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云川却没有收回目光,她保持着抬头的姿势,望向不远处的某个屋檐。谢玉珠跟着云川望过去,便见血月之下,屋檐上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穿一件深青色直裰,身材高大却精瘦,苍髯如戟目光如炬。

这人谢玉珠认得,她溜出去时见过,正是大名鼎鼎的魇师任唐。

谢玉珠的脑子飞速运转,继而醍醐灌顶,合着这是任唐纵的梦!能将赵老六瞬间击败的魇师,除了任唐也没别人了。如今没了赵老六这个结盟对象,云川单挑哪个魇师都不成,更不要说是任唐了!

任唐的目光从云川手腕上的镯子移到云川的脸上,沉声道:“你就是付家庄那个灵匪?”

一听这话谢玉珠立刻反应过来,挥舞着胳膊腿,大声嚷道:“任先生!任先生快停手,我是谢家六小姐!她还掐着我的脖子呢!救我啊!”

云川配合地把尖尖的树枝戳向谢玉珠的脖子,说道:“你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杀了她。”

任唐冷冷一笑,云川手里的树枝瞬间冒出鲜血,融化般矮下去。云川立刻把树枝扔掉,只听任唐的声音远远响起:“这位灵匪姑娘,你怕是还不清楚,你脚踩在我操纵的梦里,对上我只有必输二字。”

举世皆知,夜晚是魇师的天下,魇师是梦魇里的神,既然是神那自然是——无所不能。

任唐抬起手,大地便开始剧烈地震动开裂,云川和谢玉珠之间突然出现一道地裂并迅速扩大。黑压压的尸潮如甲虫般从屋顶上漫过来,腥臭味冲天,他们东倒西歪地爬到树梢上包围云川,树叶瞬间全被染成鲜红。

“谢小姐勿怕,我定然保你平安。”任唐掷地有声。

谢玉珠僵硬地站在原地,隔着那道刚刚出现的裂隙,遥望着另一边的云川。她干干地说:“其实也……”

她还没说完就见云川镯子上的蓝光闪了闪,咻的一下熄灭了。一瞬间树木停止生长,野狼消散,灰烬纷纷扬扬地漫过夜空,遮住那一轮血月,谢玉珠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不会吧?!那神奇镯子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这个时候坏了?人生在世怎么能倒霉到这个地步!

谢玉珠在心里哀嚎着,那边任唐喝道:“区区一个灵匪,竟敢入侵梦境、扰乱秩序、破坏魇师盟会!这么不把魇师放在眼里,谁给你的胆子?”

任唐指向云川,冷然道:“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谢玉珠急得满头大汗,脑子直转出火星来。偏偏云川还一脸迷惑:“你说的……”

云川话音未落那些无头尸体便蜂拥而上,直冲她而去,血肉模糊的手就要抓到云川的脸上。

伴随着谢玉珠的喊叫声,千钧一发之际,风云突变。

天上骤然破开一道极长的口子,仿佛一张咧开大笑的嘴,无数白纸从这嘴里砸下来,如冰雹落地般轰然作响。

铺天盖地的白纸沉重非常,一旦落地便纹丝不动,层层覆盖街道血河和树木,直把尸体压倒在地,掩埋得干干净净。眨眼的功夫白纸就垒出厚厚一层,整个世界都被盖成茫茫白原。

云川、任唐、谢玉珠三人被白纸直埋到膝盖,面面相觑。

一张在半空中飘飘悠悠的白纸突然停住,然后疯狂地生出新白纸,掉成一道纸瀑布,渐渐展露出人形。纸张猛然向上旋转四散,中心出现一位彩衣美人,面对云川,背对任唐,正是温辞。

温辞上上下下将云川端详一番,目光划过她身上的血迹,又在她那冒烟的镯子上停留一瞬。而后咬牙讽刺道:“你可真是厉害得要命。”

说罢温辞便转身对着任唐,微微抬起下巴:“入侵梦境、扰乱秩序、破坏魇师盟会,你方才说的人……”

温辞举起手指,指了指自己:“是我。”

第011章 出梦

月亮仍然隐藏在云雾中,但在这满世界的白纸映照下,大地明亮许多。西柳街早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白纸覆盖下尸体树林与屋檐连成一片雪原,凶煞之地转瞬洁白。

彩衣美人站在白雪般的纸堆上,发髻间步摇摇曳,层层叠叠的衣裙飞扬,仿佛雪地里的蝴蝶。

好好一个比试一波三折,折出来个自称谢家小姐的人,折出来个灵匪,又折出来一个不明来路的魇师。

任唐上下打量突然出现的美人,眉头紧锁:“你是方才的温辞姑娘,你不是摘月楼的伶人么?”

温辞偏过头,耳边玉坠摇晃。比起这些白纸的操纵者,这模样确实更像是一个柔弱美丽的舞姬。

“怎么,难道哪里颁了律法,伶人做不得魇师了?”

任唐面露防备之色:“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温姑娘的名号。可温姑娘既然是魇师,就该递上名牌,光明正大地参加魇师盟会,何故突然发难?”

温辞眯起眼睛:“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任唐目光沉沉。

温辞抬起手指着任唐,手上的彩色铃铛无风自响,喧闹活泼:“现在就剩你一个了,我打败了你,这盟主的位置就该我坐吧?”

任唐冷笑:“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口气倒是很大。”

温辞向来不让半句骂自己的话掉在地上,当下便嘲笑回去:“半截入土的老匹夫,志气也是不小。”

任唐怒目圆睁,霎时从白纸堆下伸出一只带血的手,紧紧抓住了温辞的腿。无数尸体从白纸下崩出,鲜血染透了白纸堆,春潮破冰般向温辞涌来。

越是凶煞的梦越难驾驭,任唐将这大凶之梦操纵得得心应手,可见其本事。如不出意外,他该获魁首。

然而他不走运,温辞便是这意外。

温辞几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只见锦鞋之下白纸震颤,无数血手向上伸出攀住她的双脚,冰冷肢体吊在她身上,把她往下拽。

温辞抬起手用白纸把谢玉珠和云川捆在一起架在旁边,合上一双凤眼,不耐道:“成天搞这种血肉淋漓的东西,不堪造就的家伙。”

她向空中伸出手,手指上金色指环与五彩铃铛闪闪发光,铃声清越。尸潮即将淹没她的时候,她打了个响指。

那盖满大地的白纸骤然腾起,纸身绷紧,如刀刃般悬在空中,继而四散飞扬,暴风雪般将尸体千刀万剐。

白纸削骨如泥,无穷无尽,杀完即埋,埋完再杀,血红刚现就被雪白覆盖,一层层叠上去,地面越抬越高。

任唐愕然,双眸震动。温辞在他的梦里召其他噩梦之物本就处于劣势,即便如此这白纸竟然还有如此威力。这个姑娘的实力远远在他之上!

世上竟有这样的魇师,他怎么从未听过?

白纸铺天盖地而来,越杀越狂乱,尸潮完全无法抵挡。天空被白纸撕裂,月亮一劈两半露出个惨白的口子,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温辞终于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你遇上我,也只有必输二字。”

云川眨眼的刹那,血月与夜幕烟消云散,唯有白纸还在纷纷下落。她与谢玉珠、温辞立在摘月楼的高台之上,四周灯火通明。

只见桌椅摆设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从一层到五层的栏杆边站满了装扮各不相同的宗门弟子,许多弟子已经拔剑出鞘。台下则聚集着比试落败的魇师们,模样也十分狼狈,看起来刚刚与白纸缠斗完一场。

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摘月楼确实非常热闹,精彩纷呈不输梦魇比试。

被扰乱比试的魇师们,为谢玉珠担惊受怕的摘月楼仆役们,为云川震惊不安的仙门弟子们,这三路人马无一幸免,谁也别笑话谁,各丢各的脸,各有各的惊诧忧虑。他们随着铜镜里局势变化而心情跌宕,比正常比试还热闹。

如今尘埃落定,搅乱一切的不速之客们立在铺满白纸的高台中,被满楼之人瞩目。

在这种短暂的寂静中,楼顶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轻响,充作盟主彩头的鎏金珠子伴随着红色纸条欢快地落了下来,正正好好掉在云川手里。

众人的目光落在鎏金珠子上,云川掂掂珠子,转头放在旁边谢玉珠的怀里。

众人的目光跟着移到了谢玉珠身上,谢玉珠立刻恭敬地双手捧起珠子,放在旁边的温辞手里。

二人动作之快,仿佛这金珠烫手。

温辞则大大方方地拿起珠子,转着珠子漫不经心道:“本人不才,便领了这盟主之位。”

这一语打破了寂静,摘月楼恢复热闹,人声鼎沸中各路人马直奔目标而来。魇师们要上台找温辞讨说法,摘月楼仆役们要上台接谢玉珠,那逍遥门与沧浪山庄的修士们则要缉拿云川。

顷刻间人群骚乱,白纸飞舞——所有想上台来的人被温辞一齐掀翻,丢到台下去。

温辞环顾众人,冷然道:“我还没说完话呢,你们急什么?”

众人忌惮温辞的实力,纷纷停住了动作,窃窃私语间,都在议论这个温辞到底是何方神圣?

任唐眉头紧锁,他皮肤黑,活像是脸上结了个铁疙瘩。他幽幽道:“温姑娘不择手段也要取得盟主之位,到底想要做什么?”

温辞低眸转了一会儿鎏金珠子,笑着抬起眼睛来。她这一笑倒是十分漂亮,瞧得众人都晃了一下心神。

“我倒要问你们讨伐叶悯微,究竟是为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甚至不用任唐回答,温辞话音刚落台下魇师中便有几人高喊:“叶悯微害我师祖,我魇师一派自然要为师报仇!”

温辞嗤笑一声,她转着金珠在台上悠然走着,金色裙角拂过白色纸张,她说道:“师祖?他在梦墟设下三十二重梦境,来者不拒,过二十重梦者便可为魇师。你们的师父是那三十二重梦境,谁见过梦墟主人?就算是你任唐闯过二十九重梦境,可听过梦墟主人半句教诲?未奉茶未叩头,连梦墟主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认他做师祖,他可未必认你们。”

“再说了……”温辞的声音稍顿,仿佛这话终于进入了正题。

只见美人满脸嫌弃,一字一顿道:“梦墟主人和万象之宗的恩怨关你们屁事?人家用得着你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给他出头?”

台下愤慨之声一时间鼎沸,无数魇师出声指责温辞目中无人,口出狂言。

温辞挡过不知谁放的明枪暗箭,手掌往下压压,淡淡道:“大家不妨坦诚些。你们不就是想找个由头,在灵器之乱里拿些好处吗?你们想要叶悯微的魇兽就光明正大地捉;想要那些修为、记忆、术谱、灵器和苍晶,你们就光明正大地去抢;你们想杀叶悯微……”

温辞的目光在云川脸上划过,与她的眼神撞个正着,目光含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一触即过。

她转过眼睛去接着说道:“……那就光明正大地去杀她,别拿梦墟主人当噱头,白白让人恶心。”

说完这番话,她扶着额头,全然不顾台下的愤慨,说道:“还有什么来着?你们开这个盟会还要讨论什么?”

任唐拦着那些想冲上台来和温辞一决雌雄的魇师。他心知他们谁也打不过温辞,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冷然道:“重开梦墟,寻找心想事成之地。”

自梦墟主人失踪以来,梦墟第二十重梦境以上也被封闭,魇师只能稍微摸进魇术的门便不可深入,以至于这二十年魇师的力量大大衰弱。

温辞闻言眼神骤冷,她捧着金珠沉声道:“梦墟主人封闭梦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我知道你是谁了。”赵老六跳出来,指着温辞大声说道:“你年纪轻轻魇术便如此高超,片刻之间将任唐打败。此前却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号,如此想来,你只可能是……”

一直游刃有余的温辞难得露出紧张神色,指着赵老六说道:“你休要乱说……”

“你定然是苏兆青!”

温辞沉默了一瞬,收回手指舒了一口气,面不改色道:“还真叫你猜对了。”

众人议论纷纷,她竟然是那唯一一个闯过梦墟全部三十二重梦境,此后却从未现身过的魇师苏兆青。没想到苏兆青是这等容颜,又是这等脾气。

谢玉珠懵懵地看了半天形势,才缓过来劲儿。真没想到那摘月楼双煞之一的温辞姑娘,居然还是魇师双杰之一的苏兆青,这行事风格可真是放荡不羁,古怪程度直逼她的账房姐姐。

不过这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此时台上白纸堆积如山,一直埋过谢玉珠的膝盖,她动弹不得。谢玉珠对旁边也被白纸埋了半截的云川轻声说:“一会儿他们讲完,肯定就要让温辞收回白纸,上来抓你。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法?”

她们暂时还能当个旁观者,时间紧迫,再不想办法脱身就没法走了。

在这种紧要关头,云川不改本色,语出惊人。

“我想吐。”她实在地回答。

“……什么?”

云川皱着眉头,想要把视石摘下来:“人太多了,我想吐。”

谢玉珠都忘了云川还有这个毛病,她慌忙把视石往回按:“别别别!你摘了就是个睁眼瞎还怎么逃啊!”

她们这边还没有头绪,那边温辞就已经交代完了。温辞居高临下,对着众魇师朗声说:“好了,本第一任盟主的指令便说到这儿。”

说罢她把手里的鎏金珠子往前一丢,珠子划出个完美的弧度,落在台下的任唐手里。任唐惊疑不定地看着温辞,问道:“苏姑娘这是要干什么?”

“禅让。恭喜你成为第二任盟主,我退位。”

温辞指着任唐,似笑非笑道:“当心你的位子,你若是敢违背我这个首任盟主的旨意,我就把这位子抢回来。”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