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师徒三人点灯熬了一夜,如此这般谋划了半天。第二日,驻扎在宁裕县的众仙门与魇师就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些仙门在追逐魇兽之事上虽各自为营,平日里关系也并不算差。如今仙门三宗主持的太清坛会,正是逍遥门领事,甄副门主在宁裕,便时不时主持仙门集会商讨情况。

此刻他们素日里集会的青莲堂上,正坐着一位美人。来人一身鹅黄与木槿紫相间的长裙,发髻间缠绕着彩色铃铛,左手中指上戴着个花纹繁复的金指环,挂着链条穿着小铃铛系在铃铛琥珀手串上。

她眉间一点朱砂,眼尾胭脂泛红,如同海棠花化作了人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大闹魇师盟会的“苏兆青”。

只见她翘着腿坐在主位之上,喝着茶悠然说道:“都来齐了?”

美人从袖子里拿出几杆小银秤,说道:“我今日,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第030章 利诱

眼下堂中站着前来宁裕的大部门仙门修士还有不少魇师, 那眼熟的“第二任魇师盟会盟主”任唐也在其中。

“苏兆青?昨夜崇丹山上那个魇师是你?”任唐打量着堂内的女子。

“是我。”

“你居然还有胆子出现!快把灵器和谢家小姐交出来!”

温辞指着他说道:“任兄怎么跟我说话呢?我可是你的前任盟主,若不是我禅让给你,你今日哪有资格站在这里代魇师说话?你该对我千恩万谢才是啊。”

温辞阴阳怪气的能力向来数得上当世第一流, 只要不是面对叶悯微便是所向披靡。任唐当下被气得面色青白, 怒道:“住嘴!你这种心术不正肆意妄为之辈, 依靠邪门歪道夺取盟主……”

温辞不愿意跟他废话, 径直打断他道:“灵器我觉得没趣儿早扔了,想要自己捡去。至于谢家小姐,我早就放她自由,她没回家可不关我的事。谢家可有人在此处?问过你们策因道长了吧,谢玉珠如今可还安好?”

扶光宗的承均道长与谢玉想对视一眼,谢玉想点了点头。

逍遥门甄副门主坐在左位上, 青衣云纹的道袍当得起这门派的“逍遥”二字。他容貌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拿起桌上的茶悠悠喝了一口, 神态称得上平静。

“苏姑娘突然喊我们前来,究竟有何意图?”

“也没什么。我昨夜里正巧遇到了叶悯微的魇兽,没抓到它,但得了些消息。”

温辞开门见山, 他摇晃着手里的银秤, 淡淡说道:“它告诉我,这座崇丹山底下有炽热岩浆,将于九日之后喷发。”

此言一出, 举座哗然。仙门中小辈或许不知, 但领头的道长们多半经历过百年前宿州的火山喷发,那毁天灭地死伤无数的阵仗至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修行者百年不老不死, 以血脉驭灵力掌术法,凌驾于红尘凡俗之上, 面对造物主仍然束手无策,如蝼蚁观人,所有神通不过蝇子之力。

“近来山中常有异响,多有死兽,树木莫名枯萎。人们都以为是魇兽来此引起的骚乱所致,其实不然,这些异象是由这座山而起。而魇兽正是因此而来。”

“我昨日见它,它让我看见了火山喷发的幻象,并昭示谁能将此地百姓迁到百里外的嘉州,每迁十人便给一颗苍晶。你们将他们送到嘉州,每十人在离开之前和到达之后在秤上按下指印,另一边就会出现一颗苍晶。”

温辞微微一笑,说道:“这里有十五个灵秤。我看崇丹山周围大大小小的村镇,约有一万人要撤离,每十人一颗苍晶,那就是一千颗苍晶啊。”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议论声比刚才更大,惊叹、欣喜、怀疑、犹豫之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一壶冒泡的开水。不管这“苏兆青”之前有什么劣迹嫌疑,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实在是天大的好处。此番众人为了魇兽大动干戈,却没有谁能捉到,能带回一些苍晶也是不虚此行。

甄副门主却皱紧了眉头,他环视堂下众人,再望向温辞,冷然道:“此事事关重大,苏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晓。”

“火山灾象是否为真尚不可知,你就抛出此等重利相诱。此地鱼龙混杂,少不得有人抢夺胁迫百姓去嘉州,故土难离,冲突一起,死伤或不小于天灾!”

“哦?这么说我该把这些灵秤都交给甄副门主,让德高望重的甄副门主来分配,以免杂鱼作乱。”

温辞撑着脑袋,淡淡说道:“我本是来让大家一起发财的,还是甄副门主想的周到。此事事关重大,不然这样,各位前辈长老去找县令州牧好好聊聊,依各位门派的声名威望,他们应该不会不给各位面子,由官府下令组织百姓撤离,仙门从旁辅助。官府下令之后,我再将银秤送给各位,如何?”

他这话不像是当场反应的,倒像是早就准备好的。甄元启眉头紧皱,并未答话。底下某个门派的领头人说道:“苏姑娘仅凭这三言两语,就想随意摆布我们吗?”

温辞看那中年男人一眼,淡淡道:“甄前辈还未答话呢,你怎么先着急了?怕分不到灵秤?不应该啊,瞧你们仪表堂堂的样子,难不成那杂鱼说的竟是你们?”

那门派的年轻弟子见长辈受了侮辱,立刻怒发冲冠,其中一人出手道:“休得妄言!”

他那柄灵剑直指温辞面门,他身后的那长者立刻呼道:“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蓝衣弟子的身体停在了半空,剑悬在温辞面前,再不能前进一寸。他面色涨红,动弹不得。温辞掀起眼皮看向他,偏过头一笑,明艳又迫人。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杀我?这坐着的你的前辈们,哪一个不在心里头骂我,哪一个不想来抢我手上的东西,你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还坐着?或者你再想想,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蓝衣弟子的眼神里露出茫然。

“我……”

庄严的青莲堂轰然倒塌,断臂残垣落入沼泽般的黑暗中,慢慢下沉消失。地面的石砖也跟着开裂,砖块仿佛在黑色泥海中漂游,众人东倒西歪间纷纷各显神通,各式术法光芒闪耀,以此在这诡异的空间中立足。

从泥海中伸出无数泥浆手臂,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甄元启眉头一皱,从他袖口涌出瀑布一般的灰烬,满天飞舞之中瞬间将所有开裂的石砖粘合,造出一片新的平地,那些攀升的泥浆也被尽数下压,没入黑海之中。

“苏姑娘这样,就有点过分了吧?”甄元启说道。

温辞伸出手拍了拍:“甄副门主的吹烟化灰术果然了得。”

世界瞬间大变,黑泥化为皑皑雪原,他们立于冰封的千尺寒潭之上,风雪潇潇之中,唯有温辞几人的桌椅和茶还是原样。

众人纷纷以灵力御寒,甄元启叹道:“瞬生瞬死,万息万境,三千世界,一念之间。姑娘的魇术已臻化境。”

温辞笑笑:“甄副门主比我会夸。”

那可怜的蓝衣弟子还悬在半空,刚刚青莲堂轰然倒塌时他便吓得脸色苍白,又被泥浆裹了一身,如今脸上身上尽是脏污,脸都黑得看不出来原样了。

温辞一扬手,他便连人带剑掉在冰面上,被门人接回去。

“年轻就该多长长见识,分清楚什么是晴天白日,什么是夜里做的白日之梦。”

那门派丢了脸面,为首的年长修士嚷道:“妖女休要嚣张!别以为我们脱不出你的梦魇!”

“你脱不脱得出我不知道,甄副门主,我们任盟主肯定是能挣脱的,挣脱了又如何?你们能找到我吗?苍晶不要了?”

“你!”

甄元启发话了:“苏姑娘,我们不要在此打嘴仗了,既然是为了百姓就该想想办法。即便是官府相信下令撤离百姓,百姓向来安土重迁,也未必愿意离开,我们不能胁迫他们。”

“这个好说,后天是金神节,这周围大大小小的村镇居民都要来宁裕观看金神游街。那时候我们合演一出戏,自然能够劝动百姓。”

温辞分出一杆银秤递给甄元启,说道:“我先给前辈一杆灵秤,您可以和诸位实验一下,看是否能得到苍晶。待金神节后,我们只剩六日,从那时起必须立刻开始疏散百姓。”

甄元启接过那杆秤,探究道:“苏姑娘为何如此热心救人?”

“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哦,我曾来此地看过几次金神游街,觉得很是热闹有趣,所以想救他们。行吗?”

温辞油盐不进,再次把他们堵回去。有千颗苍晶的利益相诱,众人虽然对温辞的行径愤愤不平,嘴上说着要挣脱出去,倒也都没出梦魇。

他们商讨了一阵,甄副门主说道:“那金神游上的舞者‘金神’需与我们配合。”

温辞放下茶杯,爽快道:“我去。”

“这是要跳舞的,听说这舞至少要练五年,当地能跳的不过……”方才参与讨论的谢玉想说道。

温辞眼皮也不抬:“我跳。”

有去过魇师盟会的人跟谢玉想附耳道,这个苏姑娘厉害极了,是阜江城第一的伶人。谢玉想便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商讨末了,此事初定,温辞正打算撤梦走人,有人又高声问道:“我们真的要信她么?若是九日之后火山不发,我们可是声名扫地啊!”

温辞回过头去,那人隐藏在众人中,不知是谁发的言。

他扶着椅背笑道:“你们怕什么呢?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你们可以怪在我头上啊,是我妖言惑众,是我居心不轨,我是魇师败类害得百姓流离失所,人人得而诛之。只要苍晶是实在的,你们就会大大得利,最多拿一些苍晶换出钱来抚恤百姓,把他们接回来,再出去骂我两三圈,大家自然怪我不怪你们,你们再铺天盖地来讨伐我便是,就像……”

顿了顿,在骤然消失的梦魇里,温辞的声音掷地有声。

“——就像对叶悯微那样。”

晨曦初现时,温辞出现在了叶悯微面前,她正低着头在草地上算着什么,树枝在地面上划来划去,居然还轻声哼着歌。

走近了便能听清楚,是前日在鹰还峰上,他闲来无事跳舞的配乐。

温辞走到她身边坐下,他以为叶悯微沉迷于计算不会发现,谁知她很快抬起头来看向他,问道:“你回来了?顺利吗?”

“顺利得很,多亏你那一千颗苍晶。”

叶悯微点点头,阳光慢慢爬上山峦,耀眼的阳光流泻而下。她银白的发丝拂过那深灰色的眼眸,眼神是几十年不变的安宁。

温辞心想,她从来如此,她的世界如此广阔,容得下日月星辰,江河百汇,世间千万书籍术法。

她的世界又如此狭窄,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只有她一个人。

是以毀无损,誉无喜,爱无谓,一心空空。

温辞望着她片刻,眼里映着慢慢明亮起来的日光,然后他转头望着山头的朝阳,淡淡道:“叶悯微,后天是金神节。”

“你来看金神游街吧。”

第031章 节庆

金神节乃是这崇丹山周围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带多矿藏,因矿藏而富裕,当地百姓认为这是天神赐福, 因此每年盛夏都会举办庆典, 祭祀“金神”。宁裕镇当日从一早开始就热闹非凡, 到了晚上更是张灯结彩, 人潮汹涌,满天烟花之下遍地歌舞表演。

谢玉珠与叶悯微在宁裕的热闹的人流中前行。她们两人戴着路边买的彩绘半脸面具,谢玉珠照例一身橘红蝶纹罗裙,叶悯微也脱下了日常披着的灰斗篷,穿着一身薄蓝色衣衫,长发半挽。

反正也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脸, 见这一头白发, 只当是个腿脚利索的老人便好。

然而问题也出在这里, 没人能看到叶悯微的脸,她更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因为叶悯微有晕人的毛病,在这种人潮如织的地方,她是绝不可能戴着视石的。是以此刻热闹的宁裕镇, 在她眼里热闹成一片混杂的颜色。

谢玉珠小心地拉着叶悯微的手, 说道:“大师父你向来不爱凑热闹,以前在摘月楼除了买柿饼都不出门,怎么突然想起来参加这么盛大的节日集会啊?”

叶悯微一路和行人碰碰撞撞地往前走, 她说道:“是温辞要我来的, 他说我来,他就帮我做灵器。”

叶悯微“馋”温辞那双巧手很久了, 此前跟温辞提出种种思路,温辞就是不肯帮她做灵器。前几天为了临时造出“灵秤”来, 他们讨论了一整夜,她刚画好图温辞就把东西做出来了,还一连做了十五个。

那手灵活得不像话,让叶悯微直想把所有想法都交给这双手付诸实现。

于是温辞这利诱十分有效,当下叶悯微便点头答应。

谢玉珠一听便了然,她说道:“那您可得抓紧我啊!千万别走散了。就您这眼神儿,现在又是晚上,人来人往的别被撞倒了,要是再踩上几脚可是不得了。”

话音刚落,叶悯微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炸响,无数亮晶晶的东西飞入空中,散做明亮火花。谢玉珠“哇”得叫了一声,她常年被关在家里哪里见过这些有趣玩意儿,当下拉着叶悯微的手就往前冲,说道:“快快快,大师父咱们去看看!”

叶悯微往前踉跄了两步,便茫然地举起双手来,两只手空空如也,显然并没有被谢玉珠抓住。

她环顾四周,只见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模糊人影,实在分不清那个乌黑脑袋是谢玉珠。叶悯微在原地安静片刻,放下手镇静自若地说:“啊,这么快就走散了。”

如今她孤立无援,眼里的世界光怪陆离,换了旁人早怕是要惊慌失措,到处求救。然而叶悯微并不慌张,背着手在人群中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踩了人便说抱歉,被人踩了便避开,走出几分狼狈的理直气壮来。

直到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跳出几个小“妖怪”,指着她说道:“这不是那天种树的仙人婆婆吗?”

叶悯微被那几个“小妖怪”拉住袖子,拉得弯下腰来。他们几个的面孔终于因贴近而清晰起来,正是那天在树下玩耍的孩子们。也不知是为了节日喜庆还是怎么的,他们的脸上都扑了白粉,眉心点着一颗红点,双颊上也涂了两团红,活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

“婆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那边有吹火表演呢,不去看吗?”在鞭炮和人群嘈杂声中,最高的那个男孩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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