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薄进城之前, 与翟让和其他义军首领告别。
翟让面带忧虑地看着王薄,最终什么都没说。
其他义军首领倒是不想离去。他们的脑袋里空空如也,虽然有一点对皇帝皇权本能的畏惧,但他们并不知道弑君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影响, 倒是对斩杀皇帝跃跃欲试。
王薄在城外驻扎的时候, 将弑君将要背负的细细告知了他们。
王薄在学习的时候,也试图在自己管理的地方建学堂, 教他人读书识字。
就他这点本事, 就是落魄寒门也不会上他的补习班。他只能教导在土里刨食的农家孩子。
对于从小吃不饱的孩子, 他们中大部分人的智力都比士人家的孩子发育迟缓,学习读写十分困难。
他时间不多,教得也特别艰难,几乎没有什么成果。王薄就当是闲暇时的自娱自乐了。
这样的自娱自乐让他拥有了丰富的耐心,懂得如何用最简洁的语言传达出自己的想法。
义军首领们都意识到了弑君的严重性。
如果他们将来打不过其他人,想要带着自己的军队投奔他人当官, 手中就绝对不能沾染皇帝的血。
义军首领们纷纷离去, 翟让最晚离开。
他很想问王薄,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还要弑君?
以王薄现在的势力, 无论投奔任何一支势力都会被厚待, 何况王薄与冠军侯李世民有联系。
但王薄既然如此教导别人,自己却选择留下,翟让知道, 什么疑问都是无意义的。
王薄送别其他义军后,又召集了自己的下属。
李子雄、张金称、孙宣雅……这些人虽然团结在自己麾下,但是早就因为自己因为想要公平的“不公”而不满。
王薄道:“我不会连累你们。我打下的地盘和留下的将士,已经帮你们分割好。我本希望你们能各自安好, 但也知道你们若投身这乱世,恐怕难免会内乱。如果你们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最好选一支势力投靠。我也为你们寻好了退路,比跟随我更好的退路。”
王薄看着几人板着的脸,笑道:“不过你们也别嫌弃曾经跟随我的这段经历。特别是你张金称,如果不是我一直拦着你为非作歹,滥杀无辜,你去哪支势力,他们都不会收你。正因为我在你们眼中的过分软弱,才能让你们顺利从贼匪变成官兵。虽然你们不爱听我说教,但这简单的道理,我在你们耳边唠叨了那么久,你们应该明白。”
张金称没好气道:“你既然认为你这么重要,就别自寻死路。”
李子雄道:“王公,现在皇帝麾下怨声载道,他可能会死在内乱中,你本就不必出手。”
孙宣雅皱眉不语。
王薄道:“我就是不想让他死在内乱手中。死在权贵手中的皇帝太多了。”
三人间王薄主意已决,没有再多劝说。
他们跟随的人虽然有很多让他们不满的地方,他们也多次动了背叛的心。
只是王薄很受底层兵卒和百姓的爱戴,他们难以背刺。再加上他们没有找好去处,便勉强继续待在王薄麾下。
但无论有多少不满,他们都敬佩王薄的坚定,知道王薄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不会更改。
王薄也明知道自己的心腹下属天天想着背叛,还安慰他们:“我本该在狗皇帝一征高丽时就死在徭役中,现在顶多也是一死。苟活了几年,能拉狗皇帝一同赴死,我很满足。你们不需要为我悲伤。”
张金称骂骂咧咧:“谁会为你悲伤,我管你去死?你那位魏先生呢?怎么,他提前逃走了?”
王薄笑了一声,干咳了一声止住笑,道:“我找人把他绑走了,现在估计正在骂我。”
张金称、李子雄、孙宣雅:“……”
张金称气冲冲转身离去,不知道在气什么。
李子雄长叹一口气,对着王薄抱了一下拳,然后叹着气离开。
孙宣雅没有离去。
她看着王薄的双眼道:“我能看出你心中也有恐惧和不舍,为何非要选择这条路?”
王薄道:“就是想报仇而已。”
孙宣雅又道:“我们打着不愿意与你为伍的旗号离开,确实能从弑君中脱身,但你一个人真的能控制住骁果军?”
王薄道:“我不是一人。”
他脸上带着自嘲的神情道:“天下人只会盯着有名有姓的人,我带着的兵卒的姓名传不到别人耳中,所以他们跟随我也不会被名声所累。”
孙宣雅道:“这样啊,那我放心了。”
王薄手下的将领陆陆续续离开,他带着一千亲兵等候入城。
孙宣雅再次到来。
这次,她卸下了战甲,重新戴上了钗环。
王薄看着孙宣雅沉默不语。
孙宣雅笑道:“我投奔你的时候曾说,你的家人和我的家人都死了,要不要正好凑一对。我只是开玩笑。就我这饱经沧桑的丑脸,哪个男人富裕后会娶我?你们这群臭男人都各个想着鲜嫩好看的女子。不过我有权有势了,我肯定也养鲜嫩好看的男子。”
王薄仍旧沉默地看着孙宣雅。
孙宣雅道:“你不娶妻生子,是不是早就想好了不连累家人?”
王薄:“嗯。”
孙宣雅道:“这次我是认真的,我来当你的妻,我和你一起去杀狗皇帝。不过你要宣扬我的名字,我也想名扬天下。不用劝我离开,我离开后投奔其他势力,他们也不会让一女子当将军。我不如和你一起杀狗皇帝,吓天下人一跳。”
王薄叹气:“如果你想来,可以和我一起来。但没必要当我的妻。”
孙宣雅笑眯眯地挽住王薄的手臂,王薄没有拒绝:“留下来杀狗皇帝和当你的妻是两件事。你不拒绝我就当你同意了。我们今日都成婚。婚礼的事你别管,我都准备好了。”
王薄继续沉默。
孙宣雅大笑。
一个黑脸铁匠,一个黄脸农妇,两人都曾经是这个时代最底层的老百姓,却生出了连士人都没有的野心和抱负。
在城外驻扎的营地里,红绸挂起,两人拜天地成亲,婚礼流程约等于没有。
李玄霸本想参加王薄和孙宣雅的婚礼,但他想了想,这两人的婚礼大概不需要一个勋贵参加。
魏徵被绑着丢在马车上,正对李玄霸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哭。
薛收和秦琼一人一只胳膊拉住要把魏徵拖下马车的李世民。
李世民暴怒:“我要撕了他的嘴!”
薛收:“算了算了,这次确实是李三不厚道。”
秦琼不敢说话,只能死死拉住主公。
魏徵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主公,是这样的情形。但他的脑海里被愤怒塞满,已经不管什么主公不主公了。
魏徵骂道:“我骂得不对?!你看李玄霸他自己都不敢还嘴!”
李玄霸道:“我不是不还嘴,只是没必要。”
魏徵哭骂道:“你能救王薄,为何不救?你要杀杨广,杨广肯定会死在内乱中,何必让王薄动手。”
李玄霸叹气:“魏玄成,是我让王薄动手吗?我从始至终,有何权力去命令王薄?”
魏徵仍旧哭骂李玄霸,不回答李玄霸的话。
李玄霸揉了揉太阳穴,道:“不过有一点你骂得对。我确实在利用王薄。没有王薄,我就不能让世间百姓同情和赞扬义军。义军只会成为历朝历代王朝末期的匪徒。”
李玄霸拍了一下二哥的肩膀。李世民气鼓鼓地平静下来,甩掉了薛收和秦琼拉住他的手。
李玄霸道:“我想独自回中原,就是不想让二哥看到这件事。我要让杨广死在揭竿起义的百姓手中,而不是权贵手中。这样他的死才有意义,不然还是权贵自己争权夺利而已。”
李世民叹气。他虽然早就猜到了弟弟的想法,还是觉得弟弟有点太极端了。
李玄霸道:“我本来准备带着人冒充义军斩杀杨广。”
李世民忍不住道:“阿玄!你是不是太疯狂了?有必要吗?”
魏徵停止了谩骂,哽咽道:“三郎君,你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为何要中途反悔?”
李玄霸平静道:“因为这是王薄的愿望。”
魏徵咬牙道:“他的愿望又如何?难道比他的命重要?”
李玄霸的声音仍旧很平静:“这个世上有杀身成仁的人,有舍生取义的人。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旁人如何阻止?”
魏徵的声音一滞,然后变成了更大的哽咽声。
李玄霸道:“不过你也骂得对,对我而言,王薄出手比我出手更好。”
“我再怎么伪装,其本质也不过是一个勋贵假借乱民的名义弑君犯上。或许世人不知道动手的是我,但一个无名乱民怎么看都像是别人的伪装,到时各种阴谋论可能都甚嚣尘上,会掩盖我真正的目的。”
“但王薄不一样,他是知世郎,是隋朝第一个揭竿起义的农民起义军领袖。”
“他是真正的乱民,真正的大隋百姓。”
李玄霸微微垂下头,又缓慢地抬起头,好像是远眺天空,又像是远眺几十里外正在成亲的王薄。
“大秦的丧钟是大泽乡农民起义军敲响,但杀了末代秦王子婴的是楚国贵族之后项羽。”
“大汉的丧钟是黄巾军起义军敲响,但汉献帝禅位于曾经的大汉官僚之后曹丕。”
“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皇帝终究还是灭于权贵官僚之手,好像朝代的更替与百姓无关。”
“如果有一位皇帝因为虐民,而被他所虐的民宣读罪状,砍下脑袋……”
包括李世民在内的围观者背后都生出了寒意。
……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