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梦话

岳暻回到吾乡山房,云乐舒已经卸了钗环躺下。

她阖目侧躺,身上散发着沐浴后的气息,罗浮春的酒香却是挥之不去,岳暻不知她睡没睡着,放轻手脚,脱了外衣,掀开帘幔一角,蹑手蹑脚地躺了进去。

她感受到身边人的温度,呢喃了一句,主动挨近,去寻他的气息。

岳暻下意识垂目看她,两娇靥,双远眉,长睫分明,樱口红欲滴,不睁眼都蕴涵风情无限。

呼吸沉重,却很均匀,是睡着了。

两人身上酒香弥漫,像打翻了酒壶,连同彼此身上那点可供辨识的气息都被搅浑了。

滚烫的脸颊在他胸前蹭,他能感觉她的唇轻扑扑地拂过下颌,而后他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地被激起一阵炽热的颤栗。

他今日喝了太多,来她这儿不过是想好好休息,没想别的。

可现下,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轻轻一笑,吻了过去。

宴会上,朝臣将士身上那美酒珍馐都压不住的怨气,藩国使臣阳奉阴违的恭维,或虚或实的庆贺之声全都湮灭在她香软的唇瓣之上。

世间如烈火烹熬,人情苍黄翻覆,都是互相利用,谋一己私利,宴席上一张张人脸,或笑谈或凝肃,都透着算计和权衡,唯有她这里,是他黯淡人生里的一片清明净土。

他以前汲汲营营、步步为营争夺的一切,在她面前,都变得不足一提。

他越来越觉得,他渴求的不过是一份至纯至粹的依附和爱意罢了,权势地位、皇位兵权、金银财宝、畏惧臣服,得到了也不过如此。

可又不得不抓紧在手中。

因为,他要守住她。

不知是否太累,抑或是在云乐舒身边太放松,这一夜,他又梦见旧事历历。

有校场里兄长们的拳打脚踢,嬷嬷悲悯无助的目光,母后送他上战场的薄凉嘱咐,被亲信背叛的痛彻心扉。

也有午夜难眠时萦绕耳旁的安眠小调,初掌小权受人忌惮的得意,战场厮杀血液翻飞的快感,女人投怀送抱的脂粉香......

他梦见夤夜昏昏之际,自己孤独行于荒野陌路,头顶兀鹫飞旋,身侧虎豹低吼的场景......

梦见他拼杀归来,却见乳母遭受凌辱,奄奄一息的模样......

梦见他以军功相抵,想要父王彻查乳母遭虐一案,却被轻轻揭过的无望......

兄长戏弄的笑脸、父王敷衍的口吻,母后事不关己的态度一幕幕在脑海划过,他的恨无处可解。

在荒诞却真实的梦境里,扈卜如约而至。

最后,是扈卜留住了乳母一命,也给了他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清露收残月,宝炬积烛花,天色尚未清明,窗外竹影摇曳,有风拂过无痕,云乐舒仓皇惊醒。

她赤身裸体,深陷在男人如山的臂弯里,背脊像一道弓蜷曲,紧紧贴着另一张弓。

宿醉的晕眩如波澜晕开,她不及回想昨夜的错乱,还有梦里低诉的琴音,困顿地眨了眨眼,不受控地垂下沉重的眼帘。

却被男人的一声笑猛然一惊。

笑声阴沉,又带点目下无尘的嘲讽,幽幽从身后传来,在阒寂的环境里显得尤为可怖,云乐舒一僵,肌肤浮起一层薄薄疙瘩,瞳孔微张着,再没有了睡意。

她屏住呼吸,半晌之后,听见岳暻的声音再次响起,并不像在同她说话。

“呵......遗诏落了他人之名又如何,王座还不是到了我手里。”

她一动也不敢动,眼睛飞快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雪色帐顶,素雅飞鸟纹,银钩悬如月,帷幔堆如浪,挂在床尾的银制球状石榴香囊还有余香未断,这是她的寝室。

此时此刻,亦不会有第三个人在场。

岳暻并非同她说话,便只可能是在呓语。

她庆幸自己背对着岳暻,否则该被发现她的心如擂鼓,砰砰跳个不停。

不管是梦境沉沦里语无伦次,还是松懈之际吐露真言,这些话皆是百般忌讳,听得越多,待来日岳暻厌弃了她,便只会死得更快。

“王侯君公,何以为尊,何以为上?握权者,乃为至上之上!”

岳暻的话就落在她耳畔,她不听也得听,她紧绷身体,压下心中惶惧,尝试分辨他话里玄机。

遗诏......

莫非岳暻这王位得来不正,是矫诏或是胁迫?

这简直比岳暻非宋太后亲生还要骇人听闻。

老岳君晚年贪图享乐,昏聩自我,又盲信道士宣扬的长生之术,日日与金丹为伍,以至雾里云里,时有精神涣散甚至癫狂之相,可就是这样一个追求长生极乐的糊涂老人,却在行将就木之前,雷厉风行地连下多道圣旨,力保岳暻继位——

据说老岳君在沉湎修道炼丹之前,就已经让五王、七王代为监国,大有从这二人之间挑选继承人的意思。

这圣旨又下得毫无征兆,甚至可以称得上反常。

当时岳国上下不乏质疑之声,可老岳君却召集百官于殿前,亲自将玉玺交予岳暻,以实际行动说明了一切。

岳暻名正言顺登临宝座,不过半月,老岳君便突发急症,尸居余气,朝中人心惶惶。

七位皇子九位公主,诸多与岳暻有难解之仇,岳暻一朝权入手,头一刀自然是朝着他们砍。

他们募兵自保,暂时放下轩轾和龃龉,相倚为强,团结起来以待反抗,却没有等来岳暻的肆意报复。

岳暻一一奉出老岳君临终诏书,按着老岳君的遗愿,不愧不怍缴其兵众军械,将兄姊众人各自赶出了京畿,贬去了封地。

后来诸位皇子、公主前前后后暴毙而亡的事姑置勿论,王位之谜虽无人再敢随意议论,但心里未必没有疑虑。

云乐舒思绪纷繁,头痛如绞,一时歇了探究的心思,只阖上双目,不带任何想法,静静地听。

“你既能借药物之利操控他传位于我,又为什么不能令嬷嬷恢复如初?”

“为什么......”

“我如今是王,要万千人死于面前如覆手之易,为什么唯独救不了嬷嬷之命?”

“终是我晚了一步,若再早一些,或许我便能留住她了......”

“杀!给我杀!阿鼻地狱里,一个也别想跑......”

天幕微明,薄光映着云乐舒苍白的一张脸,她强自合上双目,震惊的眸光藏在眼皮之下,久久难平汹涌心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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