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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棺材竟然是空的

褚谦目光在辛如练身上扫了扫。

他发现这位女将军每次出现, 总是能给他惊喜。

就像现在。

旁人若是被自家父亲掘了生母的坟,只怕没谁能做到她这般冷静自持的。

刚刚看她扬马鞭踹人的动作,似乎比上一次凌厉不少, 纵然依旧没有武力加持,但胜在速度快角度刁, 对付一般人也够用了。

都说这位女将军最后一战武功尽失, 沦为了废人。

所以, 这些天她不在京里就是去治这个了?

放眼望去,能这般起死回生的,九州五国可没几个人能做到。

所以, 她是遇到了医圣佘九仓?

察觉身上的视线,辛如练瞥了一眼褚谦,眼底没有情绪也没有波澜。

经过那日批命后的谈话,二人之间本就不算好的关系变得更僵持了。

然而褚谦并不这样认为, 见她看过来, 不仅不避讳,反而回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隔空做了一个“掌金銮”的口型。

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随时送她入主大齐的金銮殿, 让她执掌大权。

辛如练当没看见, 翻身上马,向褚楚伸手, 示意她上马。

她上来的时候看见了停在山下的马车, 便知道褚楚也来了。

褚谦城府太深,心思又重, 她不敢把褚楚单独撂下,便打算和她共骑一乘, 护她下山去。

褚楚知道辛如练是在为她着想,心下感动,含笑搭手。

下一刻,披风轻旋,裙裾翩跹摇曳,褚楚已经坐到了辛如练身前。

赵断鸿见状急忙翻上马背,转身催促那些先前想要开棺的人:“手脚都给麻利些,放轻些,要是惊扰了岳……先夫人,我就把你们剁碎了喂鹰。”

说着,海东青还做出了一副凶狠的模样配合他。

那架势,似乎只要这些人敢让阮良桐的棺椁磕着碰着,它就啄爆他们的脑袋。

牵了缰绳,辛如练率先打马扬尘而去,赵断鸿落在棺材后面,负责监工,人群熙熙攘攘地跟在最后,打定主意要把热闹看到底。

距离上回辛如练和辛家对上,算了算也快有两个月了。

上一次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这次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未知面前,众人是又激动又忐忑。

等到了辛家门口,辛如练将褚楚放下马,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

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褚楚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面对,说什么都要等事情尘埃落定才走。

辛如练也没说什么,只让她待会儿避着些,别被误伤。

此刻辛家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京城里只要是还有气的都闻风而来。

棺材摆放在正中门口,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想看看辛如练会如何做。

承议郎要掘坟开棺,辛如练直接把棺材给搬到门口。

父女对峙,难以收场。

辛如练看了眼紧闭的大门,一打缰绳,惊鸿得令直接冲了上去。

马蹄高跃跨过台阶,众人只听得噼里啪啦脆响,似有什么被大力破开。

再一看,只见辛家的雕漆大门被生生撞开,砸在马蹄之下,破碎不堪。

众人一惊。

上一回辛如练用藏剑簪阻门,但好歹还留了几分颜面。

这一次直接策马踏破大门,可见这次是真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院中的小厮被这一出动静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去回禀。

辛如练跳下马,从摔得四分五裂的木门上剔下一块。

试了试还算趁手,便拿着木条往里面去。

即使手中无剑,但她眉眼冷若冰霜,浑身裹挟着寒意,这般拿着木条也拿出了千军万马之势。

家丁们闻讯赶来,皆手持棍子,拦着她不让上前。

赵断鸿靠着马背,环胸而视。

辛如练不让他插手,他就不插手。

他倒是不担心辛如练会吃亏。

即使辛如练没了武功,现在还不足以对付这些训练有素的家丁。

因为那些家丁显然已经败了。

诚如赵断鸿所见,本来这个时候家丁们该动手的,但见到辛如练这身架势都被震慑住了,一个个不住后退。

他们这位大小姐虽然谁都不亲,平时独来独往清冷淡漠,但很少表现出这副嗜血杀人的模样。

久而久之,他们都要忘了,她可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反贼鲜血为她铺就将帅之路,敌人头颅为她堆起赫赫威名。

哪怕如今被革了职夺了权,但血性仍在,这是不争的事实。

家丁们本就是辛如练祖父一手带出来的,即使没有上过战场,但心底对为将者终究是钦佩敬服的。

加之上一次他们迫于卖身契伤了辛如练,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如今再要他们对辛如练动手,他们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于是相互使了个眼色,便都退下了。

辛如练步子不停,提着木条往里屋去。

抬脚踹去,掩着的门扉赫然洞开,丫鬟们惊呼出声。

彼时冯静娴阖眸躺在床榻上,辛护和辛如玉二人守在一旁。

见辛如练闯了进来,辛如玉冲上来就是一通指责:“辛如练,你还有脸回来,都是因为你那不要脸的生母,我娘才会病成这样,来人,把她给我扣下……”

她话还没说完,辛如练扯了一旁的帐帘直接将她捆到了柱子上。

“辛如练,你敢绑我?”辛如玉气得脸红脖子粗,挣扎着要辛如练放开她。

辛如练冷冷看了她一眼:“我不仅敢绑你,我还敢打你。”

说着,抬起手就要给她一巴掌。

辛如玉害怕地闭上眼,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到身上。

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辛如练已经去到了辛护面前。

辛护怒目圆瞪,张嘴就要喊人。

府里的护院是都死绝了吗?竟然让这逆女公然闯到了他面前。

不等他开口,辛如练举起手里的木条直接冲他抽下去。

木条拍在身上,发出砰的闷响。

辛护哪里想到她敢动手,当即被掀翻在地上,头磕到了桌角,撞出一个明显的包,此时呆愣愣地看着辛如练,半天反应不过来。

“孽障,你还想弑父不是?”辛护捂着额头愤愤,眼神如刀,胸膛气得直起伏。

辛如练又是一木块下去,这次抽到了他肚子上。

“你算哪门子父?”

她不想见血。

所以力道掌握得很好,抽打的位置也特意挑选过,能让辛护感到前所未有的疼,但是却不流血。

辛护捂着肚子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爹。”辛如玉撕心裂肺地喊着,“辛如练,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

见状,屋内的丫鬟们无一人敢上前,全都挤去了角落。

大小姐是非分明,只要她们不帮忙作恶,就不会迁怒于她们。

辛如练面色不改,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向辛如玉。

杯子磕碰到柱上,瞬间碎了一地,茶水呼啦啦浇了辛如玉满头,惊得她呼喊不绝。

“报应?”辛如练看了看父女情深的两人,满不在乎,“那就看看谁先遭报应。”

说着,手里的木条就要朝榻上的冯静娴招呼。

木条带起一阵疾风,冯静娴耳侧的碎发都被挑得颤动,眼看着木块就要落到她面上。

距离鼻尖只差不到一指的距离时,冯静娴突然睁开眼,瞳孔因为害怕而放大,厉声喝道:“辛如练。”

“不装了?”辛如练淡淡收回手,“看来上次我没让你长记性,这才又让你把主意打到了我娘身上。”

冯静娴恶狠狠地盯着她,虽然心底也怕辛如练这个样子,但还是很有担当地道:“你想做什么,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别牵扯玉儿。”

瞧瞧这一家三口,一个护一个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才是一家人。

“你倒是个敢作敢当的。”辛如练一把将她扯下床,“不过有些话我说了不算,你还是到我娘跟前亲自说好了。”

将人一路拖拽到大门口,辛如练猛地把冯静娴推到棺材面前:“说吧,我娘就在这儿,把你做了什么,干了什么,为什么要做戏掘坟鞭尸都一并说了,好好说,好好忏悔,现在隔着棺材不说,我不介意送你下去和我娘面对面说。”

众人本就伸长了脖子往里瞧呢,半天不见有人出来,也没听见什么打斗声,一个个都好奇不已。

此刻见到辛如练把冯静娴拎出来,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位承议郎的夫人不是说害了怪病吗?白天昏迷不醒,晚上梦魇不止,怎么现在看起来除了受到了些惊吓其他挺好的?

按理说得了这种怪病人怎么都该消瘦一些吧,然而在她身上别说消瘦了,就连半点儿憔悴都看不出。

再一结合辛如练方才那句话,众人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合着这位承议郎这位夫人是装病!

还借着得了怪病的由头,要掘先夫人的坟鞭先夫人的尸。

想明白这一点儿,众人不由得一惊。

这位辛冯氏平日里看着善解人意,每每提起她无人不夸赞一句温柔贤淑。

谁能想到竟然干出这等恶毒事。

冯静娴似听不见外人对她的议论,像是失了魂一样,一步一步走向正中的棺材。

她也是个不怕的,手指覆上棺身,嘴里不住骂着贱人。

辛如练挥起手里的木条就是一抡:“既然站着不清醒,那就跪着说。”

冯静娴被她这么一抡,直接跪到了地上,疼痛没能让她停止咒骂,反而让她抱着棺材大笑起来,状似癫狂。

棺材才出土,表面还沾着一层新鲜的泥土,冯静娴像是疯了一般,脸贴上去又骂又笑,哪里还有平日里的贤惠端庄模样。

最后也不知道是被刺激疯了还是怎么,扣着棺盖就要把它掀开。

阮良桐下葬时本就匆匆,棺盖并未封钉,再加上埋进地里时间久了,封闭处多少有些朽了。

是以被冯静娴这么用力一推,还真推开了。

赵断鸿暗道不好,哪怕他从来不打女人,但此刻不得不上前把人踢开。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冯静娴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直接把棺盖掀了去。

“阮良桐,我要你死了也不得安生,哈哈哈哈……”

哪怕被踹倒在地上,冯静娴还是止不住大笑,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众人大骇。

大齐有旧俗,人死讲究落叶归根,埋棺则封灵,棺开则灵散,冯静娴当众开棺无异于鞭尸。

这对死去的人来说无疑是大忌。

辛如练猛地按住棺盖,想要制止棺内尸骨见光。

然而棺盖滑落,辛如练一怔。

尘封多年的棺内空空荡荡,没有陪葬,也没有尸骨。

除了一些被震落的泥土木屑,里面空无一物。

棺材竟然是空的。

第62章 她的娘亲还活着

见状, 褚楚急忙上前。

发现棺材里空空如也时,不由得一愣。

赵断鸿气得太阳穴直跳,本想弄死冯静娴给他的岳母大人赔罪, 然而在看见空棺材后也顿住了。

在一旁看戏的褚谦见她们一个个神色不对,也好奇地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禁挑了挑眉, 视线落到辛如练身上, 有些意味深长。

貌似只要有这位女将军在的地方, 总会发生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譬如那日在郊外,在大福寺,再比如现在。

众人的好奇心也被高高吊起, 一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原本死人这种事多有忌讳,更何况是死了十几年的人。

埋在地下这么久,尸骨只怕早已腐烂生了蛆虫,光是想想就很瘆人。

然而现在见这些个帝姬元帅不仅不忌讳, 还一个个往前凑, 众人也不由得也大起胆子往里瞧。

当看到棺材里什么也没有时,四下哗然。

“这……先夫人的尸骨呢?”

“先夫人当年在大福寺生产完没两天便去世了,我还是亲眼看着她下葬的,棺材里怎么会没人?”

“我听说因生产而死的女人多少都带点儿怨气, 如今先夫人的尸骨都不剩, 可见怨气甚深。”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唱和,有震惊发问的, 有不敢置信的, 尤其是扯上鬼神之说的,人群一听顿时炸开了锅。

人们对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事多害怕迷信, 突然有人提了一嘴,围观的人更是惊疑不定。

辛如玉也不知道怎么解开了身上的束缚, 当下正扶着辛护从门口出来。

见冯静娴瘫倒在地上,当即哭喊着娘上前去扶。

冯静娴显然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狂笑瞬间止住,跌跌撞撞凑到棺材前。

在看到里面什么也没有时,当即对棺材又踢又打:“不可能,不可能,那个贱人明明已经死了的,她已经死了的。”

辛如练从短暂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心下复杂。

本想问问冯静娴当年的事,但她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什么也问不出来。

辛护挨了辛如练两棍子,疼痛让他的面色很是难看,此刻见妻子变成这个模样,心下一痛,指着辛如练大骂。

“逆女,逆女,你们母子就是丧门星,现在把我们家害成这样,你满意了吧。”

说着,冲上来就要打辛如练。

褚谦状似无意伸脚,辛护没注意被套得跌倒在地,发冠摔去了一旁,头发散了一肩。

辛如练蹲在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喝问道:“我娘呢?”

棺材里没人,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辛护当初故意弄了个假的掩人耳目,其实她生母的尸骨早已不知被扔去了哪里。

辛护不喜她的娘亲,甚至是到了厌恶的地步,为了面上过得去,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二是她的娘或许并没有死,她还活着,大概隐姓埋名,在别的地方重新生活。

被盗墓什么的辛如练直接排除。

娘亲的埋骨之地甚是简陋,陪葬什么的更是一点儿没有,一口薄棺便草草埋了,没有盗墓贼会去选择这样的墓穴。

纵然辛如练更希望是第二种,但她心底也知道,就凭辛护对娘亲的恨意,第一种可能性很大。

辛护一脸狰狞:“你娘?你娘被我扔后山喂狼了,你是不知道那狼有多凶狠,才扔进去,尸骨瞬间没了哈哈哈。”

他以为这话会激怒辛如练,他也做好了看她发怒发狂的准备。

然而辛如练听到这句话后反而冷静了很多。

她知道辛护是在故意激她,这也正好说明他也不知道棺材是空的,否则也不会大张旗鼓要人开棺鞭尸,在这么多人面前自爆。

冯静娴的反应是最直观的,以他们二人的恩爱程度,辛护要是做了什么,必定会和冯静娴通气。

如今冯静娴因为棺中无人而癫狂,辛护就算再怎么狡辩,那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所以,她的娘亲很大概率还活着。

想到这里,辛如练长舒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娘还活着,这是好消息。

松开辛护,辛如练如释重负。

褚楚拉了拉她的衣袖,不太放心地唤了一句:“姐姐?”

今天的事一波三折,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很难接受。

她怕辛如练想不开,想着要不要安慰两句。

“没事。”辛如练收了满身戾气,对她一笑:“我刚刚吓着你了吧。”

像她这样殴打父亲,鞭笞继母的人,她大抵是头一个。

褚楚摇了摇头:“姐姐没有错。”

生母的坟墓被人挖出,棺椁被人开封,这种事换作是谁都会怒火攻心。

辛如练虽然抽打了冯静娴,但到底还是留了一手,并没有挑着命脉下手。

更何况是辛家这对夫妇掘坟开棺在先,这种恶人打他们一顿都是轻的。

赵断鸿看向辛如练,手指摸向腰间弯刀:“辛将军。”

他的意思很明显。

若是辛如练下不了手,他可以代劳。

这一家子没一个是好人,留着也是祸害。

弑父杀母这种名声不好听,他不想当辛如练担着。

他不怕杀人,也不怕大齐皇帝借题发挥。

只要是对辛将军不利的,他都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辛如练明白他的意思,把他的手按了回去:“我有些累了,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她这句话不仅是对赵断鸿说的,也是对褚楚说的。

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也不想有人跟着,她需要一点儿时间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说完,也不再管他人,顾自从人群里离去。

看热闹的人很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道。

辛如练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在前面,惊鸿马紧跟其后。

许是知道她心情不佳,就连马蹄落地的声音都放得很轻。

一路来到东郊小院,辛如练在屋里找出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信。

时隔多年,外面的信封已经泛黄发旧,里面的信笺也有很重的翻看痕迹。

那是辛如练每次坚持不下去都会拿出来翻看造成的,一遍一遍告诫自己要听母亲的话,遵从她的遗愿,为她守住辛家。

这么多年过去,信纸被她翻看了不下几千遍,信上的内容辛如练也早已烂熟于心。

而此刻,她要看的不仅是上面的字,更是末尾那一朵画上去的桃花印记。

自打记事以来,她对母亲的了解仅仅只限于这封信。

阮良桐去世之后,辛护如同避瘟神一般,把有关她的所有东西和人全都清洗了一遍,府中的下人也从不谈起阮良桐的事,个个对此避之不及。

她连母亲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母亲很喜欢桃花。

那还是辛护有一次喝醉酒不小心吐露出来的。

从前她还奇怪。

为什么辛家宅子里从来不会出现桃树以及和桃花有关的东西,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直到后来在枕芯里发现这封信,看到这封信末尾有一朵桃花印记时,她才确定这是真的。

信纸上的桃花勾勒得很逼真,浓墨重彩,鲜活灵动,似乎隔着信纸也能闻见花香。

辛如练拿出一片衣角。

衣角上绣了一朵六瓣杏花,针脚细密,做工精致。

当日茶漪娘子给她缝衣服时她便注意到了。

起初还没绣完时她以为是桃花,敏感如她还特意问了一句。

只是后来茶漪娘子绣完却成了六瓣杏花,怕自己想多了,她也就没再多问。

再后来,在客栈里,茶漪娘子说要给她做衣裳。

她也没拒绝,换上茶漪娘子做好的新衣裳,旧衣服则被茶漪娘子拿去扔了。

只是茶漪娘子不知道,在衣服被扔之前,她偷偷把上面缝补的杏花图案给裁了下来。

许是心理作祟,即使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想求证一下。

就像现在,当辛如练把杏花图案和信上的桃花印记作对比时,可以发现它们的花瓣走向一模一样。

若是遮掉衣角上那多出来的一片花瓣,二者几乎可以重合。

辛如练垂眸看了好久。

人越是喜欢一样东西,就越会趋于单一。

桃花画多了,也会成为一种特定的模式。

画也好,绣也罢,都会带上相似的影子。

这是不争的事实。

辛如练闭眼,掩去眸底汹涌的潮意。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

她拿着宋砚清的字条和文丛润做过笔记的书册对比,得出二者不是一个人的结论。

这一次,她拿着茶漪娘子绣的杏花图案和娘亲画的桃花印记对比。

不一样的花种,却呈现出相同的走势和痕迹。

她没猜错。

辛如练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方才在辛家门口得知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不必羡慕她人,她也是有娘的人。

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娘亲活着,这么多年却不来看自己一眼,她也很知足了。

只要她还活着,比什么都强。

现在她总算知道了。

娘亲不是不来看她,而是她已经偷偷看过自己。

她换了一个身份,隔着幕篱堂堂正正来到她身边,给她煮粥,为她制衣。

睁开眼,辛如练抚摸着手里的衣角。

指尖从杏花图案划到桃花印记,再从桃花印记划到杏花图案。

一点点。

一遍遍。

直到上面都沾染了她的温度,她的嘴角才浮现浅浅的笑意。

那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和体贴,此刻都能解释得通了。

将衣角和信件一同塞进信封里,辛如练出了门。

冷风吹彻,天色乌浓一片,细细密密落了雪花。

辛如练站在院子里,隔着围墙远眺。

正对着的那个方向,是她们分别的客栈所在。

山一重水一重,远到已经看不清具体是在哪里。

但辛如练心中莫名的暖。

雪越下越大,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晚,却来得急。

雪粒子落了她满肩,她却浑然不觉。

直到一件披风搭到她肩上,头顶多出来一把伞,辛如练才回过神来。

第63章 宋砚清,我们和离

回头, 便见宋砚清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

白衣执伞,墨发束冠,雪花洋洋洒洒, 染了他满身素色,北风寂寥, 一时也分不清是人比雪瘦, 还是雪比人清。

“天寒地冻, 当心着凉。”

辛如练拢了拢披风,身上的寒意淡去。

恍惚间,眼前的雪似乎变成绵绵不绝的雨丝。

江天一色, 暮雨潇潇。

也曾有那么一个人,白衣撑伞而来。

情景交融,眼前的人靠得越近,尘封的记忆也就越清晰。

辛如练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翻飞的思绪, 退开一步来:“宋三公子身子方好, 不宜久立风雪,还是回宋府歇着为好。”

她说得极其疏远,就连口吻语气都是冷淡的。

宋砚清一顿,握着伞柄的手渐渐攥紧。

自从那夜在客栈里否认他是文丛润和席东月, 练儿和他就是这般生疏了。

生疏到她对一个丫鬟都比对他亲近些。

心下苦笑, 宋砚清探出手去接伞外的雪粒子:“这场初雪也不知要下多久,天黑路滑也不好走, 夫人不妨请我进去坐坐?”

辛如练微微怔然。

她自觉方才说的话已经够清楚了, 谢客意味很明显。

这人却似听不懂一样,还亲自开口要留下来。

宋三公子为人守正端方, 何时这般失礼?

辛如练刚想说不方便,便听得宋砚清掩唇咳了几声, 咳声颤颤,让人莫名心悸。

见雪确实不小,天色也暗了下来,确实不便行走。

于是到嘴的话只能转了一个风口:“宋三公子要是不嫌屋舍简陋,那便进来吧。”

说罢,转身便朝屋中行去。

宋砚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哑然失笑。

练儿就是如此。

说她心软罢,在战场上敌军用他威胁她时,她能毫不手软地捅他一剑。

说她心冷呢,她又会因为他几声咳嗽而改变主意。

如今,他也要靠这种不入流的示弱法子才能谋得她一点儿恻隐。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落了一层不浅的积雪。

宋砚清不仅不避风雪,反而收了伞,跟在辛如练身后往屋中去。

走了没几步,辛如练突然想起什么,一回首便见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雪落无声,他的笑意却温柔缱绻,就连此间料峭的风也都因此暖了几分。

视线相撞,漫天飞雪回风流转,二人伫立这一方小院中,发上落白,衣袂披霜。

宋砚清笑道:“如此这般,我和夫人也算是共白头了。”

淋雪共白首,偕老不相弃。

这是他的毕生所愿。

辛如练微怔,不承想他有伞不打是为这个。

目光落到他身后,发现雪地里只剩下一排脚印。

一个小一些,一个大一些。

大的踩着小的落脚的地方,准确无误地覆盖在上面。

辛如练看了看自己脚下。

所以,宋砚清是一路踩着她留下的脚印走的。

想了想,辛如练什么也没说,率先进了屋去。

宋砚清跟着她上了台阶,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却没舍得拂掉发间的雪。

屋内虽能遮蔽风雪,但还是有些寒冷。

辛如练取了炭烧水,打算泡杯热茶暖暖身子。

她离开上战场时还是春寒时分,宅子里给文丛润备下了不少炭火。

即使半年多未在这里生活,但也记得炭火茶叶各自所在。

炉火很快生了起来,暖意升腾,长时间无人住的屋子总算有了一点儿人气。

宋砚清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袋栗子和地瓜,和辛如练围坐在炉子旁,顾自翻烤起来。

辛如练负责烧水煮茶,他就负责烤栗子地瓜。

火光炙热,熏得二人白皙的脸也带了一些暖色调。

辛如练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无话。

这是今年的一场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今晚怎么都得在这里歇一晚上。

她方才还在想自己这里没什么吃的,得委屈这位宋三公子。

不承想他倒是自己带了,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提前有所准备。

“天降初雪,最是适合围炉煮茶。”说着,宋砚清变戏法一般拿出几个橘子,也一同放到炉子上温着。

红泥小火炉上瞬间堆满了各种烤食之物,热水滚滚,栗子爆香,地瓜软糯,橘子清甜。

辛如练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这般反客为主,仿佛这里就跟他自己家一样。

盯着烧得正旺的炭火,辛如练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管宋砚清做什么,水开了就兀自去泡茶。

被热水冲泡过的上好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舒展出原本的模样。

茶香袅袅,一室氤氲。

等到温度不烫也不凉,差不多可以入口时,辛如练才把茶水送到宋砚清跟前。

宋砚清接过茶水道谢,转头就把剥好的栗子、地瓜和橘子送到辛如练手上。

栗子金黄完整,橘子上就连橘络都扒得干干净净,可见剥的人用了心思。

辛如练看向宋砚清,没接。

隔着茶水雾气,他的面容有些虚幻缥缈,唯独一双眸子明亮如淬火。

“我不饿,宋三公子自己吃便好。”

宋砚清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笑了:“我喝了夫人的茶,礼尚往来,夫人是不是也该尝尝我烤的栗子?”

辛如练一顿。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礼尚往来还能这么用。

“宋砚清。”她唤了一句。

宋砚清看着她的眼睛:“是我,夫人,我在。”

他的眸光清明如许,那么澄净,那么柔和,似乎要融化在眼角那一颗泪痣里。

辛如练微微失神。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宋砚清这句话她在哪里听过。

似乎也是在这么一个夜晚。

烛火晃动虚实不定,明灭间让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垂下眼眸,辛如练看着跳跃的炉火。

她以为宋砚清此来会说些别的什么,所以她临时改了主意让他进屋,不仅为了让他暂避风雪,也为了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

可他却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围炉煮茶,别的什么一句也没说。

他不说,可是她却想说了。

深吸一口气,辛如练淡淡道:“我们和离罢。”

宋砚清心下一震,笑意僵在脸上,眼底满是惊慌:“什么?”

“宋家求娶本就是为了冲喜,如今你的身体已大好,这桩婚事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我知圣旨赐婚不是儿戏,你放心,届时我会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们和离,从此两不相干。”辛如练道。

她的神色自若,似乎就只是在谈论吃饭喝水那种平常事,丝毫不觉得和离的另一个当事人是自己。

从一线天回来后,她就一直忧心忡忡心事重重。

谢景谙说过的话犹在耳侧,离京城越近,她越不安。

虽然事先向谢景谙讨了承诺,可是他的性子太过执拗,再加上前不久出了批命真言那档子事,保不齐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她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辛家闹成那样,愤怒是不假,也有故意的成分。

经过这一前一后两次闹事,她和辛家也算是撕破脸皮断了关系,想必以后自己再做出什么事,也牵扯不了辛家,算是对得起她的娘亲了。

至于宋家,在没有能力阻止谢景谙之前,她就只能先把宋砚清和宋家摘出去,不然到时候殃及池鱼,无端连累无辜之人受罪。

如今知道娘亲还在人世,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往后想做什么,大可奋力一搏,即使丢了性命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夫人不要我了吗?”宋砚清一把拉住辛如练的手,语气哀求哽咽,“若是我哪里做错惹了夫人不快,我向夫人道歉,我可以改,保证以后绝不再犯,夫人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眼神太过委屈赤忱,辛如练忽然不敢和他对视,只能移开了目光。

“宋三公子不必道歉,你哪里都没有做错,是我不好,是我要和离,这件事和你无关。”

宋砚清摇了摇头,固执地道:“夫人都不要我了,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

说话间,辛如练只觉得掌心忽然一烫,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滚落,砸得她心尖儿都跟着颤了颤。

低头一看,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辛如练怔住。

视线上移,还能看见宋砚清脸上泪珠滑落的痕迹,从眼角到下颌,细细长长的一条,在火光的映射下泛着蒙蒙光泽。

辛如练像是被这滴泪烫到了一般,头皮一麻:“宋三公子,你先别哭。”

方才还笑着给她剥栗子扒橘子的人,怎么突然就哭了?

还哭得无声无息的,眼泪就跟六月的雨一样,说来就来。

“夫人不要我了。”宋砚清直勾勾地看着她,嘴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越说,眼泪越是不受控地从眼眶里砸落。

面对顷刻之间奔涌而出的眼泪,辛如练手足无措,原本想好的说辞此刻怎么也说不下去。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冯静娴和辛如玉每次只要在辛护的面前哭一哭,就能得到辛护的心软了。

这东西别说是辛护了,她看了都招架不住。

“你先别哭,我们有话好好说。”辛如练很是头疼,同时也很是愧疚。

头疼是她对眼泪这种东西真的束手无策,愧疚是因为她把人给弄哭了。

哄人她又不会哄,翻来覆去就只会让对方别哭这一句。

这种车轱辘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还显得她特别像个恶霸。

宋砚清紧抿着唇,也不说话了,目光定格在辛如练身上,任由眼泪肆意而出。

他的哭不是放声痛哭那种,眸中泪意汹涌,却落泪无声。

压抑、沉闷,明明心底难受得不行,却又清醒地克制自己,不让哭声发出半点儿。

放声痛哭尚且可以外泄情绪,可这种无声哭泣往往积郁肺腑,不但不能起到调节情绪的作用,反而伤己伤身。

辛如练看得揪心,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碰到他眼角泪痣时没来由停顿了一会儿。

“这桩婚事非你我自愿,实乃情急之下迫不得已而为之,和离对你我都好,宋三公子端方守正,为人儒雅谦和,事后可以另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夫人……”

她话还没说完,说到另娶时宋砚清猛地吐出一口血。

血水泼洒在火炉之上,瞬间扑灭了一半,炭灰扬起,上面的栗子地瓜全都遭了殃。

“宋砚清!”

辛如练一惊,连忙起身去查看情况。

然而因为起得太急,不小心踩到了身上的披风,脚下踉跄就要栽倒。

虽然及时稳住了身形不至于摔下去,但也因为这个小插曲导致重心不稳。

身子一矮,唇也随即落到了宋砚清的眼眸之上。

温热的湿意浸入唇舌,微微的苦,淡淡的咸。

紧接着,脑海中突然响起一句话。

“练儿不要和离,我不会再娶,不管是文丛润,还是宋砚清,又或者是席东月,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夫人。”

第64章 是娘,娘回来了

辛如练心头一颤。

尘埋于底的所有心绪都被突如其来这一句挑了出来。

文丛润

席东月

宋砚清

三个名字同时出现, 差点儿毁掉她最后的防线。

“宋砚清?”辛如练连忙站稳,拍了拍宋砚清。

然而宋砚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了过去,双眸紧闭, 呼吸微弱,泪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 衬得脸色惨白。

辛如练一惊。

连忙灭了炭火, 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宋砚清裹了又裹, 迎着风雪连夜招呼惊鸿带人回宋府。

翌日

宋府

江书改收了脉枕,看着榻上的宋砚清,一时怒上心头。

“一身武功折损大半, 心脉尽数震断,为了遮掩强行用药逆转,晏行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折腾自己。”

若不是这次心绪激动爆发出来, 他都不知道这人的身体亏空成这样。

宋砚清木愣愣地看向虚空,眼底无神。

“她不要我了。”

江书改气得不行,一拳锤在榻上:“晏行舟,你清醒一点, 她就是一块千年寒冰, 你捂不热的,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上次一剑穿心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你是不是非得死在她手上才甘心。”

“是我不够好, 她不要我了。”宋砚清用胳膊遮住双眼, 喃喃自语。

和离两个字犹在耳侧,像是一把钝刀子, 一点一点地刮骨刺心。

江书改最是见不得他这副情伤模样,怒道:“堂堂大御明昭太子, 你要什么没有,为什么非得执着她一个。”

宋砚清沉默。

不是他执着。

而是她选择了他。

没有辛如练,何来晏行舟。

江书改怒其不争:“你若是再执迷不悟,别怪我亲自动手杀了她,你知道的,我要杀一个人并非难事。”

医能救人,亦能杀人。

他有一千种方法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若你执意动手,记得先杀了我。”宋砚清淡淡。

语气冷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江书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捏紧咯咯作响。

但想到他这个鬼样子只怕承受不住自己这一拳,只能气得收回手,踹掉一旁的椅子出气。

“我告诉你晏行舟,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儿女情长,谢景谙那边可能已经查到了什么,你要是再不振作起来做出些什么应对,到时候不用我动手,你和她,还有整个宋府,乃至大御都会受到牵连。”

那日在长公主府,谢景谙拉着辛如练的手对她说了一句“他非善类”。

他当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也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指代的是宋砚清。

谢景谙生性多疑,阴鸷暴戾,冲喜赐婚又事关辛如练,本就对宋家虎视眈眈。

再加上先前宫闱里宋砚清和谢景谙正面对上,即使没有暴露也足以让谢景谙着人去调查了。

那一句他非善类就是警钟,这么久没动静估计是在等待时机,想要一举拿下。

宋砚清这次倒是不再沉默了,放下手,眼底哀伤未去,却也一片澄明。

江书改所说的在他预料之中,也做好了应对之策。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书改,帮我个忙。”

昨日晚间的雪下了一夜,气候骤冷,京城内外茫茫一片。

寒风凛凛,雪如飘絮,冻得人勾肩耸背直哆嗦,捏着扫帚匆匆扫雪。

也是在这样的天气下,一辆马车驶入京城,缓缓停在了宋府门口。

辛如练在屋内坐立难安。

昨夜她把宋砚清带回来后,宋府一夜灯火通明。

江书改连夜赶来宋府诊治,却屏退了所有人。

直至今早,也没有从宋砚清房内出来。

时间越长,辛如练越是觉得煎熬。

不仅是为宋砚清的情况担心,也为他昏迷前那一句话。

她依稀记得宋砚清吐血后就往地上栽去,那个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不该有说话的机会。

可是她确定,她听见了。

而且就是他的声音。

辛如练垂眸沉思。

恍惚间想起自己中毒醒来后,也曾听见过他说什么文丛润的事。

也是那个时候,让她真正怀疑文丛润和宋砚清是一个人。

可是后来种种事项表明,他们并不是。

再后来,她放弃了求证,不想再追究这些有的没的。

偏偏昨晚宋砚清一句话又打破了她伪装已久的平静。

三个名字同时出现,三个不同的人……

正当想到关键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

飘远的思绪被拉回,辛如练以为是丫鬟来通知宋砚清醒了。

结果目光扫过去时,看见了两个熟人。

风雪依稀,裹着冷意。

一个粗布麻衣,携来淡淡药香。

一个头戴幕篱,隐去面容身形。

辛如练微微怔然。

没想过会在宋府遇见她们,更没想到再相见时,会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房门一关,风雪皆被挡在屋外。

辛如练以为再见时会有很多话说,然而真见了面,她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时今日,是该称这位美妇人为茶漪娘子,还是娘?

不待她先开口,茶漪娘子掀开幕篱,面上早已泪流不止:“如练,是娘,娘回来了。”

美妇人哭得伤心欲绝,泪水横流,近四十的年岁不见老态,面容姣好犹见当年貌美之色。

佘九仓悠悠一叹:“孩子,她就是你娘。”

客栈一别,其实他们压根没有回去。

数年未见,茶漪娘子想念辛如练想念得紧,非要跟在后面把人送到京城才行。

只是到了京城后又发生了辛护掘坟开棺的事。

棺椁空无一物,辛如练又是聪明人,一定想到了其中关窍。

茶漪娘子不想给辛如练惹麻烦,当即要走。

是宋砚清及时找来,好说歹说让她们留下,不要再让辛如练继续痛苦下去。

茶漪娘子和他想了一夜,也觉得这样做太自私,实在是对不起辛如练。

于是今早便驱车来了宋府,打算把真相都告诉她。

辛如练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以为佘九仓和茶漪娘子前来是为别的事,倒是不承想一进来就开门见山。

美妇人声音凄凄,却也字正腔圆,完全不像是失语之人。

所以之前是骗她的吗?

见辛如练没说话,茶漪娘子几乎站不住:“如练……”

她有想过把窗户纸捅破会是怎样的局面。

但是真正面对时,她还是受不住辛如练此刻的沉默,心还是会痛。

她这个当娘的从来都没有尽到为娘的责任,她又有什么资格央求再多?

“娘!”见茶漪娘子几欲摔倒,辛如练急忙上前把人扶住。

许是多年来第一次面对生母喊出这个字,显得有些生硬。

但也不妨碍茶漪娘子听到这个称呼后抱着辛如练哭成了泪人。

压抑在心底的情绪有了出口,茶漪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辛如练搂着她坐下,一边安慰,一边让她尽情痛哭。

哭到最后,茶漪娘子的眼睛哭肿了,嗓子也哭哑了:“娘这么大人了,还要女儿反过来安慰,娘是不是很没用。”

“没有。”辛如练给她擦了擦眼泪,“娘能来见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见二人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佘九仓倍感欣慰:“好了良桐,和女儿相见是高兴事,莫哭。”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茶漪娘子吸了吸鼻子,恍若隔世。

先前她确实是因为难受而落泪,不过到了后面更多的是喜极而泣。

她的如练不排斥她,也不怪她,还愿意叫她娘,这已经是上天对她最大的厚爱了。

拉着辛如练的手,茶漪娘子开始说起当年之事。

那时的她也是辛如练这般大,是阮家大小姐,被家里人娇惯得太好,养得不知世事。

十八九岁的年纪,年轻气盛又自以为是,便偷偷从家里溜出来。

翻山越岭一路南下,本想跑去桃花谷看桃花,不料在半路遇到了贼寇。

她一个深闺小姐,自小又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

争执间不小心伤了眼睛,眼看着就要落入贼手,是一名男子及时出现救下了她。

她眼睛受伤看不见,就只能询问他的名字,想着日后回去也能报答今日救命之恩。

可男子怎么也不肯说出真名,她就只能换他恩公。

恩公话少,除了给她治眼睛上药时会嘱咐一些注意事项,其余时间缄口不言。

她又是个闲不住的,恩公长恩公短地跟在后面,和他说天南地北,说风土人情。

当然,这都只是她一个人说,恩公负责听。

恩公去采药,她就背着小背篓,牵着他的袖子跟着。

恩公去抓鱼,她就坐在岸边帮他看守鞋子衣服。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知道,恩公是个很好的人。

他懂得很多,以前在阮家没接触过的,没见识过的,他都会。

在家时爹娘老是用规矩约束她,但凡做什么都要考虑是不是符合大家闺秀的做派。

但是恩公不一样,当她光着脚踩水时他不会斥责,当她抟土捏泥人时他也不会阻止。

他说,随性就好。

人生在世不称意,若是不能随性,这一辈子也就白活了。

恩公的观点和她不谋而合。

渐渐的,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总是带着满身药香的人。

她也很想看一看这位恩公是什么模样。

但是恩公说了,等她眼睛好了,他便会离开。

她不想眼睛好得那么快,于是偷偷倒掉恩公辛苦熬的药,即使恩公亲手给她敷药她也会找机会偷偷揩掉。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小动作还是被恩公发现。

恩公很是生气。

她坦白自己不想恩公离开,她喜欢恩公。

和恩公在一起的几个月比她在阮家过往十几年都要开心。

哪怕在这个小木屋里吃着粗茶淡饭,她也觉得比在阮家吃的山珍海味还要美味自足。

可是恩公并不喜欢她。

帮她上了最后一次药,又准备了一些吃食,告诉她过些日子她的眼睛就会好,这段时间让她好好待在小木屋里哪里都不要乱跑,说完便匆匆走了。

她在小木屋里一待就是三天,虽然知道恩公不会再回来了,但她还是不死心。

期待着恩公有一天抓了鱼,采了满筐药回来,像以前一样唤她吃饭。

可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她坐在门口,听着山间虫鸣鸟叫换了好几轮,恩公还是没有回来。

她的门一直都是虚掩着的,想着要是夜里恩公回来,也不至于被关在外面。

就这么等啊等,直到第三天晚上,虚掩的门被人打开,来人一身酒气。

她欣喜若狂,以为是恩公回来了。

然而恩公两字还未出口,便被那人尽数堵在了唇齿之间。

第65章 意识到认错了人

冲天的酒气撞入鼻腔, 细细密密的吻落到身上。

许是喝了酒的原因,阮良桐听见他嗓音低沉沙哑,和寻常有些出入。

“我辛护一定会娶你过门。”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恩公的名字。

相处这么久, 她不止一次问过恩公的名字。

可是恩公总是含糊过去,从未真正回答。

辛护, 原来他就是辛大将军的儿子。

阮良桐想问他这些天都去哪儿了,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还满身酒气。

恩公不是酗酒的人,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也未有过任何僭越孟浪之举。

然而此时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 一边重复着他会娶她,一边胡乱扯着她的衣裳。

她心底是喜欢恩公的,于是半推半就顺了他的意。

等到第二天早上,阮良桐发现自己受伤的眼睛好了, 身边也多了一个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恩公的模样。

高高的, 瘦瘦的,和想象中带着她采药抓鱼的模样不太一样,但也仪表堂堂,气宇不凡。

彼时不知道他梦里梦见了什么, 眉心紧皱。

阮良桐本想给他抚平, 只是对方睡眠似乎很浅,她这一动, 反而把人给惊醒了。

她羞怯地唤他恩公。

经过昨夜一事, 二人关系不比之前,却更甚之前。

她以为恩公会接纳她, 不然也不会突然回来,告诉她会娶她。

然而辛护见到她后愣了好一会儿, 最后套了衣服,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什么话都没留下匆匆忙忙走了。

阮良桐不知道为何昨夜和她耳鬓厮磨的人为何突然变了性情。

一句话都没留给她。

就好像是她的一场荒唐梦,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在小木屋里又等了三天,不仅是为了等恩公回来,也为了给自己一点儿念想。

她知道他叫辛护,可是她并没有去辛家找他。

酒后乱性也好,另有苦衷也罢,她可以给他时间,等他想清楚了,自己主动回来。

只是那一去,辛护终究没有再回来过。

阮良桐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不想再守着虚无的希望看日升日落。

既然他躲着自己,她又何必去惹他心烦。

那一夜就当是她报恩了。

她离开了小木屋,决定回家去。

只是她身上的钱都被贼寇给搜刮了去,这一路走得颇为艰辛。

好不容易靠着双手凑足了银子回到阮家,那已经是两个月后。

她以为自己能回归以前的生活,在爹娘的安排下嫁人生子,规规矩矩过完下半生。

然而还未到家门便得知了一个噩耗。

匪寇横行,阮家为了保护城内百姓,毅然和匪寇对抗。

无奈匪寇凶残,辛大将军虽然及时出面清剿,也未能挽回,阮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无一活口,惨遭灭门。

也是那个时候,阮良桐再度遇上了随同辛大将军一同剿匪的辛护。

她接受不了辛家被灭门的惨案,情绪激动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本想随同爹娘一起去了,却被大夫告知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也是当天,辛护找上她。

直言他喜欢的人是冯静娴,他们两情相悦,待这次剿匪回去以后,他就会去上门提亲。

那夜是他和父亲发生了争执,父亲想要他继承衣钵,他却无心兵权,从小吊儿郎当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父亲威胁他,若是他不掌兵权就不让他娶冯静娴,他心里郁闷出来喝了些酒,误打误撞进了小木屋,把她当成了冯静娴。

他承诺会给她一笔钱,让她们母子后半生衣食无忧。

但也有一个条件,她永远不能踏足京城,忘掉那晚的事,他不希望他未来的妻子因为这件事和他发生嫌隙。

那是阮良桐听到他用那种陌生的口吻跟她说话。

印象里的恩公虽然话少,冷淡,但也从来没有用这种态度对她发号施令。

是她痴心错付。

她也不是什么死缠烂打的人,既然他有喜欢的人,她会主动退出。

她没要辛护的钱,收拾了东西打算离开的时候,被辛大将军堵了个正着。

辛大将军知道了她和辛护之间的事,刚烈如辛大将军,硬是逼着辛护娶了她负责。

辛护无法娶冯静娴进门,从此一蹶不振,喝酒消愁醉生梦死,无论辛大将军怎么打怎么劝都不再管什么兵权虎符。

冯静娴也终日以泪洗面,几欲寻死不成,还落下了头疾。

所有人都说她不知廉耻,勾引辛护,破坏他和冯静娴之间的感情。

这些阮良桐都不想解释。

若是当初没有遇见他,而是死在贼寇手中,或许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她一边顶着难以入耳的流言蜚语,一边在辛家养胎。

好在辛大将军对她还不错,衣食住行从未亏待过她,把她当亲生女儿般对待。

只是好景不长,辛大将军战死沙场,辛护没了压制,行事越发大胆。

最后就连兵权都不接了,反而用虎符向皇帝讨了一个承议郎的闲职。

辛大将军一走,她在府中的待遇急转直下。

她知道辛护常常私会冯静娴,但她都当看不见不知道。

他们才是一对。

她早就不爱了。

她的恩公,早就在荒唐一夜后的早晨离开了。

连带着她的那份喜欢,也一同带走了。

她什么不想要,只求未出世的孩子平平安安。

只是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期间还有几次差点儿小产,若不是郎中来得及时,只怕胎儿早就不保。

后来在大福寺诞下辛如练,她的身体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于是给还在襁褓之中的辛如练写下一封信,塞到枕芯里,希望来日她能看见。

辛家本就靠领兵作战起家,如今辛护不授兵权,辛家基业迟早崩塌。

若是她没有碰到辛护,辛大将军也就不会逼着辛护娶她,辛护也就不会和辛大将军反着来,不承接虎符。

算起来,是她愧对辛护,对不住辛大将军,也对不住辛家。

只可惜她已经无法弥补,只希望日后辛如练长成,能够替她赎罪,在必要时刻拉辛家一把,让辛家不至于落难。

她知道她这样很自私,自己的恩怨自己没办法解决就让女儿来偿还,天下最恶毒的母亲估计也就只有她了。

生下辛如练没几天后,她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辛护视她如瘟神,得知她死了叫人随便找了一口棺材,葬礼都没办,也不让她入祖坟,直接葬在了郊外。

是佘九仓把她从棺材里挖了出来,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让她这个已死之人重新活了过来。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那个在辛家为她保胎不至于小产的郎中,其实是佘九仓所化。

不仅如此,把她从贼寇手中救下来,带她采药,帮她抓鱼的恩公也是佘九仓。

佘九仓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之所以不向她坦白名字,是怕她知道他是佘九仓后会怕他。

毕竟他这种疯子,世人皆敬而远之。

以至于后面她说她喜欢自己,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自卑。

他比她大十几岁,名声还不怎么好,他配不上她。

她一个光鲜亮丽的女儿家,跟着他只会受罪,他不想耽误她。

正好那段时间恰好有人请他治病,他便想着先和阮良桐分开一段时间,给她足够的时间想清楚,也给他自己一点儿时间。

若是过后她还喜欢自己,他会试着让自己放下自卑,和她真正在一起。

于是,他给她上了药,嘱咐她不要乱跑,乖乖在小木屋等着。

本来按照时间计算,她眼睛好了的时候他也差不多可以回来了。

他既期盼着她眼睛好了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也害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会后悔。

心里天人交战了好几天,本来他都在往回赶了,然而事与愿违,病人的情况比较棘手,又是突发急症,他不得不重新回去料理。

这一耽搁就是半个月,等他再回到小木屋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

他浑浑噩噩在小木屋里待了好几天,也觉得自己痴心妄想。

他这样的疯子,有什么值得别人等待的。

他没有去找阮良桐,决心忘掉她,她值得更好的。

只是在他几乎要忘掉她的时候,他又遇见了她。

不过那时候已经晚了,她嫁给了辛护,还怀了他的孩子。

辛护待她不好,京城所有人都知道。

他不想她受苦,于是化作郎中,为她请脉保胎。

她没有认出他就是她的恩公。

他也没有告诉她他是谁。

想着能护她平安诞下孩子就离开,往后再也不打扰她的生活。

无奈辛大将军在的时候,辛护还能收敛些,不敢拿阮良桐怎么样。

等到辛大将军去世后,辛护才逐渐露出真面目。

滑胎药一碗碗往阮良桐面前送,但大多数都被他悄无声息调换了,有几次没经他手直接送到了阮良桐面前,差点儿害得她小产,好在最后保住了胎。

后面辛护见滑胎药不管用,更是直接上毒药。

虽然都被他及时解了,但阮良桐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一来二去身子骨越来越差。

辛护最后一次送毒药,是在阮良桐生下辛如练没几天。

他有心救阮良桐出苦海,索性将计就计,给阮良桐吃了闭息药,让辛护误以为他得手了。

等到辛护让人把阮良桐埋了以后,他再去把人挖出来。

听完佘九仓的讲述,阮良桐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他问她当初的喜欢他的话还作不作数。

她不想拖累他,不惜自贬残花败柳之身,让他娶个配得上他的女子。

佘九仓痴心不改,告诉她喜欢的是她这个人,无谓贞洁。

她被他的真诚打动,从此化名茶漪娘子,和他归隐山林。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辛如练唏嘘不已。

她的娘亲和佘老前辈也是命途多舛,走到今天不容易。

“是娘对不住你。”说完,茶漪娘子又哭了起来。

她当初获救后,原本是想把辛如练一同带走的。

只是辛护为了迎娶冯静娴,让外人看个面子,把辛如练牢牢抓在手中以彰显冯静娴的气量。

他们没办法再弄一出假死的戏码把辛如练换出来。

她对辛如练有生恩却无养恩,平白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辛如练安慰她:“娘亲没有对不住我,娘亲也受苦了。”

说着,辛如练又看向佘九仓:“还要多父亲这些年照顾娘亲。”

佘九仓被她这一声父亲唤得有些怔。

他其实没期待辛如练认他这个继父的,当初若不是他畏首畏尾,又怎会发生这些事。

乍然听到这么一句,惊讶、诧异、欣喜,激动等情绪上涌,一时间他也觉得有些心下复杂。

从佘老前辈到父亲,这不仅是从四个字变成了两个字这么简单,更是对他的认可。

眼底忽然有些湿意,佘九仓摸了摸辛如练的头:“一家人,不说谢。”

三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哭哭笑笑,悲伤情绪倒也没那么浓重了。

正当一家阖乐之时,江书改敲门进来,向佘九仓和茶漪娘子行礼:“弟子见过师父、师娘。”

他心里气愤辛如练把宋砚清折磨成那个样子来着,所以直接略过辛如练,并未对她施礼。

辛如练也没在意。

上次在书房听到这位容王殿下和宋阁老谈话,她就知道他和宋砚清关系不一般。

这次她把宋砚清逼得吐血,对方能待见她才怪了。

佘九仓看向他:“什么事?”

他这个徒弟的医术得他真传,独当一面不是难事,能让他这般急匆匆地面见他,想必是遇到了难题。

果不其然,江书改面露焦急之色:“宋三公子情况有些严重,斗胆请师父去看看。”

第66章 大御明昭太子

他话说完, 佘九仓尚没什么动静,辛如练直接站了起来。

茶漪娘子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有九仓在。”

察觉自己失态,辛如练顾自将情绪收敛了些, 转头看向佘九仓,面带祈求之色。

佘九仓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

以往辛如练虽然不在跟前, 但他和茶漪娘子都默默关注着她。

她性子比较孤僻、沉静, 泰山崩以前而面不改色, 嫌少情绪外泄。

示意她少安毋躁,佘九仓道:“别急,我去看看。”

说罢, 便由江书改引着去了宋砚清所在的房间。

辛如练原本也要进去看看情况的,结果步子还没踏进去,就被江书改拦在了门外。

“夫人还嫌害砚清不够吗?”

他说话很不客气。

以往和辛如练虽然不怎么熟络,但到底带了几分客套。

如今宋砚清出了这档子事, 一而再再而三, 他已经不打算再给辛如练半点儿面子。

辛如练也不强求,目送佘九仓和茶漪娘子进去,自己则和江书改留在了门外。

知道江书改是在为宋砚清的事生气,她自知理亏, 向他施礼。

“是我言语不当, 逼得宋三公子吐血,深夜劳烦容王殿下诊治, 是我的过错, 在此向容王殿下赔个不是。”

“你该赔罪的对象还在里面躺着。”江书改指着她的鼻尖怒道:“夫人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砚清现在生死不明, 你可满意了?”

辛如练再次施礼,并未反驳, 大有认骂认责的架势。

江书改郁闷得紧。

里面躺的那个和门外站的这个,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别人骂就受着,脸色更加恭敬,礼节更加周到,让人无处发火。

“你知不知道他为你……”说到这里,江书改欲言又止,略一拂袖,又把后面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要不是宋砚清再三嘱咐他不能说,他真想让辛如练好好反省反省。

辛如练一直等着他骂舒畅了才开口:“近来有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还望容王殿下予以解惑。”

江书改没吭气,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辛如练看向他:“当日宋三公子心口的伤,果真只有一道剑伤吗?”

江书改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

当日他随同祝从浓来到大齐,为宋砚清看过伤。

那时辛如练也曾和他单独详谈,问过这个问题。

那时的她虽有怀疑,但是被他言辞凿凿糊弄了过去。

现在又一次问起,可见还未打消怀疑。

到底是久经沙场,心细如发的将军,有些事不是轻易能骗过她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江书改嗤笑,“还是说你觉得这个问题比砚清的命还重要?”

辛如练这次没再说话了。

她其实已经不想再求证宋砚清到底是谁了。

之所以再次问起这个,皆因宋砚清晕倒时的那句话。

江书改避而不谈,那就说明当日给她的答复是有问题的。

也就是说,宋砚清心口那道直逼要害的伤口很可能是两道伤造成的。

宋砚清很可能就是文丛润。

辛如练心如擂鼓。

这么久的等待和猜测,就差宋砚清醒来问个明白。

但愿,他没有事。

刚这么想,佘九仓开门走了出来。

江书改连忙迎了上去:“师父,砚清如何?”

佘九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辛如练,脸色很不好看:“有些棘手,我需要带他回一趟山上。”

辛如练往里屋看了一眼,正想说她跟着去。

佘九仓看出她的意思,道:“这一去少说十天半个月,我带着宋三公子一人,轻车简从来回也方便,你且和你娘留在宋府。”

三人之间的关系,他倒也没避着江书改。

江书改是他徒弟,是个可信任的,也算是自家人,不然他也不会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他。

他这样安排不仅是为了以最快速度回到山上,还给十多年未见面的辛如练母女一个相处的机会。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收拾收拾就出发。”佘九仓把茶漪娘子推到辛如练身边,又揉了揉辛如练的头,“别担心,没谁敢和你父亲抢人,阎王也不行,你要做的就是照顾好你娘和自己。”

辛如练虽然还想再坚持跟着去,但见佘九仓执意这样,只能退了一步:“有劳父亲。”

佘九仓复看向江书改:“如练也算是你妹妹,你小子别欺负她。”

方才出来时他也听见了二人的谈话。

江书改对辛如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得出是因为宋砚清的事迁怒了辛如练。

他这个徒弟不是个性情中人,虽然对于男女之情冷血了些,但对宋砚清这个兄弟倒是真心的。

江书改拱手揖礼:“谨遵师父教诲。”

他倒是不惊讶辛如练突然变成了佘九仓和茶漪娘子的女儿。

先前宋砚清还没回来时便传信问他有关佘九仓和茶漪娘子的事。

那个时候他便猜测到了一些。

如今被证实,倒是不觉得诧异。

他虽然气愤辛如练一次次伤害宋砚清,但底子里是个尊师重道的人。

况且他的气已经被辛如练化解了不少,现在也没什么好愤怒的了。

就算不看在佘九仓的面子上,为了宋砚清,他也会和之前一样待辛如练。

茶漪娘子给佘九仓理了理斗篷,不让风雪侵体:“早去早回。”

当天中午,佘九仓便在宋培印的护送下带着宋砚清出了府。

一上马车,佘九仓就变了脸色:“行了,人都出了宋府,不用装了。”

宋砚清坐起身来,向他一礼:“多谢岳父施手相助,让岳父为我跑一趟,砚清在此谢过。”

“这声岳父未免叫得为时过早,认不认不是我说了算,如练喜欢才是正道。”佘九仓睨他一眼,“如练身边的好男儿不少,我看那个叫赵断鸿的就不错,他还当着良桐的坟和如练拜了神山。”

他有意刺激宋砚清,特意说起赵断鸿想要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谁让他几个身份换着来,直把如练耍得团团转。

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替女儿讨些回来。

说起这个,宋砚清眸色显然苍凉了许多。

他没有底气去反驳佘九仓这句话。

他虽然和辛如练成过两次亲,但是两次都未拜完天地正式成礼。

说到底,他只是她的挂面夫君而已。

不过赵断鸿也不比他强。

辛如练的娘亲还活着,坟墓里无人,就不算当着女方的母亲拜神山。

想到这里,宋砚清怅然一笑:“我会努力的。”

努力让辛如练喜欢他。

佘九仓还挺喜欢他这股不服输的劲,笑了:“说吧,这次让我带你出来,又要换什么身份回到如练身边,书生还是阁主?”

亏江书改来找他的时候,他还真以为宋砚清要不行了。

结果这厮除了吐血积郁,身体受损以外,并没有性命之忧,仔细调理一段时间也能恢复。

想起昨日辛护掘坟开棺,宋砚清没去帮辛如练,反而第一时间找到他和茶漪娘子,希望他们把真相告诉辛如练。

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一路上即使伪装得很好,但还是没逃过他的法眼。

或许他比辛如练还要早一步知道茶漪娘子是阮良桐。

不过当时的他似乎想得更长远一些。

不然也不会趁着今日他们来宋府找辛如练,偷天换日移花接木,让宋砚清正大光明消失在人们视野。

宋砚清苦笑。

佘九仓之所以知道他有这么多身份,并不是因为他的易容术出了纰漏。

寻常人看皮,佘九仓看骨。

无论他怎么易容,都改变不了骨相。

易容术在别人眼里没有任何破绽,但在佘九仓这里处处是破绽,第一次就把他认了出来。

摇了摇头,宋砚清道:“大御明昭太子。”

书生文丛润已死,现在出现不妥。

阁主席东月已经让辛如练生了疑,短时间内也不适合出现。

加之谢景谙盯着他不放,也是时候以真正的身份亮相了。

佘九仓挑挑眉:“你那个未婚妻此刻也在京城来着,我跟良桐探讨过了,无论如何,绝不允许别人和她共享一个丈夫。”

他的话说得很清楚了。

别说是未婚妻,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不允许有。

“婚约的事已经着手解决了,估计再过些时日便可给练儿、前辈和茶漪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宋砚清郑重其事,“至于共享不共享什么的,前辈完全可以放心,我已经是练儿的人了,此生只会有练儿一个夫人。”

宋砚清和佘九仓一走,宋府感觉空了不少。

为了不暴露,茶漪娘子以宋培印远房表亲的身份留在了宋府,终日陪着辛如练。

祝从浓和褚楚也常来看望辛如练,生活又回归了平静。

唯一谈得上热闹的,就要数大御明昭太子要来大齐这件事。

九州各国风云人物齐聚大齐,也算是百年难得一见。

辛如练没去关注这些。

自从宋砚清随佘九仓离开后,她的心也似跟着离开了一样。

外表乍一看跟以前一样,但仔细看,会发现她其实大多时候在发呆。

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

也就只有茶漪娘子、祝从浓和褚楚能和她搭上两句话。

是日大雪,宋府墙角的红梅凌寒而开。

辛如练裹着斗篷,站在廊下看了许久。

风雪压枝,红梅越发孤寒凄冷。

算了算时日,宋砚清已经离开了五六天,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

她想问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又一次离开了。

上回一走就是近两个月,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这一次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辛如练盯着红梅,眼神落到虚空。

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风雪似乎小了不少,但也仅限于她周围几寸。

略一抬头,这才察觉头顶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一把伞,为她遮挡了此间风雪。

辛如练轻轻笑了:“娘不用给我打伞,我在这站会儿就回去了。”

然而,转身之际看到的并不是茶漪娘子,而是一名男子。

紫袍,金冠、玉貂裘。

白雪,红梅,油纸伞。

一色冰白里,来人眼角泪痣点化漫天风雪,眉似远山,染就了几分薄雪的孤寂,衬得眼若清潭,深邃澄明不敢亵渎。

颀身玉立,气韵雍华,鼻峰高挺,松风水月不可攀,唇角微扬,野鹤孤云不堪折。

彼时纷纷素雪似也怕惊破他这一身矜贵之气,洋洋洒洒不敢沾他半分衣角。

辛如练一怔。

恍惚间想起那日在东郊小院,她一回头,便见宋砚清在她身后撑了一把伞,将她和簌簌风雪隔绝开来。

此时此刻,眼前之人虽然也有一颗泪痣,却不是宋砚清。

不待她开口,那人已经先一步启唇:“嫂嫂,是我。”

第67章 晏行舟是席东月

辛如练一愣。

不仅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宋府, 还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她身后。

还因为嫂嫂这个有些耳熟的称呼。

宋三公子并无兄弟姊妹,唯一叫过她嫂嫂的只有席东月一人。

可眼前之人并不是席东月。

席东月的长相过于有攻击性,纵然锦衣雪华, 月白风清,也掩盖不了他那张好皮囊底下的凌厉锋芒。

她以为席东月已经够风华绝代了, 但是面前这个人的容颜竟然还要胜席东月三分。

偏生他不似席东月那般凛冽难近, 眉眼清绝, 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温润儒雅,笑意未起,风雪不复, 泠泠霜溪便尽数淡化成水,眼波流转间,一笑春温。

辛如练盯着他眼角的泪痣看了许久,一时怔然。

这是她见到眼角有泪痣的第四个人。

文丛润、宋砚清、席东月都有这么一颗泪痣, 位置大小几乎一模一样。

现在又出现这么一个人。

除却眼角泪痣点点, 容貌、气质乃至声音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辛如练不禁后退了一步。

斗篷不小心挂到了墙角横斜出来的梅枝,枝头细雪受力颤动,纷纷垂落。

辛如练趁机折了一枝红梅,以梅作剑直指那人, 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你是谁?”

心下纷乱, 她现在甚至有些分不清这几个人谁是谁了。

梅梢覆雪,红白交缠, 虽是构不成任何伤害的花枝, 但被辛如练拿在手上,梅做剑, 雪做刃,气势如虹。

见惊扰了她, 那人揖手,端正君子彬彬有礼:“在下晏行舟。”

说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到辛如练手里的红梅上。

他还是文丛润的时候,也曾折过一枝梅花赠与她。

那是他和她成婚的前夕。

听得他报了姓名,辛如练一惊。

晏行舟。

大御明昭太子。

虽然没见过本人,但是这个名字九州五国无人不知。

如果说她的辛将军的名号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打出来的,那么这位明昭太子的名声则是靠他自己真才实学赢得的。

从出生到册封太子,他整个人都带了一层传奇色彩。

大御百姓奉他为神,九州五国更是到处流传着他的事迹。

若是一人能力出众,能行他人所不能行之事,坊间多会神话此人。

然而晏行舟不一样,他的出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神话。

辛如练打量着晏行舟,若有所思。

这几日她虽然没怎么出门,但多多少少也听说了这位大御太子要来大齐的事。

今日宋培印进宫时也透露过这件事,说是明昭太子今日已经抵达大齐,并且已经进宫。

明昭太子远道而来,为了两国交好,谢景谙在宫中摆宴接风,亲自招待。

算了算时间,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散了。

只是堂堂大御太子,为何会公然出现在大齐臣子内宅?

大齐和大御虽然也有来往,但到底身份立场不同。

宋培印是大齐阁老,晏行舟是他国太子,二人身份特殊,更应该避嫌才是。

晏行舟看出她的疑问,笑着解释道:行舟此来大齐除了面见大齐皇帝,更是为了拜访一位旧友。”

辛如练看着他的眼睛。

凤眸狭长水波不兴,流光宛转极尽温柔,这漫天洋洋洒洒的风雪似乎都要融在他的眼眸里。

收了梅枝,辛如练道:“太子殿下若是有事找阁老,可到前面正厅稍作等待。”

她自然而然把晏行舟要找的旧友当做宋培印了。

早些年宋培印游历九州各国,学识在那,和各国皇族有来往并不稀奇。

即使当时晏行舟还未出世,但难保父母一辈和他没有牵涉。

大御帝后的旧友,有些话不好明说,也只能含糊其词。

只是说完这话辛如练又觉得有些奇怪。

晏行舟如果要找的旧友如果是宋培印,那么宴会散后应该是一同随他来的。

宋培印是读书人,最是守礼,也讲究待客之道,不可能丢下客人去做别的事。

上回茶漪娘子和佘九仓能直接去她的屋子,跟她说明当年真相,显然是经过宋培印授意的。

不然这么大的宋府,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人进来,还深入到了后宅。

这次晏行舟悄无声息到她面前,是不是也是经过宋培印同意的?

见她开始赶人了,晏行舟笑着解释:“我要寻的旧友不是宋阁老,而是嫂嫂你。”

他的声音轻柔温和,天地间这一寸风雪好似都不再夹杂刺骨寒意。

说话间,一只黄鹂穿廊而来。

院内落雪依然,黄鹂却似不畏寒一般,扑棱着翅膀悠然翩跹,最后轻飘飘落在晏行舟肩头。

鸟鸣啾啾,乡书蹭了蹭晏行舟,似乎在控诉他为什么现在才来。

辛如练看着一人一鸟的互动,心下一动。

乡书是席东月赠与她的。

当日她在悦来客栈用它来试探过宋砚清,结果显示宋砚清并不是席东月。

现在乡书主动扑到晏行舟身上,动作场景和昔日遇到席东月一模一样。

辛如练眸色渐深。

她以为他叫自己嫂嫂是出于礼貌,现在看来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晏行舟亲昵地点了点乡书的头,转头看向辛如练,道:“嫂嫂也可以叫我席东月。”

辛如练呼吸一窒。

纵然心底已经猜到了大概,但真正听到他大方承认,她还是有些震撼。

名重天下的明昭太子晏行舟。

江湖组织客路阁阁主席东月。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是同一个。

晏行舟是席东月,席东月是晏行舟。

辛如练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梅枝。

非但没有因为晏行舟这句话而放下戒备,反而更添几分警惕。

一国太子,有自己的势力是正常的,但是就这样直接透露给她就很不正常了。

这无疑是将自己的底牌明目张胆告诉了她。

什么情况下才会让人摊明底牌?

“太子殿下说的我听不懂,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辛如练说完这句便要走。

晏行舟急忙唤她:“我之前不是有意要骗嫂嫂,隐瞒身份也只是为了便宜行事,现在告诉嫂嫂也没有别的意思,宋兄现在不方便面见嫂嫂,怕嫂嫂担心,特意传信于我,让我代他看望嫂嫂。”

辛如练脚步一顿。

宋砚清自从被佘九仓带走治病以后,便像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

她也没写信过问情况,怕佘九仓觉得自己不信任他。

病来如山倒,这种事急不得。

现在突然听见有关宋砚清的消息,她自是不肯放过。

“他怎么样?”

晏行舟笑笑,试探性地撑伞走到辛如练身旁,为她挡去飘摇的风雪:“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嫂嫂可否移步,容我细说。”

辛如练后退几步避开他的伞,回避之意不言而喻。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虽然主动告诉自己他是席东月,但到底是事关个人隐私和势力。

宋府人多眼杂,也确实不好谈论这些。

想了想,辛如练道:“太子殿下请随我来。”

晏行舟看着她躲让的动作,如被刺痛。

他以为练儿待宋砚清的态度已经够冷淡了,没想到这次换回晏行舟的身份,她待自己更加生分疏离。

现在都是如此,将来练儿若是知道宋砚清就是他,会不会直接和他断绝关系?

晏行舟垂下眼帘。

原本这次来是打算先把他是席东月的事告诉辛如练,让她有些底。

等到时机成熟,他再把宋砚清也是他的消息告诉他。

想是这么想了,但是现在看练儿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

心下盘算着,晏行舟一路跟着辛如练进了屋。

炭火烧得正旺,和外面的寒冷不同,屋内温暖如春。

晏行舟扫了一眼里面的家具陈设。

和离开时相差无几,明明才离开没几天,但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踏足这里,晏行舟恍惚有种隔世之感。

随手将红梅放到桌上,辛如练让人沏了热茶送进来。

乡书一会儿落到晏行舟肩头,一会儿又跳到辛如练手臂上,清脆悦耳的鸣声不绝,倒是缓解了有些僵持的气氛。

它的个头虽然不大,但脾气不小。

来到辛如练身边以后,除了辛如练,几乎不怎么亲近他人。

无论祝从浓和褚楚怎么逗它,黄鹂都视若无睹。

当然,对于一般人黄鹂选择不理不睬,但遇到赵断鸿和褚谦就跟见到了仇人一样,不是啄他们的脑袋就是在他们身上拉臭,把两人折腾得够呛。

估计要不是看在辛如练的面子上,早就暴走揍这小家伙好几次了。

许是见到了主人,乡书今天异常兴奋。

辛如练取了鸟食喂它,一边问晏行舟:“太子殿下现在可以说了吗?”

“宋兄一切都好,让嫂嫂勿念,待此间雪化,他差不多也可以回来了。”晏行舟目光落到辛如练身上,搬出事先打好的腹稿。

辛如练没说话,手下动作缓了一缓,又继续用专门的工具挑着鸟食投喂乡书。

虽然晏行舟说宋砚清一切都好,但还需要等这么久,说明情况还是很严重。

她也没想到只是提了一嘴和离,宋砚清便成了这样。

说到底也怪她。

明知道宋三公子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她偏偏在他面前说那种话。

“嫂嫂不必自责,说来宋兄还托我代他向你道歉来着,这次昏迷来势汹汹,想必吓着嫂嫂了。”见她神伤,晏行舟开导道,“宋兄自小身子骨弱,看起来是一朝病愈,实则内里还未完全恢复,此番吐血是陈年旧疾爆发,不怪嫂嫂。”

视线落到炭火之上,透过滚烫灼热的火苗,辛如练难免想起当晚的情形。

湿热的眼泪混杂刺目的鲜血,将炉火浇熄了一半,那时宋砚清的脸色比雪还要白,白得似乎下一刻就会碎掉。

“他还说什么了?”辛如练又问。

晏行舟抿了抿唇:“宋兄还说,此生能得嫂嫂为妻,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只可惜他罪孽深重,明知月亮不可攀,却妄想困住月亮,是他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

他说这话时虽然是笑着的,但是眼底的黯然怎么也挥之不去。

辛如练动作一顿。

宋砚清不仅不怪她,反而把所有过错都归集自己身上。

就像冲喜成婚当天,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于宋某来说,女郎是皎皎天上月,冒昧请旨赐婚是宋某的不是,宋某身比残泥,地下泥染指天上月,宋某罪不容诛,今后就算身死也是天罚,此生能得女郎为妻,宋某死而无憾。”

“夫人需记得,若我有一天真的遇难,你不必为我守孝三年,夫人是九天弦月,值得更好的人守护,能拥夫人在怀片刻,已是我此生至幸,虽死不悔。”

她和他之前从未接触过,但那一字一句真情实感发自肺腑,仿佛早就和她有了纠缠不清的牵扯。

辛如练长叹一声,起身:“太子殿下请自便,我有些乏了,恕我失陪。”

晏行舟想拉她,但想到现在此刻的身份不合适,伸出去的手又强制收了回来:“嫂嫂难道就这么讨厌我,除了宋兄的事,别的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

辛如练看向他。

没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晏行舟还是席东月,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有些交集的陌生人。

讨厌谈不上,但也谈不上多亲和。

她不知道晏行舟为何会经营客路阁这种江湖组织。

也不知道晏行舟明明贵为一国太子,为何会替宋砚清冒险去一线天采药。

更不知道晏行舟到底和宋砚清、佘九仓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现在面对晏行舟的质问,辛如练想了想。

确实如他所说,自己一直都在询问宋砚清的事。

晏行舟千里迢迢从大御来,给她说了好些有关宋砚清的事,她却连一句道谢也没有,自己这样也属实招待不周,于是向他施礼。

“多谢太子殿下告知宋三公子的消息,太子殿下的恩情,如练记下了。”

晏行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要她的道谢干什么。

练儿有些时候聪明过了头,一点儿蛛丝马迹就能让她追根溯源发现真相。

但有些时候又太糊涂,就像现在,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却不明白。

他什么都不想求,就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就这样坐着,听风起,看雪落也行。

可是练儿对他避如蛇蝎,话没说上两句就要走。

两次成婚,但他们相处的时间算起来并不多,现在就连坐下来说话都成了奢侈。

确定礼节都到位了,辛如练再次告辞。

晏行舟这次倒是没拦她,顾自给乡书使了个眼色。

乡书得令,当即飞扑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的辛如练只听得一声闷哼,回头一看,就见晏行舟捂着左眼,神情痛苦。

而罪魁祸首早已扑着翅膀窜了出去。

辛如练一惊,连忙倒了回来:“太子殿下?”

晏行舟捂着眼,半开玩笑道:“嫂嫂的黄鹂倒是个护主的,方才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它,飞过来就啄我的眼。”

辛如练一噎。

这叫哪门子护主?

她算什么主人,乡书的主人说起来是他好不好?

但现在不是和他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时候,眼睛本就脆弱,若真是被乡书啄了,严重点估计会失明。

说了句冒犯了,辛如练当即拨开晏行舟的手查看伤情。

也不知道乡书具体啄到了哪里,晏行舟此刻的左眼整个都是红红的,疼痛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眼泪不受控地溢出。

“没啄到实处,嫂嫂不必担心。”说着,他站起来就要给辛如练看看他真的没事。

只是他的眼睛虚虚闭了一只,视线被遮蔽了一部分。

这一起身没注意脚下,不小心被椅子绊了一下,身体失衡就要摔去。

辛如练眼疾手快,急忙拉了他一把。

这一拉,便觉有什么夹杂着血腥味的苦咸湿热落入口中。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是什么时,脑海里突然炸出来一句话。

“一只眼睛换留在你身边,也不算亏。”

辛如练一愣。

这是晏行舟的声音。

可是她刚刚看着他,他压根没有说话。

晏行舟趁机站稳身形,自嘲道:“瞧我,宫宴里喝了几杯酒到还醉了,若不是嫂嫂及时拉我一把,估计摔得厉害。”

辛如练皱着眉,始终没搭话。

视线落到晏行舟的左眼上,一抹赤红映入眼帘,从眼角到脸颊,长长的一条。

这是血。

他的眼睛竟然开始流血了。

辛如练恍然。

这才意识到方才砸在她口中的是掺杂了血液的泪水。

也亏得晏行舟都这样了还在这儿和她说什么没啄到实处,没什么大碍。

纵然心底有诸多疑惑,但辛如练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见晏行舟的眼睛伤得不轻,当即让人去请大夫。

这件事很快便传了出去。

大御太子刚来就在大齐的地盘受了伤,谢景谙知道后很是震怒,要责罚宋培印给晏行舟以及大御一个交代。

晏行舟为宋培印求情,将所有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极力澄清此事和宋府无关。

虽然知道大御太子宅心仁厚,不忍责难他人,但谢景谙还是得做些面子功夫维系两国关系。

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还是要略施惩戒,以儆效尤。

晏行舟表示要是因此责罚宋培印还不如让他在宋府养伤,如此也不至于寒了肱骨老臣的心。

这事本来是不合礼制的。

毕竟别国使臣或者皇子帝姬来访都是住驿馆里,哪有他国太子直接住到本朝臣子家里去的?

但朝中大臣讨论后都觉得此事可行。

一来能遂了大御太子的意,全了他深仁厚泽的名声。

二来也能让宋培印将功补过,弥缝其阙,不会因为重罚而伤了君臣关系。

三来也算是可以给大御一个不错的交代,彰显两国的邦交关系。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于是晏行舟正大光明住到了宋府,成为大齐史上第一个不住驿站住臣子家里的他国太子。

坊间对此事议论纷纷,众说纷纭。

有说晏行舟人民爱物的,也有说宋培印倒霉的。

毕竟那可是大御明昭太子,身份摆在那里,稍有招待不周,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消息传到赵断鸿耳朵里的时候,他都要气笑了。

凭什么大御太子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他就只能和大乐的帝姬、瑾王挤在驿站,要是想进宋府还得经过宋府的人一层层通报才能进去。

这不公平,改明儿他也要住进去。

不同于赵断鸿的反应,褚谦听说这件事倒是来了兴致。

大齐的长公主喜欢往宋府跑就算了,大燕的鹰帅,大魏的容王殿下,以及他的皇妹也都喜欢往宋府去。

现在就连大御的明昭太子也住进了宋府。

也不知道那宋府到底有什么好的,一个个追着捧着。

提笔在纸上写了辛如练三个字,褚谦眉梢一挑,笑了。

看来这位女将军的本事确实不小。

也不知道他的皇妹在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和辛如练走到一起后,还会不会和辛如练现在这般要好。

这大齐,他还真是来对了。

事情也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68章 她能听见别人的心声

祝从浓一听见晏行舟住进了宋府, 第二天一大早就冒雪从长公主府赶来。

这一国太子来大齐来也就来了,结果人来了不待在驿馆,跑到大臣家里去住, 哪有这样没规矩的。

偏生晏行舟对外说是因为韶宁帝姬人在驿馆,二人身上虽然有婚约, 但到底未成婚, 怕传出去对褚楚名声不好, 也为了不必要的麻烦,特意避开了。

这一番话很是合情合理,还为晏行舟又搏了几分美名, 可祝从浓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要按照晏行舟这话,褚楚的名声是名声,难道她们家练练的名声就不是名声了?

再说了,要是因为他住进驿馆就会对褚楚名声不好, 那驿馆里还有大燕的鹰帅赵断鸿呢, 岂不是早就乱套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是大御太子这种妖精妖精的,是以祝从浓说什么都要来看一看。

虽说她也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可谁让她们家练练魅力太大, 一个个都争着抢着往练练身边凑, 走了一个文丛润,来了宋砚清和赵断鸿, 等到宋砚清走了, 褚谦和晏行舟又来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她可不能让她们家练练被欺负了去。

让江书改给辛如练请了平安脉, 得知辛如练身体渐渐好转祝从浓才松口气。

相比之前动不动就晕倒,脸色惨白呼吸近无, 现在的辛如练看起来确实好了很多。

小坐片刻,便有丫鬟来禀报晏行舟的情况,说是被啄的那只眼睛伤得厉害,暂时不能视物,连带着左眼也受到了损伤,造成了双目短暂性失明。

祝从浓一听就来了兴致,当即叫上江书改去了晏行舟所在。

她倒要去看看晏行舟是真瞎还是假瞎。

真瞎她也就不欺负人了,要是假瞎她就把他变成真瞎,瞎一辈子那种。

祝从浓一走,辛如练自然得陪着。

她本来就要去晏行舟那里走一趟,毕竟人是在她屋里出的事,怎么都要过问几句。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晏行舟居然伤得这么严重。

也亏得昨日事发之时,那人见了血还笑盈盈地不当作一回事。

晏行舟住的是南侧院,离辛如练的西阁不远,转过几道连廊便到了。

南侧院其实在宋府算不上什么上好的居所,起码是不符合晏行舟这等身份的,但胜在整体雅致清幽,雪落屋檐时尤见意趣,晏行舟又喜静,便临时要了这方院落去。

辛如练一行人过来时,宫里来的太医正在帮晏行舟包扎,三指宽的白绫裹上药膏在眼前缠了一圈又一圈,不复一国太子的矜贵雍容气度,倒是露出几分文人书生才有的墨客气韵。

祝从浓挑挑眉,扭着腰肢款款:“哟,太子殿下这是瞎了?”

这话算是大不敬了,但由祝从浓说出来,在场无人敢呵斥或指责。

听到声音,晏行舟侧了侧耳朵,把头转过来,摸索着就要起身行礼。

“长公主殿下前来,恕行舟有失远迎。”

祝从浓注视着他的动作,许是因为视线受阻,看起来很平常的动作做起来有些迟缓,不过这身好风姿也是难有,让人看了不觉失礼,反而别有一番风度。

辛如练视线在晏行舟的蒙着白绫的双眼上落了落,最后定格在他身后的一个瓶几上。

是款精致的青柚瓷瓶,里面还插着一枝红梅。

青瓶素雅,红梅冷艳,二者相搭很是赏心悦目。

辛如练没由来觉得有些眼熟,不仅因为这枝梅花是她昨日折下的那枝,还因为这红梅青瓶的插花的样式。

当日文丛润踏月折梅,于窗前赠她满袖冷香,她接过红梅便顺手插在了这么一只青柚瓷瓶里。

现在情景再现,她自己都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是何时何地。

那边的晏行舟一一向江书改和辛如练见礼,虽然看不到人,但她们三人来时便有人回禀过,晏行舟自然也知道来者都是谁。

前者恭敬回礼,客气也疏离,只是轮到辛如练时,没得到回应。

晏行舟不得不又唤了一声:“嫂嫂?”

他跟宋砚清差不多一般年岁,现在住在宋府,客气称宋砚清一声宋兄,叫辛如练嫂嫂也没什么,祝从浓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回过神来的辛如练自知失礼,道了声太子殿下便退去了一旁,只是目光时不时扫过那只青瓶红梅,若有所思。

祝从浓不清楚这其中的官司,不着痕迹地绕着晏行舟转了一圈。

不得不说,这人长得确实不错,纵然白绫覆面,看不见眉眼,但这风姿,这气度都是顶好的。

假模假样地问了几句太医晏行舟的伤势如何,祝从浓便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吻道:“太子殿下初来我大齐便横遭此祸,说起来是我大齐招待不周,容王殿下略通些医理,不如请他帮太子殿下看看。”

不是她的人亲自看过的,她才不信晏行舟是真失明。

江书改是大魏人,不属于大齐和大御任何一方,由他来,结果更令人信服。

江书改听得她称自己容王殿下,嘴角浅浅挂上笑意。

倒不是因为这个称呼如何,而是这位长公主向来都是叫他书呆子,正经时刻端起架子来倒是也有模有样的。

晏行舟心底知道祝从浓是想确认他的伤是真是假,道了声谢,含笑由着江书改给他看伤。

辛如练注意着江书改的面部表情,对方和第一次给自己把脉看病时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变化。

就连最后得出的结果都和太医一样。

确实是双目暂时失明,何时恢复也没个准数。

不过太医说得比较委婉,江书改则没什么顾忌,直说要是此番恢复不成,日后晏行舟怕是要终身失明。

一国太子失了眼睛,结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辛如练目光难免落到晏行舟身上。

然而视线里的男子对这个诊治结果貌似并不以为意,嘴角还挂着昨日相见时的笑意,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甚在意,淡定非常。

似乎是察觉到辛如练的视线,晏行舟偏过头来,像是寻找辛如练所在:“嫂嫂不必担心,大夫都喜欢把病情往重了说,我养上两天便好,就是在此期间给嫂嫂和宋大人添麻烦了。”

他说的是不必担心,但辛如练知道,他要表达的是不必自责,不必内疚。

乡书无故伤人,说到底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

本来想把乡书物归原主,但出了这档子事她也不好再把乡书往他身边送。

“你的嫂嫂在这边。”祝从浓看了一眼对着空气喊嫂嫂的晏行舟,拿起一旁的茶盏往他手里一塞,再轻轻一拨盏身,便把晏行舟的手带到了辛如练所在的方向。

从头到尾,没碰到晏行舟分毫。

见这人蒙着眼跟空气一本正经地说话,又有江书改亲自验看,现如今的她倒还真相信他是的确瞎了。

晏行舟面上有几分不好意思,俄而失笑,也不知道是笑自己看错了方向,还是被祝从浓所说的“你的嫂嫂”这几个字愉悦到了。

“担心我家练练是该担心的,毕竟太子殿下表面光风霁月,可肚腹之内藏着什么心思谁也说不准。”见他笑,祝从浓也似玩笑般道,“听,太子殿下的心在说话呢,好像在说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晏行舟再度失笑:“长公主殿下说笑了。”

祝从浓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就是放话让对方注意点,少在她家练练跟前凑:“是不是说笑,天知地知你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们二人不过谈笑几句,一旁的辛如练眼眸却微微一动。

心在说话?

这几个字一出来,她便瞬间想到了许多。

中毒醒来时,她听到宋砚清说了什么,但她确定对方并未开口。

东郊小院里,宋砚清吐血昏迷的时候,她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

就连昨天,晏行舟被乡书啄了眼,她又一次发现了这个问题。

三个人当时明明都没有开口,但她却实实在在听到了他们说话,且那些话不像是能当着人的面直接说出来的,更像是压在心底不能向世人坦白的。

压在心底,心在说话?

辛如练琢磨着这几个字,眸光微敛。

这是心声?

辛如练被自己的大胆猜想吓了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能听见别人的心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辛如练心思急转,想要求证自己的想法是否属实,便定了定心神,目光向一旁侍立的丫鬟投去。

这是晏行舟带来专门伺候的人,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纵然这屋中有大御太子,大齐长公主以及大魏质子几位身份不一般的人物,但并未表现出任何战战兢兢之色。

且方才见她奉茶也不似别的人家婢子那般诚惶诚恐,生怕行差踏错,整体表现得放松又自然,想来晏行舟平日里待这些身边的人都不错,这才让她们在人前这般松弛有度。

辛如练全神贯注去听,想要听听此时这丫鬟心里在想些什么。

然而四下除了晏行舟和祝从浓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她什么也没听到。

不对,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辛如练收回视线,再一次在脑中把所有的线索都理了一遍。

她现在有六成的把握确定自己能听到别人心声,不然之前那些无法解释。

但能听到谁的,什么时候能听到似乎有条件。

若是谁的心声都能无时无刻被听见,那她的耳朵岂不早就被各种各样的心声给充斥了,她也早就发觉了,何必等到今日被她阿姊一句无心的话点破。

把前三次听到心声的情况都重新复盘了一遍,辛如练微微一顿。

好像那个时候他们都在哭。

第一次,是宋砚清哭着让她善待自己。

第二次,是宋砚清哭着求她不要和离。

第三次,晏行舟……晏行舟没有哭。

相反,他还在笑,笑着说乡书护主。

这个猜想刚被推翻,辛如练忽然想到了关键。

不,不是哭,而是眼泪。

时间不同,地点不同,人物不同,唯一的共同点似乎是她都触碰到了宋砚清和晏行舟的泪水。

宋砚清的两次伤心泪,以及晏行舟的血泪。

竟然是眼泪吗?

那她要是想探听别人心声,还得让人先哭?

有谁会无缘无故在自己面前流泪?她又凭什么让人哭?

辛如练想得深了些,没注意到祝从浓叫她,等到祝从浓拉了拉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忙开口问:“嗯?阿姊,什么事?”

祝从浓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刚刚走神了。

说来也是怪了,她家练练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何时这般心不在焉?

而如今在晏行舟这里,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竟然走了两次神。

也不知道她是在想什么,竟然想得这么入神。

莫非是晏行舟克她们家练练?

一想到晏行舟才来大齐就整出这么些糟心事来,祝从浓不由得更加肯定了自己这个想法,转头瞪了晏行舟好几眼。

尽管他看不见。

瞪完人,祝从浓才笑着看向辛如练:“没什么,我要回去看我的牡丹花了,花匠老师傅说这几日便要开了,改日我请你过府赏花。”

确认晏行舟是真瞎,她反而放下心来。

跟一国太子不好斗法,对付一个瞎子还不容易?

不管晏行舟进宋府是为了什么,反正只要威胁到辛如练,她就算得罪大御也不怕。

言语里前前后后警告了几番晏行舟,祝从浓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起身便要往外面去。

牡丹娇贵,能在这个时节开花的更是不可多见,也就只有长公主府能见此奇观。

辛如练含笑应是,也跟着起身相送,却听得祝从浓立马改了口。

“不行,这雪天路滑的,要是把你摔出什么好歹来那就不成了,我直接挑些好的让人给你送来,别人雪天赏梅,我们赏牡丹,是不是很别出心裁与众不同!”

辛如练哭笑不得。

看来她这次受伤确实把阿姊吓得不轻,以前提刀上战场阿姊虽然也很担心,但哪里像现在这样紧张她雪天路滑会摔倒。

再者,这赏牡丹确实与众不同,但是赏花赏的不就是争奇斗艳千娇百态吗?这送到屋子里的孤芳还怎么赏?

不过她也不会不识好歹到拂了祝从浓的意,阿姊再怎么都是为了她好,她又何必扫兴。

祝从浓捂着辛如练冰凉的手,当着晏行舟这边的人脆声道:“这晏行舟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动手削他,出了事我担着。”

太子算什么,敢欺负她们家练练,她第一个不放过。

晏行舟的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句,不过都没什么反应,依旧各自做各自的事。

辛如练扫了一眼,心下颇为佩服。

下面伺候的人都这般波澜不惊,那上头的主子岂不是更城府难测。

祝从浓放完了狠话,拍了拍辛如练的手:“好了,大下雪的,你手这么凉就别送了,快些进屋暖和着,我的马车就在宋府门口等着,左右也就几步路的事。”

辛如练口头上应着,但还是把人送到了门口。

不料才到大门口,便见一个雪人伫立阶下。

不是上下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堆叠起来那种雪人,而是真真正正用簇白的雪堆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准确来说,是雕。

能看得出是名女子,手上弓如满月,座下战马嘶鸣,即使是白色的雪雕磨而成,但能看得出女子身上铠甲的纹路,看样式,是将军才有的服制。

再往上看,女子容颜清绝,俗尘不染,两弯秀眉轻蹙,氤氲着化不开的忧伤和坚决,不难想象她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张弓搭箭。

在她身后,红色披风猎猎作响,是真的披风,不是雪堆出来的,是布匹针织出来的,风吹鼓荡,英姿飒飒。

一人一马,一弓一箭,活脱脱把一个上阵杀敌的女将军的形象烘托出来,一下子就把人带入到了尸骨遍地的战场上,足以见制作这雪人的用心程度。

第69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么一件栩栩如生的雪人摆在宋府门口, 自然吸引了不少街上的人围观,只是晏行舟如今住在宋府,太子安危事关重大, 周围有将兵把守,人们也只敢远观, 不得近前。

众人一边指着那恍若真人的雪人兴致勃勃地议论, 一边交头接耳猜放这么一个雪人在门口的人是什么用意。

此刻见辛如练一行人出来, 知道当着这些皇亲贵族、王侯大臣的面谈论事情不太好,声音顿时消减不少。

祝从浓眼前一亮,呀了一声, 三两下跳下台阶奔至雪人前。

江书改怕她摔倒忙追着牵着,无奈地喊着长公主殿下跟在后面。

祝从浓也是见过世面的,宫里不乏技艺超群的冰雕师,雕磨出来的作品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上无。

但能用雪做出这种逼真效果的,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祝从浓绕着那雪人走了两圈, 啧啧惊叹:“我来时门口尚且空无一物,出来居然看见这么个雪塑美人,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前前后后算起来,她来宋府不到半个时辰,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搞出这么一个雪人, 属实是个大工程。

祝从浓看了看驰马拉弓的雪人,又比了比辛如练:“像, 太像了, 这神情简直和练练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画都画不出这么像的。”

辛如练也打量着雪人, 这个场景她记忆犹新。

是东逻关那一战,她带领的军队四面楚歌, 腹背受敌,又逢大雪封山,朝廷拨的援军被困半路,那种情况下就算赶来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大敌当前,她顾不得再多,单枪匹马闯入几十里外的赵断鸿军营,胁迫他与自己合作。

这步棋走得很险,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上通敌卖国的罪名,但她不能让跟随她的数千将士死在边陲的大雪天,无人敛骨。

那时的她和赵断鸿二人分属阵营不同,各为其主,再加上有之前大周那一战在先,双方也算是水火不容。

她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赵断鸿驻军附近,本身持观望状态,打算等着鹬蚌相争,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基于各自利益,她也给出了相应的让步,促成双方合作退敌。

纵然相互不信任,纵然相互有芥蒂隔阂,为了唯一一点共同利益,那一战还是赢了。

只是赢得不大顺利,她麾下的将士死伤近八成,那是她领兵作战以来遇到过最惨重的伤亡,血漫山野,斑驳的雪被晕染化开,又被冷风冻成一片。

这雪人堆出的场景就是她和赵断鸿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敌军的情形,战旗染血,马蹄声咽,无数尸首落地成霜,她取敌将首级,张弓鸣哀。

“真好看呐,书呆子,等会儿回府你也给我堆一个。”祝从浓赞叹不已,一转头却注意到辛如练情绪有些低迷,忙问怎么了。

辛如练收敛思绪,摇摇头把祝从浓扶上马车。

目送马车轱辘辘驶离宋府,众人视线又落到辛如练身上。

这位可是大齐现如今的重头人物,虽说宋培印放话不让人议论辛如练长短,但茶余饭后,关起门来谁又管得了。

先是夺职,再是冲喜,前不久又有大福寺方丈批命殒丹陛,宋三公子随方丈苦行修度,身体本来都好得差不多了,结果回到宋府当晚就吐血病重,隔天便抬出去寻医问药去了,更别说昨儿个大御明昭太子不过前脚刚到宋府,后脚眼睛就受了伤。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关系,但真要琢磨起来,只有两个字——邪门。

不是宋府邪门,而是辛如练邪门。

和她走得近了,终归是要倒大霉的。

譬如松府宋三公子宋砚清,譬如大御明昭太子晏行舟。

先前祝从浓在时他们还不这般放肆,谁不知道长公主护着辛如练,谁要是敢说半句辛如练的不是,祝从浓非得把人修理一顿不可。

可现在祝从浓走了,人群便肆无忌惮开始窃窃私语,只是对上辛如练的目光时又一个个鸦雀无声。

倒也不是怕,但也不能说不怕。

毕竟她不同于其他闺阁女子,别的女子都只能称小姐,也就只有她能被称一声女郎,她是真正上战场杀过人的,脚底踩过的鲜血比他们走过的路都多。

再加上前几日她在辛家闹出那么一桩事,亲生父亲都被她打成那个样子,大齐重视孝道,辛如练这般罔顾伦常,事后不仅没被治罪,承以郎辛护还被他们皇帝给削职处落了,虽然没要辛家人性命,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和抄家没什么区别了,不过苟活而已。

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他们怎么可能不怕。

但现在,让他们不敢高声语的不是这个原因,而是辛如练的眼神。

太过平静,太过冷静,就像是高山之上的圣池,接天辟地,因为远离俗世不染纤尘,红尘烟火到了她面前反而落了下乘,更遑论这些不切实际的人云亦云,只会让说这话的人觉得是自己太过失礼,青天白日之下生出羞愧之感,无处遁形。

一时间,场中的人都静了静。

一片寂静里,也不知道是谁惊呼出声,忽然跳出人群佝偻着腰在脖子和背部几处掏来掏去,一边摸一边怒喝:“谁用雪砸我?”

雪球是从冲着他后脑勺砸过来的,碎裂的瞬间直接顺着后颈滑进了背脊,这下雪天本就冷,突然被雪扑了一头一背,凉意霎时席卷整个人,叫人忍不住跳脚惊呼,偏偏还抓不出那些落进衣服里的碎雪。

周围人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吓了一跳,挤挤攘攘嗡嗡乱乱,过了片刻人们这才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起先叫嚷辛如练邪门叫嚷得最厉害的那个。

他嗓门大,在人群时说几句话都忍不住人纷纷侧目,此刻跳出人群,就更加显眼。

辛如练也看向他,但并没有说什么。

那人想到自己先前说辛如练坏话,如今被这么赤裸裸地看着顿时心虚不已,当即掩面挤出了人群,就连衣服里的雪都不掏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然而还没等他跑出几步,就被守在周围,专门护卫晏行舟安全的兵士给拦了下来。

见状,人群当即有些混乱。

之前他们远远围观宋府,说些有的没的这些兵士都没什么反应,怎么现在突然就动手了?

人人惶惶不知这又要弄哪出,但基于兵士手里拿着兵器,也不敢造次,只得把自己往人群里拥,以求待会儿动起武器来不会伤到自己。

紧接着,便见一侍卫打扮的青年男子从宋府出来,高声对周围的百姓道:“太子殿下听闻今日宋府门口格外热闹,特派我来传个话,入府是他执意要入,受伤也是他不小心导致,诸般巧合怪不到辛女郎身上,若是各位偏要说这是辛女郎所害,那方才太子殿下偶发头痛,也只能说是各位府外吵嚷所致,届时定当悉数禀明大齐皇帝陛下。”

众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太子殿下这是听到了他们方才议论的那些事,特意让人来澄清。

不过说是澄清,后面也有威慑之意。

他们一众寻常老百姓,哪里担得起这个罪名,顿时噤若寒蝉。

辛如练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这侍卫她在刚刚晏行舟那里见过,是随侍在晏行舟身边的,想来是晏行舟极为倚重的亲信,晏行舟派他来说这些足以见其重视。

她从来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哪怕是圣人都免不了被人放到嘴边说道,她又何必在乎这些。

如今晏行舟在人前说了这样的话,不仅给足了她面子,还让她耳根子清静一些时日。

只是素来听闻大御明昭太子待人温和,大御百姓提起这位储君无不竖指称赞,感念君恩,如今这般表现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话带到,侍卫见围观的人不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向辛如练抱之一礼,便又转进了府内。

兵士们让出一条路,众人哪里还敢待在这儿,四下散去如树倒猢狲,尤其是那个被雪砸了一头的人,头也不敢回。

直到人群散尽,街上空寂只余风雪,辛如练还站在门口。

沉默片刻,辛如练道:“赵元帅,出来罢。”

风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传来,轻微咔嗒一声,就像是踩到了瓦片一样。

再一看,一个黑衣少年就落到了辛如练眼前。

嘴角含笑,眉宇飞扬,虎牙露出尖尖一角,意气风发宛若大草原上的飞鹰,此时衣袂发梢凝了一层浅淡的霜雪,不用猜也知道他在迎风处待了许久。

“辛将军!”赵断鸿不拘一笑,眸中似有光,周遭的雪似乎都因为他这一笑而明媚几分。

辛如练看着他,神色如常:“赵元帅不必如此。”

不必为她堆这样一个雪人,也不必为她出头教训那胡乱说话的汉子。

赵断鸿笑意更浓,眸光亮如淬火:“辛将军值得!”

他本来也是要去宋府找辛如练的,只是来时撞见了祝从浓的车驾,想到辛如练和祝从浓关系匪浅,他要是在这个档口进去,一定和辛如练说不上几句话。

于是他就想等着祝从浓走了再进去,便也没让人通传,趁着这个空档,在外面比着辛如练的模样,堆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样的雪人。

除去初见,这是辛如练给他留下的最为印象深刻的一幕。

是夜,她冒雪闯入他的营帐,肩头军靴挂着北地的风霜,用剑指着他,让他跟她合作。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跨过敌军的围堵,独自奔赴几十里,又是怎么跳出他的驻军布防,直接来到他的军营。

他只知道那时的她身上裹挟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以及数不清的伤痕。

那时他们明明站在对立面,她却孤身跑来跟他寻求合作。

这样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女子,一开口便是不合作就同归于尽,还要拉着他身后的燕军做垫背。

他同意了。

不是因为惧怕所谓的同归于尽,他当然相信她能做到拉着他的燕军一起同归于尽,但他之所以同意合作是因为她的果敢与勇毅。

她能为自己的将士孤身入营以死搏一条出路,他又怎么能让她这份心性跌落尘埃。

得胜之后,辛如练张弓不仅是为死去的将士悲鸣,更是为了逼退他身后蠢蠢欲动的燕军。

先前三方对战,自是为了各自利益全力拼杀,几番交战下来,虽然得胜,她带领的齐军也死伤惨重,这无疑是起兵一举剿灭齐军的大好机会。

这一点,他知道,她也知道。

然而辛如练早就留有后手。

她清楚请神容易送神难,也明白若此战得胜,他的燕军难保不会反扑。

是以以鸣箭为号,布下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最后一局。

从头到尾,她都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进退皆能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他也做好了相应的措施,从她踏入他军帐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

真要两相对上,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但最后,他选择压下暴动的燕军,遵守约定,并未与辛如练血战。

他现在堆这么一个雪人,也是想告诉辛如练,他可以像先前二人合作那般,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甚至可以就这么一直合作下去。

只要她愿意。

他一直都在。

辛如练何尝不知赵断鸿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想懂。

“赵元帅……”

“辛将军。”。

二人同时出口,皆是一愣。

赵断鸿眉梢微扬:“辛将军先说,但若是劝我不要把心思放在你身上,又或是说自己不值得的话就不必了,用你们大齐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见辛如练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己,赵断鸿又挠了挠头急忙道:“我这样说是不是会给你带来困扰?那我下次不说了,我保证。”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句话还是他从书里看见的,想着辛如练是大齐人,从小受大齐规矩礼仪教养,该是不适应他们大燕直白的追求方式。

索性也就入乡随俗,恶补了许多腼腆含蓄的话本诗册,这不,正好用上。

可是一出口又觉得这样说也不太行。

喜欢一个人不该让她为自己的喜欢而徒增烦恼才是。

现在的辛如练名义上还是圣旨赐婚的小宋夫人,他这样说在大燕是没什么问题,但在规矩森严的大齐,确实有些不太合适,纵然他无惧流言,但传出去对辛如练总归不好。

辛如练觉得有些讶异不过是因为她没想到赵断鸿会说我心匪石这样的话。

印象里,这位大燕鹰帅直来直往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又或是拐弯抹角,这样委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现在听他说完,辛如练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只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问的是赵元帅现在有没有空?”

赵断鸿有过一瞬的怔然,也没料到辛如练会问这个,当即欢喜搭话:“有的有的,只要辛将军找,我随时都有空,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辛如练看着他的眼睛,内心天人交战。

但凡赵断鸿回答得慢一些,心里有些顾虑,她都没有现在这般愧疚。

这让她如何下得去手。

“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但是……”

“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去!”说着,赵断鸿眉开眼笑,似乎跃跃欲试。

辛如练对他不设防的态度表示愕然:“你不问我是什么事?”

“辛将军的事就是头等大事,我赵断鸿能帮上一星半点,是我的荣幸。”

眼前的少年这般诚挚,辛如练更是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感到愧疚。

半晌道:“算了,没事了。”

说完,辛如练转身便要回去。

赵断鸿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弄得不知所措,一个跨步挡在辛如练身前,展开双臂不让她走:“什么叫算了,辛将军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吊死在宋府门口。”

第70章 你会切洋葱吗?

辛如练再度愕然。

她不是个轻易情绪外露的人, 今日却前后一连两次被赵断鸿的惊人之语弄得险些破功。

什么叫吊死在宋府门口?

这怎么都不像是能从他一国元帅能说出来的话。

加之赵断鸿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少年声线洪亮澄澈,这般似笑非笑地说出来, 引得附近来往的人禁不住侧目。

也不知道这一嗓子后,又要被传成什么样子。

这京城里, 最藏不住的就是流言。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无赖?”赵断鸿挠了挠头, 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既然需要我帮忙直说就行,这样说一半就没了, 我心里刺挠得慌。”

说什么吊死在门口这些话术也是他在书里看到的,准确来说,是话本子里。

话本子里说烈女怕缠郎,他琢磨了一下, 觉得不无道理, 索性就学一学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撒泼行为。

辛如练敛眸,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无赖说不上,赵元帅性情使然,是我大惊小怪了。”

赵断鸿哈哈一笑:“我就当辛将军是在夸我了!”

笑毕, 赵断鸿又往辛如练跟前凑了凑:“所以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是什么事吗?我没开玩笑, 我真的会吊死在你门口,日日夜夜看着你, 让你以后一看到门就会想起我, 一辈子都忘不了。”

细雪之中,少年微微侧身, 挡住刺骨的寒风,眉梢眼角是止不住的笑意缱绻, 周遭风雪依旧,唯他春色摇曳。

辛如练不是很喜欢和人靠这么近说话。

一来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侵略性,二来很容易让自己陷入被动。

无论是哪一种,对一个领兵作战的将帅来说都是致命的,她不允许自己陷入任何一种情况。

稍稍退后一步,辛如练当没听见赵断鸿后面那句话,看着他的眼睛想了想,问道:“赵元帅会切洋葱吗?”

“洋……洋葱?”赵断鸿没反应过来,有些怔愣。

刚才她们不是还在说帮忙的事吗?怎么话题突然就跳到洋葱身上去了?

“赵元帅若是不会也不必勉强,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辛如练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当下又补了一句。

只是还没等她说完,赵断鸿当即开口打断:“会,我当然会,我最会切洋葱了,怎么能叫勉强,我求之不得!”

虽然不知道辛如练问这个问题是想做什么,但不管什么,先答应了再说。

心里到底过意不去,辛如练郑重提醒:“赵元帅,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后悔?”赵断鸿挑挑眉,“我为什么要后悔?难不成洋葱还会吃人?”

见他如此,辛如练也不再多说:“那便有劳赵元帅了。”

“辛将军不用跟我客气,洋葱是现在就要切吗?需要切多少?”赵断鸿一边说一边就要撸袖子,大有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辛如练往街头那边的酒楼看了看:“此事不急,我先请赵元帅吃顿饭罢,就当答谢赵元帅方才仗义出手。”

若是先切洋葱,估计赵断鸿今日是没机会再吃饭了。

“吃饭?好啊好啊,正好我也饿了,就是让辛将军破费怪不好意思的,这样,下顿我请。”一听辛如练要请他吃饭,赵断鸿点头如捣蒜。

难得有和辛如练独处的机会,他怎么会拒绝。

不过听得辛如练说什么仗义出手,赵断鸿一时讪讪:“辛将军折煞我了,我就是看不惯这些张着嘴乱说的人,辛将军不嫌我多管闲事就好。”

其实他已经够收敛的了,念着是在大齐,怕给辛如练带来麻烦没直接动手,要不然砸过去的就不是雪球而是他的拳头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辛如练便带着赵断鸿去了醉仙楼。

醉仙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也是大齐最繁华的地方,无论是南来北往的商人行客,还是论古议事的官员士子,迎来送往都喜欢往这里走。

辛如练和赵断鸿一出现就引得酒楼里的人都有意无意朝她们看过来。

不仅是因为二人容貌风姿都是极佳,毕竟漂亮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吸引人的,还因为如今她们二人也算是京城里的每日必谈的人物。

前不久辛如练在辛府和赵断鸿一唱一和闹事的热度还没过去,这不,前些天她跟赵断鸿一起从外面回来的事又增添了新的谈资,更别说这当中还掺杂着大福寺方丈批命,宋三公子病重,明昭太子受伤等事,就算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如今见到正主来了,先前还热闹的酒楼一时间都安静了不少。

赵断鸿的目光在那些吃饭喝酒的人身上肆意地扫了扫,哈了一声:“我倒不知这大齐的酒楼还有如此规矩,见到人来了还主动停杯投箸行注目礼的。”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辛如练没理会这些人的目光,和店小二说了几句,要了个包间,又点了几个醉仙楼的招牌菜,想着赵断鸿不能吃辣,点的都是些偏清淡口味的。

一番安排后,辛如练便和赵断鸿上了楼。

店伙计没一会儿就把饭菜端了上来,因为只是单纯地请吃饭,辛如练也没要酒。

席间赵断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辛如练时不时应和两声,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但每每应和都能说到点子上,一顿饭吃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

二人吃完又叫人进来收拾,按照事先辛如练的吩咐,没一会儿就有人送上了洋葱。

两大筐,足足三十斤。

一同上进来的,还有菜刀和砧板。

众人也不知道楼上雅间里那两人在做什么,自从二人上去后就怀着一颗八卦的心往那边瞅。

刚刚见得店伙计挑了两筐洋葱上去,不由得疑惑。

这来酒楼不都是吃饭喝酒的吗?怎么还用上洋葱了?

雅间内,赵断鸿抓起一个紫咚咚圆丢丢的洋葱抛起又接住:“要切块切丝还是切丁?”

这两筐洋葱的品相都不错,看来今年农庄的收成还行。

辛如练沏了杯茶递给他:“你不问我为什么要你切洋葱?”

话题似乎又回到了之前在宋府门口那般。

先前她问他为什么不问她是什么事。

现在她问他为什么不问她要他切洋葱。

他这般真诚相待,她却要利用他。

想到这里,辛如练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掌中的茶杯也受力被握得有些咯吱作响。

见她如此,赵断鸿冲她展颜一笑:“这有什么好问的,辛将军不管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不用跟我说的,辛将军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说过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辛将军不必有心理负担。”

是啊,他说过。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用跟我客气,这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

“辛将军不必多言,我说过,这是我心甘情愿。”

昔日的话回响在耳侧,辛如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了,现在她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赵断鸿看到她手里那杯茶,也没用手去接,而是低头将茶杯衔住,再一仰头,温热的茶水便入了喉。

最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稳稳当当。

终究是有些怕自己有些冒昧的举动惹了辛如练不快,赵断鸿喝完便取了菜刀在洋葱上比划着要怎么下手。

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到时候别说切洋葱了,恐怕连人都见不着了。

自打认识辛如练以来,她的分寸感都极为明显,不管对谁,都带着一段无形的距离。

方才他那般,显然已经越过了她一直以来保持的距离。

赵断鸿从来都不是个急功近利的人,既然今日辛如练请他吃饭,那他就好好受着,其余的他也不奢求,见好就收才是他多年来行军打仗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则。

从筐子里拿了几个洋葱,赵断鸿熟练地扒了皮就开始下刀。

他并不是远庖厨的人,在外南征北战戎马关山,有时遇到时间不允许的时候都得自己动手。

虽然他不喜欢洋葱的味道,但多少还是会料理。

撸起袖子,赵断鸿专心地持刀开动,因为不知道辛如练要哪一种,所以块状、丝状、丁状的他都切了。

少年站在砧板前,撸起的袖子下肌肉紧绷有型,肌理线条流畅,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上面有不少的陈年旧伤。

辛如练的视线从洋葱上掠过。

不得不说,赵断鸿的刀功非常不错,每一条丝都厚薄一致,每一块丁都大小相同,宛如尺量。

楼下的人还在想那些洋葱是用来做什么的,冷不防就听见咚咚咚富有节奏的声响,是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的,一下又一下,很是脆响。

这是在切菜?

刚刚店伙计挑了两筐子洋葱进去,不会就是在切洋葱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皆是不解。

还以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有些什么,谁知道居然会是这个发展。

辛如练浑然不知此时酒楼里那些人的想法,视线上移,从洋葱滑过刀锋白刃,再落到赵断鸿的双眼上。

从他开始切洋葱以来,雅间里就弥漫着一股刺激性味道,不仅嗅觉上受到了冲击,视觉上也有所影响。

辛如练还算是离得远的,知道洋葱处理起来很是磨人,赵断鸿特意在角落隔了几丈,就是怕辛如练受影响。

可饶是如此,辛如练此时也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再看赵断鸿,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是直面洋葱,那种辛辣的感觉直冲眼鼻,再被屋内的炭火一烤,更是火上浇油。

不过再怎么难受,赵断鸿手下的动作也一直没有停过,不断重复着剥洋葱切洋葱。

想了想,辛如练也觉得自己这样太不道德,正想让他歇一会儿时,忽听得赵断鸿轻呼。

是方才切丁的时候,有一块洋葱碎从砧板上弹跳起来,好巧不巧砸到了赵断鸿的眼睛。

辛辣灌入眼里,赵断鸿下意识伸手去弄,却忘了自己方才在切洋葱,手上沾满了洋葱的味。

乍然这样一碰,眼睛被刺激得再也受不住,泪水哗啦啦不受控制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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