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即使快要陷入昏迷, 可是,平心而论,对于梁星渊而言,楚君山所描述的那个地方还是很精确的。
他似乎现在的状态很是不好, 从认识楚君山的第一天起, 梁星渊就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用这副语调说话。
他的声音很轻, 就像是一粒水珠, 如果他不用心去听,在下一秒钟, 他的声音就会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雨幕之中。
踏上那座被雨水浸染的城池时,梁星渊才发觉,他回到了楚君山的回忆中。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脱离了那条时间线吗?
梁星渊蹙起眉,有些困惑。
在他的计划之中,楚君山和他会一起回溯到楚君山与他拥有羁绊前后的那段时间, 恰好可以解决楚君山心中的遗憾。
可是——谁能向他解释, 为什么楚君山会变得那么小?
梁星渊一言不发,缓缓地朝着楚君山刚刚所指的方向走去。
很快,随着他深入这片城市, 刚刚那几个问题就产生了答案。
周遭的环境乍一看很真实,可是只要走近去看, 人们就会发觉,在深渊之主强大的气场影响之下,这里的空间竟然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形变。
远处的场景不像是真实的城市, 更倾向于一面薄薄的造景墙, 随着能量的波动而波动着。
楚君山……并没有脱离那条时间线, 而是在那条时间线延伸出来的另外一个岔路中。
也许, 这里是一只怪物的幻境,而楚君山,又跌了进来。
只不过,在梁星渊的印象之中,深渊中的怪物很少有能够直接影响到人类意志、甚至让他们被侵入的意志所操控的。往往这一类的怪物入侵人脑,就只是为了让宿主的精神压力变得更难以忍受,产生出源源不断的消极情绪,从而达到饱腹效果。
那么,楚君山在这个幻境里,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梁星渊微微眯起眼,漆黑的眼眸中情绪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在一个很偏远的小候车室,看见了楚君山。
视野里的他,实在……太小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还正在生长发育,看上去只比他在幼儿园带着的小朋友们大不了多少,他弓着身,窝在角落里,四肢都委屈的蜷缩在一起,只露出那双闭着的眼睛。
楚君山苍白的脸色就这样隐藏在微微抬起的手臂之中,在梁星渊的余光下,他那两片形状漂亮的嘴唇,都微微的泛着白。
也许是因为他来晚了的缘故,面前的“小孩”已经全身湿透,看上去情况不妙。
梁星渊皱起眉,作为幼儿教师的护理知识在提醒着他——楚君山现在可能有危险。
他不再犹豫,在已经意识模糊的楚君山面前低下身,伸出手背,轻轻的贴了一下他的额头。
温度绝对在38摄氏度以上,已经达到了人类发烧的标准。
梁星渊深深地舒出一口气,神色不免有些复杂。
楚君山……好像总是喜欢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即使那么狼狈、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刚刚他接到楚君山电话的时候,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可是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糟糕。
现在是一定不能让他睡了。
梁星渊微微蹙着眉头,冰凉的手背贴紧楚君山的脸颊,对方果然有了一点反应,紧皱着眉,放弃了平常的高冷样子,主动地朝着那只手冰凉的位置靠近着,追逐着这寒冷雨夜之中唯一的热源。
“……楚君山。”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量不算太大,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会打搅到他的睡眠。
可是,楚君山似乎对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梁星渊对此没有办法,迟疑了一会儿,将对方整个儿抱进自己的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冰凉的身体,试探着低声道:“楚楚?”
这是楚君山父母叫他的小名,梁星渊记得。
他垂着眸,抿唇沉寂了一会儿,终于,怀中那个看上去苍白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的小孩终于艰难地动了动,纤长卷翘的睫毛不自在地颤了又颤,宛若垂坠着一颗水珠。
半晌,楚君山才艰难地睁开眼,苍白的脸颊不知何时涌现出一种堪称病态的红色,显得整个人都恹恹地,毫无精神气。
他应当是发烧了,可是即使在这种意识不清楚的时刻,仍然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保持着十足的戒备心:“你是谁?”
他一开口,才觉察到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沙哑难明,声音难听得就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摩擦过,楚君山有些难为情,微微低着头,发觉自己已经转换了地方,用这位素不相识的先生的外套当作被子,盖在自己浑身湿透的身体上。
“我叫梁星渊,就是刚刚你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人。”梁星渊的声音很轻,比平时更加耐心,更加温柔,这一次,他幼师专业培养出来的温和情绪似乎得到了对口,将满腔温柔送给了自己未来的爱人,“你的父母呢?”
楚君山的意识被高温侵袭,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他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打电话给面前这个高大英俊却素不相识的先生,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叫他来。
他低着头,在高温带来的疼痛与眩晕之中,找出了一个答非所问的答案:“我今天被留下来写检讨。”
写检讨……他已经成了一个要写检讨的孩子了。在这位先生眼里,他应该很坏吧,没有好孩子会写检讨的——那些栽赃不栽赃的也无所谓了。
可是,对方却没有显露出任何一点与“厌恶”有关的情绪。他只是微微蹲下身,好让自己的眼镜和他的眼睛到达同一高度,好像这样,他们看上去才是一个地位的人。
他温柔又耐心的语调落在他耳边,不知道是不是楚君山的错觉,他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点儿鼓励的意味:“嗯,然后呢?”
“……”楚君山张了张口,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然后我爸爸妈妈被老师叫来,他们让我在学校好好检讨,然后就自己走了。”
梁星渊抿着下唇,黝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如海潮一般汹涌不息。
他落在少年脊背上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节奏,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接下来,天下雨了,对不对?”
“……是。”楚君山承认这一点的时候,才察觉自己此时的状态,那是难堪。
他先前无数次跟自己说——
没关系,得不到信任也没关系,他是一个坏孩子,这也没关系。
可是,这个念头就算重复了千遍万遍,他也始终不肯对自己承认——自己做过那些坏事。
但是为什么,面前这位先生没有听过自己的辩解,也会相信自己?
“冷吗?”梁星渊摸了摸他的脑袋,湿透了的头发被风一吹,已经干了不少,发尾甚至只剩下一点儿潮湿。“你家在哪里呢?”
楚君山张了张口,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这位在雨夜从天而降的男人,终于问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流落到这里,为什么父母不来接他,他心里所报有的愿望,还有那些破碎的期待与迷茫的未来——
他都不问问吗?
可是,梁星渊给出的答案也很明确。
他微微的笑着,轻声回答:“不需要问呀。”
梁星渊垂下手,修长如寒玉的指尖点了点楚君山冰凉的鼻尖,笑起来的时候,连眼尾都弯起了一点儿漂亮的弧度,那双黑色的眼睛完完整整显露在他面前,仿佛要用那纯澈的眼神来应证自己的真心:“我相信你。”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
因为——我是你的怪物啊。
他的话音落下,忽然察觉到自己怀中那个小小的人忽然僵直了一瞬。
下一刻,周遭的环境陡然变化,微微晃动的粗糙场景终于显露出了硕大的纰漏,将不真实展露在他们眼前。
楚君山张了张口,还未反应过来面前的巨变,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从他身边席卷而来——
一只长着无数细小触角的怪物出现在他面前!
他紧紧皱着眉,方才因为回温而逐渐缓解的头疼在此刻卷土重来,如潮水一般,简直要将他整个儿淹没掉。
这只怪物……这只怪物,为什么这么眼熟?!
楚君山有些恍然地想——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他的幻觉?!
在他陷入思维的胡搅蛮缠之时,他身后的梁星渊脸上温和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梁星渊蹙起眉,横眉望向面前那只猖獗的怪物——
和他猜想的一样,这里并不是什么人类社会正常的时间线,而是怪物捏造出来的记忆世界。
它竟然想要让楚君山回想起幼年时期那些负面情绪的片段!
梁星渊脸上的温情完全收束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分给这只愚昧无知的怪物。
他垂下眸,在动手之前,还没忘摸了摸楚君山的脑袋,捂住他的眼睛,声音还是跟往常一样温柔:“好了,闭上眼睛——不要害怕我,好不好?”
楚君山还未回答,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不再挣扎,听凭着身体发出的最忠诚的指引,温驯的待在梁星渊的怀抱之中。
很快,随着雨声响落,空气中弥漫着无比腥臭的气息,方才那只怪物发出了无比哀切的悲鸣。 楚君山微微仰着头,想要躲避那道声音的攻击,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面对自己不愉快的家庭教育,还有这段在日后将会成为自己困扰二十年的心结的记忆。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梁星渊。
不管你是谁,都带我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那样久远,终于,耳边风吹的沙沙声消失不见。
他垂着眸,用有限的视野望着地面被雨水和另外一种不明液体打湿的白色运动鞋,身体止不住的轻轻颤抖。
那只蒙住他眼睛的手松开了一点儿力道,仿佛只要楚君山愿意,他就能够随时随地地挣脱这不算桎梏的桎梏。
“别怕,我一直在。”梁星渊轻声说,“我永远相信你。”
……
风吹动教室里摆放的纸页,时间倒流回到从前。
他睁开眼,手里紧紧攥着那台老式电话机,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再像是隔了一层壁障,因此显得有些刺耳。
“楚……楚君山?!他醒了!”
“天哪,老天保佑……谢天谢地!没了你我们可怎么活!”
终于,楚君山睁开眼,他垂着眸,目光恍然晃过面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的面庞,心绪纠缠成结,一时间无法解开。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人……那个出现在他幻境之中的人——或者说怪物,他好像并没有走。
楚君山下意识垂下头,目光落在两年前,自己从首通副本中带出来的那只老式电话机,此时此刻,它正在微微发着热,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
他……就在自己身边。
楚君山抿着唇,想要将他召唤出来,他虚弱无力的手指没有章法地按动电话机,上面跳动的字表述着一个人的名字——
梁星渊。
那个曾经出现过的npc。
这么多年以来,楚君山从来没有试着去拨打这个npc的电话,一是因为他始终属于副本,拥有许多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后果,楚君山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对于这种危险,他宁愿不去犯禁;第二个原因,则是,他似乎并不需要这样的庇佑。他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在前段时间终于集结出一队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势力,无论再狼狈、再艰险的时刻,他都不愿意让那个叫“梁星渊”的高大男人见到自己这副样子。
这似乎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除却他之外,小队之中没有任何人了解这台电话机的来由。
站在一旁等候着他醒来的卢比开口:“醒了就好,我们本来打算把你抬到更柔软一点的床上的,可是可能是因为我们碰到了,你身上的电话机刚刚忽然掉了下来……”
他还没为楚君山解释完这一串,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兴高采烈的声音:“哎!楚楚——你终于醒了啊!我就说了,你这种大难不死之人没那么容易死的啦!你不是还说要为咱们社会做贡献吗,嘻嘻,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一刻,楚君山和漂浮在空气中的梁星渊同时转过头,看向那个娃娃脸青年。
他穿着一条浅棕色的牛仔外套,看上去极为青春帅气,他走过来,不顾楚君山刚刚苏醒不久,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拢:“当然啦,我弗兰也不会咒你的啦。”
自称为“弗兰”的青年微微一笑,唇边绽出两个小酒窝:“谁叫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