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白和耀眼的红形成鲜明对比,像是一道响雷携着闪电劈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猛地掀起一阵惊涛。
追随花轿前来看热闹的人们齐齐倒吸一口气,礼队中负责敲锣的见了就连锣锤都差点儿没拿稳,熙熙攘攘中漏了一拍也没注意。
辛如练恍若未闻,顾自看向站在宋府门口迎亲的宋阁老。
年过半百,身形肃朗,双目有神犹如崖上苍松,半点未见疲老之态,此刻面色虽惊,却很有风骨涵养地未展现出来。
辛如练对宋阁老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宋阁老救子心切,此番纵是圣旨赐婚,有些话我还是得先说在前面。”
宋阁老似没想到她会如此,略微一怔,旋即客气道:“辛女郎请讲。”
“我本已婚之人,半年前便同夫君文丛润互许了终身,如今新寡再嫁,宋阁老确定要我进府?”
一边说,辛如练还一边有意无意地把灵牌托了托,将“亡夫文丛润”几字展露无遗。
灵牌做工较为粗糙简陋,是她连夜赶制出来的,黑漆肃穆,字迹凛凛,皆为她一笔一划亲手雕刻。
周围人议论纷纷。
她们当然知道半年前辛如练就已经成亲。
当时事情闹得可大,又是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罔顾伦常,又是大燕来袭敌将放话点名,圣旨下令领兵出征,一前一后皆是惊世骇俗之举,到现在都还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正是因为她们都知道这件事,才会觉得今天这遭冲喜有意思。
她们大齐对女子尤为苛刻,嫁人后三从四德是基本,夫死便守寡,夫妻间不睦也无和离,更别说再嫁的可能。
辛如练当初以女子之身受封将军本就引人非议,朝堂还因此掀起了轩然大波,要不是上面有谢景谙用强权压着,只怕她早就被处死以儆效尤。
现在辛如练被缴了军职,一介平民,又是寡妇,就算是奉旨冲喜新寡再嫁,那也是不贞,背后会被戳脊梁骨,永远也抬不起头。
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却都十分默契地没有点破。
毕竟上有皇家,下有宋家,谁敢说半个不字。
如今突然被辛如练摆到明面上来说,震惊之余,不由得心生敬佩。
众人都看好戏似的看向宋阁老,看看他会如何应对。
冲喜本就是无奈之举,人人都以为宋阁老会忌讳这个话题随便找个由头揭过,却见宋阁老色愈恭礼愈至。
“辛女郎女中豪杰,战场杀敌保家卫国,骁勇更胜我等男儿,能得女郎入府,宋府荣幸之至,至于新寡再嫁,说到底是我对不住女郎,是我冒昧请旨,置女郎于不仁不义之地,在此向女郎赔罪。”
说着,宋阁老冲着辛如练深深一揖:“我知这赔罪无足轻重,不祈求辛女郎原谅,只盼女郎莫要因此心生歉疚,往后若有人置喙此事,那便是和我整个宋府作对,定不轻饶。”
他的声音苍劲有力,一字一句间中气十足。
话一出口,现场顿时寂寂无声。
周遭的人先是诧于宋阁老这等只拜天拜地拜皇帝的老臣会放下身段亲自向一平民女子请罪赔礼,再是被七分豪气三分威胁的和宋府作对宣言给震住。
大齐能受宋阁老礼的人有几个?
大齐又有谁有那个胆子敢跟宋家作对?
思及此,众人不由得又把目光转到辛如练身上。
这一番话,这一赔礼,真真是给足了她面子。
受周围人目光洗礼的辛如练也没想到宋阁老会如此,连连还礼。
她和宋阁老接触并不多。
及笄前她在辛家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及笄后她在外又忙着带兵打仗南征北战。
对于宋阁老这人仅限于知道,并不了解。
所有人都只当宋阁老请旨赐婚是救子心切,只有她觉得请旨赐婚没那么简单。
太巧了。
实在是太巧了。
巧到宋阁老赶在谢景谙立后之前请旨。
巧到冲喜的人九州五国内只有她最合适。
直觉告诉她,这或许不是什么巧合。
是以刚才那番话就是试探,试探宋阁老意欲何为。
不过这一来一回下来,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信息。
也不知是对方隐藏得太好,还是她自己多想了。
想着这里,辛如练又行了一礼。
这一礼和之前的有所不同。
先前的礼是给宋阁老行的,行的是军礼,是她作为臣子时,和朝臣相行的礼。
而现在这一礼,是她向着宋府洞开的大门深处行的,行的是女儿家向男子专行的礼。
辛如练垂了垂眸,再开口时又是一贯的清冷:“我乃手刃亲夫之人,冷血无情皆有所见,宋三公子当真愿意让我这等薄情寡义之人过门?”
话音刚落,众人哗然。
在大战得胜初期,她们就已经得知辛如练在战上一剑刺死亲夫的事。
这几日也传得沸沸扬扬。
杀夫。
这本就是大罪。
她们起初听到时眼珠子都要瞪掉,现在听当事人承认,心头是既惊骇又恐惧。
这样一个人娶进门,难保不会二次杀夫。
娶进来冲喜冲不好也就罢了,顶多叹一句天意如此。
可若是杀夫重演,这不得后悔莫及?
宋阁老刚要开口,辛如练抢先一步打断:“我要听宋三公子亲口所说。”
宋阁老想了想,没拒绝,随即吩咐人将辛如练原话一字不落传给宋砚清听。
小厮领命正要前去,辛如练叫住了他。
“等等,把这柄剑带上。”
手腕一转,辛如练横举着剑作势递向小厮。
短剑锋利,剑柄清亮而刃雪白,其上附着一片干透的血迹,在阳光的折射下淋漓尽显,让人不自觉地去猜想背后血腥的故事。
小厮询问性的目光看向宋阁老,在得到宋阁老的允许后,迈着步子恭恭敬敬走到辛如练面前。
刚接过剑,便又听得辛如练不咸不淡道:“小兄弟拿稳了,这是我用来杀夫的剑,上面还残留有我亡夫的血,别蹭掉了,好歹也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辛如练不说还好,这一说,小厮手一颤,差点儿没拿住把剑摔了出去。
众人是听得汗毛倒竖,背脊发凉,有胆小的甚至已经惊呼出声,脚步虚软忍不住后退。
起初她们就在猜这把短剑是干嘛的,还以为是辛如练想以此借战功给宋家一个下马威。
断没有想到会是用来杀她亲夫的剑。
这样明晃晃地拿出来,还要给缠绵病榻的宋三公子看。
到底是冲喜还是送丧?
小厮捧着剑一时犯了难,既不敢真拿着去给宋砚清看,也不敢就这么还给辛如练。
最后还是宋阁老发话让他依言照做,他才敢动作。
然而,刚转过身又被辛如练叫住。
“慢着,不必了,我现在不想听了。”
辛如练敛了神色。
她之所以说想听宋砚清亲口说其实也是试探。
只是她没想到宋阁老会答应这个听起来有些过分的要求。
更没有想到宋阁老还会纵容她让小厮带剑去的无礼要求。
她只是想试探宋阁老,未曾想过要以他人性命做代价。
那一席话传到只剩一口气的宋三公子耳里,再加上那柄短剑,不归西也得归西。
一纸赐婚,硬绑了她们两人。
她身不由己,宋三公子难道就不无辜吗?
上天给了他一副孱弱的身体,让他困在床榻上的方寸之地,一日三餐以药为伴,过着非人的生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人们只知他需要这桩婚事,就是没有人问过他是否真的想要这桩婚事。
就像她自己一样,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只要是他们给的,她就必须受着。
辛如练垂下眼帘,掩去眸底难抑的情绪,兀自重复了一遍:“不必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刚一出口就淹没在瑟瑟秋风中,再也寻不见踪迹。
也不知这一句不必了是给宋阁老说的,还是给她自己说的。
初秋的天气还算和暖,阳光稀稀落落,无端衬得辛如练背影纤弱,身形单薄,似乎下一刻就会破碎。
宋阁老对于辛如练反复无常的举动没有表示出任何不快,反而亲和一笑:“辛女郎战场之上为了家国大义不得不杀夫作则,谓之忠勇,何堪冷血薄情?不过女郎既然有此问,那便当问。”
抬手示意小厮快去快回,宋阁老嘱咐道:“你且将女郎的话讲与公子,剑也一并带去,事后再将公子是何反应如何作答全权道来。”
辛如练刚想阻拦,那小厮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全然没有之前抱着剑手抖的模样。
皱了皱眉,辛如练一时间也拿不准宋阁老到底要做什么。
说他不爱惜宋砚清,可他确实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旨赐婚。
说他爱惜吧,他现在又让小厮捎带那样的话和染血的剑给宋砚清。
真不怕一个没弄好,最后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议论声起,周围看热闹的人从短剑的用处中回过神来,纷纷对宋阁老的举动感到莫名。
有说辛如练恶毒的,还未正式过门就要害死宋三公子。
也有说宋阁老昏了头的,就算要哄着辛如练冲喜也不该如此迁就她。
还有的在猜宋三公子听了话,看了剑会是什么反应。
各种嘈杂小话低低切切,声声入耳。
辛如练紧凝着眉,看着小厮消失的方向忧心忡忡。
正想着要不要进去截停小厮,避免酿成大祸。
这个时候,小厮拿着一面铜镜颠颠地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