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探头探脑地往宋府门口张望,你一句我一句谈论宋三公子会作何反应,不时关注着里头的动静。
乍然见小厮出来,皆好奇地看过去。
这一看,正好瞧见小厮手里托着什么东西。
状似白玉盘,但其颜色并不是润泽的玉色,反而呈现出金黄杂糅青灰的色调,观其材质倒像是青铜一类。
直到在太阳照射下反射出零星的光,人们这才意识到那是一面铜镜。
众人疑惑,对于小厮拿着这样一面铜镜来很是不解。
进去的时候不是带着一把剑吗?
怎么出来就变成了镜子?
不待众人想明白,小厮已经捧着铜镜恭恭敬敬去到辛如练跟前回禀:“女郎的话我已带到,我家公子对女郎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表示感谢。”
说着,小厮向着辛如练就是深深一礼。
眼尖的辛如练发现,这礼也不是小厮该对她行的礼,而是作为男子对女子的还礼。
之前她问话宋三公子时,曾朝着宋府深处拜了一礼,那一礼就是向宋三公子行的。
现在小厮如此,顿时了然这一礼定是小厮授了宋三公子意,代他还的礼。
辛如练颇感意外。
她以为小厮只是单纯带话,更何况当时还拿着她的染血短剑。
无论是她的话还是她让小厮带剑的行为,都算得上是惊世无礼。
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能把话一字不落带到就已经很不错了,不承想跟前的小厮就连礼拜的细节都一并记下并告知。
一个看门小厮尚且能做到如此地步,想来宋家能走到今天,坐拥今日的辉煌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辛如练喟叹之余,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小厮,同时心下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宋三公子油然生出了几分无关男女的好感。
仆从能记得细枝末节或许还能说是被特意调丨教过的,主子特意嘱咐还礼的含义就大不一样了。
并且对方还是在听到她那一番话,见到那柄剑后嘱意的,其性更是难能。
辛如练感触良多。
先前她向宋阁老行了军礼,宋阁老反手给她赔礼。
方才她给宋三公子行了见礼,现在宋三公子又托人回礼。
宋家一门风骨如斯,不愧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小厮不知辛如练心中所想,礼毕,又道:
“我家公子说,女郎是一国之将,身上背负着整个大齐,战场杀夫是为大局,于上对得起君主,于下无愧于百姓,舍小家而保大家,此等家国大义,女郎且不必妄自菲薄,于宋某来说,女郎是皎皎天上月,冒昧请旨赐婚是宋某的不是,宋某身比残泥,地下泥染指天上月,宋某罪不容诛,今后就算身死也是天罚,此生能得女郎为妻,宋某死而无憾。”
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话的主人虽未出现,可光凭听也能想象出说这番话时,病榻上孱弱公子强忍着病痛,一字一句发自肺腑。
说到战场时,让人不自主想到披铁甲的将士挥血拼杀,保家卫国的场景,思及今日的安定都是大齐战士们一刀一剑,用尸骨堆出来的,不由得心生敬畏。
谈及杀夫时,先前对辛如练的鄙夷转而被深深的愧疚取代,正如宋三公子所说,一国之将为了战局亲手杀夫,他们作为最直接的受益人,有什么资格去指摘辛如练的行为。
等到最后自比残泥时,又不禁使人怜悯起宋三公子病体缠身的惨痛遭遇,好好的一个人,终日困于病榻之上,二十年来每日每夜都在承受身与心双重折磨,百般滋味何其悲哀。
如果宋阁老先前所说还能当做是为了迎娶辛如练好救自己儿子,不得不哄着骗着,真假参半,那么宋三公子后面这席话则完全排除了这种嫌疑。
天罚,他说自己日后身死也是天罚。
这意味着就算冲喜失败,宋三公子没有安然度过此劫,那也不干辛如练的事。
话说得很明白,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言。
七天前辛如练被革职缴了兵权,谁又能想到七天后她会被赐嫁给宋三公子。
皇室豪迈添妆,宋家重金求娶。
以前,他们惹不起离经叛道战功赫赫的辛将军。
如今,他们同样惹不起被皇室和宋家奉为上宾的辛女郎。
不对,该改口叫小宋夫人。
辛如练眸色微动。
天上月。
记忆中有人一身白衣胜雪,也曾说过她是天上月。
那是她和文丛润成亲前夕。
他折了一枝早春的梅花,踏着满地明月清辉叩响她的窗户。
“诗书里都说折柳赠别,我不喜欢离别,只想折梅赠月。”
她问他为什么是赠月。
溶溶月色下,他将花开半盏的梅枝递了过来,清风盈袖,带着若有若无的梅香,春寒料峭中,他的眼里也似驻了夜里的明月清风。
“因为夫人是天上月。”
后来一语成谶,不喜欢离别的他被迫接受了离别,甚至还未来得及折一枝新柳。
思绪翻滚,辛如练抱着灵牌的手紧了紧:“你家公子说我妄自菲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我不是月,宋三公子也非泥,大可不用如此自贬。”
小厮点头应下,复呈上了手里的铜镜:“公子说,女郎若是对这桩婚事还有疑问,可先看看这个。”
辛如练顺着小厮的动作看去,这才细细打量起这面铜镜。
做工精致,边角的地方都处理得很是细腻,花纹精美,从材质到工艺,无一不是上乘。
几乎是看到铜镜的一瞬间,辛如练就明白了宋三公子所要传达的意思。
也不再多言,抱着灵牌抬脚就进了宋府。
宋阁老喜不自胜,让人领着辛如练进府操办婚礼事宜。
丫鬟婆子争相奔走,小厮仆从紧随其后,刚才还笼罩着焦灼气氛的宋府,霎时又热闹了起来。
除了辛如练那一身孝服,一切都恢复了婚礼该有的模样。
辛如练一走,围观的人又是一阵喧哗骚动。
对于辛如练态度的突然转变有些无所适从。
那镜子上明显也没什么字,怎么辛家女郎见了二话不说就进府去了?
周围人不懂宋三公子和辛如练在打什么哑谜,拐着胳膊肘到处问。
“镜子?那镜子是什么意思?”
有人不确定地答了一句:“给人揽镜自照?”
围观的人觉得他说的是废话,挤挤攘攘中将这句话淹没,又开始讨论猜测。
人群中也不乏有读过书的,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喊道:“我明白了,镜,请镜,这是请进!”
众人咂摸着这几个字,结合辛如练进府的行为,茅塞顿开。
可不就是请进吗?
先前辛家女郎问宋阁老是否确定要她进府,宋阁老客气应下不说,还赔礼致歉。
现在宋三公子不但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又重新做了回应,礼待至斯。
辛如练自是听到了身后人群对于这面铜镜的讨论。
确实是请进。
不过他们只猜中了其中一层。
她之前让小厮给宋三公子送去了一柄短剑,宋三公子又差人捎带给她一面铜镜。
一剑一镜。
请镜。
请进。
剑一面。
见一面。
既是对先前她问宋阁老的作答,也是对她的第二问作答,更是委婉让她不要自轻自贱。
心里感叹宋三公子心思活络至此,辛如练还是由人引着进了宋府。
反正她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她那些话不仅是说给宋阁老和宋三公子听的,更是说给谢景谙和老百姓听的。
她自曝新寡再嫁,亲手杀夫,除了有试探宋阁老的意思,还有让谢景谙死心的成分。
大齐绝不会允许她这般的女子为后,谢景谙就算再怎么一意孤行,也要看他能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
耳边回响着昨晚谢景谙那句“我迟早会把你接回来”,辛如练心头如压了一块重石,压得她直喘不过气。
以她对谢景谙的了解,谢景谙绝对说到做到,哪怕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这一次是她侥幸碰上宋三公子需要她冲喜,谢景谙迫于压力不得不暂时放手。
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还有没有这种运气,也不知道她和宋家将会面临什么。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有限的喘息时间里尽早脱身。
行过抄手游廊,转进一处拐角时,辛如练不动声色地瞧了东南角的方向。
自她从花轿下来,就察觉到暗处有一束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这视线,是来自宋府里面的,正是这个方位。
只是等她动身进府时,身上的这束目光又奇迹般地消失了。
辛如练扫视了一圈,发现那个方向只有粉白相间的长寿花,围着东南角载了一排,簇簇掩映,束束芬芳,虽是初秋时节,却也开得正盛。
并未有什么异常,辛如练暗自压下心中狐疑。
刚压下没多久,心下又起了新的疑惑。
原因是辛如练在一众婆子丫鬟的指引带领下来到了西厢房。
直接跳过了要紧的拜堂仪式,把她带到了宋三公子的卧房。
辛如练听别人说过,一般像这种冲喜婚嫁,男方若是不便,则会以绑红花的大公鸡代替。
是以她连夜赶制了一块亡夫灵牌,就是想着能在拜堂时抱着文丛润的灵牌,而不是抱着代表宋三公子的公鸡。
她会奉旨给宋三公子冲喜,但不会跟宋三公子做夫妻。
她的夫君只会有文丛润一个。
等她处理好手头的事,她会亲自去给文丛润赔罪。
现如今宋府的人没有让她拜堂的意思,辛如练也没说什么。
想着既然连拜堂都省了,看来宋三公子确实病入膏肓,一刻也不能等了。
丫鬟替她开门,辛如练刚踏进去,一只鞋子猛地从床榻处斜斜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最后落在她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