亭议事, 事出突然,小道上的积雪来不及清理,宋培印只得加紧差人在亭内放置了蒲垫和热茶,不至于失礼。
此刻无人伺候在侧,谢景谙也不再摆出什么皇帝架子,取了杯子开始斟茶。
茶水倾泻如柱,清透一线便尽数灌入杯盏之中。
谢景谙轻啜一口,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只是已经被冷风吹得有些凉了,口感算不上太好。
“宋府的茶配上宋府的景,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难怪太子殿下会选这里。”
“与其说是我选择了这里,不如说是这里选择了我。”晏行舟含笑,“宋阁老离开故居多年,父皇母后很是惦念,临行再三嘱咐,托我代他们问好。”
宋培印是九州五国有名的大儒,德高望重,早些年居住在大御,也曾和大御帝后打过交道,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晏行舟这一番话也算是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宋府的原因。
他当时给辛如练的理由是见旧友,这个旧友对外是宋培印,对内那就是辛如练。
至于后面眼睛受伤住在宋府,这就是顺水推舟的事。
谢景谙似听非听,一边又倒了一杯茶,也没说信与不信晏行舟的说辞。
茶斟七分满,谢景谙叩了扣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这么一转,便有些许粉末落入杯里。
粉末入水即化,无色无味,未落下任何痕迹。
谢景谙也好似压根不怕留下什么把柄,故意当着晏行舟的面倒茶,又故意当着晏行舟的面把玉扳指露出来。
只紧紧盯着白绫下的那双眼睛,语气淡淡难测:“说了这么久的话,太子殿下想必也渴了罢,不如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说着,便把茶水递给晏行舟。
晏行舟道了声多谢,伸手便要去接。
无奈双眼无法视物,一时没找对方向,正好和谢景谙递过来的茶错开。
谢景谙看着他的动作,耐心地把茶送了过去:“太子殿下可得拿稳了,好茶不多得,要是撒了泼了,那可就拂了宋阁老一番心意了。”
“陛下说得极是,好茶,好景,好人,都不多得。”晏行舟云淡风轻,面上依旧还能看到笑意。
这一递一接,茶水同时落在二人手中。
寒风彻彻,竹叶四下晃动成雨,嚓嚓声不绝于耳。
突然,一阵劲风袭来,有什么突然砸在二人共同拿着的茶杯上。
二人皆未防备,手中的茶杯被砸了个正着,直接掉在地上粉碎成片,杯里的茶水也跟着洒了一地,在雪上落了一片湿痕。
再一看,二人指尖只剩下一些碎雪残冰,可见方才是有人用雪团成了球抛过来的。
见自己的好事被人从中破坏,谢景谙脸色很是难看,正要发作却看见丛丛竹影之下,一个女子立于其中。
翠竹白雪交映,女子一身素衣染雪,眸色清寒如水,却比水还要寒上几分。
“阿练?”谢景谙稍稍诧异,脸上的怒色还未施展开来便迅速转为了不安。
辛如练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谢景谙急忙追上去,因为心急衣裳被竹枝刮破了都不自知,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凌竹亭,过程中还差点儿踩滑摔下去。
辛如练看也不看,沉默着往自己院子里去。
谢景谙几个跨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阿练,你听我说。”
“陛下想说什么?”辛如练毫不客气地甩开,“是想说刚才不是想借着让明昭太子喝下那杯被做了手脚的茶来构陷宋阁老乃至宋家,还是想说先前用剑试探明昭太子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要将整个大齐都赔上。”
被她一语道破,谢景谙心下颇惊:“阿练,你都看见了。”
辛如练神色如常:“陛下若是不想让我看见,现在就可以把我杀了。”
“是我不对,阿练,你别生气,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谢景谙按上她的肩头,低头讨好的模样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陛下,你不再是昔日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皇子了,你是大齐的君主,你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关乎国家兴亡民生福祉。”辛如练长叹一声,“我言尽于此,还望陛下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说罢,不给谢景谙再开口的机会,行了一礼顾自退去。
“阿练……”谢景谙追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咯的声响,眉宇是晕不开的阴沉。
半晌,拂袖离去。
辛如练在自己的小院子溜达了一圈,等到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才回屋。
这一进屋就看见地上放了十几个大木箱子,一个接一个,直直地摆了一长排,几乎把屋内能落脚的地方都占完了。
阮良桐见到她回来高兴得不行,连忙拉着她带着她到箱子前介绍。
这些箱子是佘九仓送来的,因为东西比较多,又是下大雪,路上难行,是以今天才到。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一些衣服玩具,发簪珠钗。
辛如练数了数,有整整十七个箱子,每一个箱子对应一个年岁,用的穿的应有尽有。
阮良桐眸中含泪,想起曾经就是一阵鼻酸:“娘每年都会给你备下一个箱子,想着你多大了,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用什么物件,通通都给你准备上。”
说着,阮良桐从第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件婴儿的衣服。
“瞧,这是娘为你亲手做的里衣,娘在夜里曾无数次幻想过你穿上它的样子,那么小,那么软,粉雕玉琢的,一定很好看。”
“还有这个。”阮良桐拿起一柄木剑,“不知道我的如练还记不记得?”
木剑材质特殊,花纹别致,上面有一道断开的痕迹,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巧妙地又缝合了回去,完好如初,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辛如练眸色一动:“这是五岁时周武师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不是已经被……”
后面那个名字,辛如练没再提,怕徒惹阮良桐伤心。
当时因为和辛如玉发生了一些不愉快,辛护十分生气把木剑给折了扔掉。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这把木剑,更没有碰过其他木剑。
现在旧物重现,辛如练心下自然惊喜。
不过辛如练想了想,觉得自己先前那句话也不大对。
犹记得当时周武师送她木剑时,嘴里含含糊糊,似乎并不想多说这木剑的由来。
她那时也只当周武师为人憨厚,不求名利,现在想来似乎别有深意。
“这是父亲送给我的?”辛如练问。
这个父亲,当然不是指辛护。
阮良桐点头,笑道:“九仓当时为了在你生辰前把木剑做出来,没日没夜地赶工,手都被割伤了,原本还担心你不喜欢,看到你睡觉都抱着它他才松口气。”
手指抚上裂痕,阮良桐心有戚戚:“后来这把木剑被辛护折断扔到了茅厕,他悄悄捡了回来,身上因此臭了好几天,不过好在最后补上了,看,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辛如练接过木剑,如获至宝:“是,和以前一样,我很喜欢,谢谢爹,也谢谢娘。”
原来,过去十七年他们一直关注自己,从未缺席。
阮良桐抬手替辛如练捋过鬓角的碎发,泪水盈盈而出:“可是,我的如练用不上了,一切都太迟了。”
“不迟,娘能回到我身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过去的事谁都无法阻止,但好在我们还有现在和将来。”辛如练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开导。
她的娘哪哪都好,就是太爱哭了,跟水做的一样,每次和她说不上几句就会流泪。
说到底,都是觉得亏欠她。
爱女心切,莫过如此。
阮良桐也觉得辛如练说得有道理,当下便拉着辛如练坐在梳妆台前:“娘的如练说得对,我们不谈过去,娘给你准备了好多头面首饰,我们今天就好好打扮一会,把以前的补回来。”
难得阮良桐有兴致,辛如练便由着她。
只是垂眸看向指尖那一刻,神色有些漠然。
嘴里尚残留有泪水的咸苦之味,但她什么也没听到。
第二次
这是她第二次不能通过眼泪听取她人心声。
如果说先前在醉仙楼不能听到赵断鸿心声只是巧合,那么现在又要如何解释?之前听到的那些心里话又要怎么解释?
辛如练思绪万千,等到再抬头时,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明明这张脸还是她的,但就是多了几分秀雅明丽,不再像是在战场上经历过厮杀的女将军,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十七岁妙龄女子,窈窕端庄却不失俏皮可爱。
阮良桐给她梳好发髻,又取了珠钗绾好,从最后那个箱子里拿出几件样式颜色不同的裙衫,却在该穿哪件上犯了难。
“是该穿这件好呢?还是这件好?”阮良桐抱着裙衫上下翻看,就是拿不定主意,“这个颜色衬你,这个款式出新。”
辛如练笑着从她手里拿了鹅黄色的那件衣裙:“那就今天穿这个,明天穿这个好不好?”
阮良桐听了当即点头:“就听你的,娘以后每天都给我们如练梳妆打扮,保证漂漂亮亮的,让其他人羡慕去。”
辛如练含笑应下,在阮良桐的帮助下穿上了几乎没有穿过的鹅黄色裙衫。
她素来只着冷色调的衣物,衣柜里不是素白色就是天青色,这般明艳俏丽的颜色她还是第一次穿。
似乎,还不错。
阮良桐拉着她转了好几圈,怎么看怎么满意:“我们家如练就是好看,不打扮好看,打扮了也好看。”
她高兴,辛如练也跟着笑。
阮良桐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忽然想到什么:“对了,趁着这几日下雪,娘得去采些竹叶上的雪水来,如练还没吃过娘做的豆蔻熟水吧,这可是娘的拿手甜饮,配上这竹叶雪水让人吃了想三年。”
说着,起身便要出去。
辛如练忙拉住她。
这宋府里有竹子的地方就只有凌竹亭,那里地势高又结了冰,对阮良桐来说太过危险。
而让阮良桐去外面别的地方去竹叶雪水她又不放心。
于是再三和阮良桐沟通后,辛如练便挎了篮子,拿了瓷瓶往凌竹亭去。
她一出来,府中丫鬟纷纷向她行礼致意,当看到她这一身装扮后眼睛都是一亮。
等到辛如练走开,一个个都小声说她们小宋夫人今日格外好看。
当然,也不是以前不好看。
只是过往辛如练穿着打扮都太过素净,看上去太过清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像是这个年龄段女子该有的样子。
如今这样打扮起来,便显得很是不同与惊艳了。
辛如练一路向着凌竹亭的方向走,只是当她踩上台阶,踏上积雪时,忽地听到一男声询问。
“谁?”
声线朗然,却夹杂着一丝颤音,似乎是被风雪冻住了,显得有些沙哑。
辛如练眉心一跳。
循声望去,只见亭里坐了一人,紫衣华袍,白绫覆面,彼时这漫天飘雪都成了他的陪衬,公子如玉,矜贵无双。
晏行舟?
他怎么还在这里?
辛如练心下疑惑。
当看到晏行舟的手被冻得通红,鼻尖脸颊也泛着冻色,就连袍角肩头都被雪覆了一层,辛如练就更不理解了。
他这是一直在这里冻着?
自从谢景谙离开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个时辰,所以他这是在亭子里干坐了一个时辰?
他的侍卫呢?
都不管的吗?
辛如练心下想了许多,遥遥向他一礼:“太子殿下。”
第73章 嫂嫂可以扶我一下吗
晏行舟一听是她, 笑容立刻浮现脸上:“原来是嫂嫂。”
许是因为之前见过那双眼睛,辛如练总能透过它想起别的人,纵然现在晏行舟白绫遮面, 她看不见那双点了泪痣的眼,但辛如练并不欲与他多说什么。
现在四下无人, 她更不想和他单独相处。
正打算找个借口告辞, 虽然有些失礼, 但也总比现在这样好些。
不料辛如练刚要往后退出去,脚尖都转了一个圈,忽听得晏行舟道。
“嫂嫂可以扶我一下吗?”
许是怕辛如练误会, 晏行舟又笑着补了一句:“我看不见,下亭子恐怕有些困难。”
这凌竹亭地势高,小道又崎岖,现下被冰雪覆盖, 平时都是上亭容易下亭难, 更别说眼睛看不见的人了。
所以,他一直待在上面是因为这个?
辛如练看了看晏行舟,道:“我去叫殿下的人来。”
疏离,冷漠, 甚至比之前在一线天时还要生分几分。
身为太子, 身边侍卫成众,有什么事说一声就有人替他去做, 何必在上面吹冷风苦苦等到现在。
晏行舟无奈一笑。
他就知道她的练儿会这么说。
“我身上沾了茶渍和风雪, 不太体面,恐在他们面前失了威仪。”
辛如练一顿。
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
堂堂太子还怕在属下面前失了威仪?
照他这么说, 他怕在臣子面前失仪,难道在她面前就可以失仪了?
似乎知道辛如练在想什么, 晏行舟笑了:“我最狼狈的样子都被嫂嫂看过了,自然不怕在嫂嫂面前失仪。”
辛如练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她知道晏行舟说的是什么。
是一线天那次,那时晏行舟的身份还是席东月。
她们一行四人被困暗道密室,后来好不容易打通石门,又拼尽全力从河水里游上岸,这一番折腾下来哪个不是狼狈不堪?
不过说到茶渍,辛如练的视线在他紫衣华袍上落了落,果然看见其中一角上有些浅黄的痕迹,被风雪这么一吹,已经冻成了块,硬邦邦的支棱在袍角,原本垂顺华贵的衣服也显得有些滑稽。
确实有失威仪。
“现在这样,那我岂不是还得向太子殿下告罪?”辛如练反问。
这茶是她打破的,学的还是赵断鸿用雪球砸人那手。
当时那个情况,不管晏行舟喝与不喝,最后都会很麻烦,宋家也难逃一劫。
若是由她出面搞砸,事情就不一样了。
别人这样做或许早就被拖出去砍头,但她知道谢景谙不会拿她怎么样,起码现在还不会。
她啊,如今也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了。
她这句话颇有些没头没尾,还有些不阴不阳。
晏行舟心思通透,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不禁失笑:“所以还得麻烦嫂嫂扶我下亭。”
辛如练一噎。
这是变相认可了她的话?
所以,她洒的茶,让他失了体面,现在就要由她来承担责任。
谢景谙那杯茶喝下去指不定是什么情况,她出手摔茶,虽然是从大局考虑,但怎么说也算是暗中帮了他一把。
结果没得到他半句道谢也就罢了,现在反倒被倒打一耙。
辛如练目光在晏行舟缠着白绫的眼睛上凝了一刻。
也是,他又看不见,哪里知道那杯茶有问题。
当然,她出手也不是为了能得到他的感谢。
吐出一口浊气,辛如练开口道:“太子殿下这般无赖刁难,大御的百姓们知道吗?”
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开口就直指晏行舟无赖。
反正先前砸杯子那种大不敬的事她都做了,再有别的失礼行为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这晏行舟倒好,又说怕在手下面前失了仪态,又说麻烦她扶他下来。
就差指名道姓让她为先前摔茶杯的事道歉了。
大御民众对他们这位太子殿下赞不绝口,只要说起他都是百般敬重,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晏行舟现在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他是席东月的时候怎么不见得这般,现在成了明昭太子反而会同寻常人一样使小性子。
晏行舟勾唇,丝毫不觉辛如练是借着调侃骂他:“是啊,嫂嫂见到了我这般泼皮模样,可要替我保密。”
辛如练发现,晏行舟这人总是能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的,让人无从挑错,几句下来她也是磨得没了脾气。
二人谁都没再提及先前亭子内茶盏被故意砸破的事,寒风冻骨,竹枝轻晃,稀稀落落的雪花又变得密集了些。
“嫂嫂。”晏行舟笑着唤她。
辛如练知道,这是委婉提醒她该扶他下亭子了。
一会儿雪下大了,估计更不好走。
但辛如练没有应声,就像是没听见。
“看来是被我气走了。”晏行舟长叹一声,兀自失笑,“叫你得罪人,现在好了,得自己摸回去了。”
笑罢,晏行舟慢慢起身,一点点试探着下台阶。
他在亭子里待的时间太长,又没有取暖的炭火和汤婆子,手脚早就冻僵了,是以这般走动起来显得很是笨拙迟钝,说是三岁小儿蹒跚学步也不足为过。
辛如练看着他一步步踩着厚厚的雪层腾挪,一点点扶着冰冷刺骨的栏杆移动,指尖碰到冰雪,被冻得由红转青,看上去很是骇人。
这人倒是个能忍能挨的,被冻成这样方才都还有心思和她说笑。
怕晏行舟不小心摔倒,这么高的凌竹台,摔下来可想而知。
只怕到时候外面传的就不止是她害得明昭太子伤了眼睛,添油加醋说她灾星降世,害人不浅都有。
辛如练时刻注意着晏行舟的动作,他下来的速度比上去时还要慢,额角因为精神高度紧绷而浸出细细的冷汗,再被风吹成凝。
有好几步他都差点儿踩滑,虽然没什么大碍,但看上去提心吊胆的,更别说亲自经历的人。
辛如练觉得,晏行舟自己走下来是没有问题的。
就像身处绝境中的人,不逼一把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能有多大。
更别说晏行舟还有一身好功夫。
在一线天时她可看得清清楚楚,晏行舟能和赵断鸿对打还不落下风,可见功夫本身不差,更别说后面她们被困暗室,还是他把门给砸开的。
即使眼睛现在暂时不能视物,但听声辨位对他来说应该不成问题,以至于他先前表现出来的那些,辛如练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隐隐觉得他是装的。
至于为什么要装,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一国太子的事,她别管,也不想管。
只是她刚这么想,晏行舟脚下忽然踩空,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前一扑。
手下意识地胡乱挥了好几次,似乎想要拉住什么稳住身形,但这次的他没有先前那般好运气,直直地向前栽去。
地上冰冷,台阶坚硬,这要是磕在上面,少说也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把月,这还是最保守的情况,严重一些的,小命难保也说不一定。
晏行舟自然也是知道后果的,心中哀叹一声,却也有一丝窃喜。
真要摔了,是不是能在宋府多待些日子,能多和他的练儿多接触接触。
不过,他的小算盘还没来得及打响。
耳边传来竹枝的颤颤声响,一根冰凉又细长的物件突然挡住了他的去势,轻轻一挑一抵,直接把他即将摔在台阶上的身形给扭转稳固。
晏行舟站稳身形,惊喜地唤:“是嫂嫂吗?原来嫂嫂还没走?”
手里的东西细细长长一条,还能摸到上面有碎雪枝干,似乎是一根竹竿。
断口处还很新鲜,应该是刚才从那一片竹林里折的。
此时竹竿一端搁在他面前,另一端握在辛如练手里。
辛如练淡淡应他:“太子殿下尚在这里,我若是走了岂不是有失待客之道。”
真要把晏行舟晾在这里,回头对宋家来说也不好。
“多谢嫂嫂。”晏行舟含笑向她道谢,想起之前的对话,不由得又道,“先前是我考虑不周,嫂嫂怎么说也是我的嫂嫂,让嫂嫂扶我是不像话,嫂嫂要是顾忌男女大防,不如就用这根竹竿好了,嫂嫂在前面牵着,我跟在后面,这样就不会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了。”
辛如练被他这厚颜无耻的说辞给噎得不行。
让她扶着他不像话,让她用竹竿牵着他难道就像话了?
至于什么男女大防,这个她倒是不怎么在意。
她一个带兵打仗的将领,在死人堆摸爬滚打这么久,生死面前什么都是虚的,更别说这些约束女子的规训了。
不过现在嘛……
辛如练蓦地把竹竿一松,手里的那端顿时嚓的一声撞在雪地上:“太子殿下客气了,与其这样牵着拉着不成体统,还不如殿下自己当拐杖拄着,反正殿下现在已经失仪了,再失仪些想必也没什么。”
拄拐杖确实不好看,尤其是作为一国太子,形象自然也是重中之重,如此这般拄着拐杖,怎么说都是有失威仪的。
这还是晏行舟第一次听见她说这么多话,不由得一笑。
无论是文丛润,还是宋砚清,又或是席东月,辛如练同他说话向来不超过两句。
许是战场上发号施令习惯了,辛如练说话总是言简意赅,像刚才那样长篇大段实属不多见。
只是,他还是没能借着眼睛看不见,让她同自己走近些。
辛如练不知道他笑什么,也没多问,转身便去取竹叶上的雪。
虽然一直在和晏行舟打一些没有意义的嘴仗,但她可没忘记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从篮子里拿出专门的工具,辛如练挑着竹叶尖没有杂质的积雪,一点点拨进瓷瓶里。
晏行舟也没再强求她再来搀扶自己,也不管好看不好看,当真拄着竹竿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
竹竿笃笃敲在一地碎玉乱琼,又落在结了冰层的台阶上。
辛如练没再关注他,一心忙活自己的事。
竹竿已经给他了,依晏行舟的武功能力,要是再像先前那般踩空摔倒就不礼貌了。
本身厉害的人,即使眼睛受伤无法视物,给他一根竹竿也够用了。
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咄咄声音,起先辛如练还没注意到这清脆的竹竿触地声,等到听了一遍后才后知后觉这声音更像是一首曲子。
音调婉转悠扬,节奏轻快悦耳,很难想象是用竹竿敲出来的。
辛如练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好听极了,特别是配着这漫天飞雪,青竹翠色,更是别有韵味。
等到她采完了这一片的竹叶雪,那木笃声也来到了身旁。
辛如练一回头就看见了一步之外的晏行舟,蹙了蹙眉表示不解。
从亭子下去的路在那边,他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她这边来了。
正要眼神询问他要做什么,却又想起他眼睛还看不见,不由得开口道:“太子殿下,下凌竹亭的路在你的左手边。”
潜台词就是你走错了,别来打扰我,我没心思再跟你掰扯一些有的没的。
“嫂嫂是在采竹叶上的积雪吗?”晏行舟没理会她的提醒,而是直接起了另一个话头。
辛如练睨了他一眼:“太子殿下能看见了?”
“嫂嫂想确认一下吗?”晏行舟不答反问。
辛如练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
就如同他先前和谢景谙在这凌竹亭说话一样,两个人打哑谜般你来我往,夹枪带棒谁也不让谁。
现在他这句想确认一下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是让她确认有没有盲?
还是让她确认有没有恢复?
辛如练拨了拨落在睫翼上的落雪,面无表情:“太子殿下,男女大防。”
点到为止,她没有再说下去。
晏行舟勾唇,笑意盈盈如秋水化月。
她的练儿平日里看着清冷如霜,没想到也这般促狭,竟然用他先前说过的话来堵他。
脸上笑意更浓,晏行舟道:“我都叫嫂嫂了,宋兄不在,我自是该替他照顾嫂嫂,男女大防什么的,不存在这一说。”
辛如练被他嘴角的笑意晃花了眼,有些不太适应地撇开目光。
她发现晏行舟似乎很爱笑,无论说什么都是笑着的,哪怕眼睛被乡书啄了,和谢景谙公然叫板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可是笑归笑,说的话就不怎么讨喜了。
说男女大防的是他,现在说不存在的也是他。
合着怎么说都是他有理。
辛如练呵了一声:“那我还得谢谢太子殿下?”
晏行舟接得也快:“嫂嫂不必跟我客气。”
辛如练懒得理他,挎着篮子就往另一边竹林去。
晏行舟亦步亦趋,也不管路好不好走,在后面跟着慢悠悠地又敲着竹竿,甚至还细心地回答先前辛如练问他是不是能看见了的话。
“嫂嫂,我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
竹叶哗哗地响,辛如练又不会无缘无故去而复返,他但凡好好想一想也能猜个大概。
辛如练这次没接他的话,只顾着采装叶片上的积雪。
和晏行舟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她懒得搭理。
她不说,晏行舟也没法继续。
只一遍又一遍地敲着竹竿,和她一起在飞雪里驻足。
等到辛如练把篮子里瓷瓶都装满了,才发现晏行舟就在她身后举着袖子给她挡雪。
难怪她说这雪明明越下越大的,怎么突然就停了,原来是他给自己挡着。
反观晏行舟,他就被雪淋了满头满肩,不过倒是没有磨灭他的矜贵之气,反而平添了几分温润。
辛如练视线扫了扫。
这人不管做什么都是这副模样,风度在他身上彰显得淋漓尽致。
哪怕先前摸着栏杆上下凌竹亭都是如此,就好像是把礼仪风度刻进了骨子里,举手投足自然成景,却又不显得刻板僵硬。
大御明昭太子,果然名不虚传。
等到二人从凌竹亭下去,天已经擦黑。
晏行舟赖着辛如练一起走了一段路,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肩并肩地走着,唯有竹竿敲着地面清脆如玉石相撞。
辛如练慢,晏行舟也慢。
辛如练快,晏行舟则会拉住辛如练的袖子让她等等。
后面还是他怕把辛如练给闹烦了,不再得寸进尺。
晃悠悠地回到南侧院后,晏行舟一进屋子就让人取了笔墨纸砚来。
南侧院的侍卫婢子们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太子殿下笑得这么开心。
上一次殿下这么笑,似乎还是半年前春寒料峭那几日。
烛火忽忽荡荡,案前的人解下眼上的白绫,泪痣浅浅,除去左眼当中腥红一点,眼底清明一片,笑意也溺在其中。
执笔,蘸墨,晏行舟铺开纸张,想着心中至景,一笔一画地在上面描绘着,勾勒着。
屋外雪落无声,屋内笔墨生香,烛光把他的身影拉长,落地成双,一旁的青柚瓷瓶里红梅点血,桌上茶香弥弥,不似人间。
等到蜡烛换了两道,晏行舟方才搁笔抬头,一幅美人近竹图也跃然纸上。
画上的美人席着一身鹅黄裙衫,娉娉袅袅,亭亭玉立,发髻高绾如云,皓腕凝霜带雪,寒风习习,白雪青竹交相辉映,女子挎着篮子行于其间,专注地采集竹叶上的落雪。
晏行舟看着看着,眼底笑意藏都藏不住。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
喜怒嗔笑皆是风景。
等到墨迹干了,晏行舟又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已经装了不少画纸,厚厚一沓。
晏行舟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画放进去,又好似看不够一般,手指抚上画上之人的眉眼,就像是对待什么绝世珍宝。
“练儿呐……”
“练儿……”
他一声声地唤着画上的人,每唤一声,眼底笑意便浓上一抹。
这是练儿。
是会跟他呛声、调侃的练儿。
如此可爱,如此令人心动。
第74章 你就这么喜欢他
翌日
驿馆
褚谦一把推开门扉, 轰隆巨响,门被大力撞开,外头的风雪猛地灌入, 带来簌簌冷意。
屋内,褚楚握着笔, 捧着书认真抄写什么, 就连神色也不曾变化过一分, 似乎并没有被褚谦的无礼行为打扰。
在大乐褚谦三天两头就会没事找事发疯,像这般闯她的房间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只要不搭理他自己做自己的事就成了。
见褚楚头也不抬, 又是一副淡定模样,褚谦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子,嗤笑一声。
“皇妹还真是坐得住,大御明昭太子都来了这么久, 听说还受了伤, 你这个明面上的未婚妻居然连看都不去看一眼。”
褚楚跟没听见一般,就连半分眼神都不曾给来人,唯一的停顿就是把手上的书页翻篇,简单扫了一眼之后执笔又在纸上书写。
屋内燃着炭火, 门扇洞开, 冷空气陡然侵袭,她轻微地瑟缩一下, 吸了吸鼻子提笔蘸墨。
褚谦看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来气, 几步上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 上下这么一瞥,是本佛经。
“皇妹还有心思抄写佛经?抄给谁看?佛祖?佛祖信吗?皇妹自己信吗?”褚谦冷哼, “皇妹不会装久了还真把自己当佛莲圣女了吧?骗别人可以,可别把自己给骗了。”
这话讽刺意味非常,是个人都会动容。
然而褚楚依旧沉默着,书册被拿走她也不着急不作为,口中默念佛经的同时,笔下字字生花,就当褚谦不存在。
是早已将佛经烂熟于心,之所以抱着书册不过是为了温习一遍。
且大乐有古俗,说是每翻一遍佛经,就能为父母祈福一遍,佛祖听到了,自然会怜其孝心,达成心愿。
她虽然不信神佛,但为了远在大乐的父皇母后,她愿意多此一举。
褚谦就这么盯着她瞧,从她额头的赤色三叶花钿到低垂的眼,再到握笔的手。
不得不说,他这位皇妹的字很好看。
寻常女子的笔墨多娟秀清雅,可她的字点竖横折龙飞凤舞,一笔一划行云流水,大气却又不喧宾夺主,浩瀚可见其间山河万里,就连当初父皇母后都曾夸过有书圣之遗风。
想到这里,褚谦就是一阵气闷。
他的字和皇妹相比明明也不差,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可就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皇母后的半句夸赞。
同样是父皇母后的孩子,可在他们眼里,他什么都不如他们这位掌上明珠。
把佛经随手一扔,褚谦扬手拽走褚楚笔下的纸张,其上墨迹尚新,有淡淡的香气浮在其间,是上好的徽墨。
褚谦举着它半转了个圈,顺势靠坐到了褚楚写字的案几上:“好字!”
随着这一声赞叹,滋啦一声,手上的纸张也被撕毁。
褚谦看着手上一分为二的佛经抄写纸,脸上都不稀得装什么不小心,只恶趣味道:“呀,不好意思,撕坏了,皇妹不会怪皇兄的吧。”
褚楚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对他故意弄坏自己抄写的佛经并不在意,也不生气,接着镇纸下的白纸继续默写。
褚谦好整以暇地瞧着,本以为她会耐着性子重新抄写一遍,可谁知道落笔写下的竟然是他刚刚撕毁的那张佛经上的后面一句。
还真是不在意。
褚谦哈了一声。
再度抬手,这次抽走的是褚楚手中的笔。
笔尖蘸了墨,被他这么一抽,墨渍全沾在了褚楚的虎口上,晕作了一团。
接二连三被打断,这下再想装作什么都没有继续抄写佛经是不成了。
褚楚压了压涌上心底的怒意,狠狠瞪了褚谦一眼:“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怎么没意思?皇妹现在这个样子最有意思。”褚谦很喜欢她气恼不发的模样,当下朗声大笑起来,“有没有人告诉过皇妹,你这般隐忍嗔怒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情,想叫人……好好压在身下欺负。”
最后这句话是他压低声音凑到褚楚耳边说的,语气低沉,气息灼热,就像是恶狼盯着掌控之中的猎物在笑。
这般贴近,从外面看去,不知道的只当时兄妹二人在说什么悄悄话。
“混蛋。”褚楚怒骂,拿起砚台就朝他砸去。
褚谦略略让开,一把钳制住她的手,把她拉近身前:“这就沉不住气了?我还没做什么呢,皇妹就这般迫不及待投怀送抱,这叫你那未婚夫可怎么想?”
左手被扣住卸力,砚台哐的一声掉在案几上,上好的墨泼洒开来,染了满桌满纸。
褚楚抬起另一只手就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褚谦,你疯够了没有?”
掌心阵阵发麻,她用了大力气。
之前在大乐他虽然也疯,但顾忌着父皇母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疯得彻底,如今出了国界,他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巴掌声响在整间房内,就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刹那间惊起无数水花。
“没有。”
相比褚楚的怒呵,褚谦倒是显得更加平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就好像方才挨了一巴掌的人不是他。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外人眼中那个儒雅随和的模样,眼神阴恻沉得吓人。
“我不仅要自己一个人疯,我还要拉着你一起疯。”
“来……”
见势不好,褚楚拼命挣脱他的桎梏,不料刚跑出去两步就被褚谦捏着后颈摔到桌案上。
后背抵上案几,发出一声闷响,笔墨纸砚落了一地,褚楚疼得眉头顿时皱成一团,还没来得及呼痛,阴影便罩了下来。
“皇妹是想喊来人?”褚谦掐着她的脸颊,笑得猖狂,“这周围都是我的人,你觉得他们会帮你?”
褚楚当然知道她身边都是他的眼线,她也没指望让那些人来解救自己。
之所以喊来人不过是想惊动隔壁的大燕人。
大燕人直爽仗义,断不会坐视不管。
不管是谁,只要能发现这边的不对劲,她都有机会化解此刻的危机。
褚谦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兀自笑了:“还是说皇妹想让隔壁的那些大燕的人来救你?”
“怎么,勾搭上大御明昭太子还不够?现在又想和大燕鹰帅扯上关系?”手指摩挲着女子的唇瓣,褚谦眸中的光逐渐变得危险,“皇妹啊皇妹,你就这么喜欢勾引别的男人?”
褚楚想要开口骂他,刚一开口,褚谦就把手指给滑了进去,绞着她的口腔让她呜呜咽咽什么也说不出。
伸手推他,却被缚住双手动弹不得,抬腿去踹时又听得褚谦悠悠道。
“皇妹最好是把动静弄大些,也好让大燕的人都看看你这副模样,看看你是怎么勾引自家兄长行不伦之事,也让外面的人都看看佛祖座下洁身自好的佛莲圣女是怎么在自家兄长身下浪·荡的。”
褚楚被他搬弄是非的无耻行径给气得不行,苦于无法怒骂,只能狠狠咬上他的手指。
血液蔓延至舌尖,褚楚不适地呛了一口。
褚谦似乎很享受指尖传来的疼痛,脸上笑意更甚:“不是要把大燕人引来吗?皇妹光是咬手指有什么用?不如皇兄帮你。”
褚楚眼神露出惊惧之色,如果此刻能说话,她已经把能骂人的词汇都一道喷在褚谦头上。
若是有武器,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朝他身上使唤。
脖颈蓦地一紧,是齿尖刺破肌肤带来的疼痛。
褚楚把他的手咬得越狠,脖颈上的疼痛也就越重。
二人似乎较上了劲,谁也不肯先松口,似乎都要把自己身上的疼痛施加到彼此身上,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感同身受,好叫对方痛彻心扉,铭记一生。
呼吸灼灼,压抑的气息也好似被什么点燃,一时间分不清是谁在闷哼低喘。
褚谦还要再深入些,忽觉得心头一梗,四肢酸软无力,眼前也有些看不分明,还未开口喉头便是一甜,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血喷了一地,有少许溅到了他的衣角,不是正常的红,而是乌黑的。
他中毒了。
褚谦后知后觉,看向褚楚的眼睛眯了眯,异常危险:“你在自己身上下毒?”
他进来后既没吃她这里的东西,也没碰什么别的东西,唯一动的就是她的脖颈。
见他中计,褚楚也没了先前那般惧色,趁着手上力度一松,抬腿把人踢开。
嘴边是褚谦的血,脖子上是她的血,两相映照,衬得额心的三叶花钿越发刺目。
嫌弃地把嘴里的血吐掉,褚楚冷笑:“是啊,你才知道吗?”
自从上回大福寺方丈批命,褚谦咬破她的耳垂后,她就开始在自己身上下毒了。
她不知道褚谦会什么时候再来找她麻烦,只能有备无患。
方才佯装势弱,不过就是为了诱他上钩。
这种乱咬人的疯狗,总要让他吃些苦头他才会长记性。
闻言,褚谦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被体内的毒牵制,后退几步差点儿摔倒,还是撑着柱子才不至于跌下去。
饶是如此,他的眼神也始终勾在褚楚身上。
就像是黑暗中的毒蛇,阴暗、嗜血、疯狂。
褚楚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背脊无端生寒,刚要扭头跑开,手腕猛地被拽住。
脖颈被人掐住,鼻梁被狠狠一撞,泪花还没来得及溢出眼眶,紧接着,唇便被冷硬的什么给压住。
唇齿磕碰在一起,横冲直撞,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在整个口腔。
褚楚欲挣扎,脖子却被掐得喘不过气,尤其对方还是掐在她血肉模糊的血口处,疼和呼吸不畅让她面容几近扭曲,指甲胡乱掐在褚谦的手背上,但就是使不上力。
忽然,脖颈上一松,新鲜空气灌入,褚楚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张嘴呼吸。
然而刚张嘴,有什么湿滑溜了进来,肆意地在她里面攻城略地,缠着她一起沉沦浮转。
“疯狗……”
唇齿间溢出一句含糊的斥骂,褚楚怒不可遏,一下又一下地踢打、抓挠。
似乎为了映照她这句话,褚谦当真如疯狗一般咬上她的唇,新血叠旧血,铁锈一般的味道再度萦绕在二人之间。
以往都是吓唬吓唬她,点到为止即可。
可今日,他并不想再这么做了。
他要让她痛,让她哭,让她记着,惹怒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许是吃痛,褚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褚谦。
与此同时,一个耳光又落到褚谦脸上,比之先前那个还要脆响几分。
褚谦方才发了狠,盛怒之下自是什么都无法抵挡他的攻势,如今毒性发作,败退下来也如山倒。
顾不上脸上的疼痛,褚谦抹了一把嘴边残留的血迹,有他的,也有褚楚的,而那先前被咬破的手指,淋漓可见骨。
“要死一起死。”
褚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她在自己身上下了毒,他中了毒,方才又借着那个血淋淋的吻把血灌给她,企图以这样的方式让她也一起中毒。
褚楚不住地擦着嘴,一边擦一边扶着花盆摆件干呕。
倒不是要把那些血吐出来,只是生理性地恶心呕吐。
她下的毒,她自己当然不会中毒。
更何况,这毒只是让褚谦大病一场,让他消停一阵子,并不会取人性命。
之所以呕吐是因为难受,不是疼痛的那种难受,是心理上的难受。
褚谦的靠近,褚谦的呼吸,褚谦的气息,褚谦的血液,任何一样都让她难受至极,偏偏这些如同跗骨之蛆一般,久久黏在她身上,挥之不去,忘之不掉,膈应,痛苦。
胃里泛酸,褚楚这几日又吃得清淡,有些时候甚至不吃,以至于除了苦水,什么都没吐出来。
整个人还是很难受,难受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颤栗。
褚谦看着她这个样子,忽地吃吃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怎么,和我亲近你就这么恶心?”
话音刚落,褚楚胃腔一阵翻涌,没忍住俯身吐了,连带着撞倒了一旁的凳子,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她竭力地捂住耳朵,几乎要把头给抱住,似要把褚谦的声音隔绝开来。
她现在光是听到他的声音都难受得不行。
褚谦的脸黑得很难看。
抬手点了自己身上几个穴位抑制体内毒发,调息片刻才算缓过来。
盯着褚楚看了好一会儿,褚谦问道:“你就这么喜欢晏行舟?”
喜欢到为他守身如玉,喜欢到被自己威胁退婚也要跑到大齐来保全婚约,喜欢到光是和他亲吻就能难受成这个样子。
褚楚死死捂着耳朵,几乎是蜷缩在角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眼泪因为前几次呕吐肆意流淌。
不是她要哭,是身体的麻木让她无法阻止眼泪流出。
“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偏要你那未婚夫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你猜他看到之后还会不会要你?”
说着,褚谦上前拉起褚楚,说什么就要把她往外带。
褚楚被他触碰的一瞬间几乎惊叫出声,瑟缩着后退:“放开我……畜生……渣滓……你不得好死……”
她不能去见晏行舟。
她现在这个样子,别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时候传扬出去,她还怎么用婚约和晏行舟做交易,她又要怎么去争大乐宝座。
“怕了?晚了我告诉你,既然你狠不下心退婚,我今日便帮你一把。”褚谦任由她骂,拽着她就是不松手,“我说过的,我不介意亲自出手,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大御的时候他就说过。
“我给你三天时间,若三天后你还未退婚,我不介意亲自出手,真要到了那个地步,恐怕就不只是退婚这么简单了。”
“皇妹好好考虑,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言如在耳,褚楚拼了命地反抗。
她当初拖着不退婚,以婚约和晏行舟做交易才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知道这个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一直拖下去。
可谁知道褚谦会这么早爆发。
褚楚拼了命地撕咬、踢打,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的气力在她面前完全不够看。
“褚谦,我要杀了你,你个疯狗,我一定会杀了你。”
褚谦怎么会惧怕她这等没什么攻击性的辱骂,哈哈一笑:“我是不是疯狗,你刚刚不是已经确认了吗?”
一边说,他的眼睛一边往褚楚的唇瓣上瞟。
因为刚才那一番动静,唇脂晕染不见颜色,取而代之的则是鲜红的血液。
而那血液当中,咬痕尤为明显。
褚楚被他这么一看,恶心感又袭上心头,疯狂捶打着褚谦让他放开自己。
见她实在闹腾,褚谦直接把人扛在肩头:“我劝皇妹还是省些力气,免得待会儿见到了你心心念念一心要嫁的未婚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第75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褚楚气急, 拔出发髻上的簪子向他腰间胡乱扎去。
她不懂功夫,只知道能把人刺伤就行,把人刺痛就行, 把人刺死她就不乞求了,她现在还没有那个能力。
簪尖锋利, 扎破衣料落在身上, 褚谦几乎是倒抽一口冷气。
把人狠狠摔在桌案上, 褚谦一把抢过她手里带血的簪子扔到一旁:“倒是长本事了。”
上次用碎瓷片划伤他的脖子,这次用簪子刺伤他的腰,下次是不是要用刀抵着他的心口?
褚楚被撞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疼痛席卷全身,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一口气还没上来,双手就被褚谦用腰带给捆束起来。
“褚谦, 你个疯子, 放开我,放开。”
“本来还想着给你留几分体面,现在看来你也不需要什么体面了。”褚谦把腰带打成死结,同时不忘把褚楚头上剩余的珠翠都给卸了, “晏行舟今天你是见也得见, 不见也得见。”
没了朱钗盘绾,发髻松乱, 缎子一般的青丝散做一肩。
褚楚张嘴就要去咬他, 然而才张口就被手帕给堵个正着。
做完这一切,褚谦拽着人风一般出了驿馆。
为求速度, 他这次就连轻功都用上了,没走正门, 直接翻墙出去的。
褚楚不住地挣扎反抗,褚谦到底中了毒,强行压制也不过只能撑一时片刻,更何况现如今他又运功带人,这般下来也经不住褚楚的扭打挣扎。
以至于到宋府门口时,他身形微微踉跄,再度吐出一口血来,连带着撞倒了一旁赵断鸿堆的雪人。
守在周围的将兵从他们二人一出现就注意到了,一个个竖起手里的长枪剑戟,眼神锐利如刀。
来人一个阴沉着脸浑身带血,神色看上去很是阴沉。
一个被捆住手堵着嘴,头发散乱看不清形容。
守门的将兵一时也没认出来是谁,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这宋府本身就是大齐数一数二的高官府邸,平日里也没谁敢擅闯,如今大御明昭太子又住进了宋府,就更没人有那个胆子敢在府前闹事。
突然出现这么两个人,将兵们意外之余也很是慎重。
毕竟事关太子安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真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们恶客担待不起。
听到他人的声音,褚楚也不再挣扎乱动,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被人瞧了去,多年来的经营就全白费了。
忍着恶心把脸死死压在褚谦胸膛,褚楚蹭掉嘴里的手帕,用只有褚谦能听见的声音道:“褚谦,回驿馆,你不要太过分。”
因为长时间被手帕堵着嘴,又是惊惧又是恐慌,现下的她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见到她这个样子,褚谦郁闷的心情总算畅快了些,同样压低声线在褚楚耳边说:“过分?皇妹都能给皇兄下毒,我这又算什么过分的?”
“我再说一遍,回驿馆,别逼我鱼死网破。”褚楚压抑着情绪,尽量不让自己在人前露出端倪。
褚谦挑了挑眉:“回驿馆也行,求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褚楚这下没再说话了。
求他,除非她死。
没听到怀中的人说话,褚谦不住冷笑。
到现在都还和他叫板唱反调,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机会我已经给了,既然皇妹不屑一顾,那就鱼死网破好了。”褚谦敛了神色,眸中危险意味非常。
反正今日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各自脸皮都已经撕破了,他不在乎火烧得更猛一些。
就是要让她吃些教训,这样她才会乖,才会不妄图攀附别的男人来逃离他。
半天不见门前的二人应答,将兵已经没了耐心,举着长枪就要上前把人扣下。
“瞎了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本王可是大乐瑾王。”褚谦吐掉口中的余血,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擦,搂着把头埋得低低的褚楚大声喧斥,“去告诉你们太子殿下,就说本王把皇妹带来了,有些事想要和他当面说。”
他没说怀中的人是晏行舟的未婚妻,只说是他的皇妹。
她只能是他的皇妹,也只能是他的。
这话不怎么礼貌,守门的将兵本来想呵斥几句,但当听到褚谦说什么大乐瑾王,皇妹等的字眼便收敛了神色。
这几句算是自报家门,身份已然明了。
闻言,将兵们的视线不由得向褚楚看去。
大乐瑾王的皇妹,可不就是韶宁帝姬。
大御明昭太子和大乐韶宁帝姬自小指腹为婚,二人有婚约在身,这是九州五国都知道的事。
大乐韶宁帝姬在大齐同大福寺方丈论禅,他们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更别说他们太子殿下此番来大齐为了避嫌还特意舍近求远住到了宋府。
本来二人就是未婚夫妻,更何况如今都在大齐,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来往是迟早的事。
如今听得褚谦这般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这人揽着的女子当真是韶宁帝姬?
看身上穿的衣服确实非富即贵,可脸隐在褚谦胸膛之间,看不清具体什么样子,只能瞧出身段极好。
可是上门拜访怎么也得收拾一番才对吧,不说要多隆重,可起码也得规规整整像个人样,哪有披头散发就来的?
况且大乐韶宁帝姬又是佛莲圣女,谈起她,世人多是说她水边明秀,素月分辉,令人见之忘俗。
纵然此等评语一传十十传百,到后面多有夸大之嫌,可没有点真容色又怎么会传出这等美名。
是以见到褚楚现在这个样子,将兵们很是怀疑。
察觉到将兵们的视线,褚谦甩袖怒喝:“放肆,本王的皇妹也是你们这些人能随意打量的?”
虽然他把褚楚带来本意就是为了让人看到她这副被人蹂躏的模样,可那个人是晏行舟,不是这群杂碎。
他的人,谁都别想多看一眼。
将兵们被他这么一指,互相对视一眼,当即便有一人前去禀报晏行舟。
韶宁帝姬怎么说都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未来更是他们大御的皇后,万万怠慢不得。
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这般模样前来,但这些身份显赫的贵人之事,又哪里是他们能过问的?
且去回禀他们太子殿下,至于见与不见就不是他们能做主的了。
将兵匆匆进去,正好撞上要出门的辛如练。
辛如练手里提着食盒,里面装的是她娘亲做的豆蔻熟水,味道很是不错,虽是甜饮却不腻人,就想着给她的阿姊祝从浓也送一些去。
这些事原本可以交给底下的丫鬟和小厮去做的,但如今晏行舟在宋府,辛如练并不想在宋府多待,免得又被晏行舟给赖上,就想着借送甜饮的机会出去走一走,避一避。
刚才被将兵这么一撞,手里的食盒差点儿洒了出去,亏得辛如练眼疾手快,及时捞了一把,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事。
将兵连忙向她赔罪,说自己有急事回禀他们太子殿下,一时心急,方才莽撞至此。
辛如练本身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更何况手里的甜饮也没洒,便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他前去禀事,不必为这点事告罪。
她无意多事,更何况这将兵还是晏行舟的人,当下便要错身离开,可当听见将兵说褚楚和褚谦一道前来面见晏行舟时不由得顿了顿。
褚楚单独来和褚谦一个人来她都不奇怪,一起来就不对劲了。
这二人表面看起来是兄妹,可相处起来如同仇敌一般。
一同求见晏行舟,其中必然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地方。
褚谦太过强势,她虽然事先提醒过褚楚要小心提防褚谦,但面对手眼通天的褚谦,褚楚到底还是吃亏。
如今这般,莫不是她被褚谦给威胁了,所以不得不妥协?
思及此,辛如练叫住那准备离去的将兵,低声吩咐他几句。
说完,辛如练还在想要不要塞点儿钱给人家,毕竟自己有求于人,而且她从中插一脚那将兵回头也不好向晏行舟交代。
可那将兵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不曾有任何思索之色。
辛如练微微诧异。
这可是晏行舟手底下的人,晏行舟是大御太子,他的下属岂是旁人能随意驱策的?
莫不是有诈?
将兵也知道自己答应得太过简单容易引人误会,向辛如练拱手解释道:“太子殿下嘱咐过,我等待小宋夫人要如同待他一般,如小宋夫人有什么吩咐,我等遵从就是。”
听到这一句,辛如练沉默了。
晏行舟怎么突然下了这么一道指令?
就算他尊称自己一句嫂嫂,可这也太过了吧,哪有这样的。
还是说他早就料到什么,所以提早准备了?
辛如练百思不得其解,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挥挥手让将兵去办事。
很快,将兵在府内打了一趟,假装去回禀了晏行舟此事,脚步踏踏又到了宋府门口,向着褚谦和褚楚一礼:“瑾王殿下和帝姬殿下久等了,请随我来。”
褚谦哈了一声,感觉到怀中的人背脊一僵,笑道:“走吧皇妹,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太子殿下了。”
褚楚僵着手脚,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就这么被褚谦半搂半抱拖了进去。
门口的将兵们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面露古怪之色。
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兄妹关系好的,但像瑾王的帝姬这般关系好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先前二人似乎还抱着说什么悄悄话,看上去很是亲密,以至于亲密到不像是兄妹,倒像是一对小夫妻。
将兵想到这里,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话他要是说出去,十个头都不够他砍的。
那可是韶宁帝姬和瑾王殿下,二人是亲兄妹,韶宁帝姬又是他们太子殿下未过门的妻子,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属实是大不敬。
将兵甩甩脑袋,企图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脑海。
不过转念一想,韶宁帝姬虽然和瑾王殿下是亲兄妹,可二人长得并不像。
准确来说,韶宁帝姬和大御帝后以及瑾王都不像。
不过外界都说韶宁帝姬是在大福寺降生,携带紫薇星象,是受了佛祖点化的,这是佛相面,和亲生父母长得不一样也情有可原。
至于是不是这样,将兵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世人都这么说。
而且也不是没有子女长得不像父母的例外,这宋府里的小宋夫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小宋夫人虽然继承了辛老将军能征善战的领兵本事,但容貌上一点儿不像她的父亲辛承议郎。
许是自小不受父亲待见吧,所以身上也没有自家父亲的影子,将兵如此想。
第76章 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
褚谦一路跟着先前那将兵进府, 笑意越发猖獗:“皇妹马上就要见到他了,此刻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一直缩着脖子埋头的褚楚任由他抓着肩膀拖拽,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 她取下耳垂上的东珠坠子攥进手心。
褚谦也不需要她作答。
反正现在都到了晏行舟跟前,他倒要看看她能犟到什么时候。
不过走了一段路后, 褚谦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这宋府怎么说也是大齐的显赫大家, 以晏行舟的身份, 住进来怎么说都不会差,为什么还越走越偏了?路上就连皇家侍卫都不曾见到几个。
褚谦顿生警惕,停下脚步也不走了, 看向那带路的将兵:“等等,你家太子殿下确定让你带我来这里?”
将兵还未应话,褚楚已经先一步动作。
“畜生,我亲自送你下地狱。”
说着, 作势便要一捏手里的东珠坠子。
只要轻轻一捏,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她会跟他同归于尽,带着他一起死。
想到这里,褚楚忽然笑了。
笑声激荡颤颤,却也带着必死的决心。
她什么都不要了, 也什么都不管了, 过往十八年已经活得够累了,就这样吧, 她不想活了, 就拉着他一起死好了。
褚谦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心下猛地一跳。
原来她的鱼死网破就是玉石俱焚。
以往她说要杀了他他都没有这般惊惧过。
他不是怕死, 而是怕她死,他不想她死。
哪怕平日里再怎么欺负她, 再怎么打压她,给她找不痛快,他从来都没想过让她死。
她不能死。
她要是死了,这些年他都算什么?
心里叫嚣着,褚谦就要去抢她手里的东西:“停下。”
这是他第一次喊得这么大声,就连人前一向端着的儒雅都没了,四处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凝住。
可以往轻易就能被他制服的人如今一心求死,他居然撼动不得。
“不要。”
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
她怎么能寻死?
她不是最喜欢谋算用最少的人力物力达到最好的结果吗,怎么会做同归于尽这种划不来的蠢事?
褚谦的声音都在发颤,心跳声震耳欲聋,似乎下一刻就会崩裂。
褚楚依旧笑着。
笑声凄凄,姣好的面容上染了血,迎着落雪慢慢模糊。
死了好,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管了,死了才是真正的解脱。
只是可惜,到死没能亲自拿着刀砍褚谦这个渣滓几刀,没让他碎尸万段,说到底还是便宜他了。
褚楚笑着,眼底泛起泪光。
也不知道她死在这里会不会给辛如练惹麻烦?
实在是对不起了,临了还要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她。
今生没有机会,来世再向她赔罪好了。
还是算了吧,这一世都过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下一世还是别来了,就做一株蒲公英罢了,风吹到哪里,她就在哪里落地生根,凡尘俗世的纷扰都和自己无关,若是遇上有人欺负辛如练,她就扑上去迷了他的眼睛,就当是报答她的恩情,虽然这报恩的方式微不足道。
也不知道到时候辛如练会替自己收尸吗?
以辛如练的性子,她应该不会不管自己的。
想到这里,褚楚又摇了摇头。
还是不了吧,她这个样子不好看,她都嫌弃自己,还是别让辛如练看见了。
不过等到这颗珠子被捏碎,她也没什么尸骨可以留下了吧。
东珠坠子在指尖泛着幽幽冷光,然而,就在它即将粉碎那一刻,一道身影突然出现。
褚谦只觉得手腕一痛,似乎是被什么冰凉又锋利的东西给割了,角度刁钻,差一点就挑破了他的手筋。
趁着他愣神的瞬间,辛如练一脚踹向褚谦的胸口,直把人踹开几步远。
辛如练忙按住褚楚的手:“楚楚。”
她说得急,呼吸急促,语调也有些快,但咬字清晰,声声入耳。
“姐姐?”褚楚有些涣散的瞳孔在这一声呼唤中渐渐聚拢,看见辛如练在自己跟前,影影绰绰不大真切,还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幻境。
辛如练从来不叫她楚楚,纵使再和自己交好,都只称她一句帝姬殿下,这般叫她楚楚,还是第一次。
“是我。”辛如练一边应她,一边安抚着轻轻掰她手里的东珠耳坠,“别怕,别做傻事,交给我,我来解决。”
她事先是想让将兵把人带到屋子里再动手的,时间太短,她来不及筹谋,又知褚谦不是这么好骗的,于是一路紧跟,想着找机会再动手。
不料才跟上没几步,路上便见褚楚眼底情绪不对。
那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是求死,决然赴死。
索性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挑破褚谦的手,把他踢开,再稳住褚楚。
现在捂着褚楚的手,她尚有余悸,不敢想象自己方才要是慢一步会是怎么样的局面。
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让她生出轻生的念头。
“姐姐,我没有退路了。”褚楚含着泪苦笑,把脸上和脖子上深深浅浅的痕迹都露给辛如练看。
唇上咬痕明显,脖子上牙印赫然,血色晕染在其上,看一眼便什么都知道了。
触及那鲜红刺目的血迹,辛如练的指尖都抖了抖,但还是强压心底的怒火安抚:“有的,谁说没有退路。”
褚楚被她这一句弄得有些失神,缓缓抬起眼,眼底茫然一片:“还有吗?”
她这个样子,和褚谦的丑事要是被人传了出去,首当其害的就是她自己。
她无法面对,也无法接受昔日所有的经营毁于一旦。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她却要承受世间最大的恶意。
她做不到,只能以死全之。
“有的。”辛如练看着她,一字一顿,“你相信我吗?”
褚楚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看着辛如练极尽认真的眼眸,随后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信的,自然是信的。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她就已经信了,不然也不会给她百消丸,更不会和她一起整治褚谦。
虽然起初自己确实怀着利用之意,但知道她是辛如练那一刻,她就已经改变了心中的想法。
和她交好,只是因为她是辛如练,是和她一样有着处处不得已的女子。
她自己受制于褚谦,辛如练又何尝不是受制于皇权,战场上为国家出生入死,最后却连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辛家那种地方又哪里比她的处境好。
察觉到褚楚的手有些松动,辛如练慢慢剥下她手里的东珠耳坠,又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好,既然信我,那就听我的,别怕,我会处理好一切。”
褚楚不知道她所说的退路是什么,只知道这是她第二次对她说别怕。
只有两个字,却让人莫名安心。
辛如练给她系好头蓬,确认风雪不会轻易冻到她后便让她去一旁等候。
转身向一旁的褚谦走去,辛如练脸上寒意更浓。
褚谦被她那一脚直接踹到了雪地里,裹着风霜瘫倒,体内毒药发作,当下又是吐血不止。
摸了摸肋骨,似乎断了一根,褚谦却浑不在意,视线落到拿着藏剑簪一步步行来的辛如练身上,眼底笑意弥散。
想来刚才割破他手腕的就是这支藏剑簪了。
说起来,他和这只藏剑簪还真是有缘。
第一次见,辛如练用它刺伤了他的锁骨。
这一次,辛如练用它割破了他的手腕。
两次下手又快又狠,丝毫不见手软,可见是真的敢动手,不是唬人的那种。
也是,十五岁就敢盗取虎符号令三军的人,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把血擦在地上积雪上,褚谦闷闷地笑:“原来不是明昭太子要见我,而是小宋夫人要见我。”
到底是聪明人,见事项发展不对,稍微一想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小宋夫人居然能驱策明昭太子的人,这倒是我没想到的,看来小宋夫人和这位太子殿下,本王皇妹的未婚夫之间关系匪浅。”褚谦又在后面悠悠地补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不是毒发头脑也有些不清明,他嘴里我啊本王什么的混着乱用。
辛如练没有搭话,踏着雪步步上前。
心底知道褚谦这话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她也不打算搭理。
这种无关痛痒的启衅,对她并不能产生什么影响。
有隙者不必挑拨,无嫌者何惧挑拨。
见辛如练没什么反应,褚谦忽觉得没什么意思,也不管地上冰雪寒凉,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真不喜欢这样仰着头看人呐!”
他倒不是不想起来,只是现在毒发受伤,有些力竭起不来。
索性就这么躺着好了,等缓过这口气再说。
“恐怕瑾王殿下以后只能这么躺着看人了。”辛如练这次倒是很利落地接了一句。
褚谦哈哈直笑,甚至因为笑的动作太大,牵动被踹断的肋骨,引得一阵咳嗽。
笑罢,褚谦又看向辛如练:“怎么,小宋夫人提着剑是想杀我?”
辛如练神色淡淡:“瑾王殿下不妨猜一猜。”
“你当然不会杀我。”褚谦又是一笑,言语间很是自信,“不管你是出于对大齐的考虑,还是为了她。”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瞥向站到一边去的褚楚。
不得不说,他这个皇妹这次还真是傍上了一个好帮手,几次三番都能靠她破除危机。
褚楚自是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斗篷底下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褚谦哈了一声,收回视线,又看向面前的辛如练:“当然,你不是不敢,你确实有本事杀我,我也相信你能杀我,只是你顾虑太多,牵绊太多,束缚太多,所以纵然你心头气恼,恨不得剐了我泄愤,但你也不能杀我。”
这也是他敢什么都不做,直接躺在地上和辛如练说笑的原因。
他这个人,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他今日既然敢来,就有法子全身而退。
不管面前的人是辛如练,还是晏行舟。
“所以啊,辛如练,你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有水准,可以说是浪费我口舌。”褚谦叹了一声,面上却还是笑着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每次辛如练对他动刀动枪的,次次都伤他,但是和她说话时他总是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褚谦忽然眯着眼打量起辛如练:“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很像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毒性发作,方才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辛如练的眉眼很是熟悉,似乎有点儿他母后的影子。
而他最像母后的地方,也是眉眼。
以至于刚才惊鸿一瞥,他都有些恍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辛如练听他絮絮叨叨好一会儿,此刻也没了耐心,只道:“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更像。”
说罢,抄起藏剑簪向褚谦下三路劈去。
第77章 见嫂嫂一面真不容易
藏剑簪划破此间风雪, 寒气逼人,冷光幽幽,直指褚谦腹下三寸之地。
褚谦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 再度眯了眯眼,依旧不躲不避, 只是眼底倒是多了几分惊讶之色。
他惊的不是辛如练敢对他下手, 而是惊诧于她下手的地方。
原来她不是要杀他, 而是要这样吗?
那还真是出乎他意料。
不愧是九州五国威名赫赫的辛将军,胆识心性非常人所有,也是一点儿不避讳男女这些事。
他几乎都在想, 这世间或许没有什么事是她不敢的吧。
十五岁就敢领兵上战场,盗取虎符这种掉脑袋的事她说做就做,确实没什么事是她不敢的。
然而,就在辛如练的手要落下的时候, 一只手紧紧握住藏剑簪利刃将其拦下。
指如削葱, 肤白如雪,指腹有茧子,但并非习武落下的,而是常年提笔写字磨出来的。
这只手不是褚谦的, 而是褚楚的。
彼时当事人褚谦似笑非笑地看着辛如练, 并不作为,似乎料定了她的剑簪落不下来, 压根没打算挪动或者阻止。
反倒是褚楚忙摇摇头唤住她:“姐姐, 不可。”
她力气小,平日里和褚谦对上时多落下风, 如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握着剑刃不让它往下刺去。
血顺着指缝滴落, 渐渐凝成一线。
“姐姐让我不要做傻事,但也请姐姐不要为我做傻事。”褚楚脸色煞白,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
她比任何人都想剁了褚谦。
但现在,她不能让辛如练因为她背负刺杀大乐瑾王的罪名。
辛如练这样做是为她考虑,她阻止也是站在辛如练角度上。
剑尖刺破那一方衣袍,堪堪停在当中。
辛如练轻轻掰开她的手,以防利刃再度伤她,但还是保持随时可以刺下取那二两肉的动作:“别担心,我有法子全身而退。”
正如褚谦所说,她确实不能杀了他。
大乐瑾王要是死在大齐,对两国的百姓来说只会是灾难。
但若是退一步,阉了他她还是能做的。
死一个瑾王确实不好交代,但切了他就不一样了。
褚谦要是追究,他自己面上不好看不说,还会牵扯出今日他为何会来宋府,如此一来他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也会为人所知,往后大乐帝位更是与他无缘。
两项权衡,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褚楚还是摇了摇头,手下依旧紧紧握着剑簪:“姐姐,这次换你听我的好不好?”
她相信辛如练能够脱身,但她同时也相信褚谦还有后手。
和褚谦相处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没点儿准备。
尤其是现在他这副好整以暇看戏的模样,她太熟悉了。
每当他露出这个表情,就说明他已经做足了万全的准备,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吃亏。
她不能让辛如练涉险。
这么多年她都忍过来了,不在乎多这一次,且先忍忍,日后她必当悉数讨回。
辛如练凝着她的眼眸,似在问她确定就这样算了?
褚楚含泪点头,一点点去松她持着藏剑簪的手。
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里,辛如练到底没再继续,只是在把藏剑簪收回来的那一刻,蓄力一拳打上褚谦的脸。
虽然武功尽失,但破损的筋脉在被佘九仓修复之后,辛如练的拳头比起之前也不弱。
这么一拳砸下去,褚谦当即觉得半张脸都麻了,头脑阵阵发昏,口中牙齿松动,也不知道掉了没,反正血腥味已经涌了上来。
辛如练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
杀不得,切不得,她就不信打不得。
只是许久未动拳头,她竟然有些受到反噬。
看来没了武功,自己当真成了废人一个。
褚楚这次倒是没拦着,冷眼看着地上的褚谦,恨意如火吞噬。
褚谦动了动脸上的骨头,目光在辛如练和褚楚之间游移,放声大笑。
从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像一个局外人。
如果不是脸上和身上的血,完全看不出那个中毒被打的人是他。
见他还能笑,辛如练举起拳头又落了下去。
这一次,是褚谦的眼睛。
褚谦被捶得目眦欲裂,闷哼一声,捂着眼笑声顿时一收,另一只完好的眼则不辨情绪地勾在褚楚身上。
那般阴暗,那般嗜血,就像一条毒蛇,吐着蛇信子盘绕在潮湿黑暗的角落。
辛如练把褚楚拉至身后,拿着藏剑簪抵至褚谦的脖颈:“瑾王殿下的另一只眼睛也不想要了?”
这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姿势。
若是上挑,可以斜斜扎入褚谦的另一只没被揍的眼;若是下按,藏剑簪也可以立马割破他的咽喉。
“哪能啊?本王还等着看好戏呢!”褚谦忽地又笑了,视线在辛如练身上飘了飘,“辛如练,你真的和我很像。”
最后一个字出口,辛如练的藏剑簪已经在他脖子一侧划出了一道很是可怖的伤口。
血肉翻飞,和褚楚颈侧留下的伤痕一般无二。
示意一旁的将兵把人弄出去,辛如练眼神告诫他不要把今日发生的事传出去。
将兵一直待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不该看的什么都没看,不该听的也都没听。
如今得到辛如练吩咐,当下便把褚谦扶起送了出去。
其实不用辛如练说,他也不会把方才发生的一切说出去。
韶宁帝姬和瑾王闹成这样,说到底也是大乐的家事,他们太子殿下事先叮嘱过,他也知道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做。
等到将兵把人扶着送离了宋府,辛如练也把褚楚带到了自己房间。
取了药给褚楚敷上,又把脖颈和手上的伤都用绷带缠好,被咬破的唇上也抹了药膏,辛如练做完这些事,最后又把之前那个东珠耳坠递到褚楚手中。
“这个你拿好,万望记得一件事,永远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搭上自己。”
这是褚楚不到万不得已的自救。
是自救,也是自杀。
褚楚一直默不作声,任由她给自己上药包扎,就像第一次见到辛如练一样,乖乖地让她为自己处理伤口。
此刻见到被塞进手里的东珠耳坠,心里的委屈顿时倾泻如洪,当下抱着辛如练泣不成声。
她不喜欢哭的。
在她看来,哭是懦弱无能的体现。
哪怕现在哭,她都是压抑着的,不让自己放声大哭。
辛如练一遍又一遍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没事了,别怕。”
起先她只当褚楚和褚谦只是兄妹间的小打小闹,可谁知道外表光鲜亮丽的褚谦竟然是这种心思肮脏之人。
难怪初见之时褚谦就敢策马追赶褚楚的马车,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褚楚抱着辛如练哭了好一会儿,想到晏行舟在宋府里,今日发生的事只怕瞒不住他,当下就要离开。
她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让晏行舟看到。
婚约是她手里唯一能攥住谋取权益的东西了,如果被大御的人知道褚谦对她如此,婚约只怕会作废。
到时候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是了。
辛如练哪里敢放她回去。
如今这般局面,驿馆就是虎狼窝。
褚谦太危险了,今日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褚楚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
正说话间,便有丫鬟前来通禀,太子殿下来了。
听到这一句,褚楚一瞬间僵在原地。
苦苦挣扎十八年,难道她最终还是逃不过命运?
辛如练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自己会去应付。
让丫鬟把人带到前厅,辛如练又托她的娘亲陪着褚楚,她则自己一个人前去见晏行舟。
还没到前厅,辛如练就闻到两种不同的味道。
一种清爽,一种辛辣。
前者她还是比较熟悉的,毕竟她的父亲佘九仓身上就经常带着这种味道,更何况她这次从战场上回来后,几乎每日都与其做伴。
是药香气。
至于后者,辛如练就有些奇怪了。
这个味道,昨天她才在醉仙楼闻到过。
辛如练心底狐疑,等到进了屋子,便见晏行舟左手拿着一颗洋葱,右手拿着一个药瓶坐在厅内,而在他脚边,还放着一根翠绿竹竿。
辛如练微微愕然。
还真是洋葱。
他怎么还带着洋葱一起来了?
还有,这竹竿他怎么还留着?
昨天拄着它是为了下凌竹亭,今天拿着它又是为什么?
他方才不会是一路拄着过来的吧?
昨天不还说要威仪的吗?今天就不要了?
听到声音,晏行舟侧了侧头,白绫底下笑意温润:“嫂嫂来了?”
辛如练的脚落在门槛上,本想收回去当作没来过,但听到晏行舟这句话便不得不进来了。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她实在是捉摸不透这位大御的明昭太子。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他说话她都觉得很是怪异。
具体是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再加上晏行舟本身又婚约在身,她总该要避嫌的。
本来她是不打算再和晏行舟见面的,但是现在事赶事,不得不如此。
当务之急,是替褚楚把晏行舟应付过去。
不能让晏行舟知道褚楚在她这里,更不能让他见到褚楚。
“刚刚听底下的人说嫂嫂拿了一些伤药,嫂嫂可是受了伤?”说着,晏行舟又好似嗅到了什么,“血腥气,嫂嫂伤得可严重?”
之前单方面碾压褚谦的时候,辛如练身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鲜血,来的时候她又故意没换衣服,所以晏行舟能闻到并不奇怪。
“方才和瑾王殿下在府中比试了一番,不小心动了刀,伤倒是没伤着,就是瑾王殿下那边不太好看,还得劳烦殿下善后。”辛如练道。
她之所以留着衣服上的血迹不处理,也是为了现在这个听起来有些不靠谱的理由。
靠不靠谱的她不想管,反正她说了算,褚谦那边要是不想息事宁人,就只能把脸撕破到底。
都是聪明人,他一定会很乐意接受这个理由的。
至于为什么要晏行舟善后,今日晏行舟的人在外面可都看着呢,知道瑾王和韶宁帝姬来求见晏行舟,她半路把人截了去,还搞出这么大动静,自然得由晏行舟这个正主来处理最好。
这样做确实有些不大道德,颇有一种故意搞砸事情然后甩手把烂摊子扔给别人的嫌疑。
晏行舟拒绝也是应该,他没有义务为自己遮掩。
她此刻多嘴说这么一句不过是给他一个交代,今日之事的交代。
当然,晏行舟不善后也行,她自然有别的法子处理,不过就是要费时费力一些,效果都是一样的。
听到辛如练这样说,晏行舟不由得松一口气,像是当真相信了她这个理由,也没多问别的什么,只道:“嫂嫂没受伤就好,瑾王殿下那边的事我会处理。”
把手里的药瓶摸索着塞进一旁的药箱里,晏行舟连带着整个药箱推到辛如练跟前,又道:“这些药是佘老前辈托我带给嫂嫂的,让嫂嫂务必收下。”
知道说是自己的药辛如练必然不会收,他索性借了佘九仓的名义。
辛如练的视线从药箱落到晏行舟身上,半晌,道了一声多谢,算是收下了。
这要真是她的父亲托他送的,他估计早就把药送过来了,又何须等到今天。
心里知道晏行舟打的什么算盘,辛如练也不拆穿,想着晏行舟既然是大御太子,背后又有一个客路阁,想必他的药都是极好的,待会儿看看有没有能给褚楚用的药。
身上的伤早些好,心里的伤才不会那么痛。
她不拆穿晏行舟的把戏,晏行舟也不揭穿她的谎言。
二人就这么相对而坐,屋内一时寂静。
还是晏行舟先开口感叹:“现在想要见嫂嫂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辛如练都想开口走了,听到晏行舟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有些不解。
别人见她容不容易她不知道,反正今日之后晏行舟想要再见她是不容易了。
晏行舟此人实在是看不透,纵然从相识到现在,他都没有对她表现出任何恶意,但辛如练还是打心底不想和他单独相处,尤其是现在这样孤男寡女的。
她怕自己透过他想起别的人。
但听晏行舟此话别有深意,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回到他身上,再随着他的动作看向他手里的洋葱:“殿下何意?”
晏行舟应该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更不会说一些无缘无故的话。
就像当日他和谢景谙在凌竹亭说的一样——诸般事项有因有果。
晏行舟来的时候就带了两样东西,起码在明面上是两件东西,一箱药,一筐洋葱。
药他已经借佘九仓的名义给自己了,那洋葱是用来做什么的?
迎着辛如练审视的目光,晏行舟笑道:“嫂嫂恐怕还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要见嫂嫂得提前准备一筐洋葱,亲自切丁切丝切块,如此才能见上嫂嫂一面。”
第78章 他这是……哭了
辛如练捻茶的动作一顿。
那日她不过和赵断鸿在醉仙楼吃个饭, 怎么就传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切洋葱是她的主意,但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举动居然变成了这么荒诞的传言。
不过,辛如练转念一想, 觉得这个传言很大一部分来自赵断鸿,掐头去尾再添油加醋这个姓氏风格很像他的作风。
再加上他又是当事人, 这么似是而非地说上一遭, 旁人就算持怀疑态度也会信上三分。
晏行舟把玩着手里的洋葱, 洋葱圆润溜紫,衬得他手指修长如玉,洋葱被他这么转着握着, 此时此刻仿佛他手里的压根不是什么洋葱,更像是品相极佳的文玩核桃。
“我方才还在想,要是嫂嫂不见我,我是不是该摆张桌案在嫂嫂门口, 也试着切一切。”
辛如练看着他的样子, 似乎不是在说笑。
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方才让他进来了,并没有用别的理由把人打发,要不然晏行舟在她院子里切洋葱的事说出去,不知道又要被传成什么样。
晏行舟顾自笑笑:“如今见到了嫂嫂, 似乎我也该切一个?”
说着, 如同变戏法一般从筐子里取出砧板和菜刀,规规整整摆在桌子上, 一边扒了洋葱外衣, 一边摸索着刀下手。
辛如练被他这动作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以为他是来过问今日褚楚和褚谦一事的,可除开方才说了一句他会妥善处理后, 就再也没有别的问话了。
现在又说什么切洋葱,合着他大冷天跑这么一趟就是为了在她面前切一次洋葱。
辛如练觉得有些头疼, 按住桌上的刀板不让他动:“太子殿下说笑,其实殿下也不算见到了我不是吗?”
说着,视线落到晏行舟蒙着白绫的双眼上。
显然,她口中这个见和晏行舟那个见不是一回事。
晏行舟如何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下又是一笑:“那我要是一直失明,岂不是一直见不到嫂嫂。”
辛如练觉得他这句话有歧义。
别说失明见不到她,就算是眼睛没受伤她也不想见他。
一国太子有事没事往她这边跑算什么,他没有自己的事要做的吗?
不过话说回来,他眼睛看不见想必诸多事项力不从心,也不怪这段时间比较清闲。
“殿下要是得空,不妨同宋阁老品茶作诗,我这里没什么好茶,恐怕招待不周。”
别的事做不了,品茶作诗不需要眼睛也能做,他自己不是也说过风月在心不在目。
“嫂嫂这是嫌我烦,要赶我走了?”晏行舟的笑意微僵。
辛如练面色淡淡:“不敢。”
对于不算熟识不想相交的人,她说话向来这个态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况且她对晏行舟一直都是这般极有距离感的生分,哪怕对方身份是太子,她也这样不卑不亢。
“是我僭越了。”晏行舟握着洋葱的手微微松动,声音也渐渐低沉下来,“明知嫂嫂不喜,却还一个劲赖着往嫂嫂跟前凑。”
她说的是不敢,而不是没有。
原来自己这般让她生厌。
辛如练本来想说几句宽慰他别多想,她不想见他是她的问题,而不是他的。
但一想到他要这么误会也行,往后应该也不会再往她这边跑了。
如此,对她和他都好。
晏行舟略微垂下头,不让自己脸上难过的神色被看去: “我以为经过上次一事,我和嫂嫂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了,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上次,这是指一线天的事。
辛如练低头看着自己手背,没说话。
同生共死的伙伴这个词太重。
每次上战场,她麾下的将士们也喜欢这样说。
可到最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晏行舟继续闷闷道:“既然嫂嫂不喜欢我,我明日便会着手搬出宋府,此后绝不再惹嫂嫂心烦。”
辛如练还在等着他下文,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他要搬走?
搬去驿馆?
那褚楚就更不能回驿馆了。
褚楚一心要避开晏行舟,这要是在驿馆撞上了,保不齐又会像今日这样做出什么傻事。
要不先让褚楚在大福寺住几日避避风头。
住在宋府自然是最佳选择,她也能有些照应,但晏行舟一走,褚楚就搬进来,这样也不好看,外面指不定又要说些什么闲话。
若是针对她的传言她倒是没什么,她又不在意这些,说风说语都对她带不来实质性的影响。
就是怕对褚楚那边不太好。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大福寺相对比较安全了。
到时候就说去大福寺同仇行世方丈论禅,需要清修一段时日。
等褚楚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再去处理褚谦那些事。
辛如练如此想,倒是忘了晏行舟还在一旁。
客人还在,自己作为主人倒是先溜神了,实在有些失礼。
虽然这个客人她不是很想招待,但表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
正欲说些什么打破屋内许久的沉寂,辛如练一抬眼却看见晏行舟眼上白绫微微湿润,似有水迹渗透。
他这是……哭了?
辛如练的手不自觉地一抖,有些无措。
不是刚才还好好地说话吗?
怎么突然就哭了?
还哭得不声不响的。
她要是不抬头去看他一眼,恐怕都不知道他哭了。
“太……太子殿下?”辛如练不确定地唤他一声。
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自己看到他哭的样子。
哭得这么压抑克制,应该是要面子的吧,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脆弱。
这个人,自己一会儿又说要威仪,一会儿又拿着竹竿当拐杖拄,现在又一个人哭成这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他昨天也说过,他最狼狈的样子都被自己看见了,想来应该是不介意自己看到他这个样子的吧。
这次换晏行舟不理会辛如练了。
吸了吸鼻子把脸转过去,似乎不想听辛如练说他不喜欢的话。
辛如练讪讪。
她似乎总是能意外地把人弄哭。
上回宋砚清也是这样,上一秒还和她坐在火炉旁边说话,下一秒就自己闷闷地哭了起来。
想到这里,辛如练又是一顿。
依稀记得上次宋砚清在东郊小院这么哭上一遭,她无意间碰到他的眼泪,微咸苦涩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一句话也随之冲入她的耳中。
那是她第二次没看见宋砚清说话,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心声,是宋砚清那时的心里话。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听见别人心声,但这么荒诞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后来,晏行舟来宋府,不小心被乡书啄伤了眼睛,迎着血泪,她也听见了晏行舟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也是在昨日,被她阿姊一点,她确定自己能通过眼泪读取他人心里所想。
可是经过一番验证,不管是赵断鸿,还是她的娘亲,又或者是刚刚抱着她哭的褚楚,眼泪送入口中,她什么也没听到。
三次失利,她都已经放弃了要再度求证的想法。
可是现在看到晏行舟流泪,她突然又鬼使神差地想要再试一试。
晏行舟和赵断鸿他们不一样,她起码听到过他的心声。
就是不知道这次还行不行?
辛如练目光不住在他身上游移,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再试试。
就试一次,最后一次。
这次要是再不行,她就再也不试了。
权当那些都是自己的一场梦。
梦醒梦散,今次之后,她都不再管了。
晏行舟还在哭,倔强地不肯发出丝毫声音,正襟而坐,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出他在哭。
纵然白绫遮挡,他也知道辛如练在盯着他看。
这条白绫采取了特殊料子制成,从外面看看不到他的眼底情绪,但若是从他的视角看,便不成障碍。
虽是侧着脸,但他的余光能清晰看见辛如练的眼神和动作。
秀眉微蹙,眸中有思索之色,这是她在纠结的时候会露出的小动作。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纠结或者考虑什么事的时候,眼眸会不自觉地斜下几分,眉梢眼角也会多几许淡淡愁容。
她在纠结什么?
是听说他要搬走了于心不忍是吗?
那看来他这招以退为进还是走对了,练儿看起来冷,心里对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怜惜的。
片刻,辛如练似下定决心,朝他喊了一声:“晏行舟。”
晏行舟怔了怔,向她所在扭过头去。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
平时不是唤他太子殿下就是殿下,很是客气疏离。
这般直接喊他的名字,意外,却也格外好听,比任何人叫他名字都要好听。
辛如练也知道直呼一国太子名讳实为大不敬。
怕叫他太子殿下还是不搭理自己,索性就直接喊名字了。
反正她在他面前说的话、做的事、犯的忌讳已经不少了,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盯着燕行舟看了好一会儿,辛如练忽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虽然太医和江书改都说他双眼暂时失明,但她就是没来由地觉得这三指宽白绫底下的眼睛能看见。
所以哪怕现在要取他眼泪,她也要探探他的虚实。
晏行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的动作,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他在等她开口,她在试探他的眼睛是否当真看不见。
一时间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似乎是确认了晏行舟看不见,辛如练没来由松了一口气。
真要当着晏行舟的面,被他看着自己取他的眼泪,实在是不太好。
更何况这眼泪是要放到口中尝的,真要被他看见,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虽说她行得端做得正,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晏行舟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开口,眼底泪水更是汹涌,顷刻晕湿了半条白绫。
若不是有白绫遮挡,只怕早已泪流满面。
她这次竟然连开口安慰几句的意思都没有,明明前两次她看见自己哭都会有所作为的。
晏行舟又是气又是恼。
不是气恼辛如练,而是气自己的眼泪无法再令她动容,恼自己偏偏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法子让她开口挽留。
就在他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只手落到他的缠着白绫的眼睛上。
隔着白绫,他都能感受到指腹的柔软和微凉。
轻轻一碰,转瞬即离。
晏行舟还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下一刻就见到辛如练把刚刚抚过他眼睛的手指送入口中。
染了泪水的手指在唇齿之间轻微一点,熟悉的味道涌入味蕾,辛如练微微抿唇。
也是此时,耳中响起许久未听到的声音。
“我以为换个身份站到你身边,这样就能够和你执手并肩,可不管我是宋砚清,还是晏行舟,都不得你喜欢。”
第79章 宋砚清病愈归来
在没人看见的角度, 辛如练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刚刚听见了他心中所想。
所以不是她的读心术失效了,而是只对个别人有用是吗?
他说他是宋砚清。
他是宋砚清。
宋砚清。
晏行舟不仅是席东月,还是宋砚清。
辛如练低垂着眉眼, 心下久久不能平复。
饶是之前从一线天出来前往悦来客栈时就猜想过,宋砚清可能是席东月, 可是现在听到他在心底承认还是有些意外。
大御明昭太子。
大齐宋阁老的幺儿宋三公子。
以及江湖组织客路阁阁主席东月。
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居然是同一个。
原来那时他心里那句“一只眼睛换留在你身边”, 是这个意思。
是因为她说要跟宋砚清和离, 他才不得已用真实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吗?
晏行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怔愣。
练儿刚刚是在尝他的眼泪?
如果自己要是没记错,这是她第二次把他的眼泪送入口中。
只不过上次他的身份是宋砚清,这次的他是晏行舟。
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如果说第一次是好奇, 那第二次又是为了什么?
见辛如练一直没有动作,晏行舟也拿不准她在想些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没来由有些慌。
距离他刚刚说要搬离宋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然而辛如练什么话也没说, 什么也没表示。
到底是早已期盼他这样做, 还是不好开口挽留?
想到这里,晏行舟心底不禁自嘲。
她怎么会挽留呢?
这几日她对自己大御明昭太子这个身份避之不及,怎么可能因为他使小性子说搬走而挽留。
从始至终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只有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
他以为她应该是喜欢自己的, 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深吸一口气,晏行舟起身道:“在宋府这几日多有叨扰, 我明日便会离开。”
他再次重复了自己会走这句话, 说罢,便要离去。
他这次没有喊嫂嫂, 故意没说告辞,就是想让她叫住自己。
只要叫住他, 哪怕接下来什么都不说,他都可以继续骗自己。
可是直到他闷头走出屋子,辛如练一直都沉默着,不曾叫停他,更不曾追出来。
晏行舟在门口顿了片刻,转身又进了屋。
辛如练听见动静,微微怔愣,不明白他为何去而复返。
倒是晏行舟脸不红心不跳:“我的拐杖忘拿了。”
拐杖?
听到这一句,辛如练的视线很自觉地落在先前晏行舟所坐的椅子上。
在椅子扶手的左边,一根翠绿青竹倚倒在侧。
这是她昨日顺手折下来给他暂时做辅助用的。
他居然还真把它当拐杖了,还特意回来取。
方才不是走得很干脆吗?看样子完全不需要这根竹竿,怎么现在还返回来特意取?
晏行舟也不管自己这个理由可不可信,顾自去椅子旁边拿竹竿。
等到假模假样摸到了竹竿,见辛如练还是没开口,他又假装不小心踢倒了地上的一筐子洋葱。
然而手忙脚乱磨蹭了好一阵,都没有听到他想听的话。
辛如练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完全不管他这些可笑的把戏。
晏行舟挫败不已,拿了竹竿再次朝门口走去。
这一次,竹竿落在地上敲得梆梆响,丝毫没有昨天的婉转悦耳,就像是生闷气一般。
辛如练不为所动,当作没听见,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晏行舟敲了好一会儿,到了门口还是没忍住,转身对辛如练道:“我明日就走了。”
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后面这句话晏行舟并没有说出来。
他想要的不是台阶。
若是练儿当真不喜,连一句话都不想给他,那他也是时候该放手了。
他不会强求。
辛如练这次倒是抬起眼,不过也仅限于抬眼,目光落在蒙着白绫的晏行舟身上,依旧沉默不语。
或者说,她压根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是大御明昭太子的晏行舟。
是还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全当他是大御的太子殿下,又或者直接挑破他就是宋砚清?
上次那种情况下,他宁愿冒雨绕路甩开赵断鸿都不承认他就是席东月。
这一次,若不是被她偶然听到心声,他会主动开口坦白吗?
晏行舟被她的视线扫得心下一痛,等了半天没等到辛如练开口,便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只是这一路走得极为缓慢,竹竿点地笃笃不绝,似乎是等着有人随时唤住他。
然而并没有。
从他回南侧院这一路上,除却风雪,没人与他同行,更没人突然叫住他。
晏行舟拄着竹竿立在南侧院的月洞门下,望着来时的路,状似发呆。
直到脚边被碎玉乱琼掩埋,留下两个深深凹陷的窝,他才怔怔回神。
衣服上也堆积了不少细雪,晏行舟没有伸手去拂,反而握紧了掌下的竹竿,对侍卫宫婢吩咐:“若是她来,不必通传,我一直都在里屋。”
这个她,不用他多说,侍卫和宫婢心知肚明。
今日他们太子殿下自打从西阁回来以后就情绪不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
但他们也不敢多问,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
晏行舟独自进了自己的屋子,挥退所有人,只留他一个在里面。
屋内有炭火,可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只目光紧紧落在窗外的月洞门下,期盼着那里有人出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暮色渐沉,风雪簌簌飘摇,这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那个人始终没来。
时至此刻,晏行舟也知道,她不会来了。
他也该放手离开了。
不管是晏行舟还是宋砚清,又或者是文丛润和席东月,都该放手了。
她本就是九天玄月,怎能被他困在人间。
能得片刻月华拥照,他已经知足了,怎么还不知足妄图奢求更多?
屋内烛火续了一茬又一茬,灯油落了一地,他没有传膳用食,只让底下人收拾东西,明天便动身离开。
这厢,辛如练去见晏行舟之后,阮良桐便一直陪着褚楚。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乐的韶宁帝姬。
二九年华,和她的如练一般大,也和她的如练一般清瘦,身上没有一国帝姬的架子,因为刚哭过,眼睛红红的一片。
人前不能放肆哭,人后就算是哭也是压抑着的。
就连哭都不能自主,说到底也是个孩子呢,皇家帝姬这种身份是荣耀也是枷锁。
阮良桐如此想,只是当她看到褚楚容颜的时候微微失了神。
这相貌,怎么看起来隐隐有点儿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对,是和她年轻的时候有些像,而不是和现在的她像。
嫁进辛家那些年,又是落胎药又是毒药,几番折腾下来,她的身子骨和模样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恣意无忧的阮家大小姐,憔悴苍老,完全看不出是个桃李年华的人。
若不是后来假死被佘九仓带走,给她悉心调养多年,只怕她现在的模样更甚。
不过饶是如此,她受到的损伤太严重,就算被佘九仓精心调养,到底不能恢复如初。
就像现在,她的容貌虽然看不出昔日的憔悴模样,但和当初的自己也有所差别,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阮良桐盯着褚楚打量了好一会儿。
她的如练并不像她,不管是相貌还是性子,都不像她。
反倒是这位素未谋面的韶宁帝姬,她居然在她身上瞧出了几分自己的影子。
褚楚被她这么看着,并不觉得失礼,轻轻唤一句:“可是茶漪娘子?”
辛如练离开时,曾给她说过会请茶漪娘子来陪着。
没错,用的是请,而不是叫。
心思玲珑如褚楚,当下便知道这位茶漪娘子对辛如练来说是很重要,很受她敬重的人。
既是辛如练敬着的人,她自然也要敬着。
被她这么一唤,阮良桐堪堪回神,俯身行礼:“是,帝姬殿下。”
褚楚连忙扶她起身:“茶漪娘子不必多礼,我既叫辛女郎一声姐姐,茶漪娘子以后也可唤我一声楚楚,帝姬什么的不过是在外的身份而已,华而不实,听起来还生分。”
阮良桐应是,也不再坚持。
左右褚楚和她的如练一样大,她也就把她当如练那样对待。
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如同多年未见至亲好友一般,话题都能跟得上。
辛如练让阮良桐陪着褚楚也是有意让她开导褚楚,到底是怕她钻牛角尖想不开。
只是话到浓时,阮良桐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到褚楚那张和她年轻时有些相像的脸上。
褚楚今天糟了不少罪,不多时,便困意来袭睡了过去。
辛如练封锁了消息,又让人给大福寺方丈送了信,假托仇行世放出褚楚在大福寺的消息混淆视听。
一来给褚楚不在驿馆找个正当理由,二来也可以让褚谦有些忌惮,近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是以褚楚能够安心留在宋府养伤。
阮良桐退了出来,本想把褚楚的容貌和自己有些像的事给辛如练说说,但一时间也没找到人,只得作罢。
等到后半夜褚楚突然惊醒,阮良桐披着衣服急急忙忙赶来,便见到辛如练站在廊下,身上穿的还是她今早给她挑的留仙裙,就连她亲手盘的发髻都没拆。
彼时风高雪冷,红梅凌寒而开,女子立于其间,细细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显得纤瘦背影单薄又苍凉。
她这是一晚上没睡?
“如练?”阮良桐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借着夜间雪色反照,她看见辛如练身上的雪都有一层了,她这是在这里站了多久?
风中久立,辛如练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娘。”
阮良桐上前拉起她的手,冰凉一片,竟是比这冬日寒冰还要冻人。
“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手这么凉,也不知道多穿些衣服。”阮良桐一边嗔怪一边就要把自己的衣服解下来给她披上。
辛如练按住她的手:“娘,我没事的,就是睡不着,想出来看看雪,这会儿就回去了。”
说完又往褚楚那边看了看:“方才我听楚楚那边有动静,我这个样子不得体,还得劳烦娘替我走一趟。”
阮良桐给她把身上的雪都拍掉,催促她赶紧回屋子暖和着:“你快回去吧,别冻出病来,楚楚那边有娘在,你放心。”
褚楚性格好相貌好,她对褚楚还是很喜欢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地亲近。
不过一想到褚楚的相貌,阮良桐心底便有些怪异。
本想现在就告诉辛如练的,但见到辛如练面带疲惫之色,她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索性日子还长,她也不在乎多等一时片刻。
何况今日太晚了,她也不忍心辛如练还要为了她的事烦忧。
便让辛如练先行回房,自己去褚楚那里查看一番。
当然,这一晚睡不着的不仅是辛如练。
宋府南侧院的灯火亮了一夜,听着下人们收拾东西的稀碎声音,晏行舟独坐到天明。
等到第二日刚准备离开宋府时,便听见宋府的人说宋砚清病愈归来,辛如练已经前去接人了。
第80章 我就是宋砚清
晏行舟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小丫鬟面露喜色絮絮叨叨。
一个劲说上天有眼,她们宋三公子吉人天相,一朝病愈, 今日便要回府,是以小宋夫人一大早就出去迎接了。
晏行舟只觉得心下一紧。
宋砚清前几日病重出府寻医求治, 这件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可是他人还在这里?又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宋砚清?
正想着去问问是不是他的太傅宋培印的主意, 宋培印已经先一步找上门来。
待屏退伺候的人, 宋培印开口第一句就是:“殿下这是又要以砚清的身份谋事?”
晏行舟眉心一跳:“难道不是亚父的安排?”
二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大事不妙。
“昨日见殿下让手底下的人收拾东西,我还以为是殿下的意思。”宋培印道。
他辅佐的这位太子殿下心有乾坤, 行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他平时也就在治国理政一事上稍加点拨,其实大小事宜都是他自己做主。
昨日得知晏行舟要搬出去的消息,他还奇怪怎么才以大御太子的身份出现没多久, 转头又要走了。
不过想到殿下有自己的打算他也就没过问。
直到刚才听到府中的人说宋砚清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他这才发觉不对。
他的儿子要回来他事先怎么可能不知道,更何况真正的宋砚清如今还在他府上,怎么外面突然就多出来一个?
真要是晏行舟做的,这么大的事肯定会和他通气, 可是并没有。
想到这里, 他才匆匆赶来找晏行舟。
晏行舟一听到这里就大概知道出事了。
这不是他的意思,更不是他的安排。
他只让底下的人收拾东西, 今天好搬离宋府。
他想了一夜, 是他该放手了,强留的人终究留不住, 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不仅会离开,还会让宋砚清这个人也一同消失, 就像当初的文丛润一般,彻底消失在人间,从此只留下一个名字。
可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关头发生这种事。
是谁放出的假消息?
又是谁在扮演着宋砚清这个角色?
“可是谢景谙的手笔?”宋培印持怀疑态度。
他在私底下从来不唤谢景谙为陛下,仇人的儿子,不配他尊为陛下。
晏行舟也觉得谢景谙的嫌疑最大。
自从上次他把辛如练强制带出宫,谢景谙就已经对他起了疑。
只是他这几个月不在京城,谢景谙也不好下手,如今趁着他外出治病来这么一遭,正好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转念一想,晏行舟又把谢景谙划出了怀疑对象。
谢景谙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说不通。
到时候他这个正主一出现,他那些安排不就什么都白费了吗。
依照谢景谙的性子,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就像昨日在凌竹亭一样,他只敢试探自己,却不敢杀自己,因为他没有万全的准备。
那柄长剑是这样,那杯茶也是这样。
更何况现在还不是最佳的动手时机。
谢景谙要动宋砚清,宋阁老这一关就不好过,相反,他会再暗中积蓄力量,待羽翼丰满,一击致命。
所以,此事应该主谋另有其人。
不过这些弯弯绕绕也由不得他再去追根究底了。
因为练儿去接这个假的宋砚清了。
不管背后主谋是谁,这显然是一个陷阱,还是冲着练儿和他来的。
练儿去了,无异于自投罗网。
想到这里,晏行舟心乱如麻。
从小丫鬟口中得知假宋砚清目前在京城外一家客栈歇脚,晏行舟顿时也顾不得再多,当即孤身一人前去拦截辛如练。
宋培印本来想拨几队宋府的人马随行,既然对方有备而来,此行必定凶险。
但一想到涉及真假宋砚清,他又犹豫了。
这该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他也不太好插手。
况且行舟的身手不弱,这世间还没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他单独前去也好,要是乌泱泱一堆人跟去,恐会打草惊蛇。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晏行舟扯下眼上白绫,从后门出了宋府,匆匆赶往京城外的一家客栈。
他心中急切,没有骑马或者坐车,一路使了轻功疾驰,好几次落地时差点儿因为心绪不宁而崴脚。
这要是放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低级错误。
可是现在,他竟然犯了。
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要是慢一步,练儿就多一分危险。
顶着风雪跑了许久,晏行舟总算是来到客栈。
一路上他并没有看见辛如练,且通往这个客栈的路只有一条,如此,说明辛如练已经进客栈了,说不定还见到了所谓的假宋砚清。
晏行舟一刻不停,还不等缓口气就大步流星进了客栈。
奇怪的是,客栈并没有平日里的人来人往,相反,偌大客栈不见一人。
别说假宋砚清了,就连辛如练也不在。
晏行舟眉头微蹙,脚步轻放落地无声,心下已起戒备。
走得近了,便见到该由掌柜负责接待客人的柜台处放了一张画纸,笔墨微旧,上面做了画。
是一幅女子的小像。
画中女子眉眼如初,清卓似雪,这般含笑看来,如见三春池塘柳。
晏行舟一怔。
这画中的女子赫然是练儿。
不仅如此,这画还是出自他手。
是上次从一线天出来后,他特意画了一张辛如练的画像给悦来客栈的掌柜,让老板见到画像上的人便领着她来自己早已定好的天字号雅间。
事后他也曾向掌柜要回画像,毕竟是练儿的私像,落在他人手里总归不好。
但是听悦来客栈的掌柜说,画像已经被练儿拿走了,反正在练儿手里和在他手里都一样,他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这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练儿呢?
她又在哪里?
心中疑惑不已,晏行舟视线扫过客栈内部。
这布局似乎和当初的悦来客栈有点儿像,他方才进来时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牌匾上似乎写的也是悦来客栈这几个字。
宋府的人只说假宋砚清在京城外离城隍庙最近的那家客栈歇脚,并没有说具体名字,他一路摸过来,心乱如麻,也是现在才想起来这个客栈也叫悦来客栈。
他和悦来客栈的老板叶观礼是旧相识,悦来客栈的总店在大齐尉都。
真要算起来,这家客栈还是分店。
在叶观礼的地盘,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晏行舟如此想,但心底悬着的一口气始终不敢落下,拿着画不假思索便上了楼。
二楼左转第三间,天字一号房。
这是他当初在一线天那边的悦来客栈住过的房间,他现在也寻着房间号,再次踏入这家客栈的天字一号房。
他心下急切,三步并作两步,一刻也不敢停留,脚还未落地,手已经推开了门。
他几乎不敢想,要是自己猜错了,练儿不在这里会发生什么。
他也明白,要是练儿在这里,那就说明她已经知道他是宋砚清了。
两者相比,他更希望是第二种。
可惜,门扇洞开,屋内并没有人。
屋中炭火未燃,榻上枕被叠得齐整,并不像有人踏足过的模样。
晏行舟一颗心几乎是沉到了谷底。
练儿不在。
她不在。
就连那个假宋砚清也不在。
她是已经遭遇不测还是……
晏行舟不敢想。
身体在不可抑制地发抖,晏行舟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前所未有的恐惧。
腿没来由地开始有些发软,晏行舟几乎要站不住。
“练儿……”
这是他一路以来第一次开口,微微沙哑,就连尾音都是颤抖的。
晏行舟强制自己稳住心神。
他现在还不能自乱阵脚,练儿还等着他。
稍稍镇定下来,晏行舟正要出去召集人手,一转身却看见一个人倚着门。
女子容色清冷如寒梅枝上的霜雪,眉眼濯濯,一眼看去只觉此间风停雪歇,彼时肩上还站着一只黄鹂鸟,精怪地歪着头在里外二人之间看来看去。
“练儿!”晏行舟愣了好一瞬,在思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刻,身体已经下意识喊出她的名字。
关心则乱,当真是关心则乱,他都没发现她是何时站到他身后的。
辛如练容色淡淡,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喊的事练儿,而不是嫂嫂:“太子殿下,巧遇。”
晏行舟还未出口的话被她一句巧遇给堵了回去。
虽然练儿嘴上说是巧遇,但他可不能把这句话当真。
目光在辛如练身上盘旋一圈,确认她没受伤,晏行舟心中的大石头才算是落地。
不过,石头是落地了,脑中的一根弦又绷紧了。
这间悦来客栈显然是被人有意提前清过场的,如今练儿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身后,可见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就等着他来。
练儿刚才定然是将他的失控全都收入了眼底,一声练儿,她都知道了吧,可是为什么还称呼他太子殿下?
辛如练浑然不觉,迈步进屋坐下,招呼晏行舟道:“我来这里是为等宋三公子,既然太子殿下也来了,不如也和我一起等等。”
看着她故作不知的模样,晏行舟只觉心下刺痛。
不是长剑刺穿心背的那种痛,而是麻木窒息的那种痛。
“练儿……”晏行舟如鲠在喉。
他有什么好痛的,如今这个局面不都是他一个人造成的。
辛如练看向他,依旧神色如初:“看来太子殿下不愿,那就请便,慢走不送。”
又说请便,又说慢走不送,这分明是赶客赶到语无伦次。
晏行舟行至她身前,缓缓蹲下,握着她有些冰凉的手指,微微抬头仰视,眼底含情未却。
“练儿,我就是宋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