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她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看着温辞。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温辞的眼眶坠落,他双目通红,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海棠。叶悯微想伸手去擦温辞的眼泪,温辞却转头避开。

叶悯微收回手,她说道:“对不起,我以前是不是伤害过你,让你伤心了?”

这句话让温辞沉默良久。

他竟然低头轻轻地笑起来,仿佛终于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不甘里寻到一丝畅快。

他说道:“没错。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叶悯微郑重道:“我想知道。”

温辞抬起头望向叶悯微,戏谑道:“那你就继续想吧,我不会告诉你的,叶悯微。”

“你就继续满腹疑团不得其解吧,最好用尽你剩下的所有时间苦思冥想、最好你这辈子永远念念不忘,不得安宁!!”

温辞眼中仿佛有更猛烈的火焰点燃荒原。他也不知是在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高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叶悯微,我喜欢你没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

嘲雀们鸦雀无声。

温辞说的并无半分虚言。

来自温辞的大火席卷而过,叶悯微仿佛火中的冰雕,无法燃烧却茫然地融化。

她与温辞静默相对,她想说什么,似乎怕自己说错又咽了回去。她想抬手去拉温辞,似乎怕他避开又放下手去。最后她只能踌躇地,小心翼翼地望着温辞。

她对这种浓烈的情绪太过陌生,无论是来自于他的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以至于束手无策。

嘲雀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瀑布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两人之间的寂静仿佛漫长无期。

这一通爆发似乎耗尽了温辞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呼吸几口后,肩膀渐渐塌下去,他突然变得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平时臭脾气的温辞。

“我们两个搞成这样,真是难看。”

温辞以一种疲惫而平淡的语气说道:“都最后了还是要恶语相向,叶悯微,你跟我真是八字犯冲。”

“你听到了吧,我跳下去你就能出去。你不想出去么?苍晶、灵器,你不是还有好多东西要研究么?那些对你不是至关重要吗?”

温辞轻描淡写道:“所以一会儿我再跳下去你别拽我回来,我下定决心也不是那么容易……”

温辞话音未落,突然被潮湿的梅花香猛然砸进怀里。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叶悯微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简直要勒得他喘不过气。

温辞后脑磕得吃痛,他仰面瞪着眼睛地看着灰白天空,只听见自己怀里冒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要去。”

叶悯微似乎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又怕自己再说错话,以至于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而郑重地说道:“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回去找玉珠和苍术,我可以做到。”

“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温辞,你再全力以赴一次吧。”

她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要用她以叶悯微这个名字拥有的全部重量留住他。

她在他的胸膛处低语道:“再全力以赴一次吧,温辞。”

温辞怔了怔,他慢慢说道:“你没听到吗?我刚刚在诅咒你。”

“对不起。”

“……何必多费口舌,用捆仙术束缚我不就行了。”

顿了顿,他说道:“那才像你。”

她轻声说:“不行,我怕你会伤心。”

叶悯微说她怕他伤心。

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知道怕他伤心了?

温辞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喉头颤动。

他咬着牙,不甘心地、恶狠狠地说道:“我讨厌你,我恨你,叶悯微我真恨死你了。”

叶悯微顺从地点头:“好,那就恨我吧,你不想听,那以后我就不会再说喜欢你了。不过,你不要走。”

“叶悯微,你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吗?”

“是,我会做到的。”

温辞说什么叶悯微都顺着他,无论是咒骂还是嘲讽她都全盘收下,唯有一句她不肯让步。

“所以温辞,你不要走。”

一行泪顺着温辞手臂与脸颊的缝隙流下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呼喊与耳鸣声时远时近,他仿佛在黑暗之中,回头看见了一个男孩。

他永远跟在温辞的阴影里,唯有在叶悯微身边时,他才敢回头看向这个孩子。

他质问这个孩子。

——即使她忘记你了,她抛弃你了,看到她你还是觉得开心吗?

——只有在她身边你才能安心吗?

——时至今日,只要她开口你就一败涂地吗?

而那个孩子只是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沉默无言地望着他。

男孩长得秀气,皮肤白皙仿佛雪塑出来的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抹艳色,便是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红色的胎记。

温辞惨然一笑,指着他嘲讽。

——真可怜啊,蠢货。

第064章 疫魔

这个孩子和他长大后成为的温辞一样愚蠢又偏执。

温辞总是想把这个孩子, 这个年幼的自己藏起来,以至于他有时候忘了,他年幼时就是被藏起来的。

巫恩辞从记事起, 就生活在一道精美而巨大的门之后。

那扇门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高得如同入云的山川, 或许因为那时他太过矮小, 也或许是因为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将那扇门撼动分毫。

他所待的屋子是一座孤岛, 所有一切交流都通过那扇门进行,会有食物从门底下被推进来,会有巫族与中原的师傅在门外教他说话。

有时候他们会让他走到屋内的地下室里,当他再回到屋内时,房间便已经被打扫干净。

门外的人对他总是很恭敬,也很畏惧。

他从不曾面对面见过他们, 从门缝里看见的狭窄世界只有一座庭院, 庭院里有一棵碧绿的树, 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候树上会结出橙红的果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巫恩辞以为所有人都是活在一道门后面的。只是有人可以偶尔出来,有人——譬如他,或许是因为还没长大的原因, 就得待在门后。

直到他开始尝试如族人一样纵梦, 夜幕低垂时他在成百上千人的梦境中行走,才知道外面有一个广大、拥挤而异彩纷呈的世界,有千千万万各不相同的人。他将那些噩梦里不那么可怕的、有趣的东西召入现实, 在黑夜里陪他玩耍。

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门后, 他并不知道于原因,没人肯告诉他。

在那精美的大门之后, 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就是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世界。

有一天门外突然陷入混乱, 所有人奔走呼喊着什么,他听见“八风塔”、“失败”、“灭族”这样的声音,没人再来管他。然后在某个夜里,巫恩辞用纵梦术撞开了那扇大门,逃了出去。

他穿过庭院,避开杂乱嘈杂的人群,翻过院墙,终于获得自由。

他来到他所向往多年的、幻想多年的烟火人间——那个熙熙攘攘的、异彩纷呈的世界。当他被人流所包围时,仿佛终于美梦成真。

然而很快,美梦就变成了噩梦。

他所逃到的地方叫做沧州。

从他出现开始,沧州就爆发了举世震惊史无前例的大瘟疫。他所过之处疫病横行,他身边的人们纷纷倒下,口吐鲜血,不治身亡,只剩下他茫然独立。

他不记得他经过了多少村镇,他觉得身后有嗜血的鬼怪在追逐他,他攥着疫病而亡的人们的死梦,日夜不停地逃离,然而却怎么也无法逃出去。

那些死梦里,人们认为他是疫魔,他们在最后的痛苦里极尽恶毒地诅咒他,希望他能够消失,好让其他人能活下去。

巫恩辞觉得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生病,他没有想过要害人。他们误会了他,这种疫病怎么会是他带来的?

他如此努力地来到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想要毁了它?

他淹没在千千万万死梦对他的诅咒与唾骂声中,日夜不休。他想着终有一日疫病结束,真相大白于天下时,或许这些死梦能代替死者看到真相。

他们会看到罪魁祸首不是他。

他遇见那个白须及地、一脸悲悯的老人时,手上攥了半个沧州死者的死梦,已经不堪重负。

那位老人是仙门一位避世修行的高人,叫做天机老人。天机老人说他要在所有仙门之前找到巫恩辞,因为他的父亲生前曾经嘱托天机老人,帮忙照看他——照看自己这个被瘟疫诅咒了的幼子。

许多年前巫族人为避灾祸远离故土乘船来到中原,而他们想要逃离的灾祸,正是一场无药可治的大瘟疫。

巫恩辞的母亲在快临盆时染上瘟疫,生下他不久后便去世。他生来便带着疫病,自己不发病,却能将疫病传染给接近他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巫恩辞才会在门后长大,所以门外的人如此畏惧他。已经有许多进入门中照顾他的人死于疫病,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天机老人温和又残忍地告诉他,他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曾有一个人错怪了他。

巫恩辞自然无法逃脱那鬼怪的追逐,正如他无法逃离自己。

他满心绝望地松手,那围绕着他的死梦便如从前在彩门后他为自己编织的世界,在天亮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跟随天机老人去了昆吾山,与世隔绝,天机老人对外说巫族族长幼子身患重病,谢绝访客。

他确实身患重病,不治之症,将要一生为此所囚。

没过多久,天机老人便羽化而去,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到了岁数,还是因染了他的疫病而死。不过天机老人给他留下了足够厉害可以阻挡山下人上山来见他的阵法,也给他留下了坚固的牢狱。

巫恩辞以为他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某一个冬天,昆吾山上下起大雪,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有个叫做叶悯微的姑娘踏雪而来。

她一身蓝衣,发间一根木钗,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她如同一树雪柳。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穿过那坚固至极的牢狱来到他面前的。

她向他走来他便往后退,他让她不要过来,不要靠近他,赶紧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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