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要走一起走
黑暗中, 辛如练只觉得有人拽着她撞开什么机关。
速度很快,她几乎来不及反应。
手从席东月和赵断鸿掌心落空的瞬间,辛如练下意识去取头上的藏剑簪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只是还没等她把藏剑簪刺下去, 身体瞬间动弹不得,不仅如此, 就连话也说不出半句。
辛如练只听得对方似幽幽一叹, 极轻, 极浅。
在密闭的暗道里,让人分不清是人是鬼。
辛如练在脑中迅速思考对策,对方已经扶着她到一旁坐下。
手指按在她的脉搏上, 等了片刻,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颗药丸,直接塞到辛如练嘴里。
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拉她进来要做什么, 辛如练也不敢轻易吞食对方的东西, 死死咬住牙关。
然而在对方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后,她的身体便不听使唤地把药丸给咽了下去,丝毫不给她把药丸藏在齿缝不吞咽下去的机会。
也不知道那药丸是什么做的,入口不苦, 反而很是清甜, 才入腹,便有一股暖流从中丝丝延展出来。
伴随着暖流游走, 身上的疼痛不复存在, 身体也不似之前那般冷了。
辛如练还没想通这人到底想做什么,对方已经拆开了她之前在手上做了简单包扎的绷带。
视线所及满目皆黑, 辛如练看不到对方在做什么,只感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涂抹在手上, 那些被藤条倒刺和崖壁坚石刮擦出来,深可见骨的伤口就在这样的冰凉下渐渐平息,不再钻心疼痛。
辛如练心下颇为诧异。
凡是药物皆或大或小有些刺激性,更何况是辛如练这般皮开肉绽的伤口。
但这药膏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居然格外温和,敷在伤处竟然没有半分不适。
对方动作很快,弄好了又给她缠上了干净的绷带。
辛如练后知后觉,这人貌似是在帮她疗伤。
是什么人?
不仅知道一线天底下的暗道,还能操纵这里面的机关。
辛如练眸色微动。
她大致能感受到对方是个五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药香,应该是常年和草药打交道浸染出来的。
辛如练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帮她治伤。
那人帮她上了药缠了伤后便解了她身上的穴道,只是依旧一言不发。
“前辈?”辛如练试探性地唤了一句。
黑暗之中,那人看了过来,依旧沉默不语。
辛如练道:“多谢前辈赐药治伤,外面两位是我……朋友,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这条暗道很快就会被乱石封堵,只有这个密室可以避难容身,当然,这个密室只能容纳三人,他们两个,你希望谁进来?”
辛如练一愣。
一是没想到这人肯跟她搭话,毕竟从开始到现在,这人都是缄口不言,像是生来就不会说话一般。
她也没听说这位前辈是失语之人,不由得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面前这人或许不是传说中那人。
那人早已隐居避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遇上?
二是她也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是这么多的字句,还告诉了她暗道即将被堵死封闭,密室只能保三人的消息。
辛如练垂眸。
她自是知晓暗道不是长久的容身之所。
一线天崩塌,里面的所有事物都会毁于一旦,更何况是这条年久失修的暗道。
只是她没想到这间暗道里深藏的密室只能容下三个人。
她们一共四个人,照这样怎么都得死一个。
“那还请前辈放我出去。”说罢,辛如练起身。
赵断鸿是大燕将军,此番作为议和使者来访大齐,若是死在大齐,只怕难以向大燕交代,搞不好两国又会起战事。
至于那位客路阁阁主席东月,在她没有弄清他和文丛润、宋砚清几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能死。
那人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道:“这道门只能开合一次,现在你想要出去也打不开。”
辛如练眼皮就是一跳。
既然不能再开合,那么这位前辈方才让她选什么?
还有,这样说来,那外面的两人岂不是必死无疑?
辛如练一拳敲上密室的门,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把门敲开:“赵元帅?”
辛如练无缘无故消失,席东月和赵断鸿都乱了阵脚。
刚才还好好说着话,谁能想到下一刻人就不见了。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乍然听到辛如练的声音,闷闷的,浅浅的,缥缈好似天边来。
“辛将军?辛将军你在哪儿?”赵断鸿大声呼唤,四处摸索着辛如练可能在的地方。
席东月张了张嘴,一个称呼险些脱口而出。
好在及时咽了回去,并未让人发现异常。
寻着方才辛如练的声音,席东月在暗道的上下左右拍打按压,企图找到什么机关。
辛如练消失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有机关摩擦之声。
方才除了那一声赵元帅,还有石壁轻微发震的声响。
两种声音都很小很轻,若不是他耳力非常,几乎听不出这点儿异样。
他当日进来的时间短,也只是粗粗看了一眼,确定了这个暗道通往外面就往回走了,并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还有潜藏的机关。
终究是他大意了。
没有确定安全与否便擅自带她进入,让她涉险。
一拳砸下,辛如练疼得眉头直皱,才好些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然而密室的门并未因她这一拳而被撼动分毫。
辛如练心下一沉:“你们二人赶紧顺着暗河走,快。”
隔着一堵墙,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但是又近在身侧,一时间很难判断具体在什么方向。
“辛将军?”赵断鸿急忙又唤了一声,想要确定辛如有没有事。
像是知道赵断鸿要问什么,辛如练又补了一句:“我没事,赵元帅不要意气用事,赶紧走。”
“要走一起走。”赵断鸿一口回绝。
让他自己走,他做不到。
大燕男儿就没有让自己女人留下,自己出逃这种事。
看着辛如练无谓的挣扎,那位不知身份的人悠悠道:“走不了了,现在出入口都被堵死,他们两个谁也出不去。”
辛如练闻言心下一沉。
她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
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绝路。
席东月一直没有说话。
循着辛如练刚才那一声不断用指关节敲击暗道,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两边的出入口已被堵死。
这也是他才发现的问题。
原本他们此刻已经接近暗河所在,但前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封了,就连原先进来的入口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暗道已经是死路一条,辛如练若是再被困死在其中……
他不敢想。
拍着敲着,突然,有一处的敲击声和先前不太一样。
只是很细小的差别,不注意听压根听不出来。
席东月眸色一动,叮嘱辛如练道:“你往后退开一些。”
说完等了一会儿,确定后面的人避开了,这才抡起拳头往石壁上砸。
竟是要靠蛮力把面前这堵机关墙给破开。
赵断鸿见状也急忙加入,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的轮番上阵。
拳头磕在阴暗潮湿的石壁之上,很快便见了血。
二人却不知疼痛般,越砸越快,越砸越狠。
这石壁也不知道是什么铸成的,格外坚硬。
席东月和赵断鸿前前后后砸了不下百来次,竟是一点儿也受损。
辛如练也在深一拳浅一拳地跟着砸,甚至用上了藏剑簪。
给她治伤的人自始至终都在看着这一切,既不阻止也不吭声,像是置之度外。
席东月见半天砸不开这石壁,反而越砸越坚固紧实。
顿了半晌,席东月将周身内力运转至右手,再次嘱咐辛如练退开些。
雄浑的内力化作巨浪奔腾,一点点灌入经脉软管。
如果此刻有光,还能看见他手臂的皮肤上不受控地爆出斑斑鱼鳞痕。
席东月心一沉,用力朝石壁上一砸。
轰隆一声。
石壁骤然裂开,应声而碎。
内力冲体的那一刻,席东月能清楚感受到手臂的骨头也跟着断了,软软地耷拉下来,身体也受不住直往地上栽去。
辛如练察觉不对,正想上前去扶,结果人还未动,便被身后那人拉开。
席东月单膝跪在冰冷的地上,嘴里被人喂了一颗药丸,入口即化,随后没有知觉的右手手臂被人迅速接了回去。
动作又快又准,手法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席东月一怔。
是他?
“辛将军?”赵断鸿以为来人是辛如练,伸手就要去拉。
结果碰到不是女子包扎过的手,而是骨骼略显粗大的手腕。
再往上,摸到的则是粗麻衣料。
赵断鸿眉头一抖。
这不是辛如练。
辛将军是女子,骨骼比男子小巧一些,衣服布料也不是这种粗麻质地。
赵断鸿不禁想起先前辛如练玩笑般讲过的鬼故事。
一行人手拉着手向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多了一个人。
现在,真的多出来一人。
暗道内被堵死,此刻没有阵阵阴风,但还是让人不住心底发毛。
赵断鸿变掌为拳,当即就要朝那人击去。
“赵元帅。”
“赵断鸿。”
一连两声同时响起。
是辛如练和席东月同时开口。
破空声响起,辛如练知道不妙,急忙上前制止赵断鸿的动作。
握住赵断鸿臂弯的同时,一只手也覆上了她的手。
宽大,温热,微微发抖。
和她一前一后阻止了赵断鸿即将落下的攻势。
听得辛如练这么一声呼唤,赵断鸿收了满身杀意,反手握住辛如练的手,确定她没有受别的伤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辛将军,你没事就好!”赵断鸿欣喜若狂,随即想起面前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人,“他是?”
方才探骨,他只能大概摸出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方才见辛如练和席东月如此紧张,难免对此人好奇。
鬼鬼祟祟跟着他们,关键时刻还把辛将军带进密室。
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辛如练张了张嘴,刚想解释,不料因为席东月刚才那一击,整个密室开始不受控的震动,是要崩塌之势。
噗的一声。
密室墙体被一股大力冲破,密室洞开,暗河的水哗啦啦涌了进来。
辛如练当即就要去把给她治伤的人带上,然而有人却快她一步。
“我来。”席东月把人带到自己身边,伸手就要去揽辛如练。
辛如练俯身把赵断鸿带到自己身前,正好错开他的手:“能行吗?”
她是在问席东月还能不能带人凫水。
强行破门而入那一刻,她听见了他的一声闷哼。
纵然他掩饰得很好,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他受伤了。
还不轻。
他们一行四人,老的老,伤的伤,还有一个不熟水性。
要通过暗河游出去,只能分成两组,一人带一人。
席东月指了指赵断鸿:“我无碍,你把他也一并交给我。”
虽然这种紧要关头计较这些很是矫情,但他还是不想赵断鸿近辛如练的身。
“你如何能带两个人?”辛如练之前也没怎么和这位客路阁阁主接触过,不懂他的脾性。
如今听他这样要求,一时不解。
且不说他有没有受伤,一个人是无法带同时两个人游水的,两只手都带了人,还要如何凫水?
硬要这样做到时候谁也出不去。
席东月倔强道:“我和你换,你带前辈,我带他。”
说着,就要和辛如练换人。
然而还没等他把人换好,一阵大浪打过来,直接把辛如练和赵断鸿给卷了去。
第52章 她是我嫂嫂
暗河汹涌, 辛如练又带着人,好几次差点儿被流水冲走。
河水滔滔,难辨方向, 辛如练几乎是靠着直觉走。
不知游了多久,游了多远, 忽闻河水之上传来一声鹰唳。
声击长空, 嘹亮高昂。
是踏尘。
辛如练托着赵断鸿, 示意踏尘把人叼上岸,她得回去寻席东月和前辈。
先前那一方河水来得急,也不知道把他们冲去了哪里。
她得去找找。
但愿人没事。
赵断鸿不会水, 她也不好再带着他一起,还是提早上岸的好。
然而踏尘似乎会错了意,一个俯冲下来,不仅把赵断给叼了起来, 连带辛如练也一起带离了河水。
辛如练忙让踏尘放她下来, 然而下一秒,水声哗啦作响,脚下生风,她已经落到了岸上。
辛如练无奈, 对踏尘道:“照顾好你家元帅, 我去去就回。”
踏尘并不同意她这个决定,拦住她的去路, 跺了跺脚把她往赵断鸿身边推。
人命关天, 辛如练想让它别闹了,却惊觉赵断鸿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动静。
“赵元帅?”
辛如练心道不好, 当即查看情况,拍了拍赵断鸿。
后者面无血色, 唇也发白,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这是溺水了?
辛如练连忙按压他的胸口,把呛进去的水都给逼出来。
大燕男儿御马之术是为九州五国佼佼,可惜大燕多山少水,很少有人通识水性。
很不巧,赵断鸿就是个旱鸭子。
辛如练一边按压一边呼唤。
她的手因为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浮肿而泛白,才上了药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渗血。
赵断鸿身份特殊,若是在大齐丢了性命,后果不堪设想。
河水冰凉,又是深秋,被风这么一吹,直接寒到了骨子里。
辛如练自从战场上受了伤后就十分畏寒,此刻浑身湿漉漉的一片,被冻得不行,动作也有些僵硬。
好在赵断鸿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没有生命危险,吐出来后便悠悠转醒。
赵断鸿咳了好一会儿,视线渐渐清晰,眼前浮现一张女子的脸。
清如雪,冷如霜,一如当初在战场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披着满身风华而来,横眉持剑,英姿飒飒。
此时此刻,那双永远处变不惊的眼眸里多了一抹忧色,像是经年不化的高山薄雪突然迸出一道裂痕,山河远阔,长风万里,全都融在了这一眼。
她这是在为自己担心吗?
赵断鸿笑了。
这辈子能得她这一眼也算是值了。
一把揽住辛如练,赵断鸿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压到自己胸膛之上。
耳边传来规律的跳动之声,少年的声音也传了来。
“按照你们大齐的规矩,辛将军救了我,我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见赵断鸿没事后,辛如练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几经波折,她本就又累又冷,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抱,一时也没能避开。
等反应过来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之时,听见这一句以身相许,不禁愣了愣。
曾几何时,在那场淅淅沥沥的下雨天里,也有那么一个人撑伞而来,白衣拂尘,书卷翻飞,说他愿意以身相许。
她是怎么做的呢?
跟他成亲,和他约定嫁而不婚,婚而不娶。
结果再见之时,她一剑断送了他的性命。
连同那未完成的婚礼,也一并葬送在那日的战场之上。
一剑穿心的时候,他该是恨自己的罢。
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到头来还丢了身家性命。
如果重来一次,他肯定不会再说出以身相许这几个字。
辛如练思绪飘远,一时间也忘了此刻和赵断鸿之间的姿势有些过于亲近。
眼前划过一道月白身影,辛如练忽然被人拉了起来,紧接着,便听得拳头如雨一般落在人身上。
许是才从河里游上来,席东月身上还在不停滴着水,彼时沉着一张脸,浑身裹挟着将发未发的寒意,捏着拳头就朝赵断鸿脸上砸去。
赵断鸿一时没料到席东月会突然冒出来对他出手,脸上莫名其妙挨了一拳,颧骨发麻,疼得他微微眯眼。
踏尘一看自家主子吃了亏,哪里能忍,当即扑腾着翅膀就要上前。
赵断鸿呵斥住它:“站在那儿别动,我早就看他不爽了,正想揍他一顿。”
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岂能白白受人一拳,当即和席东月扭打在一起。
因着之前在悬崖峭壁上没抢到东西,赵断鸿心里本就憋着气,如今新仇旧恨撞在一起,更是发了狠。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后经过一线天崩塌,暗河流急这一系列意外,二人似乎累了还是疲了,都很默契地没使用武功,单纯地你一拳我一脚近身肉搏。
不过纵然没有武力加持,但二人都是自小习武的人,体魄强健,拳拳到肉,丝毫不差。
若是此刻有人见了,定然不相信这是鼎鼎大名的鹰帅和客路阁阁主。
踏尘倒是听话,说不让它动就不动,只是紧紧盯着战况,生怕自家主子出事。
辛如练不知道好端端的,二人怎么就打起来了,正想要上去制止,一人却将她拉住。
“让他们自己解决。”
辛如练看了看打得难舍难分的席东月和赵断鸿,又看了看面前的老者。
五六十来岁的年纪,面容一派严肃,既不慈眉也不善目,鬓发微霜,但声色苍劲不显老态。
因为刚从河里出来,粗布麻衣沾了水贴在身上,略显萧瑟。
“佘老前辈。”辛如练向他致意,“前辈似乎和客路阁阁主认识?”
暗室里虽然看不见,但她也察觉到他给破了门的席东月治了伤。
若不是旧相识,怎么会无缘无故搭救?
想到这里,辛如练一顿。
说起来,她和这位佘老前辈也是非亲非故,他又怎么会相救自己?
佘九仓没接她的话,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抖出一颗药丸递给她:“吃了。”
辛如练也没犹豫,接过便吞服入腹。
“胆子倒挺大,也不怕是毒药。”佘九仓看着她,语气轻松。
辛如练眉眼一动:“佘老前辈若是想要杀我,就不会在密室为我上药疗伤。”
就像现在,药丸入腹,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不少,身上的酸疼和麻木也都奇迹般地消失无踪。
佘九仓忽地笑了,也不知是被辛如练这话给逗笑了,还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那可说不准,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么想必我的传闻你也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辛如练望向他。
是啊,医圣佘九仓。
被仇行世批过济杏林的疯子,性情古怪,行事大胆。
其实他一开始也是个正常人,不过是痴迷医术一道,早年常常拿自己试药,这一来二去便也不知道刺激到了哪里,此后状似癫狂行事无端,活像是一个会随时发病的疯子。
其间甚至为了验证某项医理,动刀活剖人体,因此害了不少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一个热衷医学的疯子,他的医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九州五国公认的医圣。
只要经过他手,哪怕是死人都能救活。
可惜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位医圣不再出现在九州各国。
据说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他,随后便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只是这传说终究是传说,也不知真假几何。
辛如练面色不改,道:“佘老前辈不必如此自贬,若是前辈对我等存了杀心,便不会在密室部署。”
她也是在暗河的水涌进密室时才想明白。
也不知道佘老前辈是怎么提前知晓暗道出入口会被堵塞,他故意不开启密室的门,是为了让席东月和赵断鸿靠蛮力硬生生砸出一个豁口,河水灌入,她们几个才变相得救。
思及此,辛如练难免对佘九仓投去了佩服之意。
若是席东月和赵断鸿没有打开密室门,一线天倾塌,她们谁也活不成。
也难怪外界传他是疯子,连自己的命都压进去了,如此行径,实在非常人所能。
闻言,佘九仓眼底倒是带上了几许笑意:“你这妮子的性子,既不像她,也不像他,倒是和我有几分相似。”
辛如练没明白他口中的这几个他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问,却听得赵断鸿一声怒吼。
“席东月,你还想打是不是?”
原本二人已经打得筋疲力尽,各自滚倒在草地上休息,一个个喘着粗气不打算再继续。
可谁知席东月气不过,趁赵断鸿不注意又给了他一拳,结结实实落在赵断鸿脸上。
赵断鸿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当即扑上去,二人不消分说又打了起来。
“谁允许你碰她的。”席东月猛地出拳,招式冰冷裹着渗人寒意。
赵断鸿也不是吃亏的,也砸了一拳出去。
拳风相抵,甚至能听到骨骼错位的声响。
“你客路阁管天管地,还管到我头上来了,席东月,你还真当你这个阁主无所不能了是吧?”
席东月一掌劈开赵断鸿的攻势:“她是我嫂嫂,我劝你少打她的主意。”
赵断鸿一愣,就连反击都忘了。
“辛将军是你嫂嫂?哪门子嫂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席东月可没什么兄弟姐妹。”
席东月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服,狠狠看了一眼赵断鸿:“宋府的宋三公子宋砚清于我有恩,是我异性兄弟,我此来一线天便是受他之托。”
说完,席东月擦了擦嘴角的血,又恢复了先前的端方君子模样,径直走向佘九仓和辛如练,揖手一礼:“让前辈和嫂嫂看笑话了。”
语气谦和,举止端庄,若不是他脸上还有拳头印,几乎看不出他刚刚和人打了一架。
辛如练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叫自己嫂嫂?
他是宋砚清的异性兄弟?
权倾朝野的宋家是怎么和客路阁扯上关系的?
好在赵断鸿及时追了过来,替她说出了心中疑问:“我虽不在大齐生活,但也知晓宋三公子卧病多年,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让阁主你欠下了莫大恩情?不惜让你亲涉一线天这种险境?”
席东月没理会赵断鸿,而是看着辛如练道:“宋兄此刻就在三十里外的悦来客栈,嫂嫂到时候大可亲自问询宋兄,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第53章 这位是我夫人
佘九仓听他这样说, 一连看了席东月好几眼,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是他老了,看不懂他们这些小年轻。
席东月这番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辛如练当即坐起身来:“悦来客栈?”
那架势,似乎立马就要飞奔三十里外, 亲自问个明白。
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宋砚清解答。
不管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 一刻也等不得。
席东月微微一笑:“嫂嫂别急, 眼下已近天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我几人又都受了伤, 且稍作休息,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这里其实本来也算是一块福水宝地,但自从一线天形成以来,各种怪事频出, 人家户纷纷搬走, 也就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
辛如练冷静下来,也觉得他说得在理。
她是搭着踏尘而来的,惊鸿还在赶来的路上,就算她现在想去三十里外的客栈, 也没有什么适合的代步工具。
赵断鸿难得能出来和辛如练单独相处, 没有国仇家恨,不分各自立场。
纵然看不惯席东月, 但也很识趣地附和。
恰在此时, 一妇人寻了来,头戴幕篱, 帽裙障身,影影绰绰辨不清容貌, 但也能大约看出是个年近四十的美妇人。
美妇人一路奔到佘九仓身边,看见一旁的辛如练,顿时僵在当场。
佘九仓察觉她的反应,在没人注意的角度捏了捏她的手,解释道:“这位是我夫人,早年间生了一场病导致口不能言,你们可以叫她茶漪娘子。”
辛如练打量着美妇人。
医圣佘九仓避世前并未有任何家室,想来这位茶漪娘子应该是他归隐后娶的妻子。
辛如练行礼表示见过。
茶漪娘子想要来扶她起身,但上前一步后又退了回去。
辛如练也没在意。
折腾了许久,此刻天已擦黑,怕周围有野兽在,五人一鹰寻了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打算过夜。
席东月和赵断鸿打了几只野兔山鸡回来,生起火堆围在一起烤制。
柴火噼啪作响,烧得很旺,茶漪娘子坐到辛如练身旁,递了个果子给她。
是野果,外表没那么好看,但闻起来有一股子甜香味。
辛如练道了声多谢,又把果子分了一半回去:“茶漪娘子也吃。”
茶漪娘子一愣,随即伸手接过,隔着幕篱看着辛如练不紧不慢地吃,辛如练每吃一口,她也跟着咬上一口。
赵断鸿本来要往辛如练身边凑来着,结果被席东月拦着,让佘九仓坐了去。
“手给我。”佘九仓对辛如练道。
辛如练以为他又要查看自己手上的伤,便很听话地把手递了过去。
佘九仓倒是没去看她的伤,翻出几根银针,寻着穴道给她扎上。
银针刺入皮肤的时候犹如刀绞斧削,辛如练疼得直蹙眉。
佘九仓看了她一眼:“你的经脉都被冲断了,疼也正常,且先忍忍。”
他话是这么说,其实心底也知道辛如练已经够能忍了。
她的经脉之前被人刻意挑断,后来封了几处穴位,纵然不能修复,但也能缓解经脉恶化。
只是方才在一线天动了力,冲破了封印的穴道,原本就残破不堪的经脉几乎碎成了渣。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到现在的,内里都崩了一片,犹如雪山崩塌,她还能好端端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现在用银针强行修补,就好比把敲碎了的蛋壳重新组装起来,疼痛非常自是不用说,换成别人只怕此刻已经痛得五官乱飞,大呼喊疼。
然而辛如练只是蹙了蹙眉,一声不吭。
女子的痛觉要比男子高上一些,她能做到如此,世间少有。
辛如练瞧了瞧手臂上的银针,复看向佘九仓:“前辈屡次搭救,让我惶恐。”
医圣医术精湛,但也一医难求,能让他出手的九州五国没几个。
尤其是他本来已经退隐,如今出山被她碰上,还多次为她疗伤,辛如练实在不能不多想。
佘九仓又捻起一根银针,朝着穴位扎去:“哦?那你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又一根银针刺入,这一次的疼痛是上一根银针的两倍,辛如练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都白了白。
茶漪娘子看得心疼,忙拍了拍佘九仓让他下手轻些。
赵断鸿连忙放下手里的烤鸡,将胳膊往辛如练面前一伸:“若是疼得狠了不用憋着,辛将军可以咬我。”
说着还拍了拍肌肉,示意他可以。
若是寻常大夫,他此刻已经把人臭骂了一顿。
但对方是佘九仓。
是能将踏进鬼门关的人拉回来的医圣。
他亲眼见过他把活死人救了回来。
如今他肯救治辛如练,那辛如练一定能活。
他不敢打扰佘九仓的施救,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辛如练受苦,只能用这种略显笨拙的方式,企图分担一点她此刻的疼痛。
辛如练摇了摇头,没说话,顾自把赵断鸿的手按了回去,示意她不用。
其实这个时候说不疼都是假的。
怎么会不疼?
只不过是战场上受的伤多了,疼多了,习惯了。
她身为一军主将,所行所作都被他人看在眼里。
哪怕疼得快要死了,都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来。
席东月给茶漪娘子塞了几颗梅子,示意她拿给辛如练,随后又默默坐了回去,添柴火翻烤野兔。
茶漪娘子也没多问,当即送到辛如练面前。
辛如练看着那颗颗晶莹的梅子,一时晃了神。
她的口味比较独特,不爱甜食,但很喜欢吃梅子,尤其是那种酸掉牙的梅子。
她很喜欢梅子酸味在唇齿间绽放的感觉,足够让她清醒,也足够让她冷静。
但是这种独特的喜欢从未表现出来过,就连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
茶漪娘子又怎么会提前准备这种东西?
是巧合还是……
辛如练隐下心中的疑惑,正要伸手去接,茶漪娘子却把梅子又收了回去,捻起一颗送到她嘴边。
这是要亲自喂她?
辛如练看了看茶漪娘子,隔着幕篱,看不出美妇人的样貌,但通过对方的动作,她能感受到她的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辛如练觉得这位素未相识的茶漪娘子待她似乎格外不同。
茶漪娘子见她看过来,这才惊觉自己的举动有些过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可以喂她吃东西的地步,当下就要把梅子放下。
然而辛如练已经快她一步,凑上前将她手里的梅子卷入口中:“多谢茶漪娘子。”
梅子的酸恰到好处,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齁,辛如练嚼着嚼着,身上的疼痛也就没那么明显了。
茶漪娘子见她没起疑,当下松了一口气。
瞧着辛如练吃得自在,她看得也开心,不由得又拈起一颗递到辛如练嘴边。
辛如练照单收了,冲她一笑:“两颗就可以了,多谢茶漪娘子照顾。”
贪多嚼不烂,凡事都有个度。
纵然她再怎么喜欢酸梅子,但她也还是会克制自己。
她不希望自己的喜欢有一天变成自己的软肋。
她这么一说,茶漪娘子也就没再继续。
佘九仓看着这几个人一来二去的,不禁好笑:“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倒显得我是个恶人了。”
说着,又有一枚银针落下。
这次的疼是第二根银针带来疼痛的三倍。
辛如练疼得呼吸一窒,要不是嘴里含了梅子,估计能咬掉一口银牙。
赵断鸿看得揪心,挠了挠头:“医圣老前辈,有没有温和一点儿的法子,或者麻醉也行,这样硬生生受着也不是个事。”
他看得都要疼过去了,辛将军一个女子又怎么生生挨过这些痛处。
“你在教我治伤?”佘九仓冷飕飕地瞥了一眼赵断鸿,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赵断鸿忙道没有。
他性子直,平常若是遇到有人这样跟他说话,早就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谁叫面前这位是脾气古怪的医圣。
如今辛如练的命全掌握在他手上,他自是不敢造次,只能讪讪退了回去。
正想灌输一些内力给辛如练,帮她缓解痛楚,佘九仓又慢悠悠地开口:“想害死她你就尽管动手。”
说着,三根银针连下。
手法之快,几乎只能看到残影。
似不满赵断鸿的自作主张,这几针下手比前几回都要重。
辛如练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冷汗浸出,染湿了额前碎发。
赵断鸿立马作投降状:“我不动我不动,还请医圣老前辈原谅小儿无状,我这就走,绝对不打扰您施针。”
说着,几个大跨步坐了回去,离得远远的,连同海东青也拉到身边来,不允许它靠近辛如练半步。
他怕他再待在旁边,再多说几句话,那古怪老头会把气全撒在辛如练身上。
席东月翻烤着野兔,从小罐子里抖了盐撒上:“鹰帅这殷勤献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赵断鸿被他阴阳,一时也来气了:“比不上席阁主,冷漠无情不知人世疾苦。”
“我再怎么冷漠无情,她也是我嫂嫂,还请鹰帅不要越界。”席东月淡淡扫了一眼赵断鸿,眼底警告意味分明。
赵断鸿也是个不饶人的,笑道:“她是你嫂嫂,又不是你夫人,我和她还拜过神山呢,你算什么东西?”
闻言,席东月一愣。
手里的野兔没拿稳就要往火堆里掉,火舌舔过野兔的前腿,表面油脂迅速燃起。
席东月忙伸手去捞,这一捞急了些,手被烫不说,袖子扫过顶层火焰,顿时烧了起来。
刺啦一声
席东月迅速把燃掉的袖子撕掉扔进火中,火花四溅,瞬间将那半截袖子给吞没。
手指被烫得通红,席东月却顾不上疼痛,转头看向赵断鸿,那句拜过神山犹在耳侧。
第54章 宋兄还在等你
他知道拜神山是什么意思。
正是因为知道, 他方才才会那般失态。
这一番动静不小,另一边的三人齐齐看了过来。
佘九仓视线落到席东月身上。
如果没记错,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情绪失控。
他这人素来稳重自持, 不会情绪化行事。
之前抛却身份形象和赵断鸿扭打在一起已经让他足以震惊。
现在又为了什么竟然连兔子都没拿稳,还把袖子都烧了。
赵断鸿扬了扬下巴, 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也没说错, 本来就和辛如练当着她娘的坟墓拜过神山。
宋砚清就算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也不过是有名无实。
至于席东月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外人,还轮不着他说话。
席东月抿了抿唇, 最后移开视线什么也没说。
回头见辛如练也看了过来,勉强笑道:“手滑,不小心没拿稳,让诸位看笑话了。”
说罢, 又埋头开始翻烤野兔。
辛如练目光在他和赵断鸿之间游移不定, 感觉二人之间的氛围怪怪的。
尤其是席东月,尽管神态表情看上去还算正常,但语气听着似乎闷闷的。
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自己又给强制压了回去。
茶漪娘子瞟了一眼二人, 又转头看向辛如练。
四下寂静, 只能听见柴火烈烈燃烧,一时谁也没说话。
佘九仓摇了摇头, 三根银针次第而落。
辛如练疼得腰板都直不起来, 猛地吐出一口血,浇灭了面前一小簇蹿上来的火焰。
赵断鸿噌地站起来, 步子刚动又定了回去。
纵然心里着急,但害怕自己过去添乱, 只得干瞧着。
席东月余光看了看地上的污血,一直紧握的手也松了松,掌心抹血,泥泞一片。
这口血总算是吐出来了。
先前辛如练在一线天强行冲破穴道时呛了一口死血,若是不逼出来,性命攸关。
佘九仓施用银针,一方面是为了给她修补经脉,一方面也是为了逼出这口死血。
这个过程很痛苦,每一针带来的疼痛都会是前一针的数倍。
这种痛只能硬生生挨,不仅不能使用麻药短暂麻醉,更不能输送内力缓解,否则前功尽弃。
席东月一直没说话,就是知道自己就算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银针每落到辛如练身上一次,他的指甲就嵌入掌心一分。
世人皆知医圣有一套活死人肉白骨的银针,不多不少,正好九根。
以往再是棘手的病症,五根也足够了。
能让佘九仓一次性用上九根的,辛如练是第一个。
他更害怕这第九根银针下去辛如练还是没能把死血吐出来。
如果这样,那他怀里的药引也就没用了。
好在上天垂怜,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茶漪娘子捧了清水给辛如练漱口,又用帕子给她擦汗。
辛如练缓了好一会儿,身上衣服早已被汗湿,疼痛过后是无尽的疲惫。
烈火把她的脸色炙烤得染了几分艳色,熏得眉眼明亮,眸若星辰。
“佘老前辈该不会也是受人之托。”
佘九仓抬眼,知道她是在回答自己之前问她觉得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这妮子当真是聪明得紧。
他什么也没说,她也能猜个大概。
佘九仓笑了笑,把她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你说是便是吧。”
赵断鸿连忙挤到辛如练面前:“辛将军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都好。”辛如练示意他无事,又看向佘九仓和茶漪娘子,“多谢前辈和娘子……”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佘九仓给打断:“先别急着谢,我不白帮人。”
辛如练倒是不意外。
医圣救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不要治,如何治,不是看心情,就是看条件。
现在这是要开诚布公谈条件了?
“前辈请说。”辛如练道。
佘九仓一指席东月和赵断鸿:“我尚有项药理未成,还需要有人试药,我如今老了也折腾不动了,我瞧着他们两个还不错,你选一个留下,剩下的那个我带走。”
辛如练愕然。
这谈条件不是该和她谈吗?
怎么就扯到别人身上去了?
试药有风险她知道,给医圣试药风险更大。
甚至可以说把命给交了出去。
佘九仓这样说,摆明了是要以命换命。
用席东月和赵断鸿其中一人的命,换辛如练的命。
赵断鸿显然也想明白了这点儿,道:“我可以试药,我身体好,什么药都能试,你带我走。”
他不喜欢有人逼辛如练做选择。
辛如练给人冲喜,是她没得选。
现在他不想任何人逼她。
谁都不可以。
至于试药,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战场上明枪暗箭都过来了,区区试药又有什么好怕的。
若是因此丧命,那也是为心上人而死,他死得心甘情愿。
说不定,辛如练还能记他一辈子。
他赚了!
席东月忽地笑了:“鹰帅乃是大燕悍将,此番前来大齐议和,身负两国邦交之责,若是在大齐有些什么闪失,将置我嫂嫂于何地?”
说到这儿,席东月似恍然:“莫不是鹰帅故意为之,想要借此机会讨伐大齐?”
他这一顶帽子扣下来,赵断鸿都要被气笑了。
三言两句就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身上,还真是杀人不见血。
“照席阁主这意思,我自荐试药是别有用心?那你阻我试药又该怎么说?从中作梗?挑拨离间?别告诉我你席东月只是单纯地为了和我争这个试药的名额,这话你说出来我都替你臊得慌。”
席东月给了他一个你是不是别有用心你自己知道的眼神:“鹰帅前半句我不敢苟同,但后半句你说对了,她是我嫂嫂,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赵断鸿嗤笑一声,“我看席阁主也未必不是狼子野心,你去试药?想找个由头缴了辛、宋两家就直说,少打着试药的名头行龌龊之事,这里没人是你的垫脚石。”
席东月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见野兔烤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各自给佘九仓和茶漪娘子分了一部分,道:“前辈需要人试药,在下乐意之至。”
说罢,又行至辛如练身前,把最鲜美的一部分挑给了她:“嫂嫂方受了针灸,想必也饿了,我的手艺尚且能入口,嫂嫂且尝尝。”
兔肉烤得很好,火候掌握十分到家,外焦里嫩,最外面的一层还在滋滋冒油,还未入口便闻到了勾人的烤肉香气。
辛如练注意到他的手掌心有不少血迹,不免有些狐疑。
席东月察觉她的目光,笑了:“先前在一线天不小心碰到的,原本没什么大碍,方才又因为笨手笨脚不小心被柴火烧着了,这才又流了血,倒叫嫂嫂担心了。”
辛如练目光深了深。
她还什么都没问呢,这个人倒是一轱辘全交代了。
像是生怕自己起疑似的。
赵断鸿一看这还得了,当即拿了自己烤的野鸡送到辛如练跟前:“辛将军,尝我的,不是我自夸,我的比他的好吃。”
辛如练看着面前的烤鸡和烤兔,谁也没接。
这两个人若是只争这烤鸡和烤兔就好了,偏偏一两个都抢着去试药。
她都没说话,这两个人倒是先争起来了,这都什么道理?
这年头还有人上赶着送死,也是奇了。
将目光转向佘九仓,辛如练道:“前辈,这个条件恕我无法答应,前辈救的是我,条件理应由我承受,而不是牵连其他人,若前辈需要人试药,如练在所不辞。”
若是用别人的命才能换自己苟活,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她辛如练做不到。
“不行,你不能去。”赵断鸿第一个反对,“说了我试就我试,你去算什么?”
席东月无奈:“嫂嫂可否听我一句劝。”
辛如练对上他的视线,斩钉截铁:“不听。”
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客路阁阁主,她的小叔子,身份的转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也让她带了几分怀疑。
在没有确定真假之前,她一律保持疏离淡漠的态度。
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拒绝,席东月是又好气又好笑:“试药是我心甘情愿,嫂嫂,宋兄还在等你。”
辛如练反问:“所以呢?”
难道就因为宋砚清还在等她,她就必须踩着别人的命回去?
难道就因为他欠了宋砚清的恩情,所以他就可以安然赴死?
席东月被她问住了,一时哑然。
他以为搬出宋砚清能让她心软,却忘了她是个对自己都心狠的人。
“辛将军……”
赵断鸿还要再说些什么,辛如练出口打断他。
“赵元帅,这是我自己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不希望他掺和。
赵断鸿喉头一哽。
这句话她之前也说过的。
那日辛护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扫地出门,他想要替她讨回公道,也是被她制止。
她说,那是她的家事,她自己来。
面前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菟丝花。
她就是她,不需要他人的自作主张。
说来说去,总算是让两个人消停下来,辛如练看向佘九仓,想要再次提出自己的决定。
然而这么看过去,却发现佘九仓不知什么时候拉着茶漪娘子坐去了一旁,好整以暇地吃着热腾腾的兔肉。
视线落到她们三人这边,还时不时附到茶漪娘子耳边说些什么。
至于说了什么她不知道,但那架势就像是边看戏边点评,很是快哉。
辛如练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赵断鸿和席东月二人。
这才惊觉此刻的场景有些熟悉。
在密室里时,这位佘老前辈貌似也让她在赵断鸿和席东月之间做过选择。
第55章 一个两个都是倔牛
佘九仓正在茶漪娘子耳边说得起劲来着, 丝毫未发现这边三人已经停止了争论。
要不是茶漪娘子及时用胳膊肘拐了拐他,他还能继续说下去。
见辛如练三人都看了过来,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抓包的样子, 而是把手里的骨头一扔,转了话题。
“兔肉还有吗?”
席东月正要把手里的兔肉都拿过去, 赵断鸿已经拿着烤鸡大跨步上前:“佘老前辈别光吃兔肉, 我这烤鸡也不错。”
他一边说, 一边分烤鸡:“茶漪娘子也尝尝,看看是兔子好吃,还是山鸡好吃。”
佘九仓来之不拒, 有人送他就吃:“如何,讨论出来谁留下谁试药了吗?”
“当然是我啊前辈。”赵断鸿拍了拍自己胸脯,“你看我这体格,试多少药都没问题, 不仅能试药, 还能给你烤野味!”
佘九仓煞有其事点头,变戏法一般地摸出一颗药丸:“既如此,那便把这个吃了吧。”
赵断鸿也没问那是什么,伸手接了便要往嘴里塞。
却在此时, 一只缠了绷带的手跃过他的肩头, 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药丸。
速度快又出其不意,赵断鸿想要去阻止时已经来不及。
辛如练抢过药丸, 不料还没拿到身前, 眼前闪过一抹月白之色。
紧接着,手腕被人轻轻一点, 握着药丸的手指便瞬间没了力。
她的手本就缠了绷带,抓握什么的很不方便。
如今被这么轻轻一挑, 药丸当即从手里脱落。
席东月拂袖而动,顺手接过掉落的药丸。
药丸不过黄豆大小,形状滚圆,通体青绿。
席东月想要把药丸吃下,只是药丸刚一落手,赵断鸿又攻了上来。
招式凌厉,直扫他手中药丸。
这一招一旦落下,药丸必定粉碎。
席东月只得将药丸高高弹起,趁着药丸在半空中这段时间和赵断鸿对上。
玄黑和月白两道身影纠缠不止,草木摧折,你来我往的罡风扑得火堆明灭不定。
当药丸要落地的时候,总有一只手将其再次弹出。
佘九仓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啃着鸡肉,一边在茶漪娘子身边询问:“夫人觉得他们两个谁会赢?”
茶漪娘子隔着幕篱观看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
席东月和赵断鸿两个人几乎不分伯仲,每当有一人要抢到药丸时,另一个人就会立即出击,如此反复,战况愈演愈烈。
看着看着,茶漪娘子扯了扯佘九仓的衣袖,示意他看辛如练。
只见女子背对一弯月色,不知何时退到了火堆旁。
彼时正从燃着的篝火里挑拣趁手的柴火棍,盯着场上打得那二人的动作伺机而动。
佘九仓顿时明了。
不仅明白了茶漪娘子的意思,也明白了辛如练想要做什么。
握了握茶漪娘子的手,佘九仓笑了:“是是是,咱们的……”
话到这里骤然一停,惊觉自己差点儿说漏了嘴。
摇摇头,佘九仓叹道:“你也别担心,他们两个不是她的对手。”
他说得很肯定。
这些年他和她没少听辛如练的传奇故事,自是知道她的能耐。
所以纵然此时此刻辛如练失了武功,他也断定那两人在辛如练面前讨不到好。
佘九仓才说完这句话,辛如练已经拿着柴火棍站到了席东月和赵断鸿二人中间。
赵断鸿是个霸道的,辽阔的大草原让他养成了不给上桌他就掀桌的直性子。
一连几次没抢到药丸后,他就动了要毁去药丸的心思。
辛如练看穿他的意图,抄起柴火棍舞去。
木棍还燃着火,在黑夜里横空而出,划破了泱泱暮色。
眼前溜过一线火光,赵断鸿本能地退了一步。
席东月侧身避开,手却是稳稳接住了药丸。
正要收回,一只手忽地摁住了他。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辛如练已经俯身将他指尖的药丸卷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刹那间就在舌尖消失不见。
“嫂嫂。”
“辛将军。”
辛如练抡起柴火棍一划,挡住二人的脚步:“已经尽数化了,赵元帅和席阁主要是想逼我吐出来也没可能了。”
这是佘九仓的药,扔不得也毁不得,与其让他们两个争来抢去,还不如她自己吞了来得简单,也能断了他们试药的念头。
反手将柴火棍往火堆里一扔,棍子落下,火花四溅。
此刻若是有人注意,定能发现这根柴火棍的落点和它之前所在的位置一模一样。
药丸入腹,辛如练只觉得四肢酸软,眼皮也越来越重。
踉跄几步,辛如练甩了甩头,固执地想要抵抗药丸带来的反应。
然而天地在眼前不断翻转,迷迷糊糊地,她似乎瞧见席东月、赵断鸿以及茶漪娘子向她奔来。
她想说自己没事,下一刻,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是夜
寒风料峭,乌云蔽月,光线暗淡的林子深处站了两个人。
席东月向佘九仓施礼,动作端庄:“此三礼,一谢前辈出山相助,再谢前辈及时相救,三谢前辈替我掩护。”
佘九仓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道:“以什么身份谢?”
席东月顿了顿:“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告诉她。”
原本打算取了药引,等尘埃落定就将所有都告诉辛如练。
不承想她会突然出现在一线天,还遇见了他这个模样。
“所以你打算继续瞒下去?”佘九仓折了一片树叶在手中把玩。
席东月没说话,算是默认。
佘九仓似轻笑一声,转过身来:“还嫂嫂?亏你小子想得出来。”
席东月色愈恭礼愈至:“前辈教训得是。”
佘九仓被他这过于礼貌的做派弄得没了脾气,火气也消了大半。
有种人就是这样,每当你越想发脾气,他就越谦卑恭敬,叫你无处发火也就罢了,还油然生出是自己错了的感觉。
“我也不全是为了帮你。”佘九仓淡淡,“那药就是一颗吃了有些嗜睡乏力的补药,你不用担心,对她身体没什么坏处,就是能让她消停休养七天,这期间我会假托她中了毒,留她在身边替她祛毒,七天之后,她要去哪儿,你又要做什么打算我都管不着。”
之前说什么试药不过也是为了刚才那个药丸铺垫。
他就知道辛如练会这样做,索性就连同席东月演了这么一出。
她的身体实在亏空得厉害,要不是经过他那徒弟的调养几回,只怕早就没命了。
席东月再次道谢。
其实两天的时间就够了。
佘九仓能给他七天时间,估计除了让他去安排事务,也存了给他养养伤不露破绽的念头。
现在这个多事之秋,想必前辈也不想他这么早将身份公开。
听得佘九仓给他解释药丸无毒,席东月心下一暖。
前辈做事一向有分寸。
其实不用他告诉自己,他也知道那药对辛如练无害。
佘九仓瞥了一眼席东月的手:“手如何?”
“承蒙前辈接骨及时,已经无碍。”席东月道。
他先前折损半身武力强制破开密室的门,手臂因为偌大的冲击断骨错位。
若不是佘九仓在密室里及时给他接了回去,只怕这只手是真废了。
纵然现在仍有些不适,但养段时间就好了。
看着某人三言两语轻飘飘地带过,佘九仓冷哼一声:“一个两个都是倔牛。”
他是大夫,那手伤成什么样他会不知道?
亏他事后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架照样打,兔子照常逮,完全看不出受了重伤。
跟辛如练那妮子是一模一样。
不管受了多重伤,吃了多大苦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特别是辛如练,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敢单枪匹马从京城跑到这里来。
想到这儿,佘九仓就忍不住生气。
宋府的人一个个都是废物。
宋培印那老东西是废物,走漏风声不说,他宋府的侍卫也是废物,就连一个人都看不住截不下。
他得知消息后一边让人砍了江面之上的桥索,一边往一线天赶。
本想断了辛如练往一线天赶的念头,结果不但没能阻止她,反而让她弃马飞鹰,更早抵达一线天,还直接深入到了一线天底部。
早些年一线天未形成前,他在这里住过一阵子,还修了一条暗道和一间密室,方便制取某些特殊药物。
后来他远赴他国收集各种珍贵药材,也就把它搁置了。
今日若不是靠着昔日的暗道和密室摸了进去,只怕他也没办法从外面进到里面去。
更不要说救助辛如练等人。
佘九仓稍稍一叹。
今日之事确实太过凶险,他都不敢想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会是怎样的结果。
好在,那孩子命不该绝。
“药引你带回去给书改,他知道该怎么做。”
席东月连连应是,忽又想到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还望前辈容我多问一句,不知她的武功是否还能恢复?”
虽然辛如练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但他看得出来,失了武功的她不再像以前那般恣意。
她那么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只怕是天塌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个,又怎么期望她能有别的情绪。
江书改给他去过几次信,林林总总提到过关于她武功的事。
他虽然不在大齐,但也知道期间因为辛护的事,她动了再拾武艺的念头。
结果可想而知。
“她的命是保住了,至于武功……”默了半晌,佘九仓还是说了实话,“她的经脉受损太严重,我虽然替她强行修补了,但能不能恢复还得看天意。”
席东月眸色沉了沉。
虽然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但他真正听到还是会心痛。
心痛她的遭遇。
心痛她的苦难。
佘九仓语重心长:“待书改药成,你且让她服食,药引难得,或许能带几分机缘,她的武功也有一成可能恢复,若是恢复不了,能保住命也不亏。”
席东月表示记下了。
就像佘九仓所说,能保住命,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厚待了。
至于武功,若是实在恢复不了,那他就把自己的武功转嫁到她身上。
他可以没有武功,但她不行。
二人又相继说了一会子话,直至夜半三更方才回去。
席东月方从林子里绕出来,正巧碰上赵断鸿。
“哟,席阁主这半夜三更不睡觉,是去哪里了?”
第56章 嫂嫂若是喜欢
席东月已经习惯了赵断鸿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 自身后拎出一条肥美的鲈鱼。
“我给嫂嫂抓条鱼补补身体,貌似还不需要给鹰帅提前报备一声。”
赵断鸿上下扫视了一眼席东月,借着幽暗的月光, 确实发现他的衣角湿了一片:“是不是抓鱼,恐怕就只有席阁主自己知道。”
席东月忽地笑了:“是啊, 就像拜没拜过神山, 也只有鹰帅自己知道。”
说罢, 也不再理会赵断鸿,顾自处理鲈鱼去了。
眼下已近寅时末,现在开始做, 她醒了就能吃。
赵断鸿一噎,指着席东月的背影是又气又怒。
他和辛将军本就拜了神山,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他胡编乱造。
“你就是嫉妒。”
赵断鸿愤愤。
见席东月抓了鲈鱼,他也不甘示弱, 转身进了林子。
辛如练醒来的时候, 就看见席东月和赵断鸿一人捧了一份热腾腾的羹汤送到自己面前。
一份是鲈鱼羹,一份是鹌鹑汤。
在二人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辛如练毫无波澜地选了茶漪娘子犹豫着要不要递过来的粥。
佘九仓看着没讨到好的两人,笑了:“药你们抢着吃, 现在饭也抢着送, 还真是有意思。”
辛如练连忙打圆场:“给前辈添麻烦了。”
“确实麻烦,没有个五六七八天, 你身上的毒是肃清不了, 既然你试了我的药,我也有责任替你解毒, 这几日你且留下来好好配合,我也好做个记录。”佘九仓道。
辛如练此刻倒是乖觉:“但听前辈的。”
纵然她着急奔去三十里外的悦来客栈, 但现在出了这种事,她也不好说些什么。
一边吃着粥暖胃,辛如练一边放空思绪。
六七天,再等上六七天好了。
一个多月都等过来了,再等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茶漪娘子见她衣服破了,拿出针线开始缝补。
辛如练想说不用麻烦,她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补好了说不定待会儿又破了。
然而拗不过茶漪娘子,针线翻飞之际,一朵桃花已经显现在破洞之处。
辛如练盯着那朵桃花看了看,又把目光落到戴着幕篱的茶漪娘子身上。
美妇人在帽裙的遮掩下依旧看不清容貌,但看手下动作很是认真。
“茶漪娘子喜欢桃花?”辛如练试探性地问。
茶漪娘子摇了摇头,手中针线不停,原本五瓣的桃花又变成了六瓣。
赵断鸿凑过来瞧了瞧,并没有因为辛如练没接他的鹌鹑汤而感到尴尬:“桃花?我看怎么像杏花,茶漪娘子绣工真好,我都能闻到花香了!”
他的嘴甜,夸得茶漪娘子直笑。
辛如练也被赵断鸿这一句点醒了。
桃花有五瓣,杏花却有六瓣的,二者看着相似,但还是有本质区别。
是她想多了。
看了好一会儿,辛如练最后只道了一句多谢。
席东月目光在辛如练和茶漪娘子之间转了转,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一只黄鹂进入视线。
树梢上的海东青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乘其不备直扑过去。
黄鹂鸟扑棱着翅膀,身体漂移出一个漂亮的曲线,轻松避开。
海东青一击不中,唳啸一声,又掉头向黄鹂攻来。
鹰喙尖长发亮,在巨大体型的碾压下,黄鹂显得分外渺小。
然而无论是战力还是体格看起来完全不占上风的黄鹂,对上海东青时居然一点儿没吃亏,反而逗得踏尘团团转。
海东青深感面子有失,抖了抖翅膀,正要来个致命一击。
结果黄鹂没心思和它继续玩了,一个飞扑落去了席东月肩膀上,还蹭了蹭他的脸颊,示意席东月看踏尘那傻大个。
席东月无奈,轻轻点了点黄鹂的头,向它伸出手。
黄鹂很自觉地把脚伸出去一只,席东月解开它脚上绑的信条,当看到上面的内容时,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信纸。
赵断鸿冷飕飕瞥了一眼席东月,招呼踏尘到身边来:“待会儿我烤黄鹂给你吃。”
席东月淡淡扫了一眼赵断鸿,一回头才发现辛如练正盯着自己肩上的黄鹂看,不由得一笑。
“嫂嫂若是喜欢,东月可以把它赠与嫂嫂解闷逗趣。”
说着,席东月把信纸折了折塞入怀中,伸手勾了勾黄鹂鸟的爪子。
黄鹂很是通人性,顺着他的手跳了下去。
席东月顺势将它搁到辛如练手中,又点了点它的头让它好好表现。
辛如练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席东月塞到怀里的信件,又把目光挪到黄鹂身上。
能把活泼好动的黄鹂训练成信鸽这般乖巧,倒是难得。
伸手轻轻戳了戳黄鹂,辛如练略有些好奇。
倒是不承想这黄鹂鸟不仅不怕生,反而还亲昵蹭了蹭她的手指,一边蹭一边鸣叫。
鸣声清脆,富有音韵。
确实是个会哄人的。
辛如练摸了摸黄鹂,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乡书。”席东月勾唇,“乡书何处达的乡书。”
辛如练抬眸,看向席东月:“所以方才那个便是阁主的乡书?”
席东月笑了笑,没说话,算是默认。
赵断鸿拍了拍海东青,让它也去辛如练那边:“辛将军,我们踏尘也会唱歌,不仅会唱歌,还会跳舞,来,踏尘,走一个!”
踏尘一头黑线,挥着翅膀表示抗议。
你才会唱歌跳舞。
你全家都会唱歌跳舞。
赵断鸿被喂了一嘴土,呸呸直吐:“行行行,你不跳我跳行了吧。”
踏尘白了他一眼。
出息。
在林里待着始终不是个事,深秋夜寒,几人简单吃了早饭,便动身去城里找了一家店落脚。
一连几日,除了佘九仓祛毒做记录外,赵断鸿和席东月都争着抢着在辛如练面前刷好感。
辛如练一如先前,谁的好都不受,谁也不亲近,平日里就只和茶漪娘子相处时间多一些。
茶漪娘子待她也极好,嘘寒问暖,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期间惊鸿和追风也找了来,两匹马在客栈的马厩里谁也看不惯谁。
第七日时下了一场雨,从早到晚,雨势不减,反而越来越大。
佘九仓的治疗也到了收尾阶段,辛如练的经脉恢复得很不错,身体素质也得到了改善。
天刚擦黑,佘九仓就通知辛如练体内余毒已清,明日便可以走了。
然而辛如练一刻也等不得,当即向佘九仓和茶漪娘子道谢告辞,牵了惊鸿就要往宋砚清所在的悦来客栈赶。
当此时,席东月也收到了阁内的加急密信,需要他紧急回客路阁一趟。
风大雨急,赵断鸿本来想劝辛如练明儿再走也不迟,但辛如练听到席东月要走了后更加坚定现在就要去悦来客栈的决定。
什么嫂嫂小叔,席东月说的话她只信三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更觉得,席东月和宋砚清是一个人。
要搞清楚他到底是谁,今晚是个难得的时机。
只是席东月要去的方向和她正好相反,她要是去追席东月一探究竟,就无法第一时间赶到宋砚清那边。
赵断鸿看出她的顾虑,主动提议道:“我跟着他便是,辛将军你且去做你想做的,切记照顾好自己。”
不仅辛如练对席东月有疑虑,他对这位客路阁阁主也有不少疑惑。
若是能通过这次揭开席东月的真面目,不失为一种方法。
辛如练想了想觉得可行,便和赵断鸿分开行动,他去追席东月,她则去找宋砚清。
赵断鸿到底担心辛如练,把海东青留给了辛如练,让其随行护送。
五人便在当晚于客栈分道扬镳。
佘九仓和茶漪娘子撑着伞在雨中相送,看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长叹一声。
夜里行路困难,再加上雨天路滑,就更是麻烦。
辛如练驾着惊鸿马一路往东而去,雨势太大,她身上的蓑衣都挡不住,还没走出一里地,衣服便都湿透了。
当下又已入冬,寒风刺骨,被这么一吹,人都要冻僵了。
辛如练仿若未觉,策马淌河,穿林过泥,速度不减,反而越来越快。
雨声噼啪,马蹄杂沓,两相交错纷乱,一时间也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盖过了谁。
海东青空中振翅滑翔,尽管雨天飞行对它很不利,但它还是尽量用自己的身体给辛如练挡住一些风雨。
除了赵断鸿,它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拼命的人。
就像它和赵断鸿在战场上第一次遇见她那样。
铮铮傲骨,满身倔强。
一个时辰后,辛如练成功抵达悦来客栈。
此时已是戌时末亥时初,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风雨中唯有客栈亮着几盏灯。
辛如练翻身下马,脱了蓑衣进店。
掌柜的见有客人,立马迎了上来:“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说完,掌柜的咦了一声:“夫人可是姓辛?”
辛如练看向他:“你认识我?”
算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到这边来,按理说掌柜的不该认识她才对。
掌柜的哈哈一笑:“宋公子专门嘱咐过,说是你来了直接去天字号找他就行,宋公子还怕我认错,还特意描了一幅丹青给我,看,在这儿呢,我啊,就盼着夫人来!”
说着,掌柜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幅画像。
画上的女子眉眼含笑,姿容清卓,笔墨勾勒得当,宛若真人,赫然是她。
若非十分熟悉,就算画工再如何了得,只怕也绘不出半点儿神韵。
“他在哪儿?”辛如练问。
掌柜笑指:“二楼左转第三间,天字一号房,这风大雨大的,夫人这一路来都淋湿了,要不先沐浴一番?”
“不必。”辛如练拒绝了掌柜的好心,直接上了二楼。
来到天字一号房门前,辛如练忽然有些不敢进去,伸手敲了敲门。
屋内的人似乎才睡下没多久,乍然被敲门声吵醒,声音朦胧惺忪:“谁?”
第57章 席东月,我知道是你
虽然阔别近两月, 但辛如练还是能听出,这是宋砚清的声音。
微微一怔,随即推门进去。
屋中烧了炭火取暖, 辛如练一进去便觉得身子暖和了不少,不再有冻得直发抖的感觉。
窗户留了条缝, 是用来透气防止炭火过旺出事,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窗棂上, 清脆又富有韵律。
辛如练绕过正中的山水屏风,直奔床榻处去。
室内昏暗,灯烛已熄, 辛如练挑起帐帘,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天光,便见一人卧于其间,锦被压到脖颈处, 盖得严严实实, 面色憔悴苍白,可见病态。
彼时那人也正看过来,侧脸偏头之际,眼角泪痣斜飞入颊, 墨发披散, 铺了满肩满枕,更衬得几分羸弱之态。
“夫人?”宋砚清见到是她, 眼底的睡意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之色,“东月前儿传信说是夫人不日便到, 我还以为会晚些时候,不承想夫人这么快便来了。”
视线触及辛如练头发衣服湿漉漉的一片, 浑身不住滴水,宋砚清语气都带了几分焦急:“夫人身上怎么全湿了,外面下这么大雨,夫人可是冒雨赶来的?”
他想撑起来给辛如练找件衣服换上,但眉宇微蹙很是吃力,才一动作又跌了回去。
“别动。”辛如练制止他的动作,顺势坐去了榻沿。
到底怕过了寒气给他,辛如练只坐了一点边缘,坐下去前还拂了拂被褥,尽量不让自己弄湿被褥。
目光不断在他脸上游移,很想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眼前之人眉眼柔和,说话也是温声软语,没有一点儿锋芒凌厉的模样。
除却眼角泪痣一点,和席东月完全是两个人。
辛如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对自己的猜想有些怀疑。
若宋砚清和席东月是同一个人,那么现在这一幕又该怎么解释?
她和赵断鸿分头行动,她往东走,赵断鸿追着席东月往西走。
就算席东月有通天的本事,时间上也来不及。
可若宋砚清不是席东月,为什么又这么巧?
偏偏让她在一线天撞见他。
偏偏二人都在同一处位置有痣。
就连脸部大小都一样,长六寸半,宽三寸八。
这也是她无意间发现的。
在客栈时茶漪娘子说什么都要给她做件衣裳,于是便取了尺子为她量体裁衣。
她想起当时在宋府,阿姊和宋砚清因为脸部大小一事曾动用尺子量过。
那时阿姊本想借机发难来着,却不想被宋砚清成功化解。
她也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脱口而出自己的脸长宽几何,便有意无意记下了这组数据。
于是趁着茶漪娘子给自己量尺寸,使了别的借口将赵断鸿和席东月的脸都不动声色量了一遍。
最后得出的结果是席东月脸的长宽和宋砚清分毫不差。
每个人的脸型大小都有所不同,就像赵断鸿,许是年纪未到,他的脸量出来和席东月相比要小一些。
能做到毫厘不爽的,她也是第一次见。
于此,她更肯定宋砚清和席东月是一个人。
但是,现如今宋砚清在他面前,席东月尚被赵断鸿追踪,就算追丢了,赵断鸿也该来和她汇合才是。
然而现在赵断鸿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席东月还在他的追踪范围之内。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们本身就是两个人。
“夫人?”宋砚清半天没听到辛如练说话,不由得唤了一声。
辛如练忽地探向他的颈侧脉搏。
平缓、微弱,和习武之人并不相同。
席东月的武功他也见识过,能和赵断鸿打平手,甚至隐隐压过赵断鸿,可见武功不低。
容貌不一样,声音不一样,身体状况也不一样。
手腕一动,又碰了碰他的发丝。
是干的,没有半点儿潮意,不像是才从雨中赶来的。
收回手,辛如练对上宋砚清的视线,问道:“席东月是谁?”
宋砚清似不明白辛如练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问起他,愣了愣,不过随即笑道:“夫人和东月见过了吧,应该也注意到他和我有一样的泪痣。”
想起往事,宋砚清眸底都带了几许怅然。
“是这样的,有一次东月受了重伤,误打误撞入了府进了我的房间,我瞧着他和我眼角都有一样的泪痣,和我那么像又天差地别,我生来身子骨就不好,缠绵病榻苟延残喘,他立身江湖来去自由,天地浩大不必困顿任何一处。”
“许是为了自己那一点不甘心吧,既然我无法去看山河浩瀚,便让他代替我,于是我瞒着父亲给他包扎医治,东月也是个讲义气的,知道我的情况后也很是动容,我们二人也算是惺惺相惜,便结为了异姓兄弟,私底下常有来往。”
“这次我随同大福寺方丈苦行修度,迟迟未归是为去一线天采药,父亲早些年受了不少罪,身上有些陈年旧疾,那日丫鬟匆匆将我叫走便是因为父亲犯了病,我辗转到这里却不小心害了病,东月知道后便让我在这里休整,他则替我去一线天采药。”
怕辛如练产生心理负担,宋砚清并没有说去一线天是为了给她找药引。
不过也不算是骗她,去一线天也确实有为他亚父寻药的原因。
亚父身上的毒一日不解,他便一日不得安。
辛如练听他将事情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一时无话。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几乎找不出任何漏洞。
可她仍然觉得其中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被宋砚清可以隐瞒了下来。
知道多说无用,辛如练从身后的小篓子里掏出黄鹂鸟,将它放到宋砚清身旁。
黄鹂被她护得很好,外面风大雨大,它待在篓子里,羽毛半点儿未湿,甚至睡了一顿好觉。
此时被她拿出来还有些迷糊,摇摇晃晃扒拉着辛如练的手不肯放。
辛如练轻轻推了推它,示意它到宋砚清身边去。
她并不是喜欢向别人讨要东西的人。
那日她故意让席东月把黄鹂鸟送与她,其实暗自留了个心眼。
人能说谎,但动物不会。
乡书既然是席东月一手养大的,即使对方再怎么伪装,它也能察觉。
现在,她就要用黄鹂验证宋砚清到底是不是席东月。
黄鹂被辛如练推到宋砚清身边,歪着头看了看,爪子一转,把尾巴对准了宋砚清,扑棱翅膀间,一点黄白之物便落到了锦被上。
辛如练眼皮一跳。
这黄鹂不亲近宋砚清也就罢了,居然还在他的被子上……
宋砚清倒是不以为意,反而笑了:“这是东月的乡书吧,小家伙可爱是可爱,但就是素来都不怎么待见我,每次见到我都摇头晃脑地干坏事,也怪我没什么动物缘,想和它亲近亲近都不行。”
黄鹂似听出了宋砚清说它坏话,扯了他的一根头发丝解气,随后又在被子上蹭了蹭,确定蹭干净了才飞回到辛如练肩头。
辛如练看了看黄鹂,又看了看宋砚清。
黄鹂对宋砚清的态度和对席东月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面对宋砚清时,乡书傲慢又无礼。
面对席东月时,它亲昵可爱惹人喜欢。
如此看来,宋砚清真的不是席东月。
默了半晌,辛如练道了句抱歉,起身便要去找掌柜的要一床新被褥来换。
然而,等她走到门口时忽然发觉不对。
黄鹂踩在她肩上,迷迷瞪瞪又要睡着,辛如练突然一停,它差点儿没摔下去。
好在辛如练及时搂了它一把,这才没让它跌到地上。
辛如练垂眸,开始思索哪里不对。
宋砚清的被子为什么盖得严严实实,甚至压到了脖子处。
现在已经入冬,天气渐寒,但屋内燃了炭火,不至于捂得这么严实。
不仅如此,宋砚清是知礼守正的人,冲喜成亲当天面对她的刁难都能特意嘱咐小厮代他还礼。
按照宋砚清的性子,看到满身风雨的她,不该无动于衷。
然而从她进门到刚才,宋砚清期间只挣扎过一次,想起来但没成功。
换作以前,他只怕早就拉着她的手问这个问那个,但是方才这么久,他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拿出来。
为什么不拿出来?
是受了伤?
还是为了遮掩什么?
被褥盖得很严,只把他的头留了出来,她甚至都看不见他的衣服。
对,衣服。
手拿出来势必会暴露穿的什么衣服。
他不肯将手拿出来,是不是因为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
窗户开着,只怕不仅是为了透气。
她要是席东月,绕了这么一大圈也不会选择从正门进。
所以他是从窗户进来的。
进来后用内力烘干了头发,做了一系列伪装,但因为时间问题,所以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只能借助被褥遮挡。
至于黄鹂的表现。
辛如练目光落到肩头的乡书身上。
席东月既然能把它训练成信鸽,那么交代它几句,让它再碰到自己时做出别的反应也不无可能。
辛如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虽然她不知道席东月是怎么甩开赵断鸿,折返回来后甚至在她前面率先到达客栈,完成改妆等一系列动作。
但她现在仔细想来,越发觉得其中不对。
转身,辛如练又朝床榻走去。
这次她没有再旁敲侧击,面对宋砚清直接开门见山:“席东月,我知道是你,是你自己承认,还是我自己动手?”
宋砚清一愣,不明白辛如练去而复返,还称呼他是席东月是为什么,淡淡一笑:“夫人可是恍惚了?我是宋砚清,不是东月。”
见他仍不认账,辛如练也懒得废话,上前一把掀开他身上的被子。
第58章 夫人觉得我是谁
宋砚清想阻止她, 但辛如练动作实在是快。
被褥掀开,只见男子赤身裸体横陈于榻上,纵然此刻室内昏暗不明, 但也能隐约看出其肌肤瓷白,在夜里凝着淡淡的光泽。
心口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外面一层结痂已经脱落, 新肉长出尚带着浅浅的粉。
辛如练一愣。
她有想过被子底下是席东月今晚穿的那身月白锦衣。
但从来没想过被子底下的他会没穿衣服。
一瞬间, 手里的被子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宋砚清轻咳两声,红着脸捂了捂, 虽然并不能遮住什么:“这几日季节更替,今早起来时我不小心发了高热,郎中给我开了一服药,叫我服下后赤身捂捂出出汗, 现在让夫人看见我这副模样, 实在失礼。”
辛如练还是不信,顾自上前拉了他的手掌查看,没有受伤的痕迹,就连胳膊也没有。
席东月的掌心和胳膊都有伤, 今晚分别时还缠着绷带, 并没有痊愈。
种种迹象都表明,宋砚清和席东月不是一个人。
难道是她想错了?
辛如练陷入沉思。
女子靠得很近, 呼吸轻盈温热, 尽数喷洒在胸膛上,激得人忍不住瑟缩。
宋砚清抬手给辛如练捋了捋被淋湿的发丝, 笑道:“夫人不用担心,高热已经退了, 没什么大碍。”
辛如练避开他的手,怕他着凉又将被子盖了回去:“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这个问题她已经等了近两月。
就算他不是席东月,也不能证明他不是文丛润。
她想知道当日自己听到他说的那句“做文丛润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宋府的宋三公子。
白面书生文丛润。
两人之间的关系,几乎要呼之欲出。
宋砚清无奈,但仍笑着应她:“夫人,我是宋砚清。”
笑意温和,语气肯定。
这是辛如练今天第二次听他说他是宋砚清。
即使声线轻柔,但落到她耳中,就像是重锤落到身上。
“你当真是宋砚清?”辛如练反问。
对上这样的眸清目明的视线,宋砚清有那么一瞬间想告诉她,他不是宋砚清。
可是一想到事情还未解决,现在告诉她真相无异于害她,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宋砚清没有正面回答,笑意不减,依旧温和有礼。
“夫人觉得我是谁?文兄?还是东月?”
辛如练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明明知道不可能,非要把自己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强加到他人身上。
她讨厌被人强迫,可现在的她却在强迫别人。
凭什么她觉得宋砚清是文丛润,他就得是文丛润。
凭什么她觉得他是席东月,他就得是席东月?
是啊,凭什么?
她这样做,和当初那些逼着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的人有什么区别。
两相沉默,室内寂静无声。
黄鹂站在辛如练的肩头,一会儿看看辛如练,一会儿又瞅瞅宋砚清,也被二人之间有些僵持的气氛给弄得有些头疼。
辛如练没有回答宋砚清,也没有再问他。
她已经不想再问了。
她觉得很累。
不只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理上的困顿。
她等了这么久,等到最后就只有这一句。
简简单单几个字,让她长久以来的坚持都成了笑话。
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偏偏不死心。
现在撞了南墙,才知道痛。
辛如练闭了闭眼。
文丛润。
宋砚清。
席东月。
宋砚清不是文丛润,也不是席东月。
她不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说服自己。
良久,辛如练什么话也没有说,起身离去。
她走得决绝,宋砚清心下一惊,忙拉住她的手:“夫人要去哪儿?”
辛如练推开他的手,神色淡漠:“宋三公子有疾在身,就不打扰公子养病了,我身上沾了风雨,恐过了寒气给宋三公子,待会儿我会请掌柜的送床新被褥上来,夜深了,公子早些休息。”
说罢,转身离去。
房门开了又掩上,宋砚清摩挲手指,感受着那一点儿余温,似乎辛如练的手还未离开。
唇角的笑意随着辛如练的离去而消失,他的眼底浮上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和歉意。
他的练儿何其聪明,去而复返只怕是猜到了其中关键。
他使了障眼法甩开赵断鸿折返回来,前脚刚从窗户翻进客栈,才易容成宋砚清的模样,后脚练儿就来了。
用内力烘干头发衣服,又处理了地上的水渍,眼看着辛如练就要进门来,没来得及更换衣服的他就只能躺到床上,借着被子打掩护。
果然,练儿此番做足了准备。
又是探他武功,摸他头发,又是用黄鹂验证。
好在乡书配合得好,没露馅,还暂时调走了练儿。
方才若不是他趁着练儿出去取被子的空档及时脱下席东月那身月白锦衣扔到榻下,只怕之前所做的一切便白费了。
骗他非他所愿。
只是现在还不是告诉练儿一切的好时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稍有差池便是万丈深渊。
他不愿意让她承担其中的风险,哪怕是万分之一。
练儿讨厌欺骗。
他却一次又一次用最诛心的方式对待她。
宋砚清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巴掌落到脸上,他却感觉不到疼一般。
她方才想必对自己失望罢。
连宋砚清这个名字都不唤了,一口一个宋三公子。
疏离、生分、冷淡,把原先对他那一点儿宽容亲和也都一并收了回去。
也对,这样的他,还有什么资格受到她的优待。
翌日一早
赵断鸿骑着马风风火火赶来悦来客栈,和辛如练碰面后简单说了昨夜的事。
“席东月那厮狡猾得很,我原本一路跟在他后面的,他也没发现我,谁承想等拐进一条山路后他人就不见了,我在山间找了许久,没见到半点儿人影。”
说着,赵断鸿瞥着辛如练的表情,很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起啊辛将军,我跟丢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说起来怪丢脸不说,还辜负了辛将军一番期望。
辛如练并不感到意外,不管换做是谁去追,都会是一场空。
叫了伙计添置酒菜好生款待赵断鸿,辛如练道:“赵元帅言重了,奔波一夜实属劳累,先用膳罢。”
赵断鸿也不客气,拿了筷子递给辛如练,又夹了好些菜到她碗里:“辛将军也吃!”
二人本就生得郎才女貌,一个辛将军,一个赵元帅的喊着,引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加之旁边还蹲了一只海东青,周围人顿时明了她们二人的身份。
得知大燕此来是为议和,纷纷窃窃私语,觉得和亲是个不错的选择。
两国结秦晋之好,不费一兵一卒达成合作,这不比起战乱好?
先前他们就听说辛如练和赵断鸿在京城里有些不清不楚,不过他们大齐皇帝有意压下此事,便借着处落辛护以儆效尤。
此后二人的事虽无人再敢提起,但众人也都心照不宣。
如今见二人相处模式,觉得此话并非空穴来风。
甚至有大胆的人开始放言,若是辛如练嫁去大燕和亲,嫁给这位鹰帅,于两国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虽然辛如练已经被废,但好歹曾经也是当过将军的人。
这一个将军,一个元帅,怎么也算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赵断鸿是习武之人,耳目比常人好,听着他人絮絮叨叨的小话,眉梢挑了挑。
别的他不敢苟同,但对于他人夸赞辛如练和他是一对璧人的话他听进去了,还笑着点点头,觉得对方眼光不错。
他和辛将军自然是最般配的。
至于那什么宋三公子,客路阁阁主什么的,通通都见鬼去吧!
辛如练自是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小话,一时间觉得很是悲凉。
也不怪他们能想到和亲这层面,历朝历代议和之事不少,而议和的最后都是和亲了事。
可要是和亲有用,九州各国又怎么会兵戈不止。
更可悲的是他们瞧不起女子,却又把女子当做交换物品,不顾她的意愿,把议和重任理所当然加诸到和亲女子身上。
明明是自己懦弱,企图用和亲女子换取一时的苟且,末了还要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说一句能为国和亲,这是女子的福气。
但当一方撕毁条约不再遵守约定,开始露出本相大肆进攻时,他们又会反过来指着和亲女子。
站在道德的最高点指责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做好和亲的本分,这才引得对方雷霆震怒,挑起战争,民不聊生。
无论怎么样,他们都有理。
就像现在,他们还为自己想出来的和亲法子沾沾自喜。
辛如练扒着白米饭,一时间觉得食难下咽。
外人只道她百战百胜,却不知那是她不敢输,也输不起。
每一次提剑上战场,她都是抱着死了都不能输的想法。
因为只要她败了,就会像他们所说这般,会有别的和亲女子奔赴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不是一个女子,而是千千万万个,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国之不国。
可是在这条路上她还是败了,没能坚守到最后。
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命运的作弄,就连她自己都得嫁给他人冲喜。
辛如练苦笑,忽听得身后有人开口道。
“堂堂男儿,上不通文为往圣继绝学,下不学武为万世开太平,一个两个就只会躲在背后指点江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率先想到的就是和亲解决,泱泱大国是人都死绝了还是怎么?自己懦弱无能就把女子推出去挡祸抵灾,还要装作一副忧国忧民深明大义的样子,不反思检讨也就罢了,反要她人为你的过错负责,当真是男儿本色。”
第59章 这位想必就是宋三公子
声音虽然不大, 但字字珠玑,清脆入耳。
一时间,客栈都因这一句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动作,吃菜的忘了夹菜, 喝酒的忘了倒酒, 皆纷纷朝说话的人看去。
只见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白衣公子, 长身玉立,气质出众,眉宇间蕴着一点儿病态之色, 衬得整张脸苍白如纸。
辛如练也跟着看了过去。
因着出了昨晚那档子事,二人此刻的关系颇有些微妙。
但听得他方才那一席话,沉到谷底的心情好转不少。
宋砚清凝着辛如练的眼,惊觉她又变成了先前那般生死看淡的模样。
他的练儿在外征战, 每天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这些人不知感恩也就罢了,临了还要把她推出去,促成议和。
他一个旁观者听了尚且愤怒不已,练儿作为当事人又得多心寒?
宋砚清忽然又想起前些日子黄鹂带来的那封密信。
是江书改写的, 将仇行世在大福寺批命一事全都告知了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对待练儿。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却要让她承受世间最恶毒的一切,世人的冷眼, 刻薄的语言。
褫夺军职, 武功被废,被迫冲喜, 父母不疼,姊妹不亲, 批命断言,和亲议和。
这其中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打击人,她又是怎么做到坦然面对的?
是伤得太多太深,所以习惯了吗?
“诸位怕不是安生日子过久了,久到忘了能坐在这里吃茶闲话都是因为谁,女郎战场出生入死、保家卫国时不见得你们感恩戴德,现在树倒猢狲散,你们人人都来踩上一脚,甚至要把女郎推出去和亲,如此行径,和强盗匪贼有什么区别?”
宋砚清一字一顿。
他没有说他的夫人,而是用女郎指代。
因为练儿从来都不是谁的附庸,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她读的是治国策,使的是安邦剑,从来都不是深闺大院里为他人红袖添香的女子。
他的怒不是因为旁人把辛如练和赵断鸿凑在一起而怒,而是为他们不知所谓把自己天真的想法强加到辛如练身上而怒。
所有人都在逼她。
包括他自己也用圣旨逼着她下嫁冲喜。
他愤怒他人把辛如练当做物品推来送去,更怒己不争,不能替她遮风挡雨也无法改变这般现状。
厅内一时寂静。
众人被他这些话骂得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
宋砚清点到为止,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反而没有效果。
对于这些拎不清看不明的人,多说无益。
自楼梯口缓步行来,宋砚清很自觉地坐去了辛如练身边。
原本是赵断鸿和海东青一左一右围坐在辛如练旁边的,只有辛如练对面还剩一个空位。
但宋砚清来了后,海东青不知道怎的突然起身,溜到了原先空出来的位置,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宋砚清。
目睹全程的赵断鸿惊诧不已,眼神询问踏尘怎么回事。
海东青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向来都是横着走,怎么到了宋砚清跟前它反倒怂了?
踏尘给了他一个“他是病人”的眼神,示意赵断鸿离他远点,免得吃亏。
赵断鸿呵了一声,他偏不。
目光落到宋砚清身上,赵断鸿不住上下打量。
他觉得这人很有意思。
看起来弱不禁风,但能让踏尘退避的他还是头一个。
尤其是这人和席东月都在同一处位置有一颗泪痣,也难怪当日辛将军见到席东月会失神。
若是眼前之人的眉眼再锋锐一些,声音再磁性高亢一点,可不就和席东月那厮差不离了。
“这位想必就是宋三公子,幸会!”赵断鸿站去了宋砚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来是想试试这人的身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席东月。
结果手刚碰到他,宋砚清就从座位上跌了下去。
哐当一声
凳子翻倒,宋砚清捂着肩摔在了地上,脸色白了又白。
厅内因为先前宋砚清那一番话本就还在死一般的寂静,乍然听见如此突兀的声响,一个个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辛如练刚叫小二添双碗筷,冷不防听见这动静,一时怔然。
见宋砚清几次试着撑着地面站起来无果后,只得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多谢夫人。”宋砚清连咳了好几声,眼底都咳出了泪花,“是我自己没坐稳,不怪赵元帅。”
赵断鸿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宋砚清,愕然。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搞得像是他故意找茬推他一样。
他都没怎么用力,谁能想到这人居然就倒地上去了。
海东青摇了摇头。
看吧,让他别离这人远点他不听。
现在好了,拳头落在身上才知道痛。
周围人一听那句夫人,顿时就明白了。
合着方才为辛如练仗义执言的是她的病秧子夫君。
这一个是有圣旨赐婚名义上的夫君。
一个是明摆着要来抢人的齐名元帅。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也难怪会动手。
只是这鹰帅未免太不厚道,宋三公子身子骨本就不好,他偏偏还要对一个病人下手,实在不像话。
当下,众人看着赵断鸿开始指指点点。
赵断鸿都要气笑了。
这该死的病歪歪,看起来人畜无害,居然摆了他一道。
一句话就把他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关键是他还无法反驳自证。
这厮要是席东月还好,他起码还能揍他一顿,实在不行还可以打闷棍。
坏就坏在人家身体不好,他这都还没动手呢,人家就躺地上了。
要是真动起手来,这姓宋的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就全赖在他身上了。
赵断鸿咬咬牙赔罪:“赵某还以为宋三公子是客路阁阁主那般铁打的人,一时手下失了轻重,还请宋三公子勿怪。”
这次是他轻敌,他认栽。
但下次宋砚清再想故技重施,绝无可能。
宋砚清知道赵断鸿此刻故意提起席东月是想试探他,脸不红,心不跳道:“人人都道赵元帅有一双犀利鹰眼,我还以为赵元帅不会认错人,原来也有看岔的时候。”
赵断鸿哈了一声:“我也没想到宋三公子会体弱如此,我手还没碰到你你就倒地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故意推你导致,这可就冤枉我了。”
“赵元帅身为一国将帅,自是做不出此等不入流的事,是砚清自己没坐稳,倒叫赵元帅蒙受了不白之冤,是砚清的过错。”说着,宋砚清又咳了好几声。
他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像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此刻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明明受罪的是他,他还不得不为了对方面子表现出识大体顾大局的样子,看得人莫名揪心。
人嘛,总是会同情弱者。
若是之前只有一小部分人觉得赵断鸿推搡宋砚清行为不端,那么现在几乎是所有人都在指责他。
赵断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姓宋的好生厉害,三两句又把帽子给他扣死了。
一早就给他下了套,他无论怎么说都是错。
辛如练没理会二人的口角锋芒,见宋砚清实在咳得厉害,顾自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想到他此刻不宜饮茶又换了温开水。
宋砚清接过道谢,握着杯子轻抿一口。
水温正好,染得杯子也微微温热。
纵然辛如练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但他仍然能感受到对方对他就像是陌生人一般。
宋砚清苦笑。
没了文丛润和席东月,宋砚清对她来说可不就是个陌生人。
还是个逼得她不得不下嫁冲喜的陌生人。
赵断鸿坐回了原位,抓起一根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就往嘴里塞,眼神却是死死盯着宋砚清不放。
少年人不仅生了一对漂亮的虎牙,就连其他牙口也生得好,衔着肉一撕,一条脱骨羊腿肉就被完整撕了下来。
赵断鸿嚼吧嚼吧咽了,那架势就像是把对面的宋砚清给生吞活剥一样。
吃完,赵断鸿把骨头向上一扔。
踏尘轻松叼住,一人一鹰配合得极好。
辛如练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些就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她出来这么多天,也没跟宋培印交代一声,只怕此刻府里已经闹翻了天。
天寒地冻的,要是赶上下雪就更不好行路,她们得尽早回去。
宋砚清写了一封信寄回去,简单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让宋培印不必担心,不出十日他和辛如练便能回到京城。
当天中午,一行人便从客栈出发,往京城去。
宋砚清才受了寒,辛如练特意找了一辆马车供他乘坐,她和赵断鸿则骑马而行。
经佘九仓的针灸之后,辛如练明显感觉到身体好多了。
虽然不如之前有武功时那般,但好歹也能行动自如,不用再像先前一样到处受限,无法使劲。
一连走了好几日,白天赶路,夜里投宿,时不时休整,到了第九天,一行人总算是来到了京城。
按理说天气越来越冷,人们都该在家里烤火才是。
然而进了城后,却发现今天很多人都在往一处方向赶,嘴里都在说什么看热闹。
辛如练看了看方向,那是她生母的埋骨之地。
心里顿觉不好,辛如练策马扬鞭而去。
赵断鸿喊了一声辛将军,一夹马腹也跟了上去。
宋砚清掀开帘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拦下一个跑得风风火火的人问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是随同仇行世一齐苦行的人,识得宋砚清,见到他立即双手合十谢天谢地。
“我正要去宋府告知这件事来着,宋三公子快去看看吧,承议郎的夫人这几日害了怪病,白日昏睡,夜里梦魇,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波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不得已请了道士来看,说是先夫人的恶魂作祟,要掘坟鞭尸才得解,现在已经带着人去了。”
第60章 抬上我娘的棺椁
郊外
寒风刺骨, 路见霜花。
掘坟鞭尸这种损阴德的事实在少有,看热闹的人似不怕冷一般,一个个围在一棵枯坟前, 挤挤攘攘议论纷纷。
辛家雇来掘坟的人拿着铁锹、锄头站在其中,墓碑被推倒, 高高鼓起的坟包已经被挖开, 下葬多年的棺材暴露在空气中, 外面的陈色清晰可见。
辛护的这位先夫人已经去世十八载有余,死后辛家既没有办个像样的葬礼,也没有让她入祖坟, 而是随意葬在了郊外。
这么多年除了辛如练,辛家的人从来没有祭拜过。
围观的人既害怕凑热闹折损自己福报,又隐隐期待开棺鞭尸这种刺激事,毕竟这种新鲜事在京城还是头一回。
褚楚听闻消息赶到的时候就是这个场面, 见他们要开棺, 忙上前制止。
“住手,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何人给你们的胆子,竟堂然掘人坟墓。”
她来得急, 马车在山下上不来, 她是一路腿着跑来的。
为了减轻负重及时赶到现场,她连抵御寒冷的斗篷和汤婆子都扔了。
此时一张脸被寒风吹得红白交加, 裙摆也被山间的泥染了污色, 虽然看起来狼狈了些,但此刻发话威仪不减, 也足以起到震慑作用。
众人见到是她,纷纷向她行礼, 同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打眉眼官司。
连大乐帝姬都来了,看来此事闹得不小,也不知道最后会如何收场。
那开棺的头子是个莽汉,膀大腰圆、虎背熊腰又浑不吝,赚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阴司钱。
连挖人坟墓都不带怕的,又怎么会因为褚楚一两句话而退缩,当即嗤笑表示。
“帝姬殿下出身皇族,一声令下我等平民自是不敢造次,但帝姬的行为是否管得太宽了些?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帝姬殿下现在跑来横插一脚,说得好听些,是帝姬殿下仁慈,说得不好听些,帝姬殿下你只是大乐的帝姬,还管不到我们大齐的各家私事,帝姬殿下你说是吧?”
褚楚看了这汉子好几眼。
属实没想到这人看起来虽然是个粗人,但说话方式很有一套。
直接给她上升定性到皇室与百姓、大乐与大齐几者之间的关系上。
这顶帽子扣下来,别说是她一个别国帝姬了,就算是她的父皇来了也得慎重对待,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贵为帝姬,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褚楚倒是没表现出什么惊骇之色,反而笑了。
“今日礼佛时,我被佛祖警示此方风水有异,恐出了什么事特意赶来瞧瞧,这一来便见到好汉带着人挖坟。”
“正如你说,各家私事我这个他国帝姬自是没资格管,但好汉若是执意开棺,由此引发风水异变,这一方福水宝地可就成了戾气盘踞之所,大齐天子朝都在此,京中百姓众多,若是因此折了福报,损了阴德,好汉可担当得起?”
顿了顿,褚楚又道:“我不过是好心提醒,怎么到好汉这里就成了以势压人,蓄意挑拨两国关系的罪人了?”
慢悠悠跟来看戏的褚谦对此嗤之以鼻。
什么佛祖警示,这种鬼话也只有他这个皇妹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
不过是有人来通风报信,说辛如练的生母要被他那不成器的爹给挖出来鞭尸。
她想拉拢辛如练和宋培印两人,自然要来登台唱上两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假惺惺做戏,就算最后没能阻止这些人开棺,她也能博个名声,到头来辛如练和宋培印指不定要怎么感谢她仗义执言。
褚谦心里冷笑不止。
他这个皇妹,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心里算计多得很,也是个不怕事的主。
那汉子说她用皇权压人,她转头就搬出佛祖和大齐皇帝,把莫须有的危害扩大到每一个人身上。
人都是有私心的,无关自己利益的事向来高高挂起,如今被她这么一挑,自然和她统一战线。
这不,周围人一听这话瞬间就炸开了锅。
一个个开始指责开棺的人要害他们,有反应大的甚至已经开始上去抢他们的工具,不让他们开棺。
韶宁帝姬是谁?
九州五国公认的佛莲圣女!
她说佛祖警示那还能有假?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真要是被辛家动了风水,往后日子还要怎么过?
他们就算躲过一劫,难保以后子孙后代不会受害。
将来考功名也好,做生意也罢,可都是千秋万代的事。
汉子脸色大变。
不料褚楚嘴皮子功夫竟然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调转了风头,甚至煽动百姓和他作对。
抢铁锹的抢铁锹,夺锄头的夺锄头,场面一度混乱。
百姓人多,即使没什么功夫,但这般奋勇争先相互联手的情况下也能把人按倒。
开棺的一行人寡不敌众,眼看着就要被百姓制住。
那当头的汉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抄起手里的铁锹就要把人拍开。
铁锹虽然用作农具,但棱角锋利,那汉子又懂些拳脚,这般挥舞起来,无异于伤人利器,被砸到的人指不定当场开瓢。
汉子知道他这一敲下去会出人命,但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若是不见点儿血 这些百姓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他也不怕弄出人命,反正是韶宁帝姬煽动百姓在先,到时候大可推到她身上去。
一旁的褚楚也看出了他的意图,一边嘶喊着大家退下,一边就要上前拦下汉子的铁锹。
见她如此,褚谦脸色骤变,一把将人拽到身前,恶狠狠道:“你找死是不是,那是你能拦得住的吗?”
那汉子人高马大,一铁锹下来威力不知有多大,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抵挡的?
“你放开我。”褚楚用力掰着他的手,想要挣开他的桎梏,“百姓因我发生动乱,此番若是有谁出了事我难辞其咎,他们的命也是命,我的命不比他们金贵。”
褚谦一愣。
在他看来,他这位皇妹从小就只会做样子博同情,就连这个佛莲圣女的虚名都是她靠装得来的。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样装得宅心仁厚、无懈可击的褚楚会说出这种话。
她的眼神那么澄澈,语气那么恳切,完全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天下百姓在她眼里,比她自己还重要。
这样的心胸和视野,是帝王道里最重要的一环,更是每个为帝者当有的格局。
他这位皇妹,是真的将帝王道学进了骨子里。
见他愣神,褚楚趁机咬了他一口。
褚谦吃痛,褚楚当即又往他下三路踹去,趁着褚谦躲避,褚楚挣开他朝那汉子奔去。
此时人群已经很混乱了,褚楚一边喊一边把百姓往回拉。
无奈她的声音太小,外面的人能听见停下动作,但冲在最里面的压根注意不到。
眼看着汉子的铁锹就要落下,为了不让百姓受伤,褚楚只好把人往身前带,后背一转,企图自己挡下那一击。
见状,褚谦暗骂了一声。
她这个皇妹从小最怕疼了,此刻竟然愿意用身体去护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百姓。
他想要上前阻止,然而人潮涌动,已经来不及,只能踢开离得最近的几个开棺人减少动乱。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马鞭缠住那汉子的铁锹。
辛如练手腕一翻,鞭子向上一挑,汉子一惊,铁锹脱手,顿时被挑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鹰唳,一柄弯刀飞旋而出,那些看着大汉动作,想要有样学样的开棺人手里家伙什瞬间断成两半截。
海东青振翅低空飞行,将百姓和这些亡命之徒分开。
刀锋破风,鹰击长空,当镶嵌十八颗宝石的弯刀再次回到赵断鸿手里时,踏尘也把那些奉命开棺的人赶到了正中间,团成了一堆。
鞭子一收,辛如练已经下马来到褚楚身前。
避免褚楚被误伤,辛如练一把揽过她,同时旋身踹向那汉子。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辛如练又发了狠,汉子压根来不及反应,被辛如练踹翻在地。
先前被挑飞的铁锹倒插回汉子手边,噌的一声,血线飞溅,直接切断了他的两根手指。
汉子痛得眼前一黑,捂着手嘶吼。
“姐姐!你回来了!”见到是辛如练,褚楚几乎喜极而泣。
那日宋府的丫鬟给她送了一根草来,什么话也没说。
但她一看那草便知是辛如练在提醒她小心褚谦,提早做准备。
事后她再去找辛如练,却被宋培印告知辛如练有事出去了。
这些日子她为了防止褚谦使阴招,处处提防,因为有辛如练教她的法子,所以并未吃亏。
于她来说,辛如练不是她的姊妹,但胜似她的姊妹。
别人对她三分好,她向来都是以十分还之。
更别说辛如练坦诚相待,她自是要全力以报。
所以今日有人来报信,说辛护要开辛如练生母的棺,她想都没想就来了。
辛如练不在,她绝对不允许他人伤害她身边的人。
见褚楚没穿斗篷出来,辛如练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轻声询问道:“有没有受伤?”
褚楚摇摇头:“没有,幸亏姐姐来得及时,不然褚楚此番可就酿成了大祸。”
“是我要谢谢你。”辛如练安抚了几句,转头看向地上那汉子。
众人见到是辛如练和赵断鸿,突然也有一种见到救星的感觉。
要不是她们来得及时,方才怕是有不少人员伤亡。
索性现在大家伙都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人群里有人胆子大,指着那汉子道:“小宋夫人,他们要挖先夫人的坟,还要开棺。”
“谁给你的胆子?”赵断鸿听得生气,狠狠踩在那汉子的胸口上。
汉子被踩得吐血不止,此刻生命被威胁,也有些怂了:“不是我,是承议郎,他给了我们每人一笔银子,让我们开棺鞭尸,好解他夫人的恶疾。”
赵断鸿呸了一声,又给了他一脚:“让你开你就开,那我让你死你死不死?”
辛如练似早已料到是辛护和冯静娴搞出来的,并没什么情绪变化,面上看不出是怒还是愤,只冷冷瞥向被海东青围堵在一旁的其他开棺人。
“不想死的现在抬上我娘的棺椁,跟我去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