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孤身劝降尧君素

弘农郡离河东郡十分近,就隔着一条黄河。

尧君素全力防备李渊,没有在黄河岸边设防。杨道玄不是带大军前往河东郡城,只带了几百护卫。尧君素设在黄河岸边的哨卡看到了杨道玄,也没有阻拦杨道玄,只是提前通知了尧君素。

尧君素知道隋朝宗室过得不好,也知道小皇帝自焚前希望将国家托付给秦王李世民。大隋宗室没有复国的希望,估计会想顺着梯子下来,借劝降他,来给李世民当投名状。

但尧君素不想成为这个投名状。

他知道大隋已亡,但小皇帝都有殉隋之心,他也不会对不起恩主先帝杨广。

不过杨道玄毕竟是大隋宗室。

杨广的兄弟和侄子不是死在他手中,就是与他一同陷落在江都——杨广对年幼的侄子都很忌惮,除了杀掉威胁最大的杨勇的儿L子之外,其他侄子都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杨道玄是隋文帝杨坚弟弟的孙儿L,本来与如今皇帝的血缘关系已经较远,但现在倒是最适合登上帝位的人了。

杨道玄想要劝降尧君素,尧君素也想劝说杨道玄自立,与自己一起继续为隋朝奋斗。

存着这个念头,尧君素开城门亲自迎接杨道玄。

他热情地将杨道玄迎进城,却发现杨道玄的神情有点不对。

杨道玄……嗯,好像脑门上汗珠有点多?是因为现在天气太热了吗?

杨道玄要求与尧君素单独商谈,尧君素把杨道玄带到了书房。

尧君素独自留在书房,杨道玄却带了一个瘦弱的侍卫。

他本没有在意,以为杨道玄是惧怕他的武力,所以需要带一个侍卫。他唯一的是这个侍卫有点过于瘦弱,真的能保护得了杨道玄吗?

等他们把书房的门关上,但把书房的窗户打开,以免他人偷听时,杨道玄突然起身,站在了坐榻一旁。

而杨道玄身边的瘦弱护卫则坐在了坐榻上。

尧君素眉头微皱。

李玄霸虚虚拱手:“小王伪装身份前来拜见河东太守,失礼了。”

杨道玄在心里腹诽,你确实很失礼,甚至都不肯站起来拱手。

虽然以李玄霸的身份,确实没必要对尧君素太恭敬,但他们现在是在尧君素的地盘上,如果尧君素觉得自己受辱,一刀砍向李玄霸怎么办?

杨道玄握紧自己手中的刀,头上汗珠更多了。他不确定自己挡不挡得住尧君素啊。

尧君素眉头皱得更紧,然后松开。

他没有向李玄霸行礼,冷淡道:“晋王殿下是想偷袭我,砍掉我的脑袋,让河东郡归降吗?”

李玄霸摇头:“没必要。大隋已亡,你却不仅想自己给大隋殉死,还想拉着河东郡与大隋一同殉死。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从‘商人’手中买的大批粮食是瓦岗寨送来的。”

他微微抬起下巴:“我也不信你没有猜到突然放弃洛阳的瓦岗寨早就归服了我哥。”

尧君素双拳攥紧:“先帝对河东郡百姓有恩?[估计从未吃过苦。但连先帝都曾嫌弃路边役夫的尸体碍眼,尧太守应该也没有睁眼瞎到连先帝看得到的景象都看不到的地步。我还真是好奇了,无论是修运河还是修宫城,无论是修龙舟还是修长城,更别提三征高丽沉重的徭役,河东郡离东都太近,应该都是徭役最沉重的地方。”

他讥笑道:“先帝对河东百姓的恩在哪里?是在乱坟岗里?哦,累死病死的役夫恐怕连乱坟岗都进不去,直接化作了路边的枯骨了。”

尧君素站起身,怒斥道:“李玄霸!你……”

李玄霸冷笑着打断尧君素,继续道:“至于大隋忠臣……哼,我与二哥还是稚童随驾南巡,便劝阻陛下不要对役夫太苛刻,你可曾为陛下害民之举劝谏过?陛下亲征吐谷浑失利,我和二哥为报君恩,只带着几百家丁袭杀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断绝了吐谷浑复辟之路,你可曾为陛下解忧过?”

他也站起来,虽然尧君素比他高半个头,但他的头高昂,尧君素的头却不由微微垂下。

“更别说陛下被困雁门郡,我和二哥千里奔袭救援。我以几千人智退始毕可汗几十万大军,二哥更是在没有朝廷任何支援的情况下远赴突厥牙帐,一战擒获两位突厥可汗,不仅成功救驾,还一举洗刷大隋被突厥袭击的侮辱。”

“那时候你在哪?”李玄霸嗤笑,“既不敢劝谏陛下的过错,也不能解陛下的忧愁,更不能为陛下和大隋增光溢彩。和我与二哥比对大隋的忠诚,你配吗?配在你够谄媚吗?原来只要够谄媚,就能算得上忠臣?那史书中有许多奸臣佞臣可太冤屈了,他们才是最大的忠臣啊。”

尧君素面色胀红,向前一步。

杨道玄赶紧横跨一步挡在李玄霸面前,斥责道:“退下!”

李玄霸在杨道玄背后继续道:“身为河东太守,明知道河东百姓之苦,却不把河东百姓的性命当回事,一心要让河东百姓为残害他们的昏君陪葬,你是不仁;身为陛下近臣,不思劝谏更无力建功报国,只知道夸夸其谈,你是不忠。”

“大隋已亡,我表侄为了隋朝皇室最后的尊严,就像是秦王子婴将天下托付给汉高祖刘邦一样,将大隋的天下托付给我的二哥李世民。大隋宗室皆支持我二哥,将来他们也能在新的朝廷占据一席之地,大隋皇室的血脉不会断绝。你却想说服杨道玄当隋帝,让大隋宗室一同为大隋赴死,让你的恩主的近亲远亲血脉都不存于世。”

“你现在说你对大隋忠诚?哈,你忠诚什么?是要为大隋小皇帝最后的慷慨激昂之举抹黑很忠诚,还是要把好不容易能保住血脉的大隋宗室逼上绝路很忠诚?或者你要等着河东百姓被你逼得易子而食,忍无可忍砍下你的脑袋,来成全你的忠诚?”

尧君素又上前一步,杨道玄被吓了一跳,没拔出鞘的刀连着鞘敲在尧君素头上。

杨道玄没想到的是,尧君素居然不避不挡,额头上鲜血迸溅。

尧君素满脸血地怒吼道:“那我能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对得起先主,对得起天下!”

他怒吼着怒吼着,眼泪从眼眶满溢出来,与脸上的血混合成了血泪?

尧君素怒吼之后,头颅更加低垂,高大的身形变得佝偻。

他的背一点一点地弯曲,膝盖也一点一点地弯曲,就像是被一个大锤子一点一点砸弯一样,扭曲又痛苦万分地弓着背跪在了地上。

“我能怎么办?”

李玄霸冷冰冰道:“你既然都知道先主虐民害民,还想让百姓记挂先主。凭什么?”

尧君素只哭着不语。

他当然也知道“凭什么”,也问过自己“凭什么”。

但他就是一个对杨广愚忠的人,知道错也要这么做。

尧君素对属下道,等河东郡支撑不下去,就砍掉他的脑袋去投奔他人,但他不会去。

他知道大隋已经灭亡,大隋皇帝早已经失去了民心。

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他做不到。

现在李玄霸把一切撕开,他本心想杀了李玄霸泄愤。

是啊,他知道现在杀了李玄霸一点用都没有。天下共主是李世民,李玄霸只是李世民的弟弟。现在李世民大势已成,李玄霸已经无足轻重。

他杀李玄霸只是单纯泄愤,只是单纯不希望这个“奸臣”能继续活下去。

可李玄霸却出现在他面前,斥责尧君素才是奸臣,而李玄霸自己才是大隋的真正的忠臣。

他劝过谏立过功救过驾,即使在杨广死后,在李渊已经反叛的时候,也没有举起背叛大隋的旗帜,而是为大隋守住边疆,一边抵御突厥,一边剿灭中原趁势而起的丧心病狂之贼。

李世民和李玄霸可以摸着良心说自己对得起大隋对得起皇帝,也对得起天下百姓。

连大隋小皇帝都认为李世民和李玄霸对得起他,在城破前颁布圣旨将天下托付给李世民。

洛阳朝廷的朝臣同意小皇帝颁布这个圣旨,就说明他们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都认为李世民能够成为隋朝的继承人,就像是汉承秦制的汉高祖刘邦一样。

现在逆天下大势的自己,真的是大隋的忠臣,而不是大隋的逆臣吗?

尧君素原本对自己忠于先主的思想很坚定,现在他却动摇了。

他真的不是奸臣吗?真的是为了大隋和大隋皇帝吗?

尧君素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经被血和泪完全遮住:“晋王殿下,你为何要冒险进城劝我?你应该在城外等我自取灭亡。”

李玄霸越过因为敲了尧君素满脸血,吓得手足无措呆立的杨道玄。

他半蹲半跪在尧君素面前,用袖子替尧君素擦干脸上的血,让尧君素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与自己对视。

“我真不在乎你的死活,但我在

”李玄霸冷漠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河东郡百姓为了先主的好大喜功和奢侈享乐已经付出了一切,丁夫死尽丁妇也死伤大半,城中只剩下老弱,所以河东郡这么多土地,你却连粮食都不足。真的有人忠于杨广,为了杨广愿意殉死,也为了杨广愿意苟活。

杨广这种刻薄寡恩无情无义的昏君暴君居然也有死忠之臣,这还有天理吗?

杨道玄腹诽,只是很唏嘘,一点都不感动。

尧太守糊涂,杨广真的不配啊!

但尧君素一生都蒙受杨广施恩,他认为杨广很配。

李玄霸一番怒骂后,尧君素感激涕零地投降。

河东郡的将士百姓都松了口气。

大隋已亡,连洛阳城都破了,他们真的不想与大隋同死。

只是尧君素确实是个很好的太守,对兵卒和百姓都不差,在这乱世中是一股清流。所以如果河东郡没到山穷水尽,易子而食的程度,兵卒和百姓都不愿背弃尧君素。

原本历史中也是这样,河东郡在杨广死后,城里粮食吃尽,兵卒和百姓相互而食时,下属才砍了尧君素的脑袋投降。而在那之前,尧君素和下属提过自己为大隋赴死,让下属砍了他投降的事。

尧君素对杨广确实是仁至义尽,所以被大唐朝廷褒奖。

但李玄霸可不想让河东郡为了尧君素的忠义而变成人间惨景。

后世张巡在睢阳之战中“吃人守城”,坚守睢阳十三个月,背后是中原和江南。他不坚守,就是数百万百姓生灵涂炭。

睢阳城数万人,张巡只有不足七千兵卒,守到最后城里生还者数百,麾下却无一人背叛他。他“吃人”,城中存活的百姓却仍旧随他死战到底。这是悲惨,也是悲壮。

对张巡之举,后世人骂他也敬他。

但尧君素“吃人守城”却毫无必要。

他守着的河东郡既不能挽救大隋,面对的还是比大隋皇帝更加仁义的明君,守城只是他个人的“忠义”,于天下于百姓都没有任何益处。

李玄霸可不想褒奖这种人。

“三郎君,如果尧君素真的杀了你怎么办?”宗罗睺哭得身体抖得像落了水的鹌鹑,凄惨极了。

他觉得,等主公回来,自己会被主公倒挂在树上。

至于陈铁牛,估计又要被人问“你是不是战亡”了。

李玄霸道:“我确定他不会杀我。他既然是大隋忠臣,怎么会杀比他对大隋更忠义的我呢?我在河东郡安插有很多眼线,他一直很敬佩我和二哥,把我和二哥当偶像。”

李玄霸叹气:“只是看着冒险,但真的一点都不险。所以不准给二哥告状。”

宗罗睺继续哭。我不信!

无论宗罗睺信不信,无论匆匆赶来的陈铁牛的脸色有多难看,李玄霸都无所谓。

他现在是主将,告状信一封都传不出去,宗罗睺和陈铁牛只能等他二哥来了当面告状,那时候都过了时效性,二哥也不能太生气。

再者,河东郡已经投降,去往太原郡的道路已经打通。他不日就能躲在母亲身后,二哥不足为惧。

花了一日时间理顺河东郡的事,能者多劳,李玄霸将河东郡后续事宜交给了

杨道玄,自己领兵前往太原郡。

河东郡离太原郡还有一段路程。李玄霸北上太原郡的时候,沿路什么绛郡、临汾郡、龙泉郡、离石郡纷纷开城投降。

龙泉郡和离石郡的郡丞还挺委屈。

当初李世民扫灭梁师都后南征北讨,已经攻克了延安郡,离龙泉郡和离石郡就隔着一条黄河。

当时两个郡的官吏豪强就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谁知道李玄霸跑到前线把他二哥拽了回去。

龙泉郡和离石郡的官吏豪强那时还很矜持,既然李世民没来,他们也不会厚着脸皮主动献城。

李世民的父亲李渊还在太原郡待着,给他们全城封了一千多个官职,他们都没有帮李渊。李世民都不给他们好处,他们怎么能直接投降?

现在他们又后悔又委屈。

那一千多个将来肯定不会兑现的官职,哪有早早跟随未来皇帝,成为半个“元从”重要?

当初李世民快要打到他们城下的时候,李世民还只拥有陇西,关中都没有完全投向李世民。自己若是投向李世民麾下,那就是半个元老级人物。

李世民怎么就被李玄霸给拽跑了呢!

现在……唉,聊胜于无吧。至少天下还剩下一半没打下来,自己还有机会跟随新皇帝建功立业。

当李玄霸离开离石郡,前往与离石郡比邻的太原郡时,李世民已经占据齐鲁之地,正在捅南下的窦建德老巢的战报传到了山西大地。

离石郡的新太守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还好自己这次投降得够快。比齐鲁降得快!

“接下来天下大部分郡县都该是闻风而降、纳头就拜,二哥要打的硬仗不多了。”

李玄霸在心底谋算了一番,据守燕地的罗艺是个投机者,等二哥再胜几场,他肯定会主动来降;宇文士及打不过窦建德,末路近在眼前;杜伏威交给了李靖,想必“大唐军神”不会令人失望。

至于刘武周、魏刀儿L等零零散散向突厥称臣的割据反王,都是小菜一碟。

唯独窦建德……嗯,现在窦建德的仁义之名还不如已经“出海”的王薄。王薄义军新的领袖是魏徵,魏徵归顺二哥,仁义之名也就被二哥继承。有魏徵抚民,二哥抢在窦建德回来之前捅掉窦建德老巢问题不大。

可怜的窦建德,希望他能识时务,快点投降,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大唐名臣之一,和大唐众多骄臣悍将内卷。

这么一想,唯一的麻烦……

李玄霸下马作揖,抬头。

李渊面沉如水,神色疲惫:“三郎,你终于来了。”

李玄霸:“儿L救父来迟……母亲呢?”

李渊不语,神色出现一丝尴尬。

李世民和李玄霸已经打下了大半天下,却仍旧不救援太原郡。李渊连番作战后体力不支,已经据守太原郡,不敢出城好些时日。

他心急如焚,终于听从了李建成和其丈人家的劝说——软禁窦夫人和万媵,以孝道逼迫

三个儿L子回援。

谁知道李渊前脚下令软禁窦慧明和万氏,两人双双生病。未到半日,李玄霸就到了。他的信都还未发出。

这就尴尬了。

“你母亲……偶感风寒,正在养病。”李渊迟疑了一瞬,回答道。

李玄霸的视线移向李渊身旁的李建成。

“当年李元吉诬告我,你附和李元吉的诬告加害于我;河东郡丞丁荣都不信李元吉的诬告,放你前来寻我,带李智云离开河东郡,你却独自逃跑,丝毫不在意幼弟死活。”李玄霸嗤笑,“这就罢了,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对你没有任何奢望。但李建成,你私自起兵害父亲名誉受损、受伤难愈;现在担心我和二哥不来救你,你居然还加害母亲和万阿姨……”

“畜生。”

李玄霸从李渊和李建成中间走过,声音压低,但现场落针可闻,自然也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护卫父亲辛苦了,随我入城,之后我为你们表功。”

李玄霸将李渊和李建成抛在身后,大步走入太原郡城。

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刘政会、殷峤、王长谐等太原郡将领,皆起身出列,跟随李玄霸身后,目不斜视地一同入城。

面色沉痛的李渊和面色胀红的李建成瞬间脸上没了血色。

李渊僵硬地扭头看向身边亲信裴寂。

裴寂对李渊长叹一口气。

李渊收回视线,表情欣慰。

还好、还好,挚友裴寂一直坚定不移地只站在自己身边。!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