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我和朋友走散了。”

叶悯微指指自己的眼睛,补充道:“我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

她的悲惨境况一下子引起了孩子们的同情,人在兴高采烈时便会对周围的人生出一种责任感,以发动大家一起开心为己任,不达目的不罢休。当下这群“小妖怪”便拍着胸脯,说要带这位老婆婆一起玩。

他们并不是“小妖怪”,而是金神节上要跟着游街队伍后面道福的“福童”,此时游街还没开始就先跑出来玩耍。金神节来街上游玩的人们都会随身带一个装满糖果瓜子的口袋,糖果瓜子称为“彩福”,若是见到认识的人便互道安康抓一把“彩福”互相交换,讨一个沾喜气的好兆头。

若是见了“福童”,那是一定要给彩福的。

只见这小福童们排成一队,在街上蹿来蹿去,一个接一个喊道:“和乐安康,富贵永年!”

路过的行人纷纷笑成一团,回应着“和乐安康,富贵永年”,从兜里掏“彩福”给他们。这矮矮的可爱队伍末尾,蓦然冒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白发婆婆,她被前面两个福童一左一右牵着裙子往前走,真诚而自然地也伸出手来:“和乐安康,富贵永年!”

“……”

宁裕镇人心中称奇,今年金神节不仅有小福童,还有老福童呢?

于是这“老福童”便狐假虎威,逢人就说吉祥话,随“小福童”一起兜了满满一个衣摆的“彩福”。小福童们仗着自己讨喜,在各个表演场地横着走,他们个子矮看不到演出,就拉着叶悯微往前排挤。叶悯微跟着他们三下两下就站在了人群最前排。

“婆婆,你看得清吗?”孩子们还高声关照道,唯恐他们离得不够近,叶悯微看不清。

托他们的福,叶悯微看了踩高跷、耍狮子、耍大刀、打腰鼓,若不是那打铁花实在不能凑近,她也要贴上去看一看了。

叶悯微这边跟“小福童”们玩得开心,谢玉珠则为自己一时兴奋丢了师父而追悔不已,满街的找人。奈何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跑动都费劲何谈找人。

谢玉珠心说,她是不是就是丢师父的命,之前在梁杉一阵风把师父刮走了,现在她一松手师父又没了,赶明儿要让苍术给她算一卦。不过这苍术先生说什么算卦的日子有讲究,每逢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要休卦十五日,方是养生之道。

如今他正休着卦呢,也不知道他养生怎么就养出来这么多规矩,每天早睡早起,养来养去也还是一副瘦骨伶仃。

谢玉珠正在暗自腹诽,一不留神便迎头撞上一个人。来人比她高出一个头,胸膛厚实,她这一撞对方纹丝不动,她倒眼冒金星踉跄后退,被来人好心地伸手扶住。

她连道抱歉,抬头看去。

只见对方是个年轻男子。他也戴着一张彩绘狮纹面具,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一身上好料子的黑色缎面衣服,衣领里露出一道直至下巴的红色胎记。谢玉珠一看他的衣料,心想这可是贡缎,每年经她家的手送到皇宫里,她家自己都没几匹。

“姑娘为何如此着急?”他悠然问道。

谢玉珠回过神来,暂且压下心里的惊诧,问道:“这位公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位比我稍高的白发婆婆,戴着和我相同的面具,眼睛有些不太好的。”

男人沉默了一下,重复道:“你的面具?”

“是啊,我的……我的……我的面具去哪儿了!?”

谢玉珠正欲摸自己的面具,却一指头戳到了自己的皮肤,这才意识到她的面具在人潮汹涌里,早就不知道被挤掉在了哪里。

她立刻捂住自己的脸,只留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前后左右地看,警觉得像一只受惊的猫。

男人跟着她的目光环顾四周,了然道:“姑娘是在躲什么人吗?”

眼见着周围没有她大姐,谢玉珠稍稍放下心来,但仍旧捂着脸不肯松手,只是尴尬地点头称是。男人善解人意地伸手解下自己的面具,递给谢玉珠:“那姑娘便用我的面具吧。”

谢玉珠欣喜地看过去,只见面具之下,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

这个男人看起来近三十岁的样子,骨架宽阔,眉目深邃。和温辞那种锐利无当的美不同,他的俊朗仿佛钝器,厚重之下,望而生威。虽然面带笑意,可那笑意深深,深不见底。

男人这模样这身材这气质,简直是可着谢玉珠的心长的。

谢玉珠当下放下捂着脸的手,捋捋耳边的头发,接过面具微笑道:“多谢公子相助,佳节相逢亦是有缘,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男人微微一笑,颔首道:“鄙人姓卫,单名一个渊字。”

谢玉珠愣了愣:“卫渊?公子居然叫卫渊?真巧,您居然和那位逍遥门叛徒天上城城主同名同姓呢,真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玉珠笑着笑着便笑不下去了,背后冷汗直流。

她心道:不会吧?她本想着如今宁裕镇动静闹得这么大,来个王公贵族也不奇怪,难不成他还真是天上城城主?那可是灵匪头子,居然还敢亲临宁裕镇,这不跟耗子进了猫窝一样?而且……这年头灵匪头子都穿上贡缎了?

男人却只是继续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顺着她说道:“是啊,真巧。”

他说着就想继续往前走,却见谢玉珠胳膊一伸,把面具又还给了他。橘红衣服的姑娘郑重其事道:“公子……你拿着,你比我更需要它。”

这姑娘没追问下去,只是对他行了个礼再道声谢,继续捂着脸去找她师父了。

卫渊远远地看着姑娘消失在人海里,低下头翻看着手里的面具,微笑道:“真没想到啊,扶光宗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沿着这人流如织热热闹闹的大街一路朝西走,人流渐少,气氛逐渐肃穆,一路走到头正是县衙的所在。县令大人正在县衙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神情焦急,显然根本无心享受节日庆典。他正焦头烂额,为仙门们提出的撤离百姓一事儿烦恼,给嘉州州牧的呈报昨晚才发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回信儿。

若他擅自撤离百姓,火山不发或安置不当,他便人头落地,百姓流离失所。可时间紧迫,若火山果然喷发,他与周围的百姓来不及跑,自然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进亦难,退亦难。

“经年不见,张大人瘦了。”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堂内响起,惊了张县令一跳。他抬眼看去,一个黑衣男人正坐在堂上,手一挥旁边的茶壶便自动而起,给茶杯斟满茶。

张县令收起焦急神色,不动声色地行礼道:“下官见过卫大人,卫大人还是一样神出鬼没,也从不见衰老。”

卫渊拿起茶,悠悠地吹了口气:“不请自来,张大人莫要见怪。”

“下官怎敢。”

“怎么不敢,当年您在朝上弹劾我时义正言辞,振聋发聩,一字一句犹在耳边啊。我无故离京前来此处,您再参我一本,卫某可受不了。”

“以圣上对您的信任,您便是三年不回京又能如何。我再参您,恐怕就不是被贬此地,而是要死无全尸了。”

卫渊望向张大人,微微一笑:“张大人这话怎么说的,我是来给您带好消息的。崇丹火山即将喷发,天灾将至,我刚从嘉州而来,替嘉州州牧请了三万两银子安置百姓。”

张大人眼睛不由得一亮,他问道:“这么说,可以开始撤离百姓了?”

“我说可以,谁还能说不可。”

“不过平日里仙门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仅凭他们一句预言便全然相信,若是日后火山不发……”

卫渊低笑一声,他摸着茶盏道:“这是万象之宗算出来的。张大人以为万象之宗,为何被称为万象之宗?”

“万象之宗就是说,我师姐算的东西,绝不可能出错。”

第032章 金神

叶悯微跟着小福童们走街串巷地玩了一通, 这个世界大多数时候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热烈颜色与嘈杂声里。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时乍然清晰的面容,都是眉目舒展笑意盎然,继而融化进纷繁的颜色里。

世界迷离, 人群像是水, 欢乐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层油, 人群涌到哪里, 它就随之荡到哪里,热烈地燃烧起来,窜起火星,目眩神迷。叶悯微在这样的目眩神迷中,即使没有戴视石,居然也感觉到了一丝晕眩。

却不是因为难受, 而是因为新奇。

她兜着满满的“彩福”, 其实也并不想吃, 只是不知为何,很喜欢人们把彩福放进她手里时的神采。

待金神游街快开始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告别她去准备,他们特地给她指了个位置让她占下, 说这里是观看金神游街的最佳位置。叶悯微便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 站在了拥挤人群的前排,任旁边的人摇摇晃晃,她也纹丝不动。

突然一声鸣锣响起, 众人欢呼起来, 叶悯微转过头看去,只见街道的尽头晃晃悠悠走来一支长长的队伍。领头的数十个少年少女穿着花衣裳摇着铃铛, 牵着一架巨大的花车,那花车足有两层楼高, 雕刻精致香气扑鼻,车身上还贴着金箔。围绕着花车是奏乐的队伍,都是些年轻的乐匠,吹拉弹唱配合默契,欢快的音乐声响彻云霄。

花车下层架了一圈鼓,几个赤膊的汉子配合着乐声打节拍,鼓声急促,激昂振奋。而在那层叠华丽的花车高台之上,便是扮演“金神”的舞者。花车之后舞狮舞龙,福童道喜。

人们的欢呼声阵阵响起,叶悯微看不清楚那么多细节,只是遥遥地看见游街队伍来了,高高低低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鼓乐声响起时,她愣了一愣。

那五颜六色的人群伴着铃铛声逐渐走近,人们的欢呼声也跟着逼近,鼓声热烈乐声欢乐。叶悯微在所有鼎沸的嘈杂声中,依稀分辨出了金穗子的声音。

那应该是一枝木杖上的金穗子,它们正在摇曳相击,将会随着鼓乐的高潮飞入空中,一瞬旋转散开,发出簌簌的声响。

叶悯微怔愣之时,那花衣服的少年少女就从她的面前走了过去。他们喜悦的面容,他们手里高举的铃铛,旋转的缤纷衣角,一一从模糊到清晰再归于模糊。

这一刻,叶悯微不知被什么所驱使,从乾坤袋里拿出她的视石,戴在鼻梁上,转头看去。

一瞬间融化在这个世界所有色彩里的事物清晰得纤毫毕现,漫天烟火下人们被照亮的脸庞,他们高举的双手,眼里的热切,绚丽华美的花车,喜气洋洋的乐匠们,赤膊的鼓手。

还有站在花车顶端的那个人。

他穿着一身藤黄的繁复精致的衣衫,垂穗的金色铜制面具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上挑的美丽凤目。手里的木杖雕刻精美,顶上有一座金制小神像,莲花座下垂下一尺长的流云形金穗。

正是她在崇丹山上,见他从梦魇中召出的那只木杖,它的原身居然是金神节的祭杖。

那只木杖果然在他手里旋转挥舞如飞,仿佛他有驾驭它的神通,又仿佛那木杖是听凭他调遣的骨骼血肉。他在那高高的台子上如履平地,身姿如游龙肆意而热烈,烟火照得他的面具与手杖炫丽而闪耀,仿佛他在那一刻真的神灵附体。

周遭的观众高声欢呼着,叶悯微只是在铺天盖地的晕眩里,抬眼看着他。

——那天晚上你跳的是什么舞?

不久前她曾这样问过温辞。

——此地曾有一些壮观的古寨傩舞,如今早就消亡。于是我在记忆中傩舞的基础上,又改编成此祭舞。

他这么回答道。

——你很喜欢乐舞百戏?

——那是自然,哪里有热闹的节日庆典我便去往哪里,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九州之内各地节日何止三百六十五,日日都能寻到热闹去处。若不是因为要陪你找魇兽……啊,就算不是陪你寻魇兽,我原本也打算来这里参加金神节的。

高台上的神灵舞蹈之间,仿佛低眸看了她一眼。就像温辞同她说那些话时,看着她的神情一样。

——我这个人最爱热闹,最爱听笑声,喜欢被瞩目。我这几十年里走遍大江南北,看最热烈的庆典祭祀,赏最好的乐舞百戏,凡是喜欢的都学下来。人世变迁,风俗更迭,若他们遗忘了,我再教还给他们。

——人若生生不息,庆典便代代不止。便如你喜欢演算与术法那样,这是我热衷之事,我乐此不疲。

“金神”舞者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祭杖挑起花车上的花篮,花篮倾覆间无数金色的干花落向两边的百姓。这些干花都以特殊香料熏制七七四十九日,能维持一年的香气,是金神赐福。

大家纷纷伸长了手臂去接,热情地挥舞,叶悯微也跟着踮起脚伸出手去,眼见着那金子一样的花雨即将落在自己这一片。

然而“金神”偏偏在此刻,动作不易觉察地顿了一下,于是下一只花篮倒得慢了些。

正好绕过了叶悯微。

她之前的百姓开心地捧着花互道金神赐福,她之后的百姓也开心地捧着花互道和乐安康,只有她两手空空悬在半空。

叶悯微慢慢地收回手去,低声道:“小气,记仇。”

她旁边的高个子敦实的大妈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说道:“你这姑娘,怎么能骂金神呢?”

叶悯微抬手指向正在远去的“金神”:“可是他……”

“呦呦呦!还伸手指金神!”大妈立刻把她的手压下去,严肃道:“不就是没拿到花嘛,多想想自己的原因!是不是平日里薄待人了,说人坏话了,给人使绊子了,谎话多了些,小心思多了些,好好反省来年就能拿到了!”

她拍着叶悯微的后背,力道不小,直拍得叶悯微后背“噗噗”作响。

叶悯微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见大妈脸色骤然大变,颤颤巍巍地指着天空嚷道:“老天爷啊,这是什么!”

叶悯微转过头去,只见长街尽头,崇丹山顶一片通红,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天空。那火焰仿佛从山头喷薄而出,流淌而下,如同铁水一般炽热涌动,瞬间覆盖了整个崇丹山,朝着宁裕镇毁天灭地般冲过来。

刚刚还沉浸在节日欢乐中的百姓们大惊失色,慌张奔逃,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呼这是灾象。早已在暗处准备好的仙门弟子们立刻出来维持秩序,疏散百姓。

而叶悯微只是安静地抬头看着那片赤红涌来。人影杂乱,大家撞过她的肩膀,四处逃跑呼喊,她还和刚刚一样纹丝不动。

游街的队伍散去,乐匠鼓手少年少女们和福童们都惊慌失措,片刻之间花车边人群零落,花车上就只剩下了“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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