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她问:“为什么?”

他说:“会死的,你靠近我会死的。”

她却一阵风似的来到他面前,蹲下来认真地问他:“我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他们的一切便是从这些“为什么”而开始的。

白驹过隙七十多年,直至今日这孽缘仍然还在继续。

谎崖上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唯有水声与嘲雀振翅的声音,它们饮水时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这岩石之上嘈杂而又寂静,那两位不速之客仍然停留在此地。

温辞太过疲惫,侧身靠着叶悯微的后背,她这次时不时就会停下演算,偏头看他一眼。

他淡淡道:“别看了,我不走。”

叶悯微说道:“你刚刚说我复原了捆仙术,那不是捆仙术,只是看起来相像,远远比不上捆仙术的力量。”

叶悯微低眸,在岩石上写写画画,她说道:“我不确定它能不能生效,所以发现你不见的时候,我很害怕。”

温辞略一沉默,他偏过头去,说道:“能这么快摸到规律,你应该很自信才对。”

“不快啊。温辞,你已经昏过去整整两天了。”

“……这里没有日夜,你是如何计时的?”

“用脉搏,用万象森罗数我的脉搏。”

顿了顿,叶悯微补充道:“刚刚跟你说话太激动脉搏都乱了,这段计时做不了数。”

温辞沉默地偏过头去,看向叶悯微在岩石上画的东西。

她从前演算时笔走如飞,写东西极其潦草且几乎从不停顿,即便是卡住也能瞬间想出许多种可能的推算方向,若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便要在地上打滚。

而现在她却写得很工整,仿佛潦草了她自己也会想不起来之前写的是什么,下笔的速度时快时慢。

而她此刻写着写着竟然慢慢停下来。

温辞问道:“怎么了?”

叶悯微轻声道:“我忘了。刚刚太慌张,救你上来的术法生效时的机理,我记不清了。”

他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到这种由衷的沮丧,叶悯微低下头去,只一瞬就振作道:“可能要花时间想想,你等等我。”

温辞瞧着她在之前所写的痕迹里再画出新的横线,他说道:“叶悯微,我之前说你无所不能,不是说你必须无所不能。”

叶悯微的手顿了顿。

“这世上还有谁能真的无所不能吗?如果勉强……”

“我没有勉强,虽然我现在想东西比以前要慢很多,但是我有经验。”

叶悯微偏过头,她眼底里只能看见温辞的侧脸,潮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侧。

“我没有了那颗最聪明的脑子,你就不再相信我了吗?现在的我,就不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了吗?”

温辞沉默一瞬,他道:“我只是……”

然后他突然烦躁起来,扭过头道:“行行行,你无所不能。要是我们走不出去,要是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全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行了吧?”

“我们会出去的。”

叶悯微伸出手来,她手上戴着那富丽堂皇的金指环与铃铛。她说道:“时间应该还很充裕,你的伤药我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些,袋子里还有两瓶。你晕倒之时,我将你这手链与指环戴回你手上,大概有一天半的时间才取回。我观察过我自己,我并没有被消解,是不是很神奇?”

温辞沉默片刻,疲倦而坚决地说:“叶悯微,你要是敢拿你自己做试验,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我的情况很特别,我虽然喝过你大量的血,体内与你产生相似之处,但到底与你来自不同种族。这里水汽漫天,按理说我应该更像那些修士,被慢慢腐蚀才对。”叶悯微振振有词。

温辞坚决否认:“不行。你以为你头发是怎么白的,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坏的,还有你这脑子是怎么换的?我说了,你要是这么干,我就跳下去。”

叶悯微看了一眼那瀑布,试探道:“那如果我把你绑起来……”

温辞不假思索道:“我会伤心。”

在温辞半死不活的威胁下,叶悯微终于屈服,叹息道:“好吧。”

温辞偏过头看她一眼,叶悯微的神情万分遗憾,她伏下身去边画数符边说道:“温辞,你真的不原谅我吗?”

温辞沉默了。

“等我想起来我为何伤害你,再补偿你,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等你想起来……”温辞低声重复道,仿佛是觉得这话可笑。

他安静半晌后,轻描淡写道:“好啊,等你想起来,我就原谅你。”

叶悯微骤然回头看向温辞,视石之后的眼睛明亮而欢喜。仿佛是觉得温辞答应得太轻易了,怕他反悔似的,她说道:“好,一言为定。”

温辞不置可否地闭上眼睛。

他想,叶悯微,那你也全力以赴一次吧。

全力以赴以后再发现,你永远也无法想起我了。

第065章 弃枝

巫恩辞最初见到叶悯微的时候, 以为他们的关系是猎人与猎物,因为叶悯微说她想要研究他。

他不懂“研究”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所以转身就跑。

于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 他们在大雪纷飞的昆吾山上你追我逃, 他白日被抓住, 夜里就用纵梦术逃跑,周而复始。

最初是为了逃命,后来他渐渐觉得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陪他玩耍过,这样的追逐仿佛是一种游戏,他珍贵而奢侈的游戏,叶悯微是他珍贵而奢侈的玩伴。

所以后来巫恩辞再次被抓住时, 觉得被他唯一的玩伴杀死, 好像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然而叶悯微并不是猎人, 她比谁都要珍视他的命——或者说他的巫族血脉。

她向他提出了交易,她说她会治好他的病,让他下山去他喜欢的世界。条件是他要配合她的研究,听从她的一切安排。

这对巫恩辞来说简直是神迹, 无论是怎样的条件, 他当然都可以答应。

然后他便发现,叶悯微似乎挺不把他的命当命的。

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他,研究他的经脉肺腑差点把他弄死, 又在最后将它们全部重塑, 还给他一个古怪却耐伤的身体。

她侵入他的梦境天天让他召各种东西给她看,越是他畏惧的她越要看。

他在她手上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每天咒骂她一千次,逼她发各种毒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他原本并不是话多的人, 后来这些嘲讽人的本事,大都是被叶悯微逼出来的。

不过叶悯微似乎对于死亡本身就没什么敬畏之心,因为她也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可能是怕弄死这个唯一的巫族血脉,有些稀奇古怪的试验便在自己身上做。当巫恩辞某日发现叶悯微头发突然快速变白,眼睛也大不如前时,立刻以死相逼让她不能再以身试险,叶悯微这才收敛。

巫恩辞虽然每天咒骂叶悯微一千次,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叶悯微死的人。

这种畏惧甚至比对自己死亡的畏惧还强烈。

叶悯微死了,巫恩辞便真的一无所有。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医者,是他的希望,是唯一一个穿越牢狱来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即使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定期还是记得去放一碗血给叶悯微喝。

叶悯微也染上了他的疫病,她是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虽不致急死却也有日积月累的损害。他的血恰能抑制疫病,她按时喝他的血,便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若他的血够多可供天下人喝,他也不至于困在这山上。

叶悯微的凉薄无情一向很令人羡慕。她染上疫病也会传给他人,所以跟巫恩辞一样困在山上不得而出,但她却优哉游哉,毫不在意。

她说自己从前便生活在一座高塔之上隔绝人烟,她十分喜欢这种隐居生活,并没有任何想见的人。

叶悯微这个古怪的人,有时候冰冷得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天真温柔得像个孩子。

除了研究以外,叶悯微对巫恩辞有求必应,不仅不问为什么,甚至会举一反三。

他让她陪他吃饭,她就每天按他的作息准备餐食;他说起他儿时从门缝里看到的结红果子的树,她便用术法挨个变树出来让确认那是柿子树;她让来向她求教的仙门弟子送来柿子籽,再教他用灵器种出树来;他想要保存柿子,她就想办法做柿饼。

他想在夏日煎雪泡茶,便会有天降大雪,从土地里长出茶树。

他想在雨天放烟花,昆吾山顶便避水,四周大雨瓢泼,唯有山顶上空火树银花。

他想出造某种稀奇古怪的怪物,她就摆弄着灰烬,按他的要求捏脑袋眼睛鼻子身体。

叶悯微仿佛是专属于他的神明,他所有的愿望,无论再幼稚、奇怪、或者琐碎,她都会为他一一实现。除了病愈下山之外,他的其他愿望从来不需要忍耐。

以至于数十年后他坠入心想事成之地时,对于守岛老头子的诱惑不屑一顾,他说:“心想事成有什么了不起?”

叶悯微也可以做到,叶悯微一直是巫恩辞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也会告诉他,他的设想如何用灵器实现。巫恩辞大部分都听不明白,即使听明白了也说不明白,他不想自己用灵器玩,他想要叶悯微陪他。

这个对他有求必应的,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神奇的人,他喜欢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叶悯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具象的,唯一属于他自己的美梦。

在他们相遇二十一年之后,巫恩辞终于缓慢地从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那段时间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以出色的手艺帮叶悯微做了许多灵器,叶悯微以包罗万象的术法为他实现了许多愿望。

她并不擅长医术,但对于他疫病的治疗也在稳步推进,他病愈下山指日可待。

他们在山间木屋里朝夕相伴,明明叶悯微是为他而学的做柿饼,她自己却喜欢上了柿饼,变成年年他给叶悯微做柿饼吃。

某一日巫恩辞叫叶悯微陪他吃饭,她却沉溺于演算之中什么也听不见。

他围着她喊了她半天,正想照例读算题把她喊起来,不知为何却突然心生他念。

他说,叶悯微,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那时春日负暄,满屋花香。他说了很多遍,甚至于贴着叶悯微的耳朵大声地喊。他想全怪她无动于衷,所以他真的俯下身亲吻了叶悯微。

叶悯微居然被他亲醒了,四目相对中她茫然而疑惑地望着他,眼里盛满了他,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

他平淡地说我刚刚跟你说过要亲你的。

他知道虽然她没意识到,但是只要她回忆就一定能想起。

叶悯微果然想起来了,她啊了一声,问他道:“怎么了?”

他说:“陪我吃饭。”

他说得自然,攥在身后的手心已经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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