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悯微抬起他的胳膊, 又看向苍术的脖子,说道:“右眼这条疤痕中残留的灵力最为充足, 由两边符文所维持,左眼这道次之, 脖子右侧这道再次之。剩下的伤疤所留残留的灵力便不多了。”
她的手指在身侧缓缓地划了划,道:“以灵力流失的速度看来,最早的那条疤,应该是百年之前落下的。”
谢玉珠惊奇道:“我以为苍术不过三十多岁……他居然真的是垂暮老人吗?那他……他还能活多久呢?”
顿了顿,谢玉珠露出愧疚神色:“这次为了救我,苍术仅剩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了,我该怎么还他的恩情啊?该不会……该不会他要找的那个姑娘,就是我吧?”
温辞倚着床架子望着苍术,语气淡淡:“谁知道他说的那些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苍术曾经向他们诉说的所有过往,都笼罩着一层迷雾。他到底有没有偷人好运以生存,又有没有在寻找一个姑娘,一切都不得而知,就算它们是真相,也定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这个人一向神秘莫测,看似散漫不经,却掌握着每个人身上最多的线索。他仿佛是农夫也是庄稼,辛勤地延续性命,然后在某些时间一一收割其中有价值的部分,直至死亡。
他所展露出来的,比起他真正的人生来说,少之又少。
叶悯微把苍术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她说道:“不知道他想利用我们以达成的目的,如今有没有达成。”
顿了顿,她说道:“希望他如愿以偿,毕竟我们想要的,他都帮我们做到了。”
谢玉珠闻言略有些吃惊,她瞧了叶悯微一眼,靠近温辞小声道:“没想到大师父还会说这种话呢,二师父,你说大师父的心肠是不是越来越软了?”
温辞那边却没有声音,谢玉珠转眸一看,只见她二师父梗着脖子,好似绝不肯转头看她大师父一眼。
谢玉珠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进来开始温辞就面有愠色,仿佛余怒犹在。他没接过叶悯微的话茬,唯一的一句话还是接着她的话说的。
再看看她大师父……嘴唇竟还破了一道口子。
谢玉珠心想,这次她两位师父吵得真是激烈,他们还是头一次吵到挂彩呢。
但是……这伤怎么能伤到嘴唇上呢?总不至于是被打了一巴掌吧!
谢玉珠只觉形势不妙,转而凑近叶悯微,低声问道:“师父,方才你跟二师父到底为什么吵架啊?”
谢玉珠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叶悯微却丝毫没压低声音。她看向谢玉珠,以一双平静的眼眸,堂堂正正道:“啊,因为我亲了他。”
叶悯微这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谢玉珠与温辞同时被炸得一激灵。
温辞梗着的脖子一瞬松开,他怒发冲冠道:“叶悯微!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始作俑者未觉有任何不妥:“为什么不能说?”
“亲亲亲……大师父你……”谢玉珠瞠目结舌,语无伦次以至于手舞足蹈起来,她手在脸上胡乱地指:“是是……亲哪里?”
叶悯微指指嘴唇:“这里。”
谢玉珠看着她大师父嘴上的伤口,醍醐灌顶地嚷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双目放出异样的神采,兴奋道:“大师父你……你对二师父,居然有爱慕之情吗!”
“是啊,我也觉得……”
正欲拂袖而去的温辞从门前一个转身走回来,仿佛被戳了痛处一般气道:“你觉得什么?你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你觉得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我的手,想要我的身体,然后呢?你不想要了该怎么办?”
谢玉珠捂住嘴,不可置信道:“身身身体!?”
“这与我现在喜不喜欢你没有关系啊。”
“我说有关系,那就有关系!”
谢玉珠左瞧右看,挥着胳膊求知若渴道:“你们在说什么?不止是心意,都……都到身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你们快展开来详细讲讲啊!”
“你少管闲事!”
温辞丢下这句话,便面色铁青地转过头去,仿佛在这房间再待不下去一刻般大步流星地离开。
房门轰然大开,谢玉珠悻悻地和她睁着一双无辜眼睛的大师父面面相觑。
温辞的力道余威犹在,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可房门仍然前后摇晃。
“大师父你不去追二师父吗!?”谢玉珠语气里的期待按捺不住。
“你想看我和他打架吗?”叶悯微真诚道。
谢玉珠眼睛亮了一瞬,便如同被吹熄的蜡烛一样灭了。
“那……那还是算了。”
她到底还是有几分良心,总不能撺掇因她受伤的两位师父再负伤。
说话间只见对面屋顶上太阳渐渐下落,金灿灿的夕阳余晖从大开门扉间蔓延过来,已经是黄昏时分。这还是谢玉珠的两位师父自昏迷以来,将要在苏宅过的第一个清醒的夜晚。
谢玉珠环顾四周,见庭院里并没仆人在,于是小声对叶悯微说道:“你还记得接我们来此,说要报恩的那位苏兆青吗?”
“嗯,这里不就是她的府邸吗?”
“是啊,二师父也说可以信任她……可是吧,苏兆青这个人挺奇怪的。不光是她,这座苏宅一入夜就会变得很奇怪。”
谢玉珠皱着眉头,仿佛这种奇怪难以言述。
阳光渐渐弱下去,昏暗的庭院里,突然贴着地面凭空涌来许多温热雾气,屋内屋外都潮湿而闷热,视线朦胧一片,仿佛这宅院变成了个大澡池子似的。
屋外传来仆人的声音,那人敲着院门说可以去用晚饭了,语气镇定仿佛对这情形见怪不怪。
谢玉珠一指那洁白的雾气,道:“大师父你看,又来了!每天情形都不一样,今天是热雾。”
片刻前离开院子的温辞板着脸在苏宅中快步行走,路过的家仆纷纷向他行礼。他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似的,沿着廊道怒气冲冲地只管往前走,穿过回廊、踏上砖路、踩过草地,直到前面再无路可走。
他走到了波光粼粼的湖边。
苏宅临湖,从后花园穿出来便是一个小码头,码头边系着一叶小舟。夕阳西下时,满湖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色,灼热刺目。
温辞终于在湖边停下脚步,他板着的面容松懈下来,仿佛得到自由,终于能从肺腑之间吐出一口气来。
他的眼眸里映着橙红夕阳、明亮的湖水,眼帘慢慢地垂下来。
他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脸,十指收紧,手背上的铃铛与链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数十年前,也是某个夕阳西下的时刻,他在昆吾山的木屋里断断续续地跟叶悯微讲他的故事,讲那些高耸的彩绘木门,可怕的疫病,和身为疫魔的他自己。
他问她,他要怎么办?
她说,我好不容易治好你的病,你现在却不想下山了吗?
他当然想,他这一生都在渴望,做梦也渴望。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实现愿望的资格。
“为什么不可以?你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改变,不会有任何人死而复生。你下山去做你想做的事,活得比死去、比在山上更有价值,这样不就行了?”
那时她这样说道,与白日那个梦魇里说得如出一辙,轻松而笃定。
他对她说,他从前听够了诅咒与哭声,他余生想要在人们的笑声里度过。
她道——那你就走遍九州,去听人们的笑声。
叶悯微还是一样,总是能轻易斩断过去,将他腐朽的霉斑剜去,也将他斩断。
——我觉得我是喜欢的,但你觉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觉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欢你的了。
叶悯微在诱惑他。
或许她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他确实受到了诱惑,他恍恍惚惚间,在梦里不知道她是谁的那一刻,还有醒来想起她是谁的那一瞬,都极其渴望松口应允。
温辞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覆辙。
他方才并不是夺门而出,他是夺路而逃。
温辞慢慢弯下腰来,他咬牙道:“巫恩辞你这个没骨气的家伙,我真看不起你。”
潮湿闷热的雾气从他身后袭来,逐渐将他包围其中。温辞的身影僵了僵,他慢慢放下手去,眼里浮起一丝冷意,手背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他慢慢转过头去,只见雾气深沉中一个身影提灯而来,这黑影奇怪而崎岖,由模糊逐渐清晰,马头人身,正是地府勾魂的马面罗刹。
那罗刹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语气却十分轻快:“您现在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我实在喊不出巫叔叔,还是称呼您巫先生吧。”
温辞眼里的戒备退却,手上的铃铛声跟着消失。
他背着手转身,淡淡道:“苏兆青,你这是想吓唬谁呢?”
第076章 证明
那马面罗刹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 在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它提着灯走到温辞身边站定,悠悠开口。
“今夜我遍览方圆百里内的梦魇, 发觉某个惯会诽谤他人的家伙做了个坠入蒸笼地狱的噩梦。这梦魇里热气蒸腾, 恰巧近来天气回冷, 夜里正是春寒料峭, 我便将梦魇里的热气召到宅院里给大家暖上,倒省去许多炭火。”
竟有人拿蒸笼地狱里的热气来取暖,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日光已熄灭殆尽,苏宅中一盏盏点上灯笼,灯光在雾气中十分朦胧。温辞挥挥手拨开热雾,淡淡道:“区区几斤炭火, 西河苏家还烧不起么?”
“平日自然是烧得起, 不过近日才花了一笔大钱, 须得节省些。”
马面罗刹摇摇它的长脑袋,叹息道:“巫先生,您和万象之宗的行踪实在昂贵,我在鬼市竞买四轮, 花了白银万两才将其收入囊中。”
“鬼市?是林雪庚?”
“嗯, 自万象之宗下山以来,她便一直掌握着你们的行踪,每三个月在鬼市千金榜首竞卖一次。第一次买到的是涞阳王秦嘉泽, 这第二次便由我竞得。”
马面罗刹松开手, 手里那盏破破烂烂的灯便升到半空。灯笼虽说破烂,光线却明亮, 悠悠地照亮了这个小码头。
马面罗刹说道:“想不到二十七年后,被群狼环伺的变成了您。”
温辞自嘲地一笑, 朦胧雾气里,马面面目僵硬,令人无法想象操控它的魇师是个什么模样,此刻又是什么神情。
他淡淡道:“二十七年……居然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
他第一次遇见苏兆青时,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梦墟之中惶惶迷路。
梦墟对于心智成熟的成人来说都凶险万分,更别说是一个懵懂稚子。温辞向来不管梦墟中历练之人,却也未曾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来闯梦墟,惊诧之余破例对苏兆青施以援手。
苏兆青竟也悟性过人,他不过帮了她两次她便闻一知十,自第十重梦境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闯过所有三十二重梦境,就连当年的温辞也始料未及。
从湖上吹来的风将雾气吹薄,他们头顶来自于梦魇的灯笼摇晃。
如今已经成为名声斐然的魇师的苏兆青,驱使着马面罗刹说道:“当年若不是我父母的决断和您的善心,我恐怕就和我的那些手足一样,活不到成年便死于非命了。”
温辞抱着胳膊,说道:“害你们的人,后来查到了吗?”
“不过是些叔叔伯伯的亲戚,这个的贪欲连着那个的利益,蛀在苏家这棵大树上。总之,如今我已经把他们送到地下去见我的兄弟姐妹了。”
“现在你的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想来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