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旗公子竟如此聪明。”
那公公感叹了一句。
花旗嘲讽的扯了扯嘴角。
都到这个关口了,这些夸赞有什么用呢?
那公公道:“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此番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因为我影响到了太子殿下吗?”
那公公顿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是,如今朝堂上弹劾太子殿下的人极多,都是揪着太子夜夜笙歌这件事来的。”
夜夜笙歌?
只怕是那些朝臣用词更加难听。
花旗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能帮助殿下?”
那公公再次愣了一下,他叹气。
“是。”
他刚刚说的没有骗花旗,他与他的确无冤无仇。
同为这些主子们下头的人,他甚至有一些同病相怜之感——他知道花旗也是身不由己。
“死法,有的选吗?”
公公说:“都在外头了,白绫、匕首、毒药三选一。”
花旗想了想,问公公:“哪个死的好看一些?”
公公苦笑,“白绫用后舌头掉出,滑脱不禁;匕首的话,那血能喷溅出好几尺;毒药七窍流血,身体扭曲,哪个都不好看。”
“不过,匕首若是扎对了位置,只要不拔出,血还是能少一点的。”
“公公懂得多,那我便选匕首吧。”花旗听到公公这样说,便知道公公推荐匕首了。
公公笑骂道:“这个东西我懂得多做什么,你这真不会夸人。”
“是啊,我嘴笨。”花旗低头道。
那公公跟在康熙帝身边,专门负责赐死的,这些年见惯了各种哭求着想要留一命的,从容赴死的,花旗是头一个。
看到他这样,公公便开口哄了他两句,“嘴笨,却也得到了太子殿下的真心,可见太子殿下看中你,并非是因为你有一张巧嘴,这么看来,你比许许多多的人都强多了。”
花旗笑了。
“行,那公公等我换一身衣裳来。”
“太子殿下是爱美的人,我亦是,我既然做好了打算,想要帮着太子,那也走得体面一些。”
公公道:“你叫人将衣服给你送过来吧,我不能放你独自离开。”
花旗出去,叫了太子府的人去取了他初见太子时穿的那身戏服来。
他的容貌清秀美丽,向来是扮演旦角的。
花旦的装束一上身,眼里都像是落了星光一样。
他笑着对公公道:“最后一次,我唱一段如何?”
“行。”
公公虽然知道要速战速决,但确实也想给花旗一个体面。
然而花旗开了口,却没唱任何戏曲,而是唱起了《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饶是公公杀人十年,心比手中的刀还冷了,也十分动容。
花旗知道,这歌是注定唱不给那王子听了。
“公公,开始吧。”
公公叫小太监将托盘端进来。
花旗拿起那匕首,痴痴笑道:“好一个富贵的天家,便是杀人用的匕首,也如此精致。”
他双手躺在榻上,双手握着匕首,对公公道:“劳烦公公了,等会儿我要是用不上力,还请公公助我一臂之力,不要让血流太多。”
公公沉重地点了点头。
花旗将匕首狠狠没入心口,惨白的脸色掩藏在了戏妆之下。
他用力极为狠绝,根本没给公公发挥的空间。
明明是极其痛楚的事情,他却一点颤抖也无,仿佛那是一把假匕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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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回来的时候心情极好。
康熙帝与他深谈了一番,他们父子之间的心结也解开不少。
不过,府上的人今日怎么都眼神躲躲闪闪的。
他心中浮现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花旗!”
他加快脚步,往花旗的屋子走。
越靠近他的屋子,他心中便越恸,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他有些不敢靠近了。
这时候,一个小太监哭着跑了出来,一下子跪在了他跟前,泣不成声。
“太子殿下,殿下,花旗公子他……他……他自尽了!”
轰隆——
胤礽只觉得他的世界天塌地陷。
他快步冲进去,只见花旗一身红色戏服,躺在了他们常一起读书玩闹的榻上。
“花旗,花旗!”
胤礽冲了过去,只见他躺在那里,面上是厚厚的戏妆,仿佛睡着了一般。
心口却插着一把匕首。
他认得那把匕首,那是宫廷之物,还有内务府的印记。
“花旗,花旗——”
那小太监跪在胤礽身后,战战兢兢说道:“今日,宫中来了个行刑公公,他……然后公子就……呜呜呜……”
他是伺候花旗的,知道花旗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胤礽伏在花旗冰冷僵硬的身体上,笑了出来。
原来,今日康熙帝叫他去是为了赐死花旗。
什么天家父子的情分!?
什么一切都是为了他!?
假的。
都是假的!
康熙帝用三十多年给胤礽构筑的那堵墙。
在接连赐死索额图一家之后,已经摇摇欲坠。
此时轰然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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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入四贝勒府中时, 宜修顿了一下。
花旗行的是勾引太子之事,必然是要死的。
她当初让花旗点到为止,他原本可以全身而退的。
没想到花旗却动了心。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叫人给花旗家中多送些银子。”宜修吩咐道。
说完,便继续低头给腹中的孩子绣衣服了。
弘晖和年世兰打打闹闹跑了进来,看到宜修的一瞬间变得规矩起来。
“额娘,我和世兰是来看妹妹的。”
宜修心中狠狠一颤,然后温柔一笑,“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弘晖道:“我想要一个和世兰一样可爱的妹妹。”
年世兰在后头跺脚,“弘晖,你当着四福晋的面儿胡说什么呢?”
宜修逗弄他,“是弟弟就不喜欢了?”
弘晖道:“也喜欢,只不过我不能用我的银子给弟弟买好看的衣服。”
宜修笑道:“那你就都给世兰买。”
年世兰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
“四福晋,您也取笑我!”
说完,她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弘晖一脸茫然地看着宜修,“额娘,世兰她怎么了?”
宜修无奈地看着弘晖,“你个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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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京城中的温度回升了好几个度。
到了第二夜,太子府中。
红色的灯笼挂在门前,和天上的月光交相辉映,照亮了府中的道路。
路上,有小婢女和小太监不时走来走去,忙碌着自己手中的活儿。
一切如常,丝毫看不出来,这府中刚刚死了一个人。
除了......
胤礽倒在了病床上。
边上当值的两个小婢女正在悄悄交流:
“往日太子一有些头疼脑热,宫里的太医便赶紧过来了。如今太子都已经高热不醒了,怎么还不见太医上门呢?”
“哪里是太医不肯上门,是太子不肯让人去请。说若是谁私自去请,他定要将人赶出府去。”
那回答的婢女似乎年长一些,正压着声音,偷偷和身边的婢女介绍道:
“咱们太子府与其他贝勒府不同,因为本就不算彻底出了宫中,太子殿下又向来得皇上的喜爱,因此一直都是请着太医的,府中并没有住着府医。”
二人正说着话,太子身边的袁良生走了出来道:“你们两个,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快去取些冰来!”
那袁良生急得直跺脚。
“公公可是忘了,咱们库里已经没有冰了......”其中一个婢女垂着脑袋回复道。
“怎么会?”那袁良生不信:“这冬日才刚刚过去,又还没有到夏日用冰多的时候,库中怎么可能一点儿冰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回头看了看太子的房间跺了下脚。
没错,还真是没有了。
前些日子,那花旗和一帮子少年夜夜在这里喝酒,花旗炫耀说太子宠爱他,这府中的一切用度都随着他。
为此,除了拿了不少东西送人以外,还从库房中取了冰来镇酒喝。
虽然只是三月,但这外边的人哪里见过冰库,日日都来要。
这冰块并不容易得,便是宫中的娘娘,也只有妃位以上的人才能用得上。
私下里,袁良生可劝了好几次太子殿下,不可宠爱太过反而惹来非议。
然而胤礽每次却只是毫不在乎地挥挥手,说如今不过三月,本还不到用冰的时候,难得花旗有个喜欢的,便随着他去吧。
“哎呀!”袁良生有些无可奈何地跺了跺脚,让人去取些井水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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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南书房中。
康熙两手背在后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不时瞟两眼三德子道:“你说,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反应?”
过去,康熙若是动了胤礽的东西,这个儿子都多少要来发些脾气的。
而如今,康熙都已经上门把人杀了,怎么也不见太子来找他?
三德子心中自然是知道,康熙和太子胤礽之间早已不似当年亲近了,只是康熙总不愿意承认罢了。
其实这些日子,康熙也想了许多。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对儿子们的教导出了问题,才让最费心教导的孩子变得如此不懂事。
不等三德子答话,胤禩便在门口求见了:
“皇阿玛,儿臣的人从外边捕了一只苍鹰,儿臣觉得甚是勇猛便像皇阿玛一样,特意前来敬献给皇阿玛。”
康熙皇帝虽然在京城中登基,但自小听着孝庄太后讲草原上的故事长大,对于塞外多有向往。
听到胤禩的上报,虽然心中还是牵挂着胤礽,但还是忍不住出来看看。
南书房外,果然一只苍鹰正站在笼子里边,尽管被关着,但是那苍鹰身上的羽毛却依然鲜亮,显然是精神正好。
隔着笼子,康熙看着苍鹰满意地点点头道:“老八有心了,这苍鹰朕很是喜欢,说说,想要皇阿玛赏赐你些什么?”
胤禩赶紧道:“儿臣多谢皇阿玛赏赐,向皇阿玛敬献本是应该的,但是天子的恩赐不能拒绝,儿臣便想请皇阿玛能够宽宥一个人。”
看了一眼胤禩,康熙皇帝觉得老八如今越来越乖觉了便道:“是什么人啊,竟然值得我们八贝勒亲自来求情,说吧,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列,朕都倚你了。”
胤禩连忙跪下奏明:“启禀皇阿玛,他并非朝堂之上的人,只是一介布衣,乃江南才子顾明堂,在汉学圈中颇有盛名,只因为在教学时候忘了避讳太宗皇帝而被下狱。”
“虽然不少江南士子都为他求过情,但是江南地方官员碍于皇家天威一直不肯放人。”
“儿臣知道,皇阿玛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让满蒙汉亲近,不妨宽宥顾明堂,趁此机会向那些江南望族表达朝廷的宽仁,也让他们日后可以更加能努力为朝廷效力。”
康熙没想到,老八竟然会为这样一个人求情,心中感动,他的儿子中还是有能体察他苦心之人的,他对儿子们的教导看来并不能算失败。
都是平日里太过宠爱胤礽的缘故,才纵容了他!
康熙亲昵地拍了拍老八的肩膀,又额外赏赐了他许多金银珠宝,才让人回到了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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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太子好不容易退烧了,但是却一直昏昏沉沉地不愿意醒来。
苏公公大着胆子,让人偷偷从外边请来了个大夫。
大夫看完后,只说身子并没有大碍,至于一直昏睡或许是不想面对,本能地靠睡觉逃避。
这下,大家彻底没了办法,只好守在胤礽的边儿上等他自己愿意醒来。
一直到第四天天亮,胤礽才终于醒来了。
“花旗......”
胤礽皱着眉低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在梦里,他梦到了花旗死了,还是被皇阿玛杀死的。
他想要冲上去预防,却被背后的无数双手拽着,他怎么也挣脱不了。
抬眼,胤礽看到了自小贴身伺候的苏公公,他吩咐道:“去将花旗叫来。”
苏公公低着头,没有说话。
胤礽又问了两句,突然翻身下床,踉跄着往花旗的房间跑去。
房子中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他赏赐给花旗的东西还在。
眼泪簌簌地落下。
胤礽跌坐在了门口,原来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