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小姐莫要挣扎喊叫,外面的人听不见。乖乖同我们走,还能少受点苦。”抱着剑的男人警告。
云川抬眸看了他们一眼,再看向窗户,窗上竟然完全没有黑衣人的影子,她的影子还保持着黑衣人进来前的动作。
“所以你们是把这个房间与外界隔绝开来。那外面的人看到的是什么?是上个时刻假的……”云川对危险浑然不觉,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比起面前的两个人对术法更感兴趣。
显然对面二人没这个耐心跟她探讨术法问题,她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天旋地转,被其中一人拦腰提起来扛在肩膀上。他们撞破窗户一跃而下,在夜色中疾奔而去。
此次绑架顺利得惊人,连被绑架的人也十分乖巧,一路不喊不闹不挣扎。黑衣人扛着云川在偏僻小路上一路疾行,绕进无人的野树林里。
云川趴在黑衣人的肩膀上,似乎是被颠得头晕,闭着眼睛说道:“我还没答应跟你们走。”
“这可由不得你!”
“为什么?”
“不想死就闭嘴。”
没扛云川的那个人不耐烦道:“你跟她废什么话,把她嘴堵起来。”
云川手里拿着从房里顺出来的橘子,随着黑衣人的步履颠簸,手中橘子在月光下来回摇晃着。
她思索了一下,说:“你们要杀我?但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坏人,而且杀过人,你们……”
话没说完,她嘴里就被塞了布条。她发出含糊的声音,继而放松手腕,橘子贴住身下之人的后背,橘子奇异地微弱跳动着,如同一颗活着的心脏。
男人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树林幽深,黑暗里树木极速抽条的咔嚓声响与人惨烈的呼喊同时响起,橘子生根发芽,枝条长势迅猛一路穿透血肉绞碎经脉,温热的血液溅落一地,如雨落淅沥。
于此同时,真正的谢玉珠浑然不知有人当了自己的替罪羊,正兴高采烈地在摘月楼里转来转去。
魇术无法在白日施展,所以魇师往往白天蛰伏,夜晚才现身。此时的摘月楼里便有许多魇师来往走动,仙门的人也来此拜会。每一层的雅座的桌上都布置了几面大铜镜,用以盟会时展示魇师的梦境,门帘上坠着玉牌,写着受邀的各个门派的名字。
“灵津阁、白云阙、逍遥门……”谢玉珠路过扶光宗的雅座时,赶忙踮起脚尖快速离开,也不知道她大姐和二哥来不来,要是看见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要一顿好说。
“任先生,久仰久仰。”
谢玉珠听到有人寒暄,立刻走过去扒在门边看,心说任先生,该不会是鼎鼎有名的魇师双杰之一的任唐吧!
这雅座上挂着“沧浪山庄”的玉牌,一边站着三位蓝色道袍的沧浪山庄弟子,一边站着身着深青色直裰的中年人,想来就是他们口中的任先生了。
“任先生德才兼备,魇师盟会的盟主之位,想来非任先生莫属了。”年长那位蓝衣弟子夸赞道,他正是沧浪山庄的首徒惠南衣。
任唐行礼道:“不敢不敢。在下前来叨扰惠道长,乃是有一事相告。事关重大,不敢延误。”
“阁下请讲。”
“似乎新出现一位使用沧浪山庄生棘术的灵匪,眼下正在宁州。”
沧浪山庄弟子们闻言十分惊诧,谢玉珠也往里凑了凑,竖起耳朵。
“半月之前在宁州付家庄,村民在鱼塘边发现四具尸体,尸体均被桑树枝条穿胸而过,据说不像是自己摔到树上的,更像是树枝突然生长将人刺死。我听闻此事,便想到了贵庄的生棘术。怕是又有人见了叶悯微的魇兽,得到其中灵器,在为非作歹。”
沧浪山庄弟子们不由得面色严峻,惠南衣说:“本门生棘术原本只是催生树木,经由叶悯微改造后,威力大大增强。生棘术下,种子可在有养分的任何地方扎根生长,甚至于以人体为基。若是流入普通百姓手中……后患无穷,我会通知山庄派出人手,寻此灵匪。 ”
“太清坛会早已颁下律令,普通百姓若见得白鹿魇兽,从中得到嵌有蓝色石头的物件,必须封存交由当地仙门。若擅自使用便视为偷窃仙门术法,判为灵匪,被所有仙门通缉。如此重罚之下,怎么还有这么多人铤而走险,以术法害人?”左边那位年轻的弟子义愤填膺。
惠南衣叹息一声,道:“不用修炼筑基,不用持身养心,不用担心行差踏错走火入魔,甚至不必守任何仙门门规,只要手握灵器就能使用威力巨大的仙门术法,凌驾于别人之上。这样的诱惑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太大,即便重罚也难以禁止。”
“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捉住叶悯微的魇兽。或者去往昆吾山,请叶悯微为灭魇兽,大义殒身。”
任唐闻言哂笑一声,他缓缓说道:“灭师之仇,不共戴天,此事我暂且不论。可她借修谱之名偷窃百家术法,私造为器,若不是她魇修失败魇兽逃出,大家都还被蒙在鼓里。这些年白云阙被屠,浮空界碑遭窃,天上城建立哪一桩不是由她而起?她若甘愿受死也只是谢罪,何谈大义?”
那沧浪山庄的首徒回首望着任唐,他样貌年轻却有一双沉稳沧桑的眼睛。魇师不可修行,寿数如常而青春难葆,这位看起来青春年少的修士惠南衣,实际年龄却远远超过魇师任唐。
“任先生,您生得晚,成名时叶悯微已经声名狼藉。然而在那之前,叶悯微曾是万象之宗,也曾被所有仙门奉为尊师。”惠南衣缓缓开口。
“时至今日,无人知晓叶悯微为何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其人功过,南衣亦不敢评判。”
野树林里,云川噗通一声掉在了草丛中。
今夜是满月,月光好极了,照得满世界通透银白。云川枕着白发如同枕着一弯银河,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夜空里那轮明亮的月亮。
在她的身边七尺之处,橘子籽从稀烂的橘子中长出橘子树,树在男人的后背扎根,于血肉骨骼间循着他的身体一路生长刺穿心脏,在他的前胸穿出枝条来。再以同样的方式缠着另一个黑衣人的四肢,刺穿他的四肢百骸。
远远看去也不知是人的身上长了树,还是树里长了人。
那染血的枝条上绽开橘子白花,满世界清香,压在血腥味儿之上。
云川的右手垂在青草之间,腕上的金镯子已经沿着纹路裂开,分成一圈圈环绕手腕旋转的同心圆环。在镯子的内侧镶嵌一颗蓝色石头,光芒清莹,如同草丛里一只蓝色萤火虫。
她抬起胳膊,把嘴里的布条揪出来扔到旁边,似乎为这两人不相信她而感到可惜。
“我说过,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坏人,我会杀人的。”
她被甩下来时后脑勺着地,脑子摔得昏昏沉沉,眼下浑身生疼站都站不起来。不过现在她突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索性躺着。
云川的行动向来需要理由。
三个月前她在山间木屋里醒过来时,柿子树的枝条已经长进了窗户里,地上落了一堆的烂柿子。这些仿佛在提醒她,她已经沉睡了许多年,以至于忘记了一切只剩下自己的名字。她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去弄明白就好。
现在她还不是很明白。但是这一路而来,她好像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明白。
所有的东西都是传闻,隔着数十数百年光阴,隔着高山,隔着他人的嘴和耳朵。
没有人明白叶悯微。
现在她站起身来,要去哪里,去问谁呢?
她的视野里出现橘子树的枝条,它还在缓慢地生长,一寸寸穿过月亮的光辉,开出白色的花朵。
一双莹白的手挑起橘子花枝条。那双手生得如玉雕一般,边缘处披着月亮的冷辉,要透不透的样子。这只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花纹复杂的金指环,指环上穿有金色链条,链条上坠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铃铛,一路连到琥珀与铃铛串成的三绕手串上。
这只好看的手扬起来消失在视野里,一个人的面庞从上而下靠近她,遮住了今日明亮的满月。
来人不似中原汉人,皮肤比常人白上三分,骨骼轮廓又比常人锐利五分。她盘着高髻,珍珠珊瑚与芍药簪满发髻,容貌昳丽。抬起眼帘看人之时,若精美匕首穿膛而过,血染雕花,入骨三分,不得拔除。
过分美丽以至于锋芒逼人。
此人半跪在云川头前,胳膊搭在膝盖上,俯下身看着她。好像知道云川眼睛不好似的,她与云川贴得极近,足够云川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感到她的吐息落在自己脸上。
那倒悬的一张脸上,朱红的唇开开合合。
“你在干什么?”
这话像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也不知是不是语气不善的缘故,美人的声音听起来竟像个男人。
第004章 归来
但凡是个正常人,在荒郊野外小树林里突然见到个一身珠翠罗绮的大美人,都得吓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疑心自己撞了妖怪。就算大美人真是人,自己身边还杵着两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树呢,这情形该如何解释?
不过显然,云川不是什么正常人,正常人该想的她一件都没想。
“看月亮。”她实在地回答道。
月光清辉沿着美人的脸侧倾洒而下,美人勾起嘴唇,不无嘲讽地追问:“看月亮,之前呢?”
“种橘子树。”
美人转过头去看向旁边与橘子树合而为一的两具尸体,沉默半晌后冷哼一声,道:“种橘子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吧?”
她对于云川离谱的回答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居然还跟云川有来有回地说上了,可见也不是一般人。
云川望着这张陌生的脸,问道:“你认识我吗?你是谁?”
美人捻着云川发间红珊瑚的手指瞬间僵住,她的眼眸深沉地黑下去,愤怒在深黑背后翻滚,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这话是锋利的刀片,从云川口中飞出却划破她的咽喉。
云川见对方站起身来,样貌与神情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清晰可闻。
“不认识。”
这次云川听得分明,这确然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人的嗓音清朗,就像有风来时,昆吾山木屋屋檐上的占风铎响声。
云川努力向上伸出手去:“拉我一下。”
美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半晌后美人冷笑一声。
“摔死你得了!”
撂下这话美人便转身离去,层叠的衣裙在空中飞扬拂过月亮,从云川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云川的手悬在空中半天,直到手腕上的金色圆环急速合拢收缩掩盖住蓝色石头,变回普通金镯子,她才仿佛惊醒。
她方才还动弹不得,此刻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从地上坐起来,草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直掉。
云川环顾四周,月光皎洁,树木葱茏,早已没了美人的身影。
“她认识我。”
云川顶着一头青草屑子自言自语,语气笃定,眼睛明亮如月光。
此时她的手镯发出咔嚓一声,也不知哪个关节出错,突然掉了两个圆环下来,悬在她的手腕上变成个臂钏。
云川抬起手腕贴近眼睛,皱起眉头,叹息一声:“又坏了。”
这个夜晚不太平,太阳刚刚冒头的时候,谢玉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房间的窗户已经没了一扇,呼呼地往里进冷风。庄叔跟着她,面色苍白满头冷汗,说道:“今夜实在是太凶险了,幸而贼人绑走的是云川,要真绑走小姐您,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那两个黑衣人使的障眼术法有时效,他们离去没多久术法就破灭。楼下巡视的护院见小姐的房间好端端的没了一扇窗户,立刻冲上去,见房中狼藉并无人在,便大惊失色通报庄叔。整个摘月楼一片混乱好容易一番找,才找到了混在人群中观看魇师纵梦的谢玉珠。
谢玉珠也是一头雾水,两边情况一对,她才明白是有贼人要绑架自己,好巧不巧把假扮她的云川给掳走了。
“什么叫幸而?云川她……”谢玉珠指着庄叔,气得正欲破口大骂,余光就见那破损的窗框外,冷不丁伸出一只灰扑扑沾着草屑的手,手腕上还挂了个坏手镯。
谢玉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只见那只手奋力攀住窗框,随后从窗户下升上来一张同样灰扑扑的面孔。
云川扒着窗框看着屋子里面乌泱泱的人,一群人和她寂静地大眼瞪小眼。
她淡然地伸出手:“有没有人拉我一把?”
这一语打破寂静,众声沸腾,立刻有仆役跑过去,左拉右拽把云川从窗户外拉进来。云川满头满身的草屑和尘土,衣服上还染着鲜血,狼狈至极。
云川出现的时机和方式实在是出人意料,庄叔上下打量着云川,震惊道:“这……摘月楼大门紧闭守卫众多,竟然无人通报,你是怎么进来的?”
云川掸着身上的灰尘,指指后边道:“后院有面墙里生了白蚁,已然蛀坏,我拿石头砸了两下就倒了。”
她这话一出,房内的气氛再次凝滞。庄叔脸色铁青,几乎是哆嗦道:“白……白蚁?”
他立刻吩咐下去,让人把院墙修补好,再仔细检查楼宇墙面有无白蚁筑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事关重大,必须把白蚁斩草除根。一通安排后他回过头来,对着云川怒道:“你早知墙里生白蚁,为何不报?”
“为什么要报?”云川神情真挚。
“你……你还敢砸院墙,还翻窗进小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