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

空无一人的游戏大厅中, 忽然卷起了一阵明亮光点汇成的漩涡。

那道漩涡倏地拉远,缓缓地张开一个裂口,将梁星渊完全吞没。

他垂着眸,望着方才牵过楚君山的那只手, 眸底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君山。君山。

他的君山。

时间向前流动, 就算是梁星渊, 也没有办法跟随着时间线正常迈进的顺序来回溯。

他只能够从楚君山某些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刻来寻找一些可趁之机, 来进入楚君山的时间线。

所以说,很多很多片段、许多许多场景, 他都没有办法一一窥知。

只能等待楚君山的来电。

——在离开前,他没有收回自己曾经交给楚君山的那只老式电话机,如果楚君山想起了他,他就能够通过能量的波动来寻觅他的所在。

但是……楚君山真的会来找他吗?

周遭的场景陡然变化,方才还明亮整洁的游戏大厅变成了深渊中漆黑一片的景象。无数奇异的生物在他脚边游荡着,远方吹来含着腥臭气息的微风掀动他的衣角。

无数条黑色的触手无声无息地延伸出现, 而后又毫无痕迹的融入了这片漆黑之中。

那双属于怪物的冷血眼睛里, 闪动着一些不属于怪物的情绪。

困惑,还有一些……不自信。

事实上,他并不清楚, 楚君山会不会这样做,甚至他连一点他会来找他、会记住他的把握都没有。

这简直……糟糕透了。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起, 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流露出酸软的汁水来。

他的心脏在告诉他一个诚恳的事实。

他在后悔。

假如……他把楚君山留在身边该多好?如果能够消除那些不可控的可能性,那该多好?

让楚君山时时刻刻地只能呆在自己身边, 呵护他、保护他……爱他。

就算只能将他困囿于此, 不能让他回到原来的世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爱他就好了。

梁星渊垂着眸, 神色变换, 周遭的生物仿佛了解到这一点,纷纷缩回了自己的领地,不敢随意出来造次。

可是——

正因为他爱他。梁星渊不舍得这样做。

不舍得让自己的私欲占领上风,侵占楚君山本来应有的人类生活。

他的未来会繁花似锦,积极明亮,无数人环绕在他的身边,为他膜拜喝彩。

所以,他愿意等。等到那个楚君山召唤他的时刻——就如圣主召唤他的信徒那般。

扑簌簌——扑簌簌——

乌鸦振动两片薄薄的翅膀,尾羽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点,掠过C301区的两栋住房。

此刻,原本应当在深夜里寂静无比的房屋之中,却常常响起脚步声与交谈声。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站在床边,神情紧张,握着手术刀的手腕翻飞,不时挑出一些红色的血块与黑色的异物,眉头紧皱。

“这怎么伤得这么重,你们没去帮他挡一下?”

问话的是卢比医生,他微微眯着眼睛,从简易搭建出来的“手术床”上躺着的伤员手臂中取出两条长长的钢丝,神情并不乐观:“我都提醒过多少遍了,没有楚君山在,我们完全没有出去的可能……你们,唉。”

他的尾音消失在最后一个音节之中,带着一些欲言又止的无奈。

远远地围在床边的几个青年身上也带着深浅不一的伤口,轻轻咬着发白的唇,脸色各异:“他……伤得很重吗?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他挡的动作太快了,我们当时都被那只怪物咬着,所以没有发觉……抱歉。”

“……算了。”卢比取出楚君山的手臂中最后一条钢丝,神色冷淡,又透露着些许无奈,“楚君山是这样的,也许在他眼里,你们的生命比他还重要,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乐观。他是被什么怪物咬伤的?”

几个青年面面相觑一会儿,仿佛那个答案很是难以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轻轻地回答:“应该是,噬魂兽……”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噬魂兽……

卢比的眉头紧皱,语气严厉不少:“你们知不知道,被它选中的人,就算出了副本也会被它影响!假如不能够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力挣脱出来,那他就会死的!”

“哎哎哎!卢比,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呀!”一个长着娃娃脸的青年终于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脸上带着的神色虽然还算担忧,但是更多的是乐观的微笑,“楚君山会好的!我相信他!再说了,楚君山一直以来的愿望,不就是拯救这个世界吗?那他就算不幸去世了,在天堂应该也是微笑着的呀。我们为什么要因此感到伤心、甚至是恐惧呢?”

“弗兰,你……”卢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算了。”

他转过头来,专心致志地看着已经包扎好受伤的手臂,面容苍白地躺在床榻上的青年,神色痛惜:“接下来,就得看他自己熬不熬得过来了。”

窗外的风仍然在轻轻吹,吹动摇晃的树梢和绿叶,吹动窗角垂下的一方纱帘,吹进楚君山沉睡不醒的的梦中,却变成了轻柔的雨声。

滴答、滴答。

沙、沙、沙。

雨声宛若蚕吃桑叶一般细微,透过三年级五班的窗缝吹来。

面色沉静的少年微微俯下身,一侧脸颊贴着几张皱皱巴巴的答题纸,耳边传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绵绵雨声。

“王老师,抱歉啊……楚楚这孩子,我们一向是很放心的,今天接到您的通知说他偷了同学的试卷,我们很是诧异。”他的父亲、母亲和老师站在一处,母亲甚至微微俯下身,恳切地交谈着,“这一点……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和记忆中一样,素来严厉的王老师推了推眼镜,冷酷的目光从镜片之后射出,遥遥地望向坐在教室里面壁思过的楚君山,冷峻道:“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大家都是做家长的,但是请你不要怀疑我的公正性——这个学期,他都退步十多名了,你们做家长的应当比我们老师更着急。”

接着又是脾气好的楚爸爸说了些什么,那声音隔着细细一道门缝,与稀疏的雨声夹杂在一起,竟显得如此遥远,穿不透楚君山的耳膜。

他还伏在桌上,细长的笔杆靠在中指的指节上,磨出一层细细的、半透明的茧子。

“……对不起,王老师。我为我今天所作出的事情表达深刻的悔过。”

这是王老师让他写的检讨,50份,这支笔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很远。

天色渐渐暗了,外面传来的交谈声逐渐变得模糊,父母苍白又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显得羞赧无比的脸闪动在走廊的声控灯中,宛若一张信号不好的画面,出现了雪花屏。

“……对不起啊,都是我们家长的问题,这个问题以后我们会多多注意的。嗯嗯,王老师再见,我们监督他写完检讨再走。”

终于,故事的最后以他父母的失败为告终。透过门缝,他能看见爸妈弯下去的腰背。

那么低,好像成熟时期的麦子,压弯了腰。

滴答、滴答。

有人推开了门,将走廊外的灯光带进了教室内。

“刚刚王老师的话你听见了吧,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你现在这么大了,已经不是小孩,不要再让爸妈操心了。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

“你自己乖一点,在这里把检讨写完,明天再跟王老师道歉,听见没?你如果做了错事,还怎么成为有益于社会的孩子?”

好奇怪。

楚君山有些模糊地想。

明明是最熟悉的爸爸妈妈,可是为什么……他们现在的声音听起来……却那么奇怪呢?

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隔了些厚重的东西,将他们隔离开来,连声音都显得那样遥远。

你们怎么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呢?

可是,你们都没有问过我。

这样就,能够定下我的罪名了吗?

……

楚君山垂着眸,感觉自己从没这么专心过,他低着头,看着一串串秀丽的字体从笔尖流淌。

对不起。

他对这个世界想要说的、可以说的话,好像就只有对不起。

淅沥沥——哗啦啦。

天上的雨好像在迎合他的心情,变得更大了一些。

他收好东西,走出门时,外面一串串雨滴组合成了一面雨幕,将他回家的路都挡住。

果然啊。楚君山淡淡地想。

爸爸妈妈没有等他。

他从小接受的就是精英教育,从识字开始,父母就致力于让他变成他们想要的那种社会精英,可以为这个社会做出建设性的贡献——

可现在,他是不是让他们失望了?

楚君山不知道,可是他的心里隐约冒出来了一个念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他父母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夜色尤深,天幕被银蓝色的闪电拉开一道道裂隙,冰凉的雨水就从中倾泻而下,落在楚君山的头脸与衣袖上。

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回家的班车,他没有带伞,只能顶着乌云,小步快跑着往回走,时间还很长,楚君山却快速的奔跑着,仿佛在跟什么东西赛跑——比如时间,比如父母的期望。

运动鞋被雨水溅起的水花弄得潮湿脏污,裤脚和衣袖都湿哒哒的黏在身上,冷风一吹,沁凉无比。

他想要这样吗?

他想要变成父母期待的那样吗?

跑、跑啊,楚君山。

只要跑得快一些,是不是就可以追上父母期待的那个自己呢?

轰隆——

雷声落下,仿佛要将他面前的一切炸穿。

楚君山嘴唇苍白,微微发着抖,在最近的一个候车站停下脚步,湿透了的脊背紧紧地贴在车站的广告牌上,缓缓向下滑。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略显尖削的下颌骨靠进双膝形成的缝隙中,只露出一双隐藏在湿透刘海之后的眼睛。

他并不感觉很冷,而是很热。

这种热度并不源自于外部世界,而是……来自于自己的身体。

手臂、额头、身体……都好像无端染上了某种热源,变得更加灼热,特别是额头,烫得仿佛是一汪岩浆。

好烫啊。他想。

他的视野缓缓地收窄,最终只定格在中间的部位,周遭那些遥远的背景都被虚化成某种不真实的光圈,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了。

爸爸。

妈妈……

可是他的父母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唤。

他们抛弃了自己不再那么完美的孩子。

楚君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到肺部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只有张大嘴,才能为自己捕获一些能够获取的氧气,让自己不再那么难受——

他垂着眸,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宛若蝴蝶一般振翅欲飞,两扇淡淡的阴影落在苍白而显出病态红润的脸颊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小纸片折成的人偶。

他低低喘着气,伸出手去,想要揭开自己湿透的衣襟,可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某处,下一瞬间,一个硬质的塑料制品掉了出来,“当啷”一声,落到了楚君山面前。

他微微蹙眉,低低抽着气,辨认出,那是一只自己好像从没见过的老式电话机。

它……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这也是那些同学想要陷害他而做出的“证据”吗?

楚君山低垂着头,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任何事情,只能凭藉着本能,按下了开机键。

下个瞬间,他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从没在他的记忆中出现的名字。

……

另一端,在静静漂浮在宇宙位面之中的深渊内,一只怪物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放在怪物心口处的老式电话机闪烁了两下,象征着已被接通。

“……”

静默的电话那一头,只能听见雨声和风声。

在微弱的沙沙声里,梁星渊垂着眸,听到一声稚嫩又熟悉的声响,带着一点苍白无力的虚弱:“……请问您是梁先生吗?”

梁星渊抬起眸,方才舒展的触手蜷曲在一起,他挑起一侧眉梢,听见了来自几十年前的楚君山求救的声音。

“我想……可能我现在需要您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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