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他们面前的湖泊在夜晚中变为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船家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漂浮移动。

温辞向来很少夸人,却夸赞苏兆青道:“早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丫头。”

马面罗刹笑起来,那张阴森的面孔上表情不变——自然它也没什么表情可改变,笑声沉闷却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头。我当年跟您说的那些愿望十有八九都已实现,我也早已觅得良人,相伴相依。”

马面罗刹安静片刻,说道:“您呢?巫先生,过了二十七年,万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梦吗?”

梦墟的最后一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自己的噩梦与美梦。

以至于今日,叶悯微已经忘却所有,唯有当年那个闯过第三十二重梦境的年幼孩童,她推开过高门,走过被鲜血染红的长街,看过高楼上梦墟主人的美梦。

湖面上的风渐强,将温辞四周的朦胧热雾吹散,丝丝缕缕的雾气沿着他骨骼的轮廓流去,仿佛拂去面纱,又仿佛从梦中醒来。

马面罗刹僵硬灰白的样貌也变得分外清晰。

温辞最终并未回答,他只是偏过头去,轻描淡写地嘲笑道:“你今夜召的这家伙,可真是丑极了。”

另一边,叶悯微与谢玉珠跟着仆人在苏宅中行走,热气蒸腾间视线一片模糊,谢玉珠努力睁大眼睛,感叹道:“我总算明白大师父你摘掉视石后,眼里头是个什么景象了。”

叶悯微的视石之上莹莹蓝光跳跃,她说道:“这是从噩梦里召来的雾气,她实力很强。”

“是吧,但是苏姑娘每夜千变万化,从来不显露真身……”

谢玉珠正说着,只见雾气缭绕的尽头突然朦胧亮起一盏灯,与灯一同缓缓而来的黑影形状崎岖诡异,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竟然是个人身马面的罗刹!

谢玉珠好险没叫出声来。

但见罗刹旁边又走来两个身形相近的男子,一个彩衣一个白衣,正是温辞与蔺子安。

不得不说,雾气缭绕配上凶神恶煞的马面,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大家由罗刹引路,在黄泉路上狭路相逢了。

苏宅的仆人当真定力十足,不仅对这热雾见怪不怪,看到马面罗刹竟也面不改色,熟练地转身行礼道:“夫人。”

那马面罗刹头上悬着一盏破灯笼,和处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十分不符,灯火之下,那马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可喜可贺,尊上与巫先生终于醒来,兆青早已为各位备下洗尘宴,还请谢小姐与尊上移步主堂。今夜有湘西与金陵的大厨来操持宴席,又有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蜜饯坊专门定制的柿饼。今夜惟愿各位把苏宅当做自己家,吃得尽兴开怀。”

蔺子安走到前面,彬彬有礼地挥手道:“各位随我来吧。”

温辞自罗刹身边迈步而来,叶悯微唤他道:“温辞。”

温辞却没有同她说话,他与她擦肩而过,步伐未有片刻停顿。

叶悯微迷惑地转过头去,看着温辞的背影。

这冷战的情形谢玉珠以前也见过。那时候她还忧愁不已,如今她只是拍拍叶悯微的后背,语重心长道:“不碍事不碍事,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记仇。”

今夜的洗尘宴办得阔气,在苏家雕梁画栋的厅堂里,歌舞伎乐、好酒好菜应有尽有。

大概是马面罗刹身子太过僵硬难以落座,眨眼之间热雾与马面罗刹都消失不见,座位上取而代之地坐了位美人。

只不过这花容月貌、媚眼如丝的美人,下半身竟然是条蛇——想来从噩梦里召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太正常。不过毕竟桌上只能看见上半身,一眼望过去这宴席倒正常许多。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苏宅的仆人这么镇定了,每天夜里都变上这么几次,看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然而吃着吃着,谢玉珠便发觉今夜更奇怪的竟然是叶悯微。

只见她大师父只咬了一口柿饼,便放下柿饼拿起筷子,象牙白的筷子在精致菜肴间移动,竟像普通人一样吃起宴席来。

这情形实在是难得,叶悯微向来视山珍海味如无物,谢玉珠惊诧道:“原来大师父你喜欢湘菜啊!”

温辞与苏兆青交谈间,目光也瞥向叶悯微。

他的筷子自哪道菜中扬起时,叶悯微的筷子便跟着落下去,也夹起这道菜。

他吃肉她便也吃肉,他夹虾她也夹虾。叶悯微原本就很少吃东西,又是左撇子,右手拿筷十分生疏,然而即便是鹌鹑蛋这种极难夹起之物,她失败数次也执着地跟着他夹起。

然后她还把在与鹌鹑蛋斗争中落下的,温辞刚刚尝过的菜再都尝一遍。

温辞挑挑眉毛,他心念微动,夹起菜里一枚完整的红辣椒,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叶悯微果不其然跟着他落筷,也夹起红彤彤的辣椒放入口中。

然后下一刻她便面色一变,捂着嘴咳嗽出声,面色通红,直咳出眼泪来。

坐在叶悯微左右之人连忙关心她,叶悯微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竟然还是把辣椒咽下去了。

谢玉珠说湘菜本就重香浓鲜辣,若不能吃辣,还是尝桌上的金陵菜为好。蔺子安还贴心地将金陵菜摆到了叶悯微面前。

然而当温辞再夹起辣椒时,叶悯微还是一边咳嗽着一边伸长手臂,将那道菜里刚刚令她落泪的辣椒夹起。

这次辣椒入嘴叶悯微便咳得更加响亮,双目通红一片,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谁想到平日里天塌下来也气定神闲的家伙,竟然被几颗辣椒折腾得如此狼狈。

温辞真不明白叶悯微这是想干什么。

谢玉珠也诚挚地发问:“大师父……你是在寻刺激吗?”

侍者连忙给她倒茶解辣,而叶悯微咳嗽着,那双泪眼依然盯着桌子,仿佛不肯错过温辞落筷的轨迹。

她的好奇似乎愈演愈烈,便像是从前研究术法一样,对他生出了十足认真地探索欲望。

温辞瞧着谢玉珠、蔺子安与苏兆青对叶悯微问长问短,他依然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

只不过这顿饭到结束,他也没再碰过辣椒。

宴席散去,夜晚向来才是温辞最精神的时候,谢玉珠已经早早回房睡下,苏兆青与蔺子安也去处理家事。

天空一轮下弦月,月光清辉落在屋顶之上,瓦片泛着一层银光。温辞便倚着这层银光,胳膊搭在膝盖上,拎着个酒壶,目光沉沉地瞧着那细瘦的月亮。

有人踏上瓦片来到他身边,声音略有些低哑道:“大夫说,我们如今还不能喝酒。”

温辞转头看去,便见叶悯微立在他身边,她一身浅蓝衣衫,乌发尽处沾染白色,如同落雪的枝丫,只是眼睛还略有些泛红。

温辞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对她说出今夜第一句话:“那你要喝吗?”

叶悯微在他身边坐下,大大方方道:“要的。”

温辞把酒递给叶悯微,她仰起头喝了一口,果然被这烈酒辣得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

温辞轻描淡写道:“今晚你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抱着膝盖转头看向温辞,月光在温辞身上洒下一层冷辉,他的目光深沉。

明明下午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晚饭前也不肯同她说话,此刻却被名为月光的水浇透,戏谑与怨愤之火悉数熄灭,只剩一派深蓝的冷峻沉着。

“苏兆青说你喜欢吃湘菜,所以我想尝尝看你喜欢的菜是什么味道。”

顿了顿,叶悯微皱着眉说出她的研究成果:“好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味道呢?”

“我儿时在湘西生活,那里气候温和湿润,饮食便是如此。”

“所以苏兆青请的那个湘菜名厨,也是你喜欢的吗?”

“她请的,是我儿时专为我做菜的那位名厨之子,那时候……我生病不能出门,所以四季更迭和外界的交流,很长时间便仰赖四季的菜肴。”

“这些苏兆青也知道吗?”

“嗯。”

叶悯微晃晃酒壶,她转过头去看向面前高高低低的屋顶,仿佛瓦片垒砌的山峦,屋檐燃起暖色灯火,与月光相映。

“她好像很了解你。”

“如今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比你更甚。”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那她知道的事情,你也告诉我吧。”

温辞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凭什么?”

顿了顿,他突然问道:“叶悯微,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叶悯微愣了愣,她偏过头想了想,说道:“方才在雾气里看见你和马面罗刹站在一起,我确实想过若你死去会不会是这样的场面。按人们的传说,会有罗刹来勾走你的魂,带你去走黄泉路奈何桥,再世轮回。”

“那你会如何呢?”

“我会从罗刹手里把你抢回来。”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然后他抬起眼睛凝视着叶悯微的双眸。

“但若是我不想留在这个世上了呢,我就想要跟罗刹去走黄泉,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一切,陪我走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流露出犹豫和迷惑的神色。

温辞接着说道:“当日在众生识海,我确实更想要回到现世,所以你百般挽留我也是自然。但若我就是想要留在众生识海,若我就想永生永世待在心想事成之地,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术法、灵器、苍晶、魇术、魇修,所有的一切,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叶悯微眼里的犹豫更甚,她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改变心意……”

温辞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天纵奇才,便可以罔顾他人意愿了?你这样和策因对玉珠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眼里朦胧一片,她似乎寻不到答案。

温辞嘲讽道:“叶悯微,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什么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对你来说就像个笑话。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我……”

他却打断她,道:“你说你喜欢我,那就来让我信服。”

叶悯微发觉温辞身上火焰并没有熄灭,它们冷却凝固,如刀光隐藏在他的眼眸深处。

那刀光指向她,他的眼眸凝视着她。

“叶悯微,竭尽全力一试吧,让我看看你的喜欢、你的爱意、你的牺牲,究竟是何模样。”

他已经折戟沉沙,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短兵相接。

即使鲜血淋漓,也要个痛快。

第077章 铃铛

夜风吹拂间, 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眼里的锋芒,她问道:“那你会原谅我吗?”

温辞缓慢而笃定地摇头:“我不原谅你。怎么样,要放弃吗?”

叶悯微也摇头, 她同样笃定道:“我不放弃。”

温辞不置可否地一笑, 道:“好, 不愧是你叶悯微。”

世人的讥讽嘲笑, 指责与否认从来不能打扰叶悯微,她没有要与谁对抗的概念,也因此,她没有屈服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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