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开门的丫鬟见状连忙低下头,悄声退出去把门掩上。
辛如练的目光在不远处的床榻和眼前的鞋子之前游移。
榻上帐帘半垂,因为受力而微微颤动,正好遮去了枕头所在的一侧,隔着距离朦朦胧胧,看不清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
至于鞋子,除了她跟前的这只,还有一只同款在榻下,歪东倒西随意搁置。
而她脚边的这只鞋子,飞过来时并没有夹带任何攻击性,从角度和速度来看,倒像是脱鞋的时候用力过猛,不小心蹬过来的。
辛如练顾自瞧了一会儿,躬身捡起地上的鞋子。
是双皂靴。
黑色高帮,白色厚底。
触手还有余温,应该是不久前穿过的缘故。
想着要不要把鞋子给拎过去,辛如练却注意到鞋底上沾着一小片粉白色的块状物体。
紧紧贴在鞋子底面棱角处,在泥渍间藏得很好,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辛如练眯了眯眼。
巧了,这东西她刚刚见过的。
道红不红,言白不白,介于两者之间,正是她进府时在东南角看见的长寿花花瓣。
整个宋府她只在那一处见过。
辛如练抬眼看向榻上的人,眸中多了几许深思。
这么看来,之前她在宋府门外察觉到的那束视线不是错觉,而且还是来自这位传闻中行将就木的宋三公子。
一个药石无医的将死之人能独自跑这么远?
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能把鞋子踹到门边来?
这位宋三公子似乎并不简单。
辛如练也不拆穿,一手抱着灵牌,一手拎着鞋子,挪步行去桌前坐下。
她不说话,榻上的人也没出声。
室内红烛高照,除了偶尔间爆出的灯花,一时寂静无声。
宋砚清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一时也拿不准辛如练现在是什么态度。
他方才跑得急,一进屋就窜到床上,翻来覆去摆好姿势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鞋子还没脱。
连忙爬起来,只是刚褪下左脚的鞋子门就被丫鬟推开了,他一着急,直接把剩下的右脚鞋子给蹬飞了出去。
想去捡已经是不可能了,只得匆匆上了床掩好被子,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心知自己露了马脚,宋砚清暗自打好了腹稿,想着待会儿能圆过去。
只是左等右等,不仅没等到辛如练的质问,就连人也没见到。
宋砚清内心天人交战。
既想着快些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又怕见到她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胸口处的伤还在阵阵作痛,若非他的心脏比之别人往下偏了几寸,那一剑只怕早就要了他的性命。
想起战场上练儿刺过来的一剑,宋砚清不禁苦笑。
利落,干脆。
速度快到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开口告诉他的练儿,不必在意敌军的威胁,他只是假意被擒,其实早就做下了部署。
他以为他的练儿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夫妻情分,所以下手才会如此果断。
直到他在东南角看见她一身孝服,怀里抱着的亡夫文丛润灵牌。
她说他是她的亡夫,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是喜欢自己的。
哪怕只有一点点。
宋砚清打心底地高兴,欣慰有之,欣喜更甚。
他就知道,他的练儿虽然冷心冷情,但对他到底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是她的夫。
半年前他使了苦肉计,做了以身相许的戏码,一番死缠烂打才得以做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他的练儿只怕如今都还认为当初的相遇不过是一场意外。
只有他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他事先预谋好的。
她曾说过他性真质纯。
其实不然。
他对她,从来都是步步为营。
比如当初的以身相许。
再比如现在的求娶冲喜。
宋砚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辛如练。
他觉得自己很是卑劣。
他喜欢练儿。
很喜欢,从年少的惊鸿一瞥就开始喜欢。
以至于后面不惜化名用假身份去接近她。
如今文丛润在世人眼里已经身死,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身份,重新顶上宋三公子的名头,再次接近他的练儿。
想到这里,宋砚清忽然有些害怕。
他怕他的练儿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后会厌恶他。
把练儿对他唯一的,剩之不多的小欢喜也消磨殆尽。
想了想,宋砚清还是翻出榻上暗格里的易容工具,悄无声息地给自己易了个容。
他的动作麻利,饶是在榻上略显逼仄的空间里,也很快改了头换了面。
人还是那个人,脸却变了一番模样。
宋砚清顺带在喉咙处按了按某个穴位,改变声音,再三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收拾好工具,试探性地掀起帐帘。
没了遮挡,眼前的视线渐渐开阔。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见辛如练所在。
日思夜想的人侧首伏在桌上,抱着灵牌,以手做枕,眼眸低垂而阖,呼吸清浅均匀,不知何时已经入了睡。
宋砚清就这么看着。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映得女子一张侧脸姣好如秋月,彼时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眉头紧锁,睫翼轻轻扑闪似蝶舞,在眼帘处落下一层薄薄剪影。
他有想过和练儿再相见时的场景,心下也做了很多建设。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下这般平静的状况。
即使心底不满这桩婚事,她也没有大哭,更没有大闹。
似乎从他认识她起,就没有见过她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冷静得出奇。
也懂事得令人心疼。
宋砚清轻手轻脚下了床,生怕吵醒辛如练,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走到桌前,先是看到了自己的鞋子,又看到属于自己的灵牌,宋砚清无声轻笑。
这样的练儿,他怎么能不喜欢?
小心翼翼地把灵牌从辛如练手里取出来,宋砚清反复描摹上面的字。
每描摹一遍,心里的欢喜就愈深一分。
他知道,这一定是练儿亲手做的。
替辛如练将额前的一缕碎发掩到耳后,宋砚清看着面前清瘦的人儿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得知她要在大婚之日领兵上战场时他不难受,更多的是担心她的安危。
战场上在被她一剑刺杀的时候他也不难受,只恨自己没能帮上她。
唯独看到这样的她,他的心就像被大力撕碎开来,痛不欲生。
他在榻上躺了七天。
他的练儿何尝不是不省人事接连昏迷了七天。
本该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却要独自承受这世间的种种苦难。
宋砚清抬手轻轻揉着辛如练的眉心,心中后怕不已。
最后这一战打得惨烈,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他的人只来得及在火场中把他救走,并没有找到他的阿练。
好在上天眷顾,他的练儿还好好的。
等到指腹下辛如练的眉宇渐渐舒展,宋砚清这才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轻了,也瘦了。
宋砚清不住怜惜。
“文丛润。”
怀里的人适时呢喃一句。
宋砚清一怔。
既担心是自己不小心弄醒了她,又心虚自己暴露了身份。
心头惴惴不安,宋砚清梗着脖子低头一看。
怀里人依旧闭着眼,只是才抚平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好在并没有转醒的迹象,像是无意的呓语。
宋砚清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将辛如练又抱得紧了些,轻声道:“是我。”
似乎觉得两个字不足以安抚睡梦中的人,宋砚清又在后面补了一句。
“我在。”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句话起了作用,怀里的人听到后看起来睡得安稳了些。
宋砚清抱着辛如练,正要把她放在榻上好好休息。
不料辛如练后背刚一沾上软榻,原本紧闭的眸瞬间睁开。
宋砚清心头一跳,莫名心虚。
一方面,他不确定之前说的话有没有被辛如练听了去。
另一方面,就眼下他们二人之间的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他趁人之危。
宋砚清正欲开口解释,下一刻,身子猛地向下一坠。
天旋地转间,整个人被辛如练掐着脖子压在身下。
过程几乎就在眨眼间。
辛如练眼神凌厉,锋芒尽显。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桌边小憩来着。
昨晚她忙着制作灵牌,一直做到三更天。
又想着自己在谢景谙的寝宫,之前受伤时不得已才歇在他的龙床之上,醒了之后为了避嫌她说什么都不肯再睡。
于是就在外间的椅子上凑合了一晚上。
无奈椅子板硬硌人,夜里又凉,她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又碰上宋府大清早迎亲,一路颠簸,府外还劳心劳神耽搁许久。
加之受伤身体疲乏,适才一坐下就有些昏昏欲睡。
她原本想闭目养养神,不承想这一养直接睡了过去。
还梦到了文丛润被大燕副将挟持的一幕。
几乎是反射性的,辛如练想也没想直接就冲着副将出手。
等到真正牵制住对方时,这才意识到自己梦魇了。
眼前的人哪里还是什么副将,分明是个陌生的白衣公子。
辛如练凝眉不言。
以往她的警惕程度都是居高不下的,更别说初来乍到不熟悉的宋府,身边还有个宋三公子这样不简单的人物。
然而她非但没在第一时间发现宋三公子的靠近,相反还睡得很沉。
暗道自己没了武功,就连警惕性都大打折扣。
与此同时,辛如练抬眼打量起身下的人。
男子面如冠玉,眉目如画,眸中水波氤氲,恰似九天瑶池里受神佛供养的圣莲,汲取日月精华不食人间烟火,妙在挺鼻之下唇薄而立体,色淡若春桃,在不可亵渎的容颜上绘了一抹红尘蒹葭的芳华,让整个人不至于孤高难近,反而显得浅浅羸弱,殷殷温雅。
此时也不知是被自己突然的举动吓的,还是本就气色不好,脸色发白,像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看起来确实像是大病一场的模样。
偏生眼角一颗泪痣如似水墨丹青,点化出几许独属于江南的胭脂春色,熏得人三分薄醉。
辛如练眸色微动。
恍惚中,这颗泪痣似乎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