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雨幕中撑伞而来,说要以身相许的人。
月下折梅叩响小轩窗,说她是天上月的人。
春日迟迟嫁衣如火,和她马下依依惜别的人。
战火纷飞两军对峙,被她一柄短剑贯穿的人。
辛如练掐着宋砚清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她亡夫的眼角就有这么一颗泪痣。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在同一处长了一模一样的泪痣。
有那么一瞬间,辛如练甚至觉得眼前的人就是文丛润。
心头震撼激荡,辛如练视线凝在宋砚清身上,眼神却是放空虚无的,似乎在透过这样一张脸看另一个人。
不得不说,两个人的外貌相差很大,是放在一起绝对不会看差的那种。
可辛如练就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相似感。
宋砚清吃痛,因为辛如练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后背磕在榻上,震得胸口的伤也跟着隐隐撕裂,不可控地从齿缝间溢出一声闷哼。
辛如练飘远的思绪被拉回,目光收聚,落实到身下人。
男子微微蹙眉,一手虚捂着心口,脸色苍白如纸,鬓角冒着涔涔虚汗,貌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辛如练顺着宋砚清捂着的胸口看去,歉意袭来的同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承认自己这一招狠厉了些,但都是冲着脖子处的命脉去的,怎么会牵扯到心口的地方去?
除非这位宋三公子此处有伤。
辛如练的目光在宋砚清胸口转了转,若有所思。
最后讪讪地收回手,连同满身杀意也一并卸了去。
“抱歉。”
“抱歉。”
一连两声抱歉,从两个人口中不约而同道出。
辛如练微怔。
不明白宋三公子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她道歉是因为自己梦魇把他当做大燕副将,误伤了他。
他又为什么要向她道歉?
宋砚清闷闷地咳了一声,唇角掀起一抹清浅笑意:“吓着你了吧,我没事的,老毛病了。”
声线低沉,像是用窖藏了三冬的雪水泡开的香茗,茶的清香和雪的纯冽撞在一起,似将整个人间芳菲色都化在了这一盏茶水之中。
饶是此刻脸色惨白,这笑也似三月桃四月柳五月池塘莲,衬得人病态生姿,翩翩风度。
辛如练眸光闪烁。
吓倒不至于,她在外征战三年什么没见过。
打着打着不小心被敌军的弯刀砍破了肚子,肠子掉了一地,自己捡着塞回去又继续打都是常事。
她起初还以为这位宋三公子的病弱是装的。
不然怎么能独自跑到东南角去偷偷看她热闹,慌乱之中还把鞋子踢得老远,刚刚又是亲手抱着她上榻。
种种行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垂危的病公子能做的事。
不承想还真是身体抱恙。
再次正色看向宋砚清,辛如练内心五味杂陈。
容貌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偏偏眼角泪痣晏晏,让人无端想起心中那人。
辛如练收回的手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向,顺着宋砚清的下颌延伸到他的眉眼盈盈处。
素来握剑开弓毫不含糊的手,却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
就在即将碰到那颗泪痣的时候,辛如练突然停住了手。
不,他不是他。
除去容貌不一样,气韵也不一样。
她的夫君像是一望无垠的水,外表看起来亲和没有任何攻击性,纤弱温柔,实则内里坚定,遇强则呈水淹之势,以柔克刚。
眼前之人虽也柔弱温润,但更像是浑然天成的玉,自带一种出尘的纯粹,纯粹到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龟裂破碎。
看着辛如练的目光从一开始刚醒的迷蒙,变得逐渐清明,最后再转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宋砚清呼吸一窒,心头直跳。
此时此刻,怕他的练儿认出他。
又怕他的练儿认不出他。
这颗泪痣是他在易容时故意漏掉的,没有任何掩盖遮挡。
大抵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很过分,他不该骗练儿的。
若是练儿因此认出了他,他会全盘托出。
若是没有认出,他也会如实招来。
他受不了她此刻眼底的失望之色,比起骗她让她伤心难过,他宁愿她把恨意转移到自己身上。
宋砚清刚要开口,辛如练已经先他一步收回手。
一个翻身下了榻,辛如练沉声道:“宋三公子请见谅,我要为亡夫守孝三年。”
宋砚清一愣,正欲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在舌尖打了个转。
这是没认出他?
而且貌似还误会了什么。
宋砚清哭笑不得。
他的练儿怎么这么可爱。
明知道他这个宋三公子不是传闻中的病弱不能自理,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既不拆穿,也不过问,反而还主动给他递了台阶下。
他又怎么能忍心继续骗下去?
伸手拉过辛如练的手腕,宋砚清一个借力,将人重新带到榻上,欺身而下。
他的动作看起来迅速又直接,却又很好地顾及了辛如练,护着她没让她磕着碰着半点,将人抵在身下时还顺带勾起辛如练垂在肩头的一缕青丝绕在指尖。
月明星稀,手指映着红烛幽光,修长萤白如暖玉,鸦青长发萦绕其上,像是一曲蜿蜒在小桥流水里江南小调,吴侬软语悠悠绵长,道不尽的缱绻柔情。
迎着辛如练蕴着薄怒的眼,宋砚清唇角笑意浅浅,抢在辛如练发作之前道:“夫人说的哪里话,为夫就在这儿。”
辛如练眉心一跳。
完全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如此,一个不妨被拉得踉跄,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宋砚清禁锢在他的胸膛和床榻之间。
方寸之地,呼吸可闻。
不习惯有人如此靠近,辛如练下意识的就要把宋砚清推开。
刚要动作,听到宋砚清这句话一顿。
眼前的人笑意温和风雅,弧度恰到好处,隐隐约约的熟悉,只有响在耳侧的声音是不曾相识,满面陌生。
又是这种感觉。
总在她几乎要以为他就是他的时候,给她当头一棒的割裂感。
宋砚清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笑意,浮华流转,秀若昭昭。
鼻间萦绕着女儿家独有的芳香,似乎所有的烦忧都在此刻消弭。
心爱的人还活着。
心爱的人在身边。
世间美好,莫过于此。
想说的太多,宋砚清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只得牵着辛如练的手探向自己心口。
掌心之下,那颗有些破损的心脏在一方小小天地里富有韵律地跳动。
“夫人需记得,若我有一天真的遇难,你不必为我守孝三年,夫人是九天弦月,值得更好的人守护,能拥夫人在怀片刻,已是我此生至幸,虽死不悔。”
一字字一句句砸进耳廓,辛如练半晌没缓过神来。
心底突然生出一个自己都不敢想的可能。
会是她想的这样吗?
她明明亲手……
宋砚清见时机也差不多了,扬手就要弄去脸上的易容。
也是此时,一支利箭破空袭来。
窗户被刺破,稀疏月色从孔洞中涌进,箭头擦过燃了三分之一的红烛,烛火瞬间熄灭,室内突然暗了一角,箭矢速度不停,直冲榻上的两人而去。
宋砚清再也顾不得拂去脸上易容,揽住辛如练的腰就要避开。
几乎是同时,辛如练也抱住了宋砚清,带着他就要躲去。
二人十分默契,就势从榻上往外一滚。
箭尖贴着宋砚清的脖子飞过,带起疾风烈烈,最后铿然扎进墙壁,顿时以箭头为中心,壁上瞬间浮现一个巴掌大的蛛网裂痕。
随着利箭入墙,头上屋瓦一阵响动,不过刹那,瓦碎顶掀,洞开一个足有两臂长的圆形大口。
天光乍破,三个黑衣人跃足而下,位置正好是床榻之上。
粉尘弥散间,黑衣人手里攥着的银白长剑已经带着雷霆之势朝榻上砍去。
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刚才还完好的拔步床转眼间变得粉碎。
门窗被大力破开,刀光一闪,又是几波黑衣人闯入。
辛如练面色转沉,眸底一片清寒。
杀手,还是个个武功都不低的杀手。
辛如练护在宋砚清身前,抡起就近的椅子砸在扑过来的刺客头上,一个抬脚挑出对方手里的长剑,顺势夺过和围攻而来的黑衣人迎上拼杀。
一剑劈下,辛如练明显感到力不从心。
单从速度和攻势来说,远不及自己以前的千分之一,动作虽不至于僵硬,但杀伤力全无,看起来就像是个刚学会拿筷子就抱着武器胡乱砍打的孩童。
辛如练心下一叹。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就算没了武功也没什么的,大不了学医学毒,以长补短。
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没了武功的她就是个废人,就像现在,她连剑都快要提不起了。
宋砚清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的练儿明明武功非凡,不输于他自己,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辛如练周旋在黑衣人中,右手打不动就换左手,左手受不了就踢倒一切能阻挡黑衣人脚步的物件。
唯一不变的就是她一直死死守在宋砚清身前,未让黑衣人伤他分毫。
只是在她没看见的地方,那些意图靠近她的黑衣人一个个莫名倒下,夜色暗涌,每倒下一个黑衣人就有一颗红枣掉落地上,混入不起眼的角落。
辛如练最开始还以为这些人是来找她寻仇的,毕竟她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以往也不是没有碰上敌军家人雇杀手来刺杀的情况。
但很快,辛如练发现黑衣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和她正面冲突,重心全扑在宋砚清身上,招招致命。
十几个来回之后,辛如练几近力竭,眼见着黑衣人的长剑就要落在宋砚清身上,辛如练想也不想挺身一挡。
黑衣人眼里满是惊惧之色,想要收势已经来不及,剑刃划过辛如练纤细的脖颈,一条血线喷薄而出。
宋砚清正对付暗处的一个黑衣人,余光瞥见辛如练受伤,手里的红枣惊得再也握不稳,稀稀拉拉落了满地。
一脚踢开刺剑的人,宋砚清抱着辛如练,颤抖着手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
“练儿……”
话音未落,暗处的黑衣人见势急忙上前,一把长剑从宋砚清背后刺出,直捅破抵达前胸。
剑尖染血,月色下如魅锁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