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邯郸花红柳绿, 生机盎然。
昨日中午,公子非在赵府餐厅内初次吃到了二十一年以来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顿卤羊蝎子与羊肉汤。
身心愉悦的年轻贵公子,一用罢膳食就忙不迭的向赵康平讲述了他在新郑连续四年向韩王上书, 写了近千卷竹简的事情。
原本他以为自家君上和国相张平会在他走后认真看他的谏言,却万万没想到上天会让他意外亲眼瞧见自己认认真真书写的竹简最后竟然落下个“烈火焚身”的可怜下场。
显然在韩王然寝宫前, 绿衣宦者们弯腰弓背烧毁竹简的举动, 给年轻的公子非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康康, 平, 国国师,我,我想要拜, 拜您为师。您,您能否教, 教我让,我,我的母国变, 变得强, 强大的方, 方法呢?”
赵康平看着面前满脸憧憬、眼底尽是期待的年轻人,心中一叹, 不忍心直接在公子非没有任何心理预期前就贸贸然地告诉他, 他那处于四战之地的母国如今气数已尽,内无明君良将, 外无好打的小国令其有机会开疆扩土, 这般尴尬的现实只能等来被最先灭掉的惨痛未来, 遂沉默半晌后, 岔开话题笑着摆手道:
“非公子, 你无需如此着急要拜我为师,我曾听闻一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刚才听岳父讲了你上午在医馆付诊金自报很有钱的趣事,康平觉得非公子你目前最大的问题不是肚子中的墨水不足,而是你之前在府中读了大量的书卷,却偏偏对真实的市井生活了解的还太过片面了,或许你用心写出来的竹简的确是你认为能帮助韩国变强大的方法,可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以为、你关注的东西与实际的掌权者在意、谋划的东西有差距呢?”
“你所写出来妄图想要让韩王与国相张平看的东西,兴许与韩国实际的国情相差太远,用白话讲就是你提的谏言不接地气儿,韩王然与国相平看到你写的竹简了,觉得压根没法在国内实践,故而你才迟迟不能得到韩王的重用。”
赵康平说这话也是有一定依据的,韩王然的昏庸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国相张平与其父张开地可是有“五世相韩”的成就的。
张平作为汉朝留侯张良的父亲,张良那般聪明,他绝不愿意相信这位出身贵族、辅佐两位国君的国相张平会是一个庸碌之人。
若是韩王然不想看公子非的竹简,连国相张平也看不下去的话,他想公子非以往给韩王写的竹简,兴许上面提出的想法是有些不切实际,看起来会让人觉得有些天真了,所以无论是公子非当着韩王然、国相平两位韩国执政者的面提出的观点也好,在竹简上勤勤恳恳写出的谏言也好,都没能打动张平,没能引起张国相对这位潜力无限年轻人的重视。
倘若公子非能早出生七、八十年,面对的是支持申不害变法的韩昭侯以及国力正强的韩国,而非韩王然与国力衰败的韩国,怕是他的母国或许今日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公子非听到国师先生的话不禁略微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睛,难道真是他所提的谏言也有一定的问题吗?
望着年轻人困惑不已的样子,赵康平从坐席上站起来,指着窗外的景色笑道:
“非公子啊,若是你想从我这儿学到些什么的话,你眼下就趁着如今天气不冷不热,先出门在邯郸游历一番吧。”
“你先到市井之地,去仔细观察赵国与韩国的不同之处,去瞧大北城庶民的生活,去看小北城权贵们的生活,去瞅瞅城外那些贫苦庶民们平素在过什么日子,再回来与我谈论国事吧。”
公子非听到康平先生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只好暂时歇下自己迫切的“救国之道”,点了点头应下了。
故而今日清早,公子非一用罢早膳就拜别刚刚为自己找到的大才老师,带着自己的驭者从国师府出来逛街了。
这次他没有选择坐马车,而是步行在大北城的街道上,缓步走过沁水桥,来到沁河以北的商业手工区。
望着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各类铺子,以及推着板车、挑着竹筐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公子非都是用一种好奇的眼神,静静地观察着邯郸人的生活。
之前乘着马车时没在意,如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就发现邯郸人的走路姿势的确很特别。
走在街道上的大北城庶民,无论男女老少走起路来都透露着一股子优雅,两条衣袖甩动间搭配上交替的左右腿,脚步在一起一落之间自成一种浑然天成的风韵,即便不从口音上判断,单瞧走路姿势都能判断出是否为邯郸本地人。
这次出游经历于公子非而言也是是头次出新郑,头次出韩国,是很新奇的感受。
以往他在府中读书时,读到《庄子·秋水》中记录的燕人少年来邯郸学步,最后不仅没学会走邯郸步,反倒是把之前的走路姿势给忘记了,由于他不伦不类的走路姿势古怪的令旁观之人瞧见后发笑,燕人少年无奈只能四肢并用地爬回母国。
那时他读到这个故事,只觉得荒诞无比,心想究竟是什么优美的步子竟然能让一个燕人把自己打小学习的本领给忘记了?
他甚至还在心中质疑会不会庄子这只是为了向世人讲述自己想要阐明的“做人做事不能一味的模仿,生搬硬套”的道理,特意胡诌出了一个这么夸张的,读着令人发笑的故事?
如今亲眼看见这些邯郸人走起路来从内到外透露出来的“雅”,他也不禁在心中感慨,难怪“邯郸人的走路姿势”能成为天下诸国争相学习的风尚呢。
单从这一“步姿”上,他似乎就能明白康平国师昨日下午在餐厅内与他面对面聊天时,想要让他自己领悟到的东西了——在书上看到的东西即便笔者描写的再真,与现实也是有很大差距的,听别人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自己亲眼一看。
若是他这辈子永远不来邯郸,怕是永远都会在心底嘲笑那个“愚蠢的燕人”,原来还是自己阅历太浅薄了啊,公子非一字没说,脑中就已经闪过一千字的竹简,开始反思其了以往他对韩王殷勤谏言的话究竟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读着会让人觉得天真可笑的。
他的记忆力很好,过往在府中所写的那些一卷卷墨字时隔多日,仍旧历历在目,正当他为自己弱冠之时某些幼稚的谏言心生羞赧,耳根子发烫,准备转身离开之际,就看到一个穿着麻布短衣的小食贩子推着一辆板车,边走边高声叫卖:
“走过路过,千万莫要错过!刚出炉的康平豆腐,康平豆花,康平豆浆哩——”
“豆子好,豆子妙,温水泡一泡,发出豆芽哈哈笑,新鲜的黄豆芽哩!康平豆芽哩!”
而后他对面又来了一个用扁担挑着俩竹筐子进行吆喝叫卖的小食贩子:
“卖烤麦饼!卖与康平食肆中长得一模一样的烤麦食饼子哩!康平麦食饼,华夏人离不开的美味饼子!国师外孙吃了都说好!”
挑着竹筐的小食贩子刚走到公子非前面就被一个身高八尺、长着满脸落腮大胡子的壮汉伸手拦住了。
公子非与驭者更就瞧着面前身材壮硕,似乎是游侠的壮汉拧着眉头,对着小食贩子开口询问道:
“欸?欸?欸?你这人咋如此不要脸呢?”
“我咋不要脸哩?”
“你模仿着做国师食肆内的食物,直接用国师女儿喊出来的宣传语,拿出来卖你的食物就算了,你咋能不顾实际的虚假宣传呢?”
“我咋虚假宣传了?你瞧瞧我这竹筐内放着的烤麦食饼子,哪个与国师食肆内卖的食物长得不一样!”
“刚才那个推着板车的人都能吆喝着卖国师府的豆制品,你咋不去拦那个人呢?只拦我?莫不是看我挑着竹筐好欺负?!”
“人家好好的在卖豆制品,我拦人家干嘛?”
壮汉看着挑着竹筐的小食贩子满脸不悦质问他的模样,直接撸起袖子,大声回怼道:
“我什么时候说你卖的食物有问题了,我是说你的宣传语不对!你大大咧咧地吆喝国师外孙吃了你的麦食饼都说好,你这就是骗人的鬼话!”
“国师外孙现在连话都不会说呢!牙都不知道长了几颗,你就敢说国师外孙吃了你硬邦邦的麦食饼说好,我看你是纯粹找打!”
“啊?国师外孙现在这般小吗?”
小食贩子听到对方不是来故意挑衅的,也没有抨击他制作出来的新鲜麦食,而是在真诚的给他讲道理,不禁卸下心头的几分火气,说话的语速都变得缓和了些。
“小啊!你想来不是住在我们邯郸城内的人,我们邯郸城里城外的人经常都能听到国师外孙的小奶音,小家伙现在还只会咿呀咿呀叫呢。”
“你们邯郸人怎么能听到国师外孙的声音呢?”
偶然一次尝到了“康平食肆烤麦食饼”的滋味,就无师自通学会制作这种美味食物的小食贩子,天不亮就从邯郸北边的小城邑内出发,挑着俩竹筐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得以进邯郸城。
他蹙着眉头不解地看着渐渐围在他面前的邯郸人群开口询问。
“哎哟,快看,国师府的号子车又来了!”
随着人群中一个妇人张口呼喊,围着小食贩子的众人,以及站在不远处旁观全程的公子非与驭者更也循声双双往西望。
只见一辆马车慢悠悠的从西往东驶来,车厢内传出一段异常清晰,语调听起来又有几分奇怪的女声: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粟。】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辰,春耕时节,翻土播种,二三子快些扛着耒耜下田吧!切误耽搁了宝贵的农时!】
【如今康平食肆在赵国各地,已经有了一千多家加盟食肆。千家食肆正在快速装潢,庖厨正在努力练习手艺,二三子,预计下月月底,千家食肆将会正式重新开业。】
【康平言,大北城东市的康平食肆为总店,其余赵国各地的食肆全部都是分食肆,加盟食肆内所售食物的种类、价格皆与总店售卖的一样,食客购买食物时,同样遵循排队原则,不分身份贵贱,统一先到先得。】
【待千家加盟食肆开始对外售卖食物后,康平请二三子替康平监督,若在加盟食肆内碰上欺诈、故意抬高价格、缺斤少两的行为,请大胆的到国师府内寻蔡泽先生告发吧!若经调查,加盟食肆内确有问题,蔡泽先生将会对告发者予以奖励,并且惩罚有问题的分食肆,令其闭店整改!】
【咿呀呀呀啊啊啊咿呀呀啊……】
马车从众人身边缓缓走过,散播着这个好消息。
驭者更瞧见坐在车驾子上赶车的人有些眼熟,他不禁对着站在旁边的公子非低语道:
“公子,那赶车的人好像是国师府内的护卫,只不过咱们刚住进国师府内,奴暂时还分辨不出来那位驭者究竟是哥哥大虎,还是弟弟二虎。”
公子非点了点头,看着马车从他面前驶过去,女声与婴儿的小奶音再度重复地响了起来。
他虽然在新郑时,已经看过了记载“国师一家人被仙人抚顶后”在邯郸广为流传的事情,但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传递消息必定存在一定的漏洞以及滞后性,不可能面面俱到。
比如这能发出声音的“车厢”,他都没有在更查到的消息竹简上见过。
驾车的二虎也没注意到穿着绿衣的公子非与驭者更。
春耕到了,府中的牛得养精蓄锐要下地干活了,二虎以往赶的牛车也换成了马车。
他刚把老太爷和夫人送到西市的医馆,车厢内放的有麦饼、包子和水,今日二虎的任务是要赶着马车环绕整个邯郸城,去城外帮国师看看庶民们的农耕情况。
二虎攥着手中缰绳,控制着马车的方向一路往东,沿途洒下一遍遍重复的声音。
壮汉看向盯着远去的马车背影目瞪口呆的小食贩子,用右手捋着下颌上的胡子洋洋得意地说道:
“我没有说错吧,那个车厢内的女声就是国师女儿的,紧跟其后的小娃娃声音就是国师外孙的,这般大点儿的小娃娃连话都不会说,要是能吃你的烤麦食饼才奇怪呢!你是不是在虚假宣传?”
小食贩子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而后就满脸堆笑地挑着扁担上的俩竹筐越过壮汉,走出人群,边走边吆喝道:
“卖烤麦食饼!卖与国师食肆内一模一样的烤麦食饼!国师女儿吃了我家的食饼子都夸好!”
壮汉:“……”
公子非也被挑着扁担的小食贩子灵活变通,当场更改喊新宣传口号的样子给搞得一愣,原来既定的规则在市井之中是有如此多漏洞可钻的吗?
“公子,我看快要到午时了,国师府内一日是吃三餐的,咱们现在需要回去吗?”
驭者更抬头望了一眼蓝天上的日头,对着自家公子出声询问。
公子非缓缓地注视着那个挑竹扁担的小厮走远,而后将目光收回来,眸中滑过一抹深思,出声答道:
“更,我,我们不,不,不回去。”
“我早,早上,上出,出门的,时,时候就告,告诉,老师了,今天一整日我,我,都会待,待在,邯郸大北城,好好,瞧一瞧,这,这里庶,庶民们的生活。”
“走,走吧。咱,咱们,去别的地,地方,再转,转一转吧。”
更闻言忙听话的颔了颔首,但心中不禁有些可惜,昨日国师府内的午膳和晚膳就已经彻底征服了他的胃,他是真的很想快些回去吃国师家的美味膳食的!
主仆二人转了个方向,朝着北方而去。
公子非边看边思考,随意走进一间酒馆就听到里面的人正在谈论国师府,谈论康平先生的事情,甚至还有许多人夸国师外孙的声音一日比一日清楚了,在猜测国师外孙现在究竟几个月大了,什么时候才能瞧见国师抱着他的外孙来到街道上转悠?
公子非跪坐在酒馆内,静静的听着游侠们交流。
“欸?二三子知道秦国最近的消息吗?听闻先前在长平之战中匆匆逃离邯郸的那个秦公子现在已经在咸阳成为太子嫡子了,以后还能继承王位呢。”
“管他秦国什么狗屁公子呢!他爱当什么嫡子就当什么嫡子,管咱们赵人啥事儿?”
“嗐,壮士,你这话可说的可不对呀,难道你之前没有听说过吗?那个逃跑的秦公子,他在离开赵国前就已经在邯郸娶妻了,可是与一位赵国美人生下了一个小质子的。”
“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我还依稀记得冬日里街头巷尾有人疯传说那个赵国美人是富商之女呢,后来不是出现了康平国师被仙人抚顶的消息嘛,然后就没有人再说这个事儿了。”
“额,我不太懂,难道这个秦公子变成太子嫡子之后,会对咱们赵国产生什么威胁吗?”
“咱们有康平国师与平原君在,怎么会害怕秦国?我只是突然想到,假如这个秦公子以后变成秦王,那么他在邯郸所生的那位小质子以后是不是有可能也会回到咸阳继承王位呢?”
“没听说过,谁能知道那个小质子现在究竟藏在哪儿呢?”
“现在秦赵两国在长平战场上议和了,我听闻那个小质子一出生就被他的父亲抛弃了,现在想想倒是觉得小质子也挺可怜的。”
“是啊是啊……小质子倒霉催的摊上个如此不负责任的亲爹,怪不得荀子那般天下闻名的儒家大师从秦国西游回来后,都被气的要大骂老秦王不讲仁义呢!”
公子非静静的听完这些话,而后端起放在案几上的陶制酒盅,将盛在里面的酒水仰脖一饮而,瞥见窗外的日光慢慢开始西斜了,让更结完酒账之后,主仆二人就往国师府内赶。
冬日里公子非整整在府中待了快三个月,消息闭塞,开春时他倒也曾听闻了公室子弟们谈及在长平之战时秦国在邯郸为质的公子匆匆逃离了邯郸的事情。
可是如今的嬴异人压根在天下没什么名气,在秦赵大战的背景下,他的出逃除了涉及秦赵两国的邦交外,对于燕、魏、韩、楚、齐,五国的王公贵族们而言就像是一滴水在烈日下蒸发那般不起眼。
公子非甚至都不知道这逃跑的秦公子名字叫什么,自然也不知道他是抛妻弃子的独自离开邯郸的,酒馆中游侠的讨论倒是让他增加了了解。
当然这种现象恰恰就是赵康平想要达到的,这几个月,在他“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处事原则下,邯郸的利民好物不断,几乎是一周就能从他府中传出个“热搜”话题,这使得邯郸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贫苦庶民们不是将目光聚焦在他以及他拿出来的种种奇物,就是关注着日日限购的“康平食肆”的美食上。
若是一个外来者行走在邯郸大街小巷上,坐进酒馆食肆内只会听到现在赵人们整日开口闭口全部都在谈论“国师府”、“赵康平”,谁还会关注那冬日里逃跑的秦公子?谁还会记得之前街头巷尾上疯传的秦公子丢下的姬妾乃是邯郸富商家的女儿呢?
这个过时的“热搜话题”已经成了冷饭了,若没有人特意提起的话,估计压根没人想去“炒”了。
真实的“秦王曾孙政”在其姥爷的运作下,完美的变成了“三国国师外孙政”,逃离了原定要被赵人毒打的悲惨童年生活,拿起了被赵人好奇、魏人羡慕、燕人想要大老远的跑来巴结的“团宠”剧本。
黄昏时,公子非与御者更匆匆赶回国师府,万万没想到,一入门就看到府内聚集了许许多多身穿黑衣的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