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福寺方丈仇行世
众人循声看去, 只见一白眉和尚立于路口,袈裟披身,手上捻着一串佛珠, 外表纹路光滑,依稀可以看出使用的年头有些久。
是大福寺的方丈。
辛如练算了算日子, 这才想起来为期一月的苦行修渡似乎也差不多结束了。
侍卫们见来人是大福寺方丈, 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对方到底颇具名望, 九州五国任何一个君王都要给他面子,他们动不得。
仇行世拨弄着佛珠,看上去高深莫测:“老衲途经此处, 见此间紫薇之象浮移不定,隐含杀戮之气,便想着来看看,倒是不想帝姬和小宋夫人也在, 阿弥陀佛。”
“方丈。”褚楚双手合十, 也道了一声佛号:“路上遇到了些麻烦这才久而未归,让方丈担心了,是楚楚的罪过。”
她来大御除了和晏行舟解除婚约,也是为了和大齐这位得道高僧联系上。
要想坐稳那个位置, 光是有大御的助力还不够。
这些年来她不争不抢一心礼佛, 为此博得一个佛莲圣女的名号,也是为自己造势, 想着有朝一日能借助佛祖力量推动自己上位。
而要达成目的, 大齐的仇行世方丈,九州五国最具佛性的得道高僧, 无疑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所以在和晏行舟做了交易后,褚楚便开始着手此事。
恰好仇行世正带着一众弟子和民众在附近苦行修渡, 她便打着秋祭的名头和仇行世来了一场偶遇。
双方都是精通佛法的人,一个是得道高僧,一个是佛莲圣女。
纵然年龄相差五六十,二人也一见如故。
加之当年大乐皇后怀着身孕千里迢迢来大福寺祈福,不料刚求上签文羊水便破了,隐隐有生产之势。
寺庙见不得任何血光,无奈当时情况紧急,是仇行世破例,让大乐皇后在庙内生产,褚楚这才得以在大福寺降生,母女平安。
有这样一层机缘关系在,两人很快便热络起来。
褚楚有意拉拢仇行世,便借用秋祭跟着仇行世一同来大齐。
怕褚谦从中作梗,这些事她都是瞒着褚谦做的,有晏行舟打掩护,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漏了风声,消息传到了褚谦耳朵里,说什么都要把她带回来。
于是一路追赶,不惜发动势力围堵,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出了上次那种事,褚楚也有意解决掉褚谦这个不定时发疯的麻烦,便在暗中做了安排。
本想着神不知鬼不觉,不想半路碰上了辛如练,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现在仇行世又找了过来,她更不好下手。
方才又听得他说起杀戮,褚楚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
佛家最忌这些,她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可以说是赔上了自己一切。
若是这个档口被人发现,别说以后借助佛祖造势,只怕自己之前积蓄的名望也会有损。
眼下身份被道破,褚楚只得放弃原来的打算,赔笑致歉,生怕仇行世发现什么。
仇行世这几句话信息量颇大,辛如练看了看褚楚,又看了看捆在树干上嘴里塞了两团袜子的褚谦。
九州五国只有一个帝姬。
如果褚楚是大乐的韶宁帝姬,那么被侍卫称作殿下的这位想必就是瑾王了。
见她认出了自己是谁,褚谦挑挑眉。
一副现在知道怕了,已经晚了的神情。
辛如练没理他,把手里的花蛇扔到褚谦身上。
仇行世刚才说了,这是杀戮。
辛如练虽然不信奉什么佛教道教,但也尊重他们的存在。
出家人慈悲为怀,佛门又讲究杀生一事,她怕冲撞到仇行世,便擦了擦刚才拿过花蛇的手。
擦着擦着,忽然想到自己在战场上杀了这么多人,就连自己的夫君都不放过,又觉得这行为有些可笑。
早就满手血腥的人,怎么可能擦得干净?
嘲笑归嘲笑,辛如练还是规规矩矩把手给擦了,向仇行世行了一礼。
毕竟对于她来说,仇行世不仅是长辈,更是对她有恩。
她娘在生她之前也想着去大福寺上香祈福,不巧也是在寺庙突然临盆,是仇行世极力帮衬才让她娘不至于难产。
佛门圣地忌讳血腥,是仇行世力排众议,顶着世俗所有压力才让她得以平安降生,这份恩情她不能忘。
想着既然大福寺方丈已经回来,那么这次的苦行也算是正式结束了。
辛如练的目光下意识往仇行世身后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仇行世似也知道她在找谁,笑道:“宋施主让老衲替他带句话,说是此行还有些事未了,让小宋夫人不必担心,回头他会向小宋夫人亲自说明。”
辛如练点点头,心底忽有些怅然,也不知道宋砚清是不是有意无意避着她。
“如练知晓了,有劳方丈。”
不回来也好,谢景谙现在估计还在查他的底细,他在外面也能暂时避一避。
“这是瑾王殿下?”仇行世视线落到树下的褚谦身上,似乎是才看见这里有个人:“瑾王殿下怎的弄成这样?”
见辛如练没有再拿褚谦做人质的意思,侍卫们连忙上前,替褚谦解开绳子。
褚谦吐出嘴里的袜子,将身上的死蛇弹开,目光在褚楚和辛如练之间凝了凝。
二人皆是一派从容之色,一个眼含厌恶,一个淡定自若,并不怕他把事情始末说出。
褚谦不由得笑道:“和皇妹以及小宋夫人玩闹而已,让方丈见笑了。”
其实明眼人都听出这话并不可信。
无论是现场摔毁的马车,还是之前双方交手后的狼藉,亦或是三人身上的伤势,无一不在昭示这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玩笑。
不过对方既然有意遮掩,仇行世也不便多问,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复转向褚楚和辛如练。
“既然帝姬和小宋夫人都在,七日后不妨来一趟大福寺,十八年前为二位批的命格尚在大福寺留存,现在也是时候该交与你们。”
十八年前大乐皇后和辛夫人双双在大福寺诞下女婴,许是上天有意安排,两名女婴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地而生,又都是携着紫薇星象,是传说中难得的天命之子。
为感念上苍好生之德,仇行世特意为两名女婴批了命。
本来这批命寻常都是当场批当场就要给到当事人手上的,只是辛如练和褚楚是携紫薇而生,命格特殊,批的命需得置于佛祖座下十八年,请佛祖加以金光镇持,相当于由佛祖过目亲审,在此期间确保没有问题后方能揭晓。
是以二人虽然早早批了命,但命数如何一直是个秘密。
如今十八年已过,七天后又是紫薇星启的时间,是奉取命数的最佳时机。
褚楚垂下眼眸,这也是她拼死也要来大齐的原因之一。
这条批命对她来说尤为重要,关乎她能不能成事。
人们总是对这些神迹抱有特别的认同,此番她若是得以借势,相当于成功了一半。
褚楚很是自来熟地拉着辛如练的手,言语间激动有之,意外亦有之:“先前不知是姐姐,楚楚初来乍到,往后还请姐姐多多关照。”
纵然此行未能达成目的,但能遇上辛如练也算是意外收获。
先前听得仇行世称呼辛如练为小宋夫人的时候,她便隐隐猜出了辛如练的身份。
毕竟宋阁老为自家小儿子求娶辛如练的事早就传开了,冲喜的人又须得是携紫薇之象而生的女子。
九州五国中,就只有她和辛如练有紫薇之象,那段时间她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想不知道这件事都难。
其实她当时倒是也挺想使计下嫁宋砚清冲喜的,毕竟那可是宋阁老的儿子,有宋培印这个公公在,嫁过去相当于有了天下文人的支持。
她要问鼎帝位,民、兵、文缺一不可。
即使宋培印做了大齐臣子,但其身为文人之首,仍然被寒门以及士子推崇,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
只可惜她当时有婚约在身,她的父皇母后也不会让她如此胡闹,是以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和仇行世遇上,听闻宋阁老的儿子也在此行当中,她本想借着宋砚清跟宋阁老搭上关系,无奈没找到人。
如今机缘巧合遇到了辛如练,褚楚只觉老天也在帮她。
大齐唯一的女将军,盛名远扬九州五国,哪怕现在被革了军职嫁了人,各国依旧有她的传说。
自己一开始抱着利用辛如练除掉褚谦这个想法或许是错的。
她不该利用辛如练,也利用不了辛如练,她这样的女子也没人能够利用。
她要做的,是跟她合作。
就像她跟晏行舟一样,互利互惠。
“帝姬言重。”辛如练道。
褚楚笑着挽上辛如练的手臂:“姐姐不必一口一个帝姬,佛家讲究缘法,十八年前你我于佛祖座下同时出生,十八年后又安排你我见面,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往后我们以姐妹相称便好,如此方不负机缘,方丈说是与不是?”
见二人关系融洽,仇行世道了一声佛号:“帝姬所言甚是。”
褚谦看了看褚楚,鼻间溢出一声冷哼。
他这位皇妹,就只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其余人都能和颜悦色。
也是难为她每时每刻都要做戏。
褚楚自然也听见了,顾忌着仇行世和辛如练也在,没理会褚谦的举动。
辛如练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不像是兄妹,倒像是仇敌。
而且先前褚楚满口都是褚谦要杀她,这就更让人怀疑了。
“小宋夫人?大齐女将辛如练?”褚谦踱步到辛如练面前,似笑非笑:“我记住你了。”
第42章 掌金銮,殒丹陛
红莲水榭一事之后, 赵断鸿对外称病,深居驿站闭门不出。
辛如练知道刺杀她的是大燕人,但没去追究, 权当是没这回事。
回来后还跟以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除了身上添了几处新伤, 跟个没事人一样。
豹将等人左等右等没等到辛如练上门兴师问罪, 原本做下的准备事项无法进行,一时也不明白辛如练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知她是真无所谓,还是装傻充愣另有安排, 短时间内也不敢再有动作,辛如练也因此得了几天清闲。
反倒是大魏九皇子容王,大燕战神鹰帅,以及大乐韶宁帝姬和瑾王先后来到大齐这件事引得百姓津津乐道。
一时好比万国来朝, 人人喜闻乐见, 茶余饭后笑谈还差一位大御明昭太子,这九州五国才算是齐聚一堂。
褚楚在秋祭之余也会时不时拜访宋府,姐姐长姐姐短地和辛如练来往攀谈。
纵然心底抱着和辛如练、宋培印二人交好的目的,褚楚也不显得刻意。
不管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 全无一国帝姬的架子, 反而亲民柔和,言行举止有礼有度, 让人生不出任何不快。
平时更是以佛祖之名为民祈福解忧, 收割了不少大齐百姓的好感,让人直呼佛莲圣女慈悲。
褚谦这几日也没少往宋府跑, 一边秉承时刻给褚楚添堵的惯行,一边也想深入了解辛如练这个人, 有意无意破坏二人还没建立起来的友谊关系。
辛如练虽不清楚褚楚和褚谦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当她是被自己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一次后产生了信赖感。
是以当褚谦在她面前骚扰褚楚时,她也会出手替褚楚收拾对方。
前有韶宁帝姬和瑾王一连几天登门拜访,后有长公主三天两头带着容王给辛如练请脉,人来人往,宋府几乎要被踏破门槛。
若非赵断鸿称病不宜外出,几人怕是要在宋府打起来。
宋培印作为宋府家主,不卑不亢地招待着这些人。
有人找他他就陪着,无人找他他就干自己的事,也不去干涉辛如练是如何处理这些人情世故,一如当初的承诺,给了辛如练足够的自由。
七日之期一晃而过,到了揭晓批命当天,褚楚早早便来宋府相邀辛如练。
辛如练打开始便不喜欢褚谦的性子,几番告诫无果之后,直接下令让府上的人不准放褚谦进宋府。
就像现在,褚谦原本是跟着褚楚一起来的,却被强制拦在了门外。
知道辛如练是在针对他一人,褚谦既不尴尬也不硬闯,好脾气地转身走人。
沿着墙壁走了一段,寻着辛如练院落所在位置停下,趁着无人看守,褚谦眉头一挑,直接跃上宋府墙头。
辛如练和褚楚相携着出来,就看见褚谦落于墙头之上,作势就要跳进院内。
彼时那人眼底尽是得意之色,丝毫没觉得一国王侯翻人墙头有失体统。
被发现后非但没有被人抓包的自觉,反而向两人打了招呼。
褚楚在心底暗骂一声无耻。
辛如练并不感到意外,像是早知道她的命令拦不住人。
随手折了花盆里的一根长条形枝叶,辛如练以叶茎为中心,左右两边各撕下一条连茎叶络,将其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将叶茎对准墙头上的褚谦,拽着两条叶络快速往下一拉。
叶茎受力急速向前飞去,传来一声极脆的破空声。
辛如练动作极快,从摘叶到飞叶,整个过程几乎是眨眼之间。
以至于褚谦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根叶茎已经转到了身前。
速度太快,褚谦根本无法再做出任何格挡的招式,情急之下只能侧首减轻这一击带来的伤害。
只是他忘了自己身处狭窄的墙头,动作幅度过大,脚下不稳,当即向后仰倒。
几乎就在他跌出墙外的瞬间,叶茎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平常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叶子茎条,在高速动力加持下,赫然变成了伤人利器。
褚谦只感到面上一凉,紧接着是一麻。
紧急后翻落地,褚谦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堪堪稳住身形,一手去抹有些火辣辣疼的面颊。
赤红血迹映入眼帘,褚谦也不恼,看着指腹上的血痕轻笑出声。
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若是没有本能侧首,那根叶茎将会是如何刺破他眼睛的。
褚谦幽幽一叹:“够狠。”
确实狠。
一次也没有手软过。
捡起地上的那脉叶茎,褚谦如缴获战利品般地朝宋府转出来的辛如练挥了挥,随后将其揣入怀中。
辛如练没理他。
倒是一旁的褚楚看着破了相的褚谦,心底说不出的畅快。
自从遇上辛如练,她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不用再一次次受制于褚谦,还能看见褚谦屡次吃瘪,好不出气。
这位女将军,当真是她的贵人。
大福寺方丈批命准且贵,准在灵验,贵在难得,非有缘人不批,非天机现不批。
加上辛如练和褚楚,仇行世目前为止只为七人批过命。
一疯子,一聋子,一遗腹子,一棺材子,一寒门学子,一帝姬,一官家女。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论身份,也无论样貌。
前五人批的命分别是:济杏林、甲丝竹、师桃李、握吴钩、禄万钟。
后来批命成真,疯子成了九州医圣,聋子做了第一乐师,遗腹子当了教书先生,棺材子征战四方,寒门学子官拜阁老。
前五人的批命均已成实,仇行世也因此被百姓奉为人间真佛。
此番辛如练和褚楚的紫薇星象命格千年一见,又事关一国帝姬,很受重视。
诸国有不少信徒慕名而来,加之谢景谙有意为辛如练造势,特意嘱咐底下人好生操持部署,排场拉得很大。
当此时,谢景谙亲自来到大福寺,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抵达现场。
天子亲临,圣女归佛,长公主摆驾,大福寺人山人海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好在提前做了部署,治安不至于出问题。
辛如练和褚楚在仇行世的指引下焚香礼跪,听着僧人敲钟诵经。
谢景谙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辛如练身上,眸色凝渊,不辨情绪。
后者双手合十,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在走神。
明明跪在佛祖座下,寺庙正中,但身形单薄孤寥,看起来不像是万众瞩目的当事人,更像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褚谦眯着眼打量作态虔诚的褚楚,鼻尖溢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祝从浓全程不关注什么批命,拉着江书改一个劲问蒲团会不会太硬,她家练练跪这么久膝盖会不会疼?要不要搬张软椅过去云云。
江书改现在对祝从浓的不着调接受度良好。
即使尚有些无奈,也不再如当初那般才接触这位长公主那般惊诧无措,更多的是觉得如此女子当真是真性情,莫名可爱。
耐不住祝从浓诸多担心询问,江书改只得从医者角度笑着向祝从浓解释蒲团不会硌着膝盖,好声哄着说着,让她放心。
待寺内钟声响了第七下,仇行世在一众僧人的拥簇下净手,为座下跪着的二人洒了无垠水。
随后又去佛前念了一段经文,鼓捣了好一阵,最后一声木鱼敲完,清音落尽,万籁俱寂,似乎所有事物都在此刻归于宁静。
在场的人无不敛息屏气,生怕破坏了此刻静谧。
香烛燃烧间,大殿上的佛像周身似起了一层雾色,随着时间推移,雾色愈浓,凝作一席金光,萦绕在佛像周围。
百姓们见了连连俯首跪拜,高呼佛祖显灵。
一片呼喝声中,金光持续攀升,最后显现两列六字。
右边掌金銮。
左边殒丹陛。
正对应佛祖座下左右并跪的辛如练和褚楚。
金光凝聚,字迹清晰,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自主地呼吸一窒。
一方面是因为这般神迹降临,一方面是因为这简短的六字内容。
韶宁帝姬深得大乐帝后宠爱,本身在大乐本就极富民心,饱受子民爱戴,声名更甚她的兄长瑾王。
大乐帝后鹣鲽情深,育一子一女,按照以往惯例,太子之位都该落到瑾王身上。
可这些年乐帝久不立储,还亲自传授韶宁帝姬帝王之道,引得朝野上下揣测纷纷,纵然朝廷之上不允结党营私,可私底下朝臣们也分出了帝姬党和瑾王党。
帝姬党以韶宁帝姬出生自带紫薇福象,又有帝王亲授帝王术,于是大胆揣度,猜想日后大乐帝位会由韶宁帝姬继承。
瑾王党老成保守,帝制礼法深入人心,认为储君一位,无论是立长,还是立贤,东宫之地当属瑾王。
两党两派各持己见,明争暗斗十几年也未分出胜负。
如今韶宁帝姬十八年前的批命现于人前,这算是落实了韶宁帝姬日后会登临大宝的传言。
毕竟,大福寺方丈的批命他们也是有目共睹,几十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至于同样有紫薇星象的辛如练,一句“殒丹陛”无疑直接给她判了死刑。
官职遭褫,虎符被收,娘家式微,即使夫家是整个大齐最盛的官家,可如今宋三公子身体日渐好转,辛如练最后的冲喜价值也被利用殆尽,保不齐日后会被弃如敝屣。
辛家一日不被处落,皇家终会盯着这块肥肉,伺机发出致命一击,这把悬着的刀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到时候辛家任何人都躲不掉。
最是无情帝王家,现在有长公主护着又如何,时机一到,谁也说不准。
所有人都盯着那判定了人结局的批命真言,唏嘘不已。
都是携紫薇星象出生的人,命却大有不同。
一个是身份高贵的帝姬,将来继承帝位,一统大乐江山,成为九州各国前无古人的女帝。
一个是命途多舛的女郎,前半生戎马倥偬,后半生嫁与他人妇,最后还要落得个殒丹陛的结局。
同星象却不同命,令人咋舌。
第43章 你永远也翻不了天
褚谦眸光忽变得的凌厉, 从掌金銮三个字转到褚楚身上,目光如刀,似要把人千刀万剐。
好啊。
非常好。
难怪他这位皇妹去了大御还要瞒着他偷偷转来大齐, 所有的筹谋都是为了今日这一遭是吗?
佛前批命,万人瞩目, 韶宁帝姬继承帝位, 天命所授。
他千防万防, 最后没防到批命这件事。
平日里看着娇娇弱弱,结果转头狠狠捅了他要害一刀。
真是好手段,好心机。
谢景谙也没想到辛如练的批命会是这样, 龙袍下的拳头猛地握紧,压制心底让人后怕不已的震撼,这才不至于在人前失态。
殒丹陛。
殒丹陛。
简简单单三字,犹如当头棒喝, 他忽然想起那日她以性命相挟换取他保全辛宋两家。
也是那一天, 那个时候,她差点儿死在他的皇城宫中,差点儿死在丹陛之下。
他不敢再深想,也不愿往下想。
谢景谙下意识看向辛如练。
他一个旁观者看到这三字批命真言都如此心悸, 她作为被批命的人, 此刻又是怎么想的?
目光看去,只见女子依旧跪于佛前, 背脊笔直, 从踏进大福寺到现在,她都是一副闲淡如水的态度, 不受周遭环境影响。
哪怕现在金光凝成的殒丹陛三字照在她面前,她也是一派从容。
惊疑, 震荡,不安,这些常人应有的情绪全都没有出现。
平静得出奇,也平淡得惊人。
不是装出来的平静,也不是故作镇定的平静,而是看淡生死,超脱物外的平静。
她身旁的女子在批命显现的时候眸色好歹还动了动。
只有她,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哪怕是微小的波动都没有。
江书改视线在批命真言和殿中并跪两人之间游移。
不同于其他人的表现,他眉心紧锁,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这个殒丹陛的丹陛,指的是哪里的丹陛?
这个掌金銮的金銮,又是何处的金銮?
死一片的沉静中,祝从浓率先站了出来,指着仇行世破口大骂:“你这秃驴批的什么破命?让你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今日非砸了你这大福寺不可。”
她家练练才不会殒丹陛,她不信,她不信。
在场的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拉回思绪,皆是一震。
心道这是哪个不怕死的,竟然敢公然辱骂方丈。
方丈这般人间真佛,尊着敬着还来不及,居然如此对待。
其他的不说,光是方丈的信徒,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
人群攘攘正要讨伐说话的人,便见祝从浓抓了手边的茶盏一把砸在地上。
上好的茶盏坠地噼啪破碎,茶水泼了满地满场。
祝从浓才不管仇行世是什么护国佛僧,谁说她家练练半点儿不好的,他就别想好过。
“不会批命就别乱批,装神弄鬼咒人殒命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是活久了没事找事。”
人群因为这一前一后的动静引起骚动,众人循声看去,见骂人的是长公主,刚才还义愤填膺,现在一下子就蔫了。
纵然替方丈羞恼愤怒,可是谁敢得罪这位贵倾天下的长公主?
就连皇帝陛下都得敬她三分,他们的面子难道还比皇帝的大不成?
见她如此,辛如练起身急忙去把人拦下:“阿姊。”
“练练你别信这什么狗屁批命,他们这些吃斋念佛的怪和尚惯会吓唬人,你要是信了就是着了他们的道。”祝从浓一把抱住辛如练,像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阿姊。”辛如练做安慰状拥着祝从浓,“有没有这个批命,我都还是我,并不会因此多些什么或少些什么,阿姊不必为我如此。”
祝从浓急急应她:“好好,我们不听,我们不管它。”
防止事态恶化,谢景谙丢了魂般挥手示意诸人散去,宣告今天的批命事宜到此为止。
换作平常,此刻的他会代自家胞姐向仇行世赔不是,而现在,他已无心去理会这些。
褚楚向辛如练行来,语气轻柔:“姐姐不必把这个批命真言放心上,命数什么的不在于此。”
她说这话有安抚辛如练的意思,也是她的真心话。
她虽需要借助此番批命上位,但本身其实不信什么天命之说。
哪怕世人把仇行世的批命传得神乎其神,她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奉佛却不信佛。
神佛是她借势的手段,却不是她认命的谶言。
想要什么她会靠自己去争取,想做什么她自己清楚,她的路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而不是批命批出来的。
褚谦闻言凑了过来,嗤笑一声,很不客气道:“皇妹这话说得就有些虚伪了,毕竟批命真言上皇妹你可是世间难得的绝世好命,和我们小宋夫人不一样,这动动嘴皮子的事谁不会,如你这般未免太不真诚,若真想表达批命真言不做数,那不如你和我们小宋夫人换一换?”
他这话就显得很是刻薄恶毒了,还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留的那种。
这种情况无论是谁都会说两句漂亮话,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是图个宽慰。
可他直接挑明,倒显得说这话的人假惺惺。
褚楚正要反唇相讥,辛如练已经抢先一步,也不给褚谦好脸色,嗓音冷冷:“谁和你我们?”
褚谦一愣,一时间没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等反应过来对方是挑出他那句“我们小宋夫人”来说的,不由得笑笑。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辛如练已经不愿再听,转头向褚楚颔首,表示她的意思她都明白。
这种情况下,同为被批命的人,命好的人反过来安慰命差的人,正如褚谦所说,确实会让人觉得有些虚伪。
但辛如练听得出来,褚楚是真心的,毫无作态。
褚楚含笑看着辛如练,眼底涌上敬佩之色。
她佩服辛如练愿意相信自己,不受褚谦的挑拨,也佩服辛如练此刻的冷静,
殒丹陛这三个字太重,如果这三字批命落在她身上,纵然心底不信,她绝对做不到如她这般冷静自持。
似乎认识她以来,她就是这般清清冷冷,什么也进不到她的心里去。
大福寺批命结束,褚楚便回了驿站,上了楼正要关门,一只手突然抵住门的关势。
“皇妹为了今天没少花心思吧。”褚谦语气森凉,单手撑着门框,看起来只是随意一拦,却牢牢阻了即将要关上的门。
关不上门,褚楚也不做无谓挣扎,转身去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将情绪上头的褚谦抛在身后。
原本斟茶倒水这些活是该婢女做的,她身为帝姬根本用不着亲自动手。
只是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人都听命于褚谦,明面上侍奉她,实际上监视她。
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控制她的所有。
褚楚也曾反抗过,可惜反抗无果。
好不容易费心费力策反一个婢子死心塌地跟随自己,让她不再为褚谦效命,结果隔天那婢子便莫名其妙死了,死得悄无声息。
她知道,是褚谦动的手。
他在警告她,她的那些小动作他都知道。
后来褚谦为了防止再有此类事情发生,隔一段日子就会把她身边的人换上一换。
可惜婢女侍卫换了一茬又一茬,监视从始至终都在。
自那以后,褚楚也就不怎么使唤婢女,就连贴身婢女也没有,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
见她不理自己,褚谦更是气盛,跟上去一把夺过褚楚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还是小瞧皇妹了,前脚才勾搭上明昭太子,后脚就联合大福寺方丈在人前弄出这么一遭。”
“掌金銮,掌金銮。”褚谦反复咂摸这几字,眯了眯眼,眼神让人不寒而栗,“皇妹当真觉得自己有能力,抑或是有机会登临金銮,执掌大权?”
褚楚依旧没搭话,当没看见也没听见。
手里的茶水被抢了去,便顾自又取了一只杯子斟上。
浅啜一口,有些凉了,口感并不怎么好,只能勉强入口。
见她如此,褚谦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愤怒无法发泄,顿时火大。
一把拽过褚楚的手臂,将人拉至眼前,褚谦满眼赤红:“皇妹不是一贯伶牙俐齿哄得人团团转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褚谦猛地捏住褚楚的后颈,迫使她仰头贴近自己:“别以为傍上晏行舟、辛如练和宋培印这些人你就能稳操胜券,皇妹我告诉你,有我在,你永远也翻不了天。”
看着面前的人,褚谦眸色暗了暗。
这么纤细柔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断折掉。
视线在女子白皙的面颊上逡巡,三叶花钿下一双翦水秋瞳氤氲了蒙蒙水汽,不经意地勾人心弦。
目光下移,琼鼻灵巧,还有近在眼前,不点而朱诱人采撷的唇……
褚谦眸色渐深,忽然想狠狠地惩罚她,惩罚她背着自己在暗地里做了这么多手脚,惩罚她总是不听话妄想逃离自己。
褚谦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只是还没等他碰到那一抹胭脂春色,一块锋利的碎瓷片抵上他的脖颈。
那是褚楚在情急之下,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往桌角上一磕得来的。
“褚谦,你最好别逼我。”褚楚握着那块碎瓷片压在褚谦动脉,制止了对方的近一步动作。
褚谦垂眸凝视她,不以为意地挑眉:“跟辛如练学的?”
当初辛如练就是用一柄藏剑簪抵上他的咽喉,以他的性命为要挟换取了诡异又短暂的平衡时间。
以往他这位皇妹再怎么和他不对付,都仅仅发生口角,再不济也只是小打小闹这类,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危及性命的时候。
什么时候起,他这位小白花皇妹也会学人做起这种事了?
第44章 你难道不想掌金銮
褚谦完全不在意脖子上的碎瓷片, 反而把脖子往前送了送。
“皇妹可是子民们敬奉的佛莲圣女,杀人见血的佛莲圣女?还是佛祖座下慈悲为怀不染纤尘的佛莲圣女吗?”
“还是说皇妹认为一个靠杀兄跻身帝位的帝姬,日后站到丹陛之上, 还能在世人的口诛笔伐里稳掌金銮?”
褚谦捏着褚楚脖颈的手未放,指腹摩挲着柔软细腻的肌肤, 笑道:“皇妹汲汲营营这么些年,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当真舍得就这么毁于一旦?”
“那便试试。”褚楚迎着他的脖颈把碎瓷片往下压了压,“今日你也看见了,我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弄出掌金銮的批命真言, 还把它昭示人前,你怎么确定我不能在杀了你之后全身而退?”
说话间碎瓷片割破脖颈表皮,一抹鲜红浸出,顺着滴到褚楚手上。
黏腻的血尚带着温度, 褚楚像是被火灼到了一般, 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但理智告诉她,现在不能退,一旦退了满盘皆输。
代价太大,她输不起。
这条路一旦开始走了, 就容不得她回头。
褚谦摸了摸脖子传来疼痛的地方, 入目一手赤红。
盯着上面的血看了好一会儿,褚谦反手握住褚楚的柔荑, 把碎瓷片抵得更深。
原本不大的口子被他这么一压, 瞬间鲜血横流。
褚谦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故意把脖子上的血晕染在褚楚手上, 直到那纤纤玉手沾满他的血才肯罢休。
之前他脸上被辛如练用叶茎剌破的伤痕还未处理,现在脖子上又多了一道, 两处伤口齐齐染血,看起来莫名骇人。
偏偏褚谦嘴角还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百般不屑。
“就这点儿道行还想杀人,皇妹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瞧不上我?”
儒雅的面容,坏心的笑意,狰狞的伤口,三者组合在一起诡异又惊魂。
褚楚咬牙,强迫自己镇定。
“不过皇妹有这样一面……”褚谦嗓音喑哑,不顾碎瓷片割伤脖子,向前一步埋首于褚楚颈侧。
鼻梁和唇瓣有意无意蹭着她的圆润耳垂,像是恶狼在逗弄即将吃拆入腹的猎物。
鼻端萦绕着女子身上自带的清香,他的呼吸喷薄而出,声音也降了几个调,听起来几许深沉:“还真是让我意外呢……”
这些年他这位皇妹接触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尽数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监视她,打压她,困束她,让她只能活在他的阴影里。
可就是这么一只被他囚在笼里的金丝雀,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自积蓄势力,并且趁着他不注意,反扑啄了他的眼。
这种超出自己掌控的感觉,的确让人意外。
褚谦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无名怒火。
褚楚说得没错,她今日能在大福寺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背地里还有多少势力瞒着他,他现在一无所知。
或许她在狐假虎威诈他,或许她真的有后手。
褚谦不知道。
他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跟她鱼死网破。
猎物要活着的才好玩,死了可就没意思了。
褚楚浑身紧绷,双手推拒着褚谦,不确定他又要发什么疯。
极具侵略性的男子气息笼罩在周身,难受犹如附骨之疽,剧烈的不适感让她生理性地直犯恶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忍着没吐出来。
忽然,耳侧骤然一痛,褚楚浑身汗毛都不自觉地炸了起来。
这个疯子,她要杀了他,杀了他。
五指缩紧,碎瓷凌厉,褚楚手下正要动作,褚谦却好似知道她要做什么,抢在褚楚动手之前把人放开退到一旁。
唇边点染了几许丹朱之色,褚谦挑了挑眉,故意当着女子的面把不属于自己的血卷入口中,似在品味什么琼浆玉液,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妖异至极。
“皇妹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我拭目以待。”
丢下这么一句话,褚谦头也不回地走了。
“畜生,混蛋。”褚楚胡乱踢翻脚边的凳子,无助地发泄所受的委屈,希望能把这些凳子狠狠踹砸在那个无耻的疯子身上。
然而她的反抗压根激不起一点儿的水花,褚谦压根没把她的愤怒当做一回事。
屋内狼藉一片,褚楚盯着褚谦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人,浑身的力气在此刻似被抽走一样。
褚楚及时扶着桌子,才不至于站不住倒下去。
半晌,手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只有她知道,刚才的她有多害怕。
其实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她故意装腔作势说给褚谦听的。
褚谦说得没错,她好不容易经营得来一个佛莲圣女的名头,轻易不能做有违佛家信仰的事,不然现在这些爱戴她的子民只会成为反噬她的利器。
这个名号给了她很大的便利,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她的行动和处事。
她会杀褚谦,但不会顶着佛莲圣女的名义,也不会让世人知道是她一手策划的。
她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褚谦,就算今日头脑发热侥幸杀了褚谦,她也没有自己所说那般准备了全身而退的安排。
准确来说,她什么都没有安排。
褚谦以为大福寺的批命真言是她动的手脚,其实不然。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批命真言会是掌金銮。
这样一句批命真言,已经能保她做很多事了。
短暂的后怕过去,褚楚垂眸沉思,开始盘算今日发生的一切。
她是打算在批命真言上动手脚,也确实派了晏行舟给她的人去做。
可惜仇行世看得太紧,藏得太好,她的目的没达成,还差点儿暴露,最后只能作罢。
批命真言出来之前,她不仅可惜浪费了这么一个造势的大好机会,同时更担心所谓的批命会对她不利。
机会没了还能再找,但要是真言给她定了性,那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了。
好在最后的结果和她想要的一致,倒也省了她再去谋划。
褚楚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是具体是哪里,她也说不上来。
定了定神,褚楚想到晏行舟给她差遣的那些人,不由得握紧手里那片碎瓷。
那晚她和晏行舟坦白,愿意用退婚一事做场公平交易,顺带向晏行舟讨了几个可用之人悄悄带在身边。
事后她才知道,原本晏行舟也是有退婚的意思。
可是在褚谦的逼迫下,她先提起了此事。
这种双方都有意推拒的事,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乘。
想到这里,褚楚的五指逐渐收紧,手像是不觉痛般用力握着。
碎瓷片在掌心刮着血肉,每疼一分,她就清醒一分。
要不是褚谦横插一脚,她绝对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大的利益。
都是他,都是他。
她要杀了他,她一定会杀了他。
褚楚心头激荡,手下也跟着用力。
擦啦——
碎瓷在掌心破裂,褚楚这才回过神来。
温热的赤红从指缝流向手腕,几乎淹没了整只手。
那一片鲜红里,有她的血,也有褚谦的血。
眼前的一幕不禁让她回想起方才褚谦恶趣味地用血抹了她满手,又咬破她的耳垂咽下她的血。
湿腻腻的触感似乎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神经。
褚楚扔掉碎瓷片,一边使劲地擦手擦耳垂,一边不可控地干呕。
全身细上下都在疯狂地排斥他的靠近,每处被他碰过的地方都无比难受。
他的气息,他的血液,他的所有都让她厌恶至极。
明明什么也呕不出来,可褚楚几乎呕到脱力,泪花因为她剧烈的动作涌上眼帘,她却高仰着头,倔强地不让自己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不允许自己怯懦,也不能怯懦。
她和褚谦之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而现在,不过才刚刚开始。
已是十一月,山间的风更凉,秋也更浓,晨早草木上还起了一层霜白,隐隐昭示着冬日即将来临。
辛如练拒绝了祝从浓的好意相送,一个人漫步于无人问津的青石小路上。
思绪放空,感受风里吹来的丝丝寒意,心下舒畅了许多,但还是有些难挨的冷。
没了武功后她很是畏寒,寒风打在身上没来由有些透骨的冷,不禁拢了拢罩在身上的披风。
拢了拢,又拢了拢,还是很冷,辛如练叹了叹,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阿练。”
声线熟悉,不用回头也清楚来人是谢景谙。
彼时不知他是怎么撇下一大堆的宫人独自一人前来的,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
辛如练向他行礼:“拜见陛下。”
“都说了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怎的还这般见外。”谢景谙上前就要把人扶住,然而对方却在他的手伸过来时提前后退一步,没让他碰着半分。
谢景谙有些僵硬地握了握自己扶空的手,看着面前的人一时无言。
女子神色依旧清冷无波,单薄的身子由披风遮罩,只露出一张瘦削的脸,衬得脸色病白。
察觉辛如练的状态不好,谢景谙急忙解了身上的狐毛大氅给她披上:“天气转冷,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了,也不怕过了寒气生病。”
辛如练按住谢景谙给她整理大氅的手,阻下他的动作:“陛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还请容我回去。”
谢景谙似没听见,反握住她的手,不断给她搓热暖和着:“手这么凉,可是冻着了?宋府的人是怎么伺候的,这么冷的天也没个人跟着,回头我定要好好敲打敲打,免得一个个吃闲饭不做事。”
“陛下。”辛如练抽回手,又退了一步,“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不让她们跟着,陛下要罚便罚我,不要怪罪他人。”
谢景谙按住她的双肩,低头凝着她的眼眸,声音颤颤:“阿练,你一定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这些天他一直未去打扰她的生活。
他怕她还在为当日宫殿发生的事怨他,他怕自己在她跟前露面会让她想起不好的过往,让她心生厌恶,所以他强制自己不去见她。
他不去见她,她也不主动看他。
直到今天仇行世的批命他才和她见上一面,也是这一面让他真正害怕了。
他怕他再不做出相应对策,他会永远失去他的阿练。
他承受不了失去她的后果。
他要和她单独见一面,告诉她,他的决心和打算。
可是,当他见到了她,看见她一次又一次地疏离他,冷落他,对他的温言软语视而不见时,他还是忍不住会心痛。
这种痛,比她用刀剑指着自己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辛如练欲说些什么,谢景谙已然开口:“阿练,我不会让批命成真的,我向你保证。”
他拥住她,声音颤颤却有力:“你是愿意相信死言批命,还是愿意相信站在你面前活生生的我?阿练,你别怕,有我在,你信我,我不会让它成真的,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接你回来,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抱,双臂锢得又紧又牢,像是害怕什么绝世至宝消失,只能拼命握着拥着,直把人揉进骨髓,融于一体。
辛如练伸手推她,但苦于没什么力气,没推动,反倒是听见让她信他的时候沉默了。
她不信。
无论是没有意义的批命,还是他人的承诺,她都不信。
然而,思绪辗转间,恍惚想起有人曾在榻前握住她的手,含泪让她试着相信他。
他说:“答应我,不要再做傻事了,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要什么都自己担,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相信吗?
辛如练无声一叹,抬手拍了拍谢景谙的肩,示意她放开。
这要是被有心人看去了,指不定又得闹出什么事来。
她不怕被人指摘,从小到大她没少被人指点。
但现在她真的没有闲心再去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手刚触及谢景谙的肩头,便感觉到拥着她的人在微微战栗。
不是因为寒冷而产生的颤抖,是在惊惧和害怕之下才会表现出来的颤抖。
就像昔年他杀了五皇子时的那样,明明自己恐惧得不行还要强装镇定来安慰她。
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这样固执,也没有这般偏执。
辛如练不愿再想。
她以为经过前几次事后,他会放弃对她的执念。
结果到现在他都还没放弃要接她回去的念头,这让她很是难安。
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动动唇想要他放开自己,只是才一开口就猛地咳嗽。
他抱得太紧,辛如练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及说话便是止不住地咳嗽。
谢景谙被她这一咳惊了一瞬,连忙放开她查看情况:“阿练怎么突然咳起来了,可是冷了受了寒?”
辛如练摇了摇头,咳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平复下来,看向谢景谙道:“陛下,你听我说……”
话一出口,谢景谙立马打断了她。
“我知道阿练你想说什么。”谢景谙给她把有些揉皱了的大氅重新理了理,“如果你是要劝我打消接你回来的想法,那就不必开口说了,我做下的决定永远不会改变,说了要接你回来就一定会接你回来。”
谁敢拦他谁就得死。
说完,谢景谙也不去看辛如练的表情。
用让人安心的力度捏了捏她的手,随后和来时一样独自走了,唯留辛如练一人在原地。
寒风吹得脸生疼,辛如练沉默。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冲上心头,绵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喘不过气。
有些事,得尽早做了。
“想不到本王还能有幸看一出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桥段。”
褚谦从拐角转了出来,看着辛如练里面一层披风,外面一层大氅的奇怪装束,眼底满是戏谑。
辛如练神色自若,并没有因为他的调侃而生气或者愤怒。
瞟了一眼褚谦脸上和脖子上血口,用同样的语气道:“我也没想到堂堂瑾王喜欢听人墙角,专做些鸡鸣狗盗之事。
她的声音淡淡,眸色也淡淡。
可就是在这样淡然的眼神里,褚谦还是生出一种被人看光心思的感觉来,不由得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来掩饰。
“小宋夫人这是哪里话?本王不过路过此处,见大齐陛下有事要办便自行回避退让,怎么到了小宋夫人这里就成了听人墙角的小人行径,那我可冤死了。”
辛如练瞥了一眼褚谦,并没搭理他。
小人不小人,他自己知道。
心底不想和他打交道,辛如练也不再接话,转身便要走。
见她要离开,褚谦急忙收了面上的嬉笑:“小宋夫人难道不想掌金銮的那个人是你吗?”
第45章 女子不是争斗的牺牲品
辛如练迈出去的步子一顿, 回头看向褚谦:“什么意思?”
褚谦勾唇,好整以暇地绕着辛如练转了一圈:“我有一事不解,凭什么, 同样都是携紫薇星象而生,她生来就是帝姬, 享受无上荣华, 而你为了百姓家国领兵上战, 几经生死,最后却落得个君疑亲嫌民弃的下场,这世间的事为什么这般不公平?”
辛如练哦了一声, 并没有什么表情:“你说这个,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吧。”
“辛如练,你可不是一个会信命的人。”褚谦在她面前站定。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不是小宋夫人。
纵然接触不多, 可褚谦知道, 她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信命这种无稽之谈。
“所以呢?”辛如练反问他。
她这般无欲无求无所谓的态度,褚谦突然发现他有些说不下去接下来的话。
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深吸一口气,褚谦脸上表情不过凝了一瞬, 随即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容。
“大福寺方丈只亮出了批命真言, 又没指明哪个批命是对应谁的,既然如此, 谁说殒丹陛的人一定是你, 为何掌金銮的人不能是你?”
顿了顿,他抛出诱饵攻于心计:“虎符不过是死物, 即使没了它,你依旧可以号令三军, 他们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军队,战场生死情非同一般,他们拥戴你,心也向着你,只要你一声令下,大齐江山唾手可得。”
“脚下这片疆土本就是你们辛家打下来的,为他人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还要遭受君主猜忌拔出,这又是什么道理?你有相应的本事,也有临阙天下的智谋,为什么,掌金銮的人不能是你?你当真甘心这样一辈子屈居人下?”
面对褚谦的循循善诱,辛如练神色自若,事不关己:“说完了?说完我走了。”
褚谦不料她会是这个反应,怔愣了一瞬,随即大跨步堵住她的去路。
“只要你有这个意思,我可以无条件助你谋取大齐,你要起势我可以推波助澜,你要契机我可以起兵压境,你差什么我便给你什么,直至你荣登大宝。”
“离间,激将,利诱。”辛如练一如往常,情绪没有任何波动:“瑾王殿下这番话一出口,可是不想活着走出大齐了?”
褚谦正色:“你不信我?我可以先给你一半人手供你驱策,让你看看我的诚意,待事成之后,我一不要你割让国土,二不要大齐俯首称臣,你完全可以守着你的江山高枕无忧……”
辛如练打断他的话:“是我没说清楚,让瑾王殿下误会了什么。”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你看见有的人生来衣食不愁,有的人拼尽全力才能得到基础的温饱,你会觉得这对后者不公平,此后你若看见有的人生来身居高位金尊玉贵,你又反过来觉得这对前者不公平,这样一来,人人都觉得对自己不公平,人人都想要所谓的公平,这份公平又要向谁讨要?什么样的公平才算是真正的公平?”
褚谦被她问住,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尖锐又犀利的问题。
这是他没有想过的角度。
辛如练并没有要向他要答案的意思,薄唇轻启,娓娓道来。
“任何人评判或提前断定我的命数都是别人的事,过程如何,结果如何都是我辛如练一个人说了算,并不会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而改变什么。”
“君也好,臣也罢,能上行政通,下达人和,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水深火热的战乱之苦,老有所依,壮有所用,幼有所养,孰君孰臣又有什么区别?”
“至于你说的君疑亲嫌民弃,我行本分之事,是非功过的评说,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身前无惧众议,死后又何需虚名?”
她的声音清凌凌散在这一方烈烈西风中,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褚谦还是第一次听见她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
和她相处这些天,当她面对自己时,要么孤言寡语,要么闭口不谈。
现在这般字字珠玑,却又恰到好处地对他之前提出的问题一一作了解答。
不是生搬硬套那些个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来糊弄他,而是极富个人特点的见解,条理清晰,简单直白。
说完,辛如练把问题抛给了褚谦:“瑾王殿下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毕竟今日批命过后该担心的人不是我,而是瑾王殿下你不是吗?”
褚谦动了动唇,又听得辛如练继续道:
“但如果你企图通过利用一名女子去打压对付另一名女子,那么我只能说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们女子不是你们男人争斗的牺牲品,更不是你们弄权的筹码,我不会这样做,帝姬也不会,任何一名女子都不会。”
心底的想法被她看穿,褚谦笑意僵在脸上,油然生出一种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个跳梁小丑的感觉。
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想说而已。
辛如练言尽于此,又把披风拢紧了些,绕过褚谦自行离去。
褚谦站在原地,良久,自嘲一笑。
笑声激荡,催得风也颤颤。
“瑾王殿下志向高远,若是缺帮手,在下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陌生的声音传入耳畔,褚谦敛容收声,看向声音来源的目光肃肃生寒。
豹将从角落里出来,向褚谦施以大燕的礼节:“早就听闻瑾王殿下雷厉风行,治下有方,我们大燕皇帝陛下很是赏识殿下才学,有意和殿下交好,不知殿下可否赏脸移步说话。”
辛如练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后发生了什么,回到宋府把大氅褪下,吩咐底下人洗了给谢景谙送去。
路过书房时,听得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辛如练没有听墙角的癖好,正要离开,耳边却听得宋砚清的名字。
鬼使神差的,辛如练的步子再也迈不动。
“今日之事不知是否要如实告知砚清?”
清朗的男声传来,是江书改。
辛如练眸光微动。
容王怎么会在这里?
为自己请平安脉?
可是平日里请平安脉都是阿姊跟着来的,现在不见阿姊,只有容王一人。
况且平安脉昨日才请,下一次怎么说都该是两天后才对。
辛如练觉得不对劲。
听语气,这位容王似乎和宋砚清,宋阁老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出现在宋阁老的书房里,还直呼宋三公子的名。
可他不是才从大魏来到大齐吗?阿姊来宋府当日她曾请他为宋砚清看伤,二人当时也未表现出什么异常。
而且就算这些天容王为她请平安脉时常出入宋府,和宋阁老见过几次面,打过几次交道,也不该如此。
什么时候,他们三人这般相熟了?
不待辛如练想明白,里面宋培印已经开口:“只怕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
里面二人沉默片刻,辛如练大概也知道他们所说的事应该是今天的批命真言。
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倒是不承想身边的人反应会如此大。
先是阿姊,再是谢景谙,瑾王,现在又是宋阁老和容王。
宋培印悠悠一叹:“还是去信一封好生说道说道,免得他到时候多想做出傻事来。”
他就是当初被仇行世批了禄万钟的寒门学子。
以前的他也是不信的,后来被大齐先帝喂了药,被迫入仕,到现在真的官拜阁老,他信了。
这世间的事,谁又说得清理得明?
江书改颔首:“算了算日子,他应该已经到一线天附近,之前他的身体为祛毒亏损了大半,此番又为了辛女郎亲自去寻药引……”
说到这里,屋内又静了静。
似不愿多说,江书改换了话题:“这封信还是由我来写好了,正好再给他捎几服药去,上次他忙着抢险伤了肋骨,估计没少吃苦头,现在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一线天凶险异常,给他多带些药有备无患。”
辛如练早在听见前一句话时就已是脸色顿变。
祛毒、药引。
她虽隐约能猜到从皇宫回来后还能醒来和宋砚清脱不了干系,但如今真正听见,心底还是忍不住震荡。
原来,他这么久还不出现并不是在躲她。
他用自己的命给她祛毒,把鬼门关的她拉回来,现在还不顾生死去为她取那什么药引。
一线天是什么地方。
传说中的活人禁地,死人进去都得脱层皮,他怎么敢的,他不要命了吗?
她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做?
辛如练呼吸一窒,浑身冰凉,哪怕当初在战场上被敌军包围差点儿丧命,她的面色都没有现在这般僵硬难看。
不待多想,辛如练转身拔腿便跑。
她奔走得急,捧了热茶而来的婢子没注意差点儿和她面对面撞上。
婢子惊呼一声,好在辛如练反应快,一手把人扶住,一手稳住托盘,热茶滴水未洒。
这一出把婢子吓得不行,又是告罪,又是道谢。
惊魂未定之余,婢子想着以功抵过,便多嘴问了一句:“少夫人神色匆匆可是有什么急事,婢子可以代为效劳。”
辛如练被她这么提醒还真想起有件事需要她帮忙去做,顺手折了一片长条形叶子递给婢女:“你帮我把它送到韶宁帝姬手上,记住,一定要交到她手上。”
方才褚谦那席话她虽没听进心里去,但也留了个心眼,对方能找上她说明已经等不及要对褚楚下手。
这叶子她早上也折了一根,当着褚楚的面用来射击褚谦。
只要褚楚见了,一定知道她的意思。
小心褚谦,提防褚谦。
无关皇室争斗,同为不幸的女子,她愿意帮一把褚楚。
交代完婢子,辛如练没有惊动任何人,顾自牵了惊鸿出了宋府,一刻也不停地打马扬尘而去。
长街之上,马蹄嘚嘚。
辛如练已经出了京城,于夜晚时分来到东陵城。
她不敢慢,纵然身体有些吃不消,还是选择趁着在前期体力比较充沛的时候在夜里赶赶路,能赶一点是一点。
无奈现在不比以前,她身体不舒,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城门已关,去路被截。
辛如练在城门前勒马,考虑着翻城墙出去的可能性。
换作之前有武功的时候,这倒是完全可行。
现在嘛……
还没等她盘算清楚,守门的校尉发现了她,见她举止可疑,当即拔刀呵斥:“什么人在城门鬼鬼祟祟?”
长刀在月色下反射出幽森的光亮,校尉自黑暗中行来,渐渐显现出高峻干练的轮廓。
辛如练未动。
校尉还要开口,突然发现来人座下的马有些熟悉,待走近了不由得面露诧色,连忙把佩刀收回鞘中:“惊鸿?”
校尉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目光上移,待看清马上辛如练的面容后,脸上浮现惊喜之色,当即抱拳单膝下跪。
“将军!”
第46章 麻烦你带我一程
“照苏, 久违。”辛如练下马,弯腰将人扶了起来。
张照苏起身,有些难以置信能在这里遇见辛如练, 眼底泛起细碎的水光,又唤了一声:“将军!”
纵然知道辛如练已经没了军职, 但在他心里, 依旧是战无不胜的将军。
辛如练没有去纠正他的称谓, 像以前作为生死战友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连累你受苦了。”
她被缴了虎符卸了军职后,军中曾经和她并肩作战的头领们都被谢景谙以奖赏的原因一一调走。
但辛如练知道,这是明赏暗贬。
张照苏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辛如练虽然不在朝中,但通过宋培印也知道张照苏的事。
谢景谙原本是打算把他调到边境戍边,远离京畿又能一定程度削权,然而张照苏自请辞了军务回乡, 在东陵谋了一个看守城门的闲职。
“将军说这话就是生分了, 没有将军的军营不待也罢。”张照苏使劲摇头,沙场上保家卫国的铁血男儿险些落泪:“倒是将军才是受苦了……”
他这算什么苦?
将军为国征战差点儿把命都搭上,废了一身好功夫,临了没等到嘉奖赏赐加官进爵不说, 却被去职夺权, 逼着嫁了人,还被自家父母姊妹如此对待。
将军心里, 一定不好过。
想到这里, 张照苏不愿再说,识趣地收声转了话题:“将军怎么来东陵了?”
辛如练不愿提及自己的事让他徒增烦恼, 便接着他的话道:“有点急事需要出城一趟。”
“我这就去为将军开城门。”张照苏也不问辛如练为了什么事,当即去把城门打开。
私开城门乃是重罪, 辛如练不想连累他,急忙唤他:“照苏。”
“将军不必担心,我不会因此受罚。”张照苏浅浅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军,请。”
事出紧急,辛如练不敢耽搁,向他郑重行了军礼致谢,翻身上马离去。
张照苏站在原地,目光追随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黑夜里看不见人:“将军,保重。”
宋府
辛如练迟迟未归,宋培印起先还以为是早上的批命让她心生烦忧,想一个人静静,也就没在意。
可等到夜晚还是不见辛如练,这让他没来由有些心慌。
他和宋府从来不限制管束辛如练的出行和自由,辛如练也有出去一整天不见人影的时候,但最后都会回到宋府。
现在这么晚了,不应该还在外面。
怕辛如练出事,宋培印正想召集人去找,却听得奉茶的婢子说辛如练午时曾回来过,后面又出去了。
宋培印根据婢子所说的时辰想起那是他和江书改在书房议事的时间段,心道不妙。
辛如练一定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内容,背着他们跑去一线天寻宋砚清了。
宋培印|心一沉,当即下令让人快马加鞭去把辛如练截回来。
宋砚清在一线天生死难料,辛如练不能再出事。
这厢
辛如练一连赶了三天路,从京城横跨几座州府。
吃食一应在马上解决,夜里也马不停蹄披星戴月,直到身体受不住辛如练才会在沿途的客栈投宿,让惊鸿休整。
第二天天不亮,辛如练备好了干粮和饮水又开始赶路,不过没走多久,辛如练就察觉后面似乎有人在追踪自己。
她能感受到这些人不是一伙的,而是两拨人。
一拨杀意重重来势汹汹。
一拨似有意无意维护她。
眼看着两拨人越来越逼近自己所在,辛如练驾着惊鸿马窜入乱石林,使了个巧计让双方正面撞上。
两帮人马都以为对方是冲自己来的,不消分说打了起来。
辛如练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其中追来的一拨是上回在红枫水榭刺杀她的人,另一拨,是宋府的人。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自己落到其中任何一方。
趁着两方人马交战无暇顾及她这边,辛如练驱马扬长而去。
惊鸿感应到主人的焦急,加快速度向前冲去,可又怕跑得太快让辛如练受罪,一时两难。
辛如练知道惊鸿在顾虑什么,轻轻拍了拍它的马脖子,示意它无妨。
得了主人的允许,惊鸿这才迈开步子,拉出了在战场上都不曾有的速度。
马蹄点地晃出残影,几乎是才碰到脚面就重新扬起,马匹在前面疾驰,尘沙在后面飞舞。
耳边风声呼啸,其间的寒意凝成了尖锐的冰刀子,在辛如练的面上刮出一道道刺骨的疼,藏剑簪绾就的发丝也被缭乱成霜。
快了,快了,只要过了前面这座桥,再翻过几座山就到了。
脸色苍白,唇色也浅淡,辛如练毫无所觉,不断在心底告诉自己。
然而,当她扯了缰绳准备渡江的时候,却发现连接江两岸的绳桥断了。
辛如练紧急勒马,速度太快,惊鸿的马蹄一连在地上划出几道深深的搓痕,抵到江岸才堪堪停下。
江水湍急卷了黄沙,水势高涨漫过两岸,断掉的桥绳在其中浮浮沉沉,很是骇人。
辛如练跳下马,不明白明明已近冬季,江水为何还会如此激流。
拽了断掉的绳子细细查看,断口齐平,不像是外力撕扯断的,更像是利刃割断的。
辛如练眸色一沉。
从京城到远在雍州的一线天,近千里的路途,她选了一条最短也最险的路,中途还故意做了些假动作,不让人看出她的意图。
是谁赶在她之前,故意把必经之路上的桥索砍断?
大燕那些刺杀她的人?
宋府不想她去一线天的人?
还是,其他人?
目光落到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上,辛如练眉头微蹙。
且不说她现在没有足够力气渡江,就算她武功还在,有相应的气力,就凭这迅疾的江水,怕是人才下去就被吞没个没影。
如果临时绕道,原本只需一天就能抵达一线天,那么现在起码还要多花两天时间。
她等得起。
宋砚清等不起。
忽然,惊鸿马嘶鸣一声示警。
辛如练也感受到了,先前那些人追了上来。
前有江水拦道,后有追兵阻击,进退两难。
辛如练忽看向天际,呼喝一声:“出来。”
江水奔腾,风声滚滚,四野并没有什么异动。
辛如练从怀里摸出一张有些像信封的纸张,扬声道:“再不出来,我把你家元帅写的信给扔了,到时候他若问起就说你没送到我手上。”
说着,作势就把手里的东西投入江中。
也是此时,空中传来一声鹰唳,一只巨大的海东青自林间俯冲而来,掀起滔天狂风。
惊鸿连忙把辛如练圈到自己身边,用身体为她挡住汹涌风势。
踏尘落地的一瞬间就要去抢辛如练手里的信件。
它可再清楚不过它那不靠谱的主人了,赵断鸿就是一个见色忘友的,辛如练要是这么一说,甭管真假,回来肯定找它麻烦。
断不能让辛如练把信件丢了,虽然它确实没把信件交到人手里,但是只要信件在它就背不了黑锅。
然而,当它靠近才发现,辛如练手里的哪里是什么信封,就是一张包过葱油饼的油纸而已。
叠成了信封的大小,攥在手里隔远一看还真和信封大差不差。
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踏尘紧急刹住脚,一脸错愕。
它刚才就是太着急没多想,这才被辛如练骗了,否则就凭它敏锐的视力,绝对能第一时间发现。
海东青转身就要飞走。
赵断鸿让它暗中保护辛如练,那日红枫水榭,它贪嘴喝了豹将等人送给它的双鱼酒,那是它最爱喝的酒,也是赵断鸿的最爱,结果就是因为自己多喝了一点,导致昏睡一日差点让辛如练被人害死。
现在又被轻易骗了出来,实在是丢鸟脸,那厮回来肯定先把揍它办事不力,再狠狠嘲骂它一顿。
只是没等它起势飞起,翅膀便被一左一右拽住,动弹不得。
再一看,左边翅膀被惊鸿咬住,说咬也不对,只是衔着制住它的动作,并没有下狠口咬出血来。
而右边翅膀被辛如练抱住,怎么都抽不出来。
踏尘:“……”
它就知道,这世上,唯赵断鸿与辛如练难养也!
辛如练把手里那张早上用来包葱油饼的油纸一扔,仰头看着比她还高的海东青道:“麻烦你带我一程。”
赵断鸿和他这只海东青一向形影不离,人在鹰在。
海东青虽然还在京城,但辛如练发现赵断鸿那匹红鬃烈马不见了。
赵断鸿人对外称病谁也不见,而坐骑却不在。
以辛如练对赵断鸿的了解,追风之于赵断鸿,就和惊鸿之于她一样,没道理人在马不在。
所以辛如练暗自留了一个心眼。
后面她从京城出来,隐约感觉到海东青也跟在后面,无奈踏尘隐藏得很好,她一时也不敢确定。
直到刚才抱着赌一把的想法,把踏尘诈了出来。
同时也让她确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赵断鸿的人并不在京城。
辛如练深吸一口气,不敢去想赵断鸿是不是也去了一线天。
听辛如练如此要求,踏尘想也没想,摇头作拒绝状。
它当然知道后面有两拨人在追辛如练,分属不同阵营,一拨来杀她,一拨来救她。
它还知道,要杀辛如练的是他们大燕人,要保辛如练的是宋府的人。
它早在发现有人要杀辛如练的时候就打算先下手反杀的,只是发现来人是他们大燕人,且还有一帮人在寻辛如练时改了主意。
宋府派来的人明显占上风,辛如练只消再等片刻,就能获救。
踏尘不知道为什么赵断鸿一方面要它保辛如练,一方面又有大燕人刺杀辛如练。
但它知道,在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它暂时不能暴露,不能出手。
它不出面,让两拨人自己斗。
它答应了赵断鸿要保护辛如练,外面这么乱,刚出京就有人来刺杀,辛如练身体本来就不适合在外面日夜奔走,还是回宋府去养着为好。
踏尘头摇到一半,忽听得辛如练道:“如果不想你主人出事,现在带我去一线天。”
第47章 我下去看看
声音清脆, 在混沌翻滚的江水声浪之中,显得泠泠铮铮。
踏尘略一偏头,琥珀色的瞳眸炯炯, 一眨不眨地盯着辛如练瞧,似乎在思考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它只知道赵断鸿瞒着所有人快马轻骑出去了, 至于去了哪里, 去干什么, 它还真不知道。
那么辛如练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辛如练手下稍稍用力,轻轻捏了捏海东青的翅膀:“诸多原因不便解释,你再不带我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不出半盏茶的时间, 身后追来的人必到。
惊鸿也配合地点了点头,只是它忘了嘴里还含着踏尘的翅膀。
这一动无疑扯得踏尘身子也跟着一歪,鹰喙翕张疼得龇牙咧嘴,狠狠瞪了一眼惊鸿。
随后想到如果赵断鸿在那什么天的地方遇到了危险, 那它孤身一鹰去就行了, 为什么还要带上辛如练?
它去接赵断鸿,辛如练打道回宋府,岂不正好?
惊鸿看见它这一副自视甚聪的模样简直想狠狠踹它一脚。
果然,赵断鸿讨人厌, 他身边也没什么好鸟。
那匹马惹人烦, 这只鹰呆头呆脑。
辛如练一看踏尘的样子就知道它在想什么,补充道:“一线天地势险峻, 以你的体型完全进不去, 你要是不信,可自行前去。”
说完, 辛如练似放弃了说服海东青,松开了它的翅膀, 招呼惊鸿打算绕道而行。
踏尘一见她这模样顿时也顾不着太多,用翅膀把辛如练拢了回来,跺了跺脚,示意辛如练它可以带她去。
不管是真是假,它不敢拿赵断鸿的性命去赌。
辛如练也不耽搁,取了惊鸿身上的绳子挂在身上,抓住海东青鹰爪上的套环。
态度转变之快,动作一气呵成之利落,让踏尘简直目瞪口呆。
踏尘:“……”
它怎么感觉自己又被这女人给诈了。
罢了罢了,被诈就被诈,总归她也是为了赵断鸿好。
踏尘振翅,一声鹰唳破空。
追来的人还未近身,便被洋洋风沙迷了眼,前进不得,等到风沙止歇,只看见滔滔江水之上,海东青衔着人扶摇过岸,消失在山的那边。
而惊鸿马也趁着此机会,早早从江边绕道,跑了个没影。
高空之中,辛如练被风刮得摇摇欲坠,胸口似压着什么重物没来由有些气闷。
以前在战场上看见赵断鸿自天边携鹰而来,黑衣股荡,气吞山河,由衷觉得潇洒。
现在自己亲自试了一遭,方觉得多有不易。
踏尘一路跟随辛如练的指示翻山越岭,时不时还会用余光看看辛如练的情况如何。
它也是第一次带着人飞这么远的路程,辛如练很轻,它倒是没感到吃力。
反倒是怕辛如练受不住。
辛如练怎么说都是头一次搭它这个顺风鹰,不适应是一回事,身体不好又是一回事,几重压力落身,必然很快会坚持不住掉下去。
它得时刻注意着,这么高的高度,这么快的速度,掉下去必死无疑。
不过,很快,踏尘就发觉自己多虑了。
辛如练刚开始确实还不怎么能适应这种不像骑马那样颠,也不像牛车那样晃的交通方式,然而等到后面渐渐适应,还能不断调整找到最省力的姿势,从始至终都稳稳抓着套锁。
看得踏尘忍不住频频侧目,露出赞赏的眼神。
很快,一线天近至眼前。
踏尘开始减缓速度,压低身子往下落去。
辛如练看准时机,松手往下跳。
饶是海东青已经将速度降到最慢,辛如练还是被惯性带得向前,一连翻滚好几圈才停下。
手撑着地面,不可控地颤抖。
辛如练吐出一口浊气,感觉两只手都不是自己的,麻木酸胀充斥着一阵一阵的痛意。
缓了好一会儿,辛如练站起身,开始观察脚下的环境。
一线天原本是一座山,后来因为一场雷霆,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中间空了一段,若是站在底下从下往上看,只能看见窄窄的一缕天色,一线天因此得名。
而此刻,辛如练就站在一线天的山顶之上。
一线天还不是一线天的时候,这座山就因为高险没有人爬上来过,后来成了一线天,更是没有人能上来。
辛如练若是骑马赶来,也只能停留在一线天山脚下。
现在有了海东青的帮忙,反倒是成了第一个落到一线天顶上的人。
辛如练站在裂缝边缘从上往下看,崖缝两边生长着杂乱无章的野草和灌木,底下很黑,纵然现在是白天,有天光照着,还是看不见底。
也不知道宋砚清会在哪里,赵断鸿是否也在这里?
踏尘也跟着看,只是脚刚踩到边界,山石滑散,簌簌落了下去,踏尘差点儿跌下去,辛如练及时拉了一把才不至于酿成惨祸。
海东青跳脚远离了些,心道辛如练果然没骗它,这一线天最宽的地方不过只有一口缸的直径那么大,它这体型完全下不去。
辛如练把身上的绳子取下来,牵了一头拴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这绳子她是想着从底下往里面进的时候用的,没了武功她用不了轻功,只能借助外物。
现在来到一线天顶上,正好也能用上。
反正无论从下面进,还是从上面进,都能进去。
搬了石头压好,另一头系在腰间,辛如练转头对海东青道:“我下去看看,你见机行事。”
她说的见机行事,并不是让海东青在发现她有危险的时候出手相救,而是让海东青在发现不对后自己先跑。
她虽诓了海东青把她送来,但并不确定赵断鸿是不是真的也来了。
一线天凶险异常,曾经也有些好奇的人沿着裂缝爬进去,结果有进无出,隔了几个月后下了一场大雨,把尸骨冲了出来,一个个死状奇惨,周围的居民还说夜里会听见鬼哭声,很是吓人,前前后后把家给搬了,一线天的凶名也由此奠定。
赵断鸿不在最好,若是在……
辛如练深吸一口气,交代完海东青,开始攀着崖壁往下深入。
许是因为山体被雷劈过,崖壁上的石头很是松脆,辛如练好几次差点儿踩滑掉下去,看得踏尘的心高高悬起。
这就要求人的精神力的专注力高度集中,用高强度的体力去支撑动作完成。
才下一段距离,辛如练已是满头虚汗。
辛如练浑然不觉,继续往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辛如练还想往下走时,腰上突然一紧。
是绳子已经达到最大长度,不能再容她向下攀缘。
同时,越往下,辛如练越能感受到空间在不断缩小。
起先的空间虽说也不算大,至少还能稍微活动四肢,后面越来越逼仄,也越来越黑,肉眼看不见底,下面更像是一个不可丈量的无底深渊。
直觉告诉辛如练,下面只会更窄。
现在最安全的无疑是原路返回,但辛如练并不想这样做。
以她现在的情况,只能允许她下崖一次,上去了再想下来,只会有心无力。
解开绳子,辛如练徒手往下深入。
没了绳子的保障,下崖更加艰难,辛如练抽出绑在大腿内侧的匕首,辅助自己一点点下挪。
顶上的踏尘久不见绳子再动,用鹰爪勾了勾,没有感受到底下的人回应,探头叫了一声。
嘹亮的鹰啸鸣在群山之巅,又被传出回响,一声盖过一声,犹如战鼓擂动。
依旧没得到辛如练的回应,踏尘急得扑棱翅膀直跺脚。
完了完了,它就不该让辛如练一个人下去的。
现在出了事,它找谁去?
踏尘来回踱步,突然计上心来,展翅飞离一线天。
一线天实在是太深,辛如练没有听见海东青的声音,而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只有不到半臂宽,很难再往下,且已经没有能容人抓握和搭脚的地方。
辛如练试着比划了一下,头应该能过去。
只要头能过去,身体也能过去。
只是底下太黑,实在看不清,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这种崖壁上宽下窄,如果有人能第一时间发现。
而她这一路下来没有看见半个人影,要么宋砚清没来一线天,要么这底下别有洞天。
想了想,辛如练拔出插在崖壁上的匕首,纵身向下。
脚下一空,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辛如练的身体单薄,侧身安全通过了窄小的空间。
到了头部的关键位置,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和后脑勺过去的,泥土尘屑纷纷落于脸上。
辛如练低头屏住呼吸,不让异物进入眼睛和呼吸道。
果然,如辛如练所料,安全度过最窄的一段后,底下豁然开阔。
空间陡然变大,视线也变得越发清晰。
有花树密密,芳草丛丛,如果忽略掉身上突然灌注的莫名吸力,辛如练几以为这是世外桃源。
自从她刚刚从上面跳下来,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她往下坠,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么快的速度,辛如练几乎能想到落地时摔成一滩肉泥的情形。
眼睛受不住这般风势,生理泪水不可控地涌了出来。
之前在海东青脚下也是被风吹得难受,为了保护眼睛,她除了指路的时候都是闭着的。
然而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不敢闭眼,哪怕眼睛被风刮擦疼得不行她也要强制自己睁着眼,哪怕只是一条缝。
底下是什么还不知道,要是沼泽,掉下去那还得了。
刚想到这里,辛如练透过眯成缝的眼皮,看见地上怪石嶙峋,心头一震。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么多尖锐的石头,砸下去绝对肠穿肚烂。
底下的吸力还在,且随着身体下坠不断加大。
辛如练来不及多思考,瞥见旁边有根藤条,顺手拽了过去。
藤条上有倒刺,辛如练握上去就是一阵刺痛,然而这样并不能让她停下来。
手在长满倒刺的藤条上拉出一条血淋淋的长痕,后背倒砸在崖壁之上。
砰的一声,辛如练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气血翻涌,直逼喉头。
身体还在下坠,辛如练来不及吐血,举着匕首用力在崖壁上一划,企图在上面找到合适的位置止住掉落的趋势。
匕首碰上崖壁,擦出一条又长又急刺眼火花。
然而这样也只是稍稍缓了一下速度,依旧还在下坠。
铮的一声,匕首似受不住这样的磋磨,直接断成了两半截。
第48章 眼角泪痣惊鸿一现
没了制衡, 辛如练又是一坠。
电光火石之间,辛如练弃掉匕首,徒手在坑坑洼洼的崖壁上用力抓握。
指尖嵌入石壁上, 瞬间被崩断,指腹擦过山石, 皮开肉绽, 血肉模糊, 很快便见了骨。
辛如练顾不上疼,扯了腰带奋力往地上一棵花树掷去。
腰带受力缠上花树的枝干,辛如练顺势跃出。
哪怕刻意调整了姿势压下不少冲势, 还是撞得树枝上下大幅度晃动,吱嘎作响。
辛如练还没站稳,突然瞥见树梢上挂了一只猩猩,正瞪着眼看着她。
之前有树叶和花簇堆叠, 辛如练的眼睛又被疾风和泪水模糊了视线, 能精准抛出腰带已是不易,一时间也没注意被自己选中的树枝上还藏了一只猩猩。
此时似乎被突然闯入的辛如练惊到,挥着爪子就要攻击辛如练。
辛如练当即拔出头上的藏剑簪,向着猩猩挥来的手划去。
她现在已快脱力, 知道硬拼是不成的, 于是腾出右脚勾住树枝,自下往上一折, 左右脚朝反方向用力。
嘎嘣一声脆响, 树枝应声断裂,树梢那头的猩猩也跟着掉了下去。
撞在底下的石头上, 顿时头破血流没了生命迹象。
也是此时,树上又跳下一只猩猩, 看到辛如练杀了它的同类,二话不说攻击辛如练。
辛如练侧身一躲,猩猩砰的一声撞在树上,满树花叶乱颤。
垫脚的花树之前就被迫做了辛如练荡过来的缓冲,刚刚辛如练为了对付死去的猩猩又故意折断一截,现在再被这么一撞,不算粗壮的枝干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滋啦一声断裂。
辛如练暗道不好,趁着这只猩猩还没抓住别的枝干稳住身形,当即扑过去。
猩猩不防被她扑倒,一人一猩从树上跌落。
辛如练压着猩猩往地上一撞,饶是有猩猩做肉垫,还是被震得吐了一口血。
落点处紧挨着花树根系,只有些细小的碎石,但不致死。
猩猩皮糙肉厚,只是被巨大的冲力撞得懵了一瞬,恢复过来后立即又向辛如练发起攻击。
辛如练握着藏剑簪,使出最后的力气向猩猩的脖子抹去。
血溅了她一身,猩猩举起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没了动静。
辛如练彻底没了力气,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等到确定四周没有别的东西再来攻击她,辛如练身体一歪靠着花树坐下。
汗水混杂着血水黏在身上,辛如练呼吸间又呛了一口血水,抬起手去擦,这一抬才发现双手满是血污。
一手在长满倒刺的藤条上拽了一路,一另一只手在崖壁上抓了一路,方才又是一场打斗,皆是血肉横飞,已经不能看了。
之前情况特殊精神紧绷还感受不到什么疼痛,现在解除了危机,火辣辣的疼当即从双手席卷全身。
辛如练等着气力恢复了一些,这才咬咬牙用藏剑簪把那些倒刺一个个挑出来,再从衣裳上割了布条给双手做了简单包扎。
她光是进来都这么艰难,其间还有潜伏的危机,宋砚清拖着一副病体又如何闯进来?
但愿,他还没来得及进来。
辛如练悠悠一叹,扶着树站起身,这才发现周围的环境跟外面完全不同。
外面已近冬日,寒风瑟瑟,植物不是落黄就是枯败,而这里很是暖和,到处可见玉树生花,草木繁盛,掩不住春意盎然。
真要说这里长了什么药引,貌似也有可能。
谁能想到世人口中穷凶极险的一线天里面,竟然是这副场景,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温室。
辛如练仰头,只能看见一线天色。
之前在上面往下看,入眼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而站在这里却发现,周围很是亮堂。
只是不知,拽着她往下坠的那股无形吸力是从哪里来的。
在空中时感受尤甚,现在落地反倒没什么了,很是诡谲。
辛如练抽回腰带重新系上,又捡了撞断的树枝拿着。
一来这底下到处都是碎石,很不好走,有根棍子杵着也能省些力。
二来周围杂草又高又密,保不齐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棍子在前面捣一捣,有什么情况也能及时反应。
辛如练边走边看,渐渐的,发现了一些动物尸首。
小的有毒蛇,大的有野狼野猪,都是具有攻击性的动物。
看样子,并不是动物间的厮杀,而是人为致死,且都是一击毙命。
辛如练一个个翻看,发现它们的伤口并不是出自同一人。
一个人的出招方式,力度也好,角度也罢,看起来招数不同,其实归根结底都有固定的模式。
而眼前这些伤口,显然出自不同的人。
所以,除了她,还有不止一个人进来了。
辛如练盯着一只死了好几天的狒狒看了许久。
此处气候比较热,这只狒狒死了好几天,已经有些腐烂的趋势。
但辛如练还是看出了它身上的致命伤来自赵断鸿。
和战场上一样,果决干脆,一招制敌,并且干掉敌人后还会在他们背上习惯性地反手劈上一掌。
她和赵断鸿怎么说都是在战场上对战多次的人,不说有多了解对方,但对方喜欢用什么战术,有什么杀敌习惯,还是比较清楚的。
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辛如练起先也不知道赵断鸿这个习惯是怎么来的,直到后来二人被卷入大漠戈壁之中。
除了漫天黄沙,身边一切都静得可怕,隔绝了外界所有事物。
赵断鸿又是个憋不住话的,看辛如练闷着,他就一个劲说,说天南,谈地北,后来说到他杀敌会在敌人背后劈上一掌的原因。
只因他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死了,他是在母亲的棺材里出生的,被视为天煞。
有这么个天煞之名,他并不受大燕人待见,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染了晦气。
有时候孩子们会合起伙来打他,把他的脸摁在地上,模拟叩神的模样,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祛除他的不详。
泥土灌入眼睛和鼻子,很难受,很窒息,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个和尚替他赶走了那群孩子。
他倒是不怕生,倔强地问和尚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详。
和尚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念了一声佛号,神神叨叨地说了握吴钩什么的,随后告诉他,下次再有人说他是天煞,他可以劈打他们的背,这样可以去除一切不好。
他信了。
等到那群孩子再来找他麻烦时,他也这样做了,击打他们的背,看他们摔在草地里,看他们脸陷入泥土里。
他也越打越凶,越打越猛,一拳一脚打成了草原第一勇士。
也是长大后他才知道,拍打背部并不能驱邪除祟,而是能让欺负他的人,如他小时候那般脸朝地摔在地上。
哪怕后来再无人能打过他,他还是保留了这个习惯。
想到这里,辛如练眸色微动。
他还是来了。
他果真来了。
当初赵断鸿絮絮说了很多,辛如练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全当做故事解闷。
如今细细思来,这才发现赵断鸿口中的和尚是大福寺的方丈。
悲悯众生的得道高僧,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仇行世,仇行世。
辛如练咂摸着这几个字,忽地笑了,当真和他的名字一样。
禄万钟的宋阁老,握吴钩的赵元帅。
也不怪这次批命出来,她身边的人反应会如此之大。
辛如练用棍子拨了拨面前的杂草丛,忽听得有异响。
仔细一听,似乎是打斗声。
声音很远很细,但是很密,能想象到一招未至一招又起的激烈场面。
有人在打斗,赵断鸿和谁?
辛如练心绪难宁,向着声响传来的地方而去。
穿过嶙峋乱石,拐进一处地势较低的窝凼,辛如练能感受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湿,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深坑,前行的速度也因此拉慢许多。
走得近了,先前的声音随着辛如练的艰难前行逐渐变得清晰。
只见花树掩映之中,两个人在湿滑的崖壁上争抢什么东西。
崖壁几近垂直,壁面光滑无处可落脚,而其中身着玄色劲装的那人,仅用一手扣着只有小指头大小的地方,借此全身悬空,另一手向上去探崖上那一株似草非草,似花非花的植株。
就在他即将要碰到的一刹,崖上倒垂下一个穿着月白锦衣的男子,脚尖勾着崖壁上几乎看不到的一点凸起,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牵,那植株便被摘了去。
辛如练眯了眯眼,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她看得出底下的那人是赵断鸿,但是倒吊下来的那人却是说不上来的感觉。
单看身形和宋砚清有些相似,背影又有些像文丛润,若是观其通身气质,则和二人完全相反。
文丛润谦和有度文质彬彬,举止言谈尤见文人风骨。
宋砚清身体羸弱,性子也如他的人一般温润又破碎。
而眼前的人太过凌厉,锋芒尽显,似乎下一刻就会摧折所有。
且此人能在这样的崖壁上做出如此高难度的动作,可见有一身好功夫。
她曾探过文丛润和宋砚清的底子,都不是习武之人。
那么这个人是谁?
辛如练思绪混乱,崖壁上的二人又打了起来。
赵断鸿见东西被人抢了去,当即一拳击出。
月白锦衣的男子不躲不避,也跟着出了一拳。
风声疾旋,两拳相撞势大如雷,隐有骨裂之声。
赵断鸿一蹬崖壁,卸力翻身弹开。
月白锦衣的男子以掌撑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跃出。
两个人从崖上打到崖底,细草翻折,满树落花,不经意间二人已经过了几十招。
落英缤纷间,二人运势都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而那月白锦衣的男子转身之际,辛如练瞥见他眼角的泪痣惊鸿一现。
第49章 客路阁阁主席东月
辛如练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颗泪痣几乎和文丛润宋砚清的一模一样。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脑中轰地嗡鸣一声, 无数声音萦绕在耳畔,纷纷叫嚣着这个问题,辛如练也在第一时间奔了出去。
“都住手。”
清透的女声响起, 交战的两人一怔,不约而同都朝辛如练看去。
见她向这边来, 怕伤到她连忙收势, 无奈二人都是奔着弄死对方去的, 这一击打出,现在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只会是两败俱伤。
辛如练见状连忙将手里的花木断枝抛出, 树枝向着玄黑月白两道身影飞去,带着凌凌肃杀之气。
趁着二人抵挡之际,辛如练已至他们中间,手重新握住树枝, 手腕翻转制住两人即将要撞上的掌风。
两重威压加身, 喉头瞬间涌上一口甜腥,辛如练闷哼一声,以肘抵住那即将要断掉的树枝,带着二人的招式往崖壁上卸。
嘭——
掌风落在崖壁上, 震得就连地面都晃了晃。
手里的树枝刹那化作齑粉, 辛如练因为刚才用力过猛,不小心冲破了江书改给她封住的穴道, 全身的骨头也似在那一刻爆开, 血肉不断翻搅。
辛如练那口血还没来得及吐出,就被这一遭给逼得咽了回去。
手脚虚软, 辛如练站不住单膝跪倒在地。
“辛将军。”赵断鸿大惊失色,当即伸手去扶。
他和月白锦衣的男子情况也不太乐观, 强行收势只会反噬自己,眼下也是气血逆冲,内力翻腾,四肢百骸都不像是自己的。
辛如练难受得紧,整张脸都疼得变了形,直到一只手在她后心按了按,内力自掌心源源不断渗入,很是熨帖,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缓过劲来,辛如练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锦衣雪华,月白风清,身上挂了彩,也沾了不少泥泞,但仍然掩不住他绝代的风华之色。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乍看之下只觉此人眉如画,目若水,细看之下方觉此人容颜画笔难描,艳艳容华,胜过那一池濯濯春月柳。
辛如练之前没看清他的正脸时,单从他的招式、走位就感觉到此人锋芒锐气很是惹眼势不可挡。
这会子见着了他的长相,没想到他的容颜也是这般,是一副极具攻击性的好颜色。
辛如练凝了对方的脸片刻,随即落到他眼角的泪痣上。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泪痣,但人并不是同一个。
他不是文丛润。
更不是宋砚清。
而是一个拥有一样泪痣的陌生人。
辛如练的心沉了沉,她也说不上来此时此刻是什么感受。
诧异有之,失落有之,疑惑亦有之。
怎么会这么巧?
她不否认九州眼角有泪痣的人不少。
可为什么,她先后遇到的,和她有过纠缠的三个人都是如此。
一个是偶然,两个是巧合,三个未免太不真实。
辛如练反手抓住月白锦衣男子的手,从唇齿间费力地吐出一句:“你是谁?”
冲破穴道的非人疼痛还在身上不断盘旋拉扯,她现在哪怕是呼吸都疼,短短三个字也说得颤巍巍轻飘飘的,几乎是才出口就融在空中没了声,听得人也跟着发疼。
你是谁?
这句话她之前也问过。
那是她从宫里出来,中毒后醒来问的宋砚清。
原本她都放弃了纠结宋砚清和文丛润是什么关系,是濒死之际听见了宋砚清说他是文丛润。
他说他是文丛润。
不止一次。
昏死的时候她没看见他亲口说,但是她听到了。
醒来后她还是没看见他说,但是她确定自己又听见了。
是的,没看见。
不过辛如练可以肯定,她听见了。
只是当时没来得及问个究竟,他便走了。
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月,期间了无音讯。
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她,所以故意躲着她避开她。
她也不去刻意琢磨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努力地不去想文丛润是谁,宋砚清又是谁,两者有什么关系。
她一直收着他临走前留给自己的纸条,他说让她等他回来,那她便等。
结果再听见他的消息,便是宋府的书房内,宋阁老和容王的谈话中。
那一刻,辛如练无比想知道宋砚清到底是谁。
若他只是宋砚清,为什么会为了她不顾生死。
若他不是宋砚清,那么他又是谁?
她迫切地想去求证,于是她来了,一人轻骑,几天几夜,从京城到一线天。
她以为她会见到宋砚清。
孱弱的,奔波的,受伤的,或者了无生气的……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是没想到,见到的人既不是宋砚清,也不是文丛润。
而是一个和他们有相似之处,却是完全陌生的人。
那么像,又那么不同。
当初第一眼见到宋砚清的那种矛盾感觉又重新席卷而来,迫使她又问出了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你……是谁?”辛如练紧紧握着月白锦衣男子的手臂,又问了一遍,声音轻颤,手也在发抖。
临了,她忽然发现不敢面对真相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
她有些怯了。
怕听到的是她不想听的答案。
也怕听到的是她一直追寻的。
“辛将军。”赵断鸿低低唤了她一声,怕她过于激动牵扯伤痛,急忙道:“他是客路阁的阁主,席东月。”
客路阁是九州最大的江湖组织,威名赫赫,不到两年便吞并了其余江湖组织,一家独大。
而这样迅速的成长,正是在一个叫席东月的阁主领导的。
他和席东月打过一次照面,不算相熟,仅限认识。
客路阁的其他人都在一线天外面守着,他进来时颇费了一番力气。
好不容易破开那些人的守卫,避开天险溜了进来,却发现席东月已经在里面了。
客路阁在江湖上并不属于传统的正派或反党,行事大胆让人捉摸不透,据说只要能付出相应的代价,客路阁就能帮其完成一件事。
所以在看到席东月的时候,赵断鸿也在揣度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让这位亦正亦邪不轻易现于人前的阁主亲自出动。
两个人一开始其实并没有像这般大打出手,纵然知道对方的存在,但谁也不理谁,心照不宣干自己的事。
一线天有不少凶兽出没,当席东月遇到的时候,他不会去帮忙,等他撞上的时候,席东月也不会多管。
直到发现彼此都在找寻一味叫压枝低的植株做药引,这才对立起来。
赵断鸿在这里面寻了三天,席东月也寻了三天。
渴了就饮露水,饿了就打野兔,说是茹毛饮血也不为过。
就这样不眠不休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崖壁上那唯一一株。
他要这东西救命,席东月也要。
没法分也不能分,那就只能抢,于是就这样打了起来。
可惜自己棋差一招,还是让对方把压枝低给抢了去。
想到这儿,赵断鸿的眼神在席东月身上转了转,他得想办法把那东西拿回来才是。
“客路阁,席东月。”辛如练呢喃着这两个词,语气闷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目光凝在眼前的月白锦衣男子身上,似乎在把人和名对应起来,握着对方的手松了松,神情也有些滞涩。
席东月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两边的山体都开始小幅度晃动,有碎石块不断砸落。
辛如练回过神,眸光瞬间清明,暗道不好。
一线天本就是被雷霆劈出来的,内部中空,只是处于一个暂时稳定的状态,其实并不能承受太大冲击。
刚才被运满内力的两掌重重一击,崩塌是迟早的事。
当时事出紧急,若不及时卸力赵断鸿和席东月都会受伤,那种情况下,受伤无疑是致命的。
周围其他的东西都不足以卸去如此沉重力道,唯有崖壁可堪一用。
虽然解了燃眉之急,但也埋下了忧患。
赵断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拉了辛如练的手就要向来时的地方出去。
只是还没等他动作,碎石扑簌簌接连砸落,不但把出口给堵了,就连头顶上那一线空间也堵了个严实。
视线所及顿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
当中拗空的石壁还在不断破裂,崩断,地动山摇。
耳侧一动,辛如练下意识拉了一把身边的赵断鸿。
只听得砰的一声,似有什么重物砸在脚边。
声音沉闷,几乎能想象到砸在人身上会是一副什么场景。
与此同时,辛如练听得一声低得几乎发现不了的闷哼。
若不是她听力不错,辛如练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之前席东月和赵断鸿一左一右在她身旁,刚才那一出赵断鸿拉着她跑了一段,该是和席东月分开了才对。
可是听这声音,他貌似还在自己身边。
似乎还受伤了,是方才被砸到了吗?
辛如练鬼使神差地伸手就要去看看他哪里受了伤。
才一动就顿住,辛如练后知后觉,席东月又不是她的谁,她没立场也没理由去关注这些。
正要把手收回来,不料却被一只温热修长的手准确无误握住。
“这边。”
声音朗朗,君子端方。
辛如练转向他的方向,努力地想要看看他现在的神情,想着能不能从中看到一些熟悉的神色。
无奈周围实在太黑,任她如何努力都看不清一点儿。
不一样。
相貌不一样。
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
辛如练心下又是一沉,动了动想把手抽回来。
只是她越是想要收回,对方越是握得紧。
甚至还轻轻地,表示友好地捏了捏,示意她稍安勿躁。
辛如练皱了皱眉,最后也没说什么,拉了赵断鸿跟上。
眼下出口全被堵死,定然无法再从来时那样出去,只能另找途径。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席东月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第50章 鬼故事成真
头上不断有石块砸落, 脚下泥泞,时不时有树木巨石拦路。
眼前乌漆麻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难辨方向,三个人走得很是吃力。
黑暗中, 也不知道进到了哪里, 周遭不再是坍塌的山石崖壁, 脚底下的泥土也变成了细碎的沙石,踩在上面有明显的颗粒感。
走在最前头的席东月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在辛如练头上挡了挡:“小心头,这条暗道的上限比较低, 得弯着腰些。”
辛如练心下复杂,想问些什么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只得弯腰行进。
“没想到深居简出的客路阁阁主居然对这里这么熟悉。”赵断鸿跟在辛如练后面,状似无意道。
席东月似没听懂他话里的嘲讽之意, 神色自若:“熟悉说不上, 就是前两天击杀野狼时无意间发现的罢了,鹰帅若是仔细些,也是能发现的。”
赵断鸿一噎。
难怪那天席东月单是对付一匹野狼就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敢情是发现了这条暗道, 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在不知道彼此都是为了压枝低而来之前, 他和席东月都秉持着各不相干的原则各做各的。
准确来说是有意避让,彼此都不想被对方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所以但凡是席东月去过的地方, 他不会多看两眼。
谁承想会因为这个原因疏忽了。
暗道狭小, 席东月在前面打头阵,辛如练在中间, 赵断鸿负责断后。
暗道内情况不明,为避免走散或者发生什么意外事项, 三个人手拉着手相互扶持。
纵然立场不明,但三人还是暂时和谐合作。
暗道很黑,席东月身上带的夜明珠在暗道里也显现不出任何光亮,索性就这么摸黑走。
狭长的暗道里,平日里细微的,不怎么惹人注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时不时传来阴风阵阵。
“你的手受伤了?为了进来伤的?严不严重?给我看看。”赵断鸿握着辛如练做了简单包扎的手,一时间百感交集。
正要去看辛如练伤成什么样,等摸到了衣裳割成的绷带时才后知后觉现在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
其实方才辛如练一出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来得及问出口。
现下有了喘息的时间,他才问起。
只是问出这句话后他又觉得是白问,毕竟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见辛如练的情况,也做不出什么改变。
辛如练并不想多谈,只道:“无事,小伤。”
赵断鸿并不认可她这话。
这哪里是小伤?
先前虽然情况紧急,但他可都看见了,那满手的血把绷带都渗透了,手指的骨头都能看见。
当然,她不愿说,赵断鸿也不多问,只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松了怕握不住,紧了怕捏疼她。
席东月倒是想接着问,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长时间的寂静让气氛有点儿沉闷,赵断鸿又是个闲不住的,想着缓解此刻氛围,便开口道:“辛将军,其实我刚才想过,如果今天能和你一起死在这儿,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也行。
“鹰帅很擅长说鬼故事。”
辛如练还没开口,席东月已经抢先一步。
说完轻轻捏了捏辛如练的手示以安慰,怕她多想,又在她缠了绷带的掌心以指做笔,一笔一画写了起来。
指腹透过绷带划过掌心,碰到没包扎的地方,还能感受到上面带着一层薄茧,似羽毛拂过,酥酥麻麻软成一片。
辛如练怔愣了一瞬。
如果她没记错,宋砚清的手上也有这样一层茧子。
她不知道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病弱公子手上是怎么有茧子的。
但她确定,宋砚清手上确实有。
察觉到对方写的是“不会”两个字,辛如练眼波微动。
是在开导她不会死在这里?
还是在否认赵断鸿的话?
辛如练心思不在这上面,也学着席东月的动作,用相对还算有完肤的尾指在他掌心写字。
指腹轻描淡写,是“暗河”两字。
一线天比较特殊,上下都窄,内部中空,这种糖葫芦式的结构一旦进去很难再出来。
昔年有人不小心掉进去后再也没有活着回来,最后是被一场大雨把尸骨给冲刷出来的。
辛如练一路上也发现一些迹象,所以她猜想,一线天并不是完全封闭的状态,底下应该还有暗河什么的。
席东月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酥痒,连心也跟着痒痒的,酥成水痒成风麻成雪,不由得握紧了辛如练的手。
随后想到她的手上还有伤,这样做不妥,又放开了些,手指一勾,又在辛如练手里写了一个“是”字。
他也是绞杀野狼时无意间发现的,跟着暗道一直走,尽头便是一条暗河,连通外面。
赵断鸿哪里知道二人底下的眉眼官司,嘁了一声:“阁主也不逊色。”
谁不知道客路阁以人之名,行鬼之事,不被盯上还好,一旦被盯上了,鬼都跑不掉。
“既然鹰帅都这么说了,那我便讲一个鬼故事好了。”席东月轻笑一声,当真说了起来。
“相传一线天刚形成时,有几个胆大的汉子相约来探险,结果遇到了鬼打墙,几个人从白天转到晚上,硬是没找到地方出去。”
“几个人带了火折子准备用来照明,但是怎么也点不着,看不见路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只能像我们现在这样,手拉着手以防期间有人走丢。”
“天一黑人内心的恐惧就会被放大,走在最后面的那个胆小,手心疯狂出汗,一出汗就容易抓不住,于是每走一段路就会把手松开在衣服上擦擦汗,再重新牵回去。”
“就这样一路擦一路牵一路走,等到第二天天快亮,汉子擦了汗想要再牵回去时,发现面前哪里还有什么手给他牵,前后左右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说完,暗道里就是死一片的寂静。
特别是配上从裤管钻进来的丝丝冷风,更让人头皮发麻。
“阁主这鬼故事编得,难为你了。”知道对方是在拿他说事,赵断鸿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如我也来讲一个。”
“说是有这么一群人相约晚上去密道挖宝,密道崎岖不好走,挖宝这行又诸多忌讳,不能点火照明,几个人也是这般手拉着手肩抵着肩走。”
“打头的那个汉子胆子倒是大,在什么都看不清的情况下带着众人一路向前面走,结果半路不小心踩空狠狠摔了一跤。”
“这一摔倒是没摔倒哪里,汉子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继续牵着人走,等到目的地招呼人开始干活时,这才发现身后的伙伴早已不见了踪影。”
辛如练夹在中间被迫听了两个瞎掰扯的鬼故事,一时间好气又好笑。
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讲鬼故事,也算人才。
“既然二位有如此雅兴,那我也来讲一个鬼故事。”说着,辛如练也不管那两人同意与否,自顾自讲述起来。
“也是这么一个场景,也是这么一群人,也是如同我们现在这样手拉着手在逼仄的空间里缓慢行进,一头一尾的人中间还隔了好几个人。”
“这次既没有人放手,也没有人摔跤,所有人都好好地走着,结果走到最后,一头一尾的人发现中间的人不见了,他们牵着的是彼此的手。”
赵断鸿哭笑不得:“辛将军这故事还真是……”
“不喜欢?那我换一个。”辛如练挑了挑眉,当真换了一个。
“还是和刚才一样的情景,一行人手拉着手在黑暗狭小的暗道里走,过程中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就这样一直走到最后,才发现原本的队伍里多出来一个。”
席东月轻笑出声:“嗯,这个故事不错。”
辛如练往他的方向看了看,纵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心情很是不错。
能拿鬼故事当笑话听的,恐怕也只有她们三人了。
赵断鸿还要说些什么,手下一松,辛如练的手从他手里滑了出去。
赵断鸿心下一惊,急忙呼声唤道:“辛将军?”
好在只是短暂的一瞬,赵断鸿在黑暗之中又重新捉回了辛如练的手。
骨节分明,修长如玉。
不对。
这不是辛如练的手。
辛如练的手上还缠着绷带,且一直都是冰凉凉的像霜雪一样,刚才这一路他捂了很久都没有捂热。
而现在这只手很是温热,骨架轮廓似乎也比较大一些,压根不是辛如练的手。
“席东月?”
“赵断鸿?”
两个名字异口同声而出,二人皆是一愣,连忙放开彼此的手。
“她呢?”
又是同时脱口而出。
“姓席的,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赵断鸿抡起一拳砸向席东月,浑身都是藏不住的怒意。
席东月以掌接住他这一拳,化去攻势:“我要是有这本事,现在这暗道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
闻言,赵断鸿压下上脑的火气。
想了想也对,要真是席东月干的,他没必要还留在这里。
身为一军主帅,他行事一向冷静,很少冲动。
但是但凡遇到跟辛如练有关的事,他都会控制不住自己。
收回拳头,赵断鸿犹不解气:“你最好是没有。”
席东月没理会他的话,心没来由沉了沉。
刚才辛如练的手也是突然从他手中滑走,他想要去抓的时候就已经是抓到赵断鸿的手了。
这么短的时间,就这么点空间,她能去哪儿?
暗道内,阴风缕缕,两个人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谁能想到刚才做玩笑讲的鬼故事,居然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