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云川一只手沾了水在桌上写写画画,留下一行稀奇古怪的符号,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柿饼,正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谢玉珠撑着下巴,说道:“怎么不吃啊?你该不会是怕我故意找茬吧?本来就是喊你上来陪我吃饭的,我还不至于折腾你玩儿。”

云川抬起眼睛,举着手里的柿饼不慌不忙道:“我在吃呢。”

“柿饼有什么好吃的?”

“柿饼是最好吃的。”

“得了吧,你就是不信我,怕我下毒是怎么着?”谢玉珠看了云川半天,不忿地哼了一声。

雅座里就她和云川两个人,其余仆役都离得远,谢玉珠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如同挂在椅子上的一匹没骨头的橘红绸子。这匹“橘红绸子”满脸苦口婆心,与方才嚣张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是不是觉得庄叔完全不在意你外表怪异,让你来摘月楼上工,是个大好人,而我是个大坏人啊?”

不等云川回答,谢玉珠就继续说:“得了吧,庄叔是生意人,做生意的能存什么好心?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你一个人三天理清了十年的账,这要寻常账房得干半年不止,庄叔给了你多少工钱?”

谢玉珠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天的钱,我没猜错吧?我看那柜台上的账本,谢家在阜江城所有店铺的账,怕是都被他搬来了。他刚刚接手宁州,之前的烂摊子大了去了,再过几天说不定把你带出去,整个宁州的账叫你巡回着做。你一个人能干一百个人的活儿,他难道会付你一百个人的工钱?能省九十九个人的钱,庄叔偷着乐呢。”

“账房向来都要心腹,如今不过是过渡他才用你。等把你榨干,他就一脚把你踢了,换自己的人上去,你也不过是结了寻常账房几月的工钱。你无依无靠的,若想与他提价,他必然先和气答应你事后寻错克扣,你敢得罪他,整个宁州就没人敢用你。”

“庄叔这人的品行我再清楚不过,他早知道我在哪里了,非等我进了宁州地界再把我捉住带回去邀功。我家那五个管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

谢玉珠噼里啪啦发了一通牢骚,语速快得跟唱快板儿的似的,她话再转回面前的云川身上:“我瞧着你比我大一些便喊你姐姐。账房姐姐,你有真本事,不要在他手下做事,等回了谢宅去我大哥那里吧。不过都是生意人,你都别太相信。”

云川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感激,她安静地看着面前橘色的模糊轮廓半晌,突然拿起旁边果盒里的橘子,在桌子上摆起来。

“你是不是在说堆橘子?”她问道。

“堆橘子?”谢玉珠诧异。

云川拿着橘子,一个个地在桌上堆成一个方形,一边堆一边说:“若桌子够大,那所有橘子就可以平铺开来。但是桌子太狭窄了,若要放下这么多橘子,就要往上堆。”

她拿起橘子往第一层橘子的空档上放,一层层往上垒去:“一旦开始堆橘子,就总有橘子要被压在下面,每一层的橘子都压着下面的橘子,担着上面的橘子。”

她指指最底层的一个橘子:“这是我。”

她手指移到倒数第二层的橘子,再依次往上:“这是庄叔,上面是你,再上面是你兄长。为了少负担一些重量,庄叔就要阻止他下层的橘子流失,再把上层的橘子换到自己下面。因为我和庄叔都在你之下,所以我们的位置变动不会影响你的负重,你可以随心地拿我出来填在庄叔上面。”

谢玉珠幽幽地看着自己面前垒着的五层橘子山:“听你这么一说,感觉我也不是什么好橘子。”

“不不,与橘子本身无关,只是桌面狭窄所以需要堆积。”

云川摆摆手,认真地跟谢玉珠解释这种堆法如何承载最多的橘子。

谢玉珠抬眼看向面前神色自若的账房姑娘,张了张嘴又闭上,待她解说完毕憋出来一句:“账房姐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奇怪?我不是指头发。”

谢玉珠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继续道:“我是指头。”

云川摸摸自己的头,道:“我的头骨骼、形状以及大小都很平常啊。”

谢玉珠觉得她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为好。

正巧此时楼下的伙计们吵吵嚷嚷,“魇师盟会”的匾额被缓缓抬起来挂在高台背后的高墙上。谢玉珠瞥了一眼那匾额,转开了话题,感叹道:“说是魇师盟会,还不是为了叶悯微?人人都在说叶悯微,谁见过叶悯微?即便是她站在这里,也没有人能认出来吧。”

云川默默喝了一口茶。

谢玉珠继续感慨:“叶悯微魇修失败,修为和记忆全失。等她在昆吾山见到这些家伙杀上来,恐怕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她。”

云川十分认同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第002章 绑架

魇师们为什么要讨伐叶悯微?个中缘由除了仙道中人和魇师们,也没多少人真的清楚。百姓们就凑个热闹,觉得既然这么多人要杀她,必是此人该杀。

毕竟叶悯微魇修失败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当初听闻过她盛名的百姓,许多已随时间流逝衰老死去,湮没于尘土。

谢玉珠虽然年方十七不学无术,但她爹是扶光宗第四十八代火居道士,她大姐和二哥如今都在扶光宗修行。谢家有“绫罗法衣,朱门谢家”的美称,是修行的人里面生意做得最好的,做生意的里面修行最好的。

有这一层关系在,她对仙门轶事可是如数家珍。

“魇师一派的开山祖师巫先生据传死在叶悯微手上,魇师们给祖师爷报仇,名正言顺啊。”

顿了顿,谢玉珠感叹道:“说起来那梦墟主人巫先生可是叶悯微的挚友。叶悯微隐居避世,朋友也就这么一个。虽然他们最终分道扬镳,但毕竟相交五十余载,叶悯微居然能对他痛下杀手,确实是心狠手辣哦。”

云川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新鲜词语,一边琢磨一边重复道:“心狠手辣……她为什么要杀巫先生?”

谢玉珠靠近云川,手指在脖子这里比划了一道:“阴谋败露,杀人灭口呗。”

“阴谋?”

“那个就说来话长了。”谢玉珠摆摆手不愿多谈,顿了顿她道:“哦对,账房姐姐,忘了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你头发早白,早上让你摘斗篷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今天这一桌子菜算是赔罪,你放心地吃吧。”

谢玉珠掰着橘子,大喇喇地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满头白发还这么好看的人,账房姐姐,你很适合白发。”

云川抬眼望着谢玉珠,并没有说话。本是温馨的场面,可是她们大眼瞪小眼半晌,长久的沉默让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且尴尬。

此时云川终于打破了寂静,真诚地疑惑道:“这种情况下,人通常应该如何回应?”

谢玉珠也有点懵:“啊?大概……说多谢?”

云川于是拿起筷子,举到眉前然后微微躬身,她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身体前倾,弯腰之时手掌翻转缓缓压至腰间,如同白色的芍药花被风吹得花瓣倾倒。

“多谢。”

谢玉珠被橘子呛得连连咳嗽。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被关在家里见识少的缘故,谢玉珠觉得这位账房姐姐可位居她所见过的怪人之最,越了解越怪。

一来云川懂得礼仪但时常没有礼貌,从来也不喊她小姐,似乎对云川来说称呼只有“你”和名字这两种。

二来云川聪明绝顶但时常异想天开,九连环看一眼竟就能解出来,连钱庄那些复杂的本利计算,脑子里过一遍就算好数字,绝不会出错。然而她的思路天马行空,别人跟她说话,不出五个来回就要怀疑自己和对方到底谁的脑子有问题。

而且谢玉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云川捧着一叠账本,冲着某个五斗柜喊庄叔;或者向靛青大花瓶询问笔墨在哪里;或者把整块生姜当成土豆险些吃下去。

这种情况在夜晚尤其严重,有一次谢玉珠瞧见云川在跟挂在柜子边的一面橘红旌旗说话,她靠近听了听内容,发现云川竟然把旗子当成了她!

至今为止云川不曾认错过的,也就是数字和柿饼了。

云川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不过这种病症不算罕见。谢玉珠她大哥成天陷在账本堆里头昏眼花,去找师傅打一副视石,架在鼻梁上看东西就清楚如常。对于谢玉珠的提议,云川表示她有视石,只是平时周围人太多了,她不想戴。

“我晕人,看到太多人会吐。”云川如此解释。

谢玉珠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毛病。

几天相处下来,谢玉珠推测云川是个家道中落,与亲人失散的书香门第闺秀。大约是受了刺激而一夜白发,脑子也不太清楚了,最终流落于此。

真是可怜可叹,同是天涯沦落人,云川比成日里盯着她的庄叔和那些家丁们亲切多了。不过三天,谢玉珠就和云川迅速亲近起来,天天指名要云川陪她吃饭。餐间故事主题无他,就是谢玉珠如何扮演纨绔,与她天下第一精明的父母斗智斗勇,努力逃跑。

这天晚上云川照例到谢玉珠的房间里陪她吃饭,脚还没站稳便被谢玉珠一把拉过去,继而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气氛与平时略有不同,谢玉珠表情严肃地把云川按在自己身前的凳子上,说道:“云川姐姐,在这里我最相信的就是你,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有个计划要说给你听。”

云川偏过头去,神情同谢玉珠一样认真:“我们为什么是蚂蚱?”

……这人为什么不关心计划关心蚂蚱?

“这个不重要。”

谢玉珠看了一眼窗外看守的两个家仆影子,小声对云川说:“这几日我观察摘月楼的布防,庄叔人手紧张,大部分护院家丁都在摘月楼主楼院墙外、几处大门、每层楼入口处巡逻看守。凭我要逃出摘月楼,难如登天!但是我房门口的守卫不甚森严,我可以偷偷离开这个房间,在楼里转悠,伺机而动。实在没法逃出去,去楼里那些魇师中间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所以你要变成蚂蚱出去?”云川问道。

“……不是不是,我可没入门修行!我要是会那变形术,还能被关在这里吗?”

谢玉珠指向云川:“我是说,我们身量相当,我穿了你的斗篷出去,你扮成我的样子在这里坐着。他们以为我在房间里,我方便行事。”

她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和一封信,递给云川:“若我能逃走,你就跟他们说是我要挟你假扮我,然后拿着这张银票和荐信离开这里,去金陵找我大哥。若我没逃走,一定在子时之前回来,不让别人发现。”

云川从谢玉珠手里拿过这张薄纸,正反看了看。谢玉珠只当她是答应了,一拍她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云川姐姐你最讲义气!”

然后她就开始麻利地拆云川的发髻。谢玉珠蓄谋已久,因此准备得十分周到。她不仅跟云川换了衣服,还把云川的发髻梳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再把自己头上的簪子一根根拔下来,全给云川插上去。

烛火一燃起,窗户上的影子赫然一个“谢玉珠”。

谢玉珠满意地拍拍手,说:“云川姐姐,你好好吃饭啊!别老捧着你的柿饼了!”

说罢她就披着斗篷偷偷摸摸地出去了,计划的开端很顺利,门外的两个家仆没注意到斗篷里已经换了个人。那披着斗篷的身影一下子便混进了外面的人流中。

屋内一时寂静,云川沉默地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即便谢玉珠刚刚嘱咐过她,她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是拿手指在火焰上晃来晃去,光线便随着她的动作明暗交错地闪烁着。

“……一觉睡了二十年。”她喃喃道,然后撩起衣摆,露出腰间朴实无华的姜黄色布口袋来。她用手指在口袋上一弹,那口袋便跟活物似的,自己张开了一道口子。

云川伸手进口袋里捞了捞,竟然拿出一块比口袋还大的水晶出来。

这水晶的样子十分奇怪,形状仿佛一条硬质的透明丝带,弯成圆弧状,中间粗两头细,圆弧中间下端还有个小缺角。

这形状要非拿什么比喻的话,或许像是被拍扁了的一根香蕉。

这便是云川的视石。

云川把那水晶往鼻梁上一戴,小缺角正好卡在鼻梁上,圆弧宽阔的区域正对着双目,细的边缘弯过去架在耳朵后面,仿佛粘上了一般稳住了。

在她的视野里,原本所有模糊到只有颜色和轮廓的事物骤然清晰,仿佛整个世界都向她逼近了一步,贴着她的眼睛。无数蓝色的奇异符号浮现在视石之上,它们极快地出现又极快地消失,你追我赶不知要去往何处。

这些符号总是重复出现,她如今已十分熟悉。于是云川竖起手指,食指与拇指合拢一捻,然后以中指指节在桌子上叩了两下。

蓝字停止跳动,她的视线里出现了许多文字,一行行排列整齐。

“白胡子老头”、“神通广大”、“隐居避世”、“无所不应”、“得道成仙”、“仙门宗师”、“术法天才”、“万象之宗”、“窃法贼人”、“心术不正”、“阴谋”……

她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几下,文字末尾便多了两行——“杀害好友”、“心狠手辣”。她抬抬手指,这长长的清单便慢慢向上移动,一个个散发着蓝色荧光的词从她的眼前闪过,褒贬不一,自相矛盾。

她听说人心复杂,虽一人也可有千面。

没想到她能复杂到这个地步。

云川把这些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便把水晶收进口袋里,拿出今天仅剩的最后一个柿饼,慢悠悠地吃起来。摘月楼的夜晚确实热闹,门外传来一阵阵觥筹交错、笑声与交谈声,云川对面前的美味佳肴视而不见,只是专心致志地吃柿饼。

突然灯火一暗,窗户被打开发出砰的一声。烛火又重新燃起,一柄剑悬在她颈侧。

两个黑衣人出现在房间里,执剑的那个人声音低沉,说道:“谢六小姐,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

第003章 美人

要说这两位来的也是不凑巧,真正的谢玉珠出去还不到一个时辰。更可惜的是他们事先也没有做好功课,见了坐在桌边的姑娘的怪异白发,也没醒悟自己找错人了。

毕竟这姑娘相貌年轻,衣着华贵、气质不凡还满头珠翠,除了谢玉珠还能是谁?那黑衣人心想谢家藏着谢玉珠不让她露面,竟是因为谢家小姐身患怪病天生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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