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当年宋长风战死, 若非云万里越权领兵,如今的兰州早已成为了西戎的领地。
因而姚竹名义上乃知州,比只有个从三品虚职的云万里更有实权, 可肃州人对他有天然的信任。听到云万里要人, 姚竹二话不说, 拨出兰州的两千精兵。
修整半日,趁着天还没黑, 云万里即刻领着五千骑兵出城, 连夜赶至武威。
兵马在后,探子先行,当天夜里, 派出去的骑兵就先于大部队折返。
“大人。”
探子走到云万里面前,指向他手中的地图:“如今王将军的兵马在武威城外十里处, 西戎的兵马则在西北。”
随云万里来肃州的,还有先前探查司主簿纪子彦。
西北夜风大,纪子彦一身书生袍吹得飘摇,虽不习惯肃州天气,但他还是挺直了脊梁。纪子彦出言:“绕过武威不过半日的功夫。如今西戎兵马的注意力全在王将军一方, 从南边突袭,可与王将军的兵马里应外合。”
说完,纪子彦主动请缨:“大人,我在军中也没什么大用, 可去王将军那做个联络人。”
若说没用,他跟到肃州来就“没用”。
跟着云万里离开京城, 就是打定主意要为他做事。纪子彦不比李义,也不比留在肃州的将士,他一外人, 当然得在云万里还没正式接任王金旭的职责之前表现表现自己。
都是想要施展抱负的人,云万里能理解。
纪子彦的想法没什么疏漏,只是……
“西戎的兵马在武威城附近停了多少天?”他平静发问。
“回大人,快二十天了。”纪子彦说。
“嗯。”
云万里颔首:“他们等不了多久。”
纪子彦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
西戎从嘉峪关打到武威都没用二十天。而往年来犯,从秋末打到冬日,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
草原各部擅长急行军、打突袭,要说持久战,他们可没那粮草与关内消耗。
“主动突袭,太过冒险,五千骑兵有大半都是随我从京城来的,”云万里淡淡道,“还有家人等他们回去。”
“……可等西戎主动出击,再做突袭。”纪子彦明白过来。
已经四十天了,拖在武威,骑兵消耗不起。
“等。”云万里笃定道,“还是得劳烦天亮之后主簿走一趟,先与王将军说明情况。”
“是。”纪子彦领命。
至于云万里,则一面派出探子继续打探消息,一面静等。
等到第三天,果然如他所料,西戎坐不住了。
天还没亮,探子就回归。
“大人!”
骑马归来的探子匆忙汇报:“西戎兵动了!”
云万里:“好。”
他手里拿着地图,思索起三天来拿到的消息。
“这次领兵的,是察哈尔部的勃尔斤?”他问。
“是。”探子回道。
他记得这人,是察哈尔部落的小王子,云万里调到京中的时候才十五,这几年不见,怎就唐突领兵来犯了?
“先去会会他。”
时机紧迫,云万里不再迟疑:“走!”
五千骑兵,趁着最后的夜色,一路绕过武威。多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当他们到的时候,勃尔斤的骑兵已然对上王金旭的步兵。
站在高处,只见黑压压的两拨人马相容交汇,王金旭的兵马本就在数量上吃了亏,又因破关、撤退,虽说是将西戎拖在了武威附近,但士气相当低迷。
而且——
两军略一交手,王金旭的人马就迅速后退。
云万里一眼就看出后退是有计划的,定然是纪子彦说服了王金旭。
那得尽快了,免得西戎发现问题。
“上马。”
他不再迟疑,率先翻身上马。云万里勒紧缰绳,催动胯下战马。人高马大的武将略略转身,看向身后的五千部下。
“都打进关来了,”他言简意赅道,“大雍几十载不曾有这般耻辱,必须将他们赶回去,走!”
语毕,云万里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疾驰的骑兵,以可怕的速度接近西戎大军后方。
待到对方意识到后背受敌时为时已晚,五千骑兵犹如一把尖刀,插入西戎部队,硬生生自后方撕开了一道口子。
刹那间,时局发生了调转。
尖叫、嘶吼,在西戎部队内起伏。
骑兵冲锋之下,后方的兵卒有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突袭!汉人突袭!”
“前面快散开,是骑兵!”
消息一句一句往前面传,可前方就是王金旭的三万大军,要散要退又能到哪里去?
“不可能啊,汉人的将军要是有这能耐,怎会被破关?”
“这突袭——”
阵中老兵,错愕回首。
一匹高大骏马,如阴影般撞穿阵线。
马上男人瘦削却结实,长臂挥舞六尺戟刀如同砍瓜切菜般轻易。眨眼间黑马已至眼前,在嘶吠之间扬起马蹄。
那勒住缰绳的男人浑身溅满了血迹,深邃五官叫血污掩盖,唯独鹰隼般的双目看过来——
他转过头,右脸伤疤分外狰狞,像是只地府爬来的恶鬼。
在战场活过几年的老兵,竟是因此吓得大叫一声。
“是,是是飞云!”
他用西戎语大喊道:“是飞云万里回来了!”
一经突袭,西戎军全线溃散。
前方的王金旭察觉到动向,不再后退,下令出击。
“援兵已到,”将军上马大喊,“随我杀!”
被压着打了四十余天,局面终于发生了回转。
听到援兵二字,将士们低迷的士气不禁大振,纷纷握紧手中武器,从退后改为冲锋!
而对于西戎军来说,云万里的名字,几乎就是个噩梦。
他驻留嘉峪关时,一度带兵打入过草原,甚至掘了可汗的墓。西戎部落恨他恨进了骨子里,却也因屡战屡败而有了阴影。
后来云万里调走,西戎才大松口气,进而有了这次进攻。
但——
云万里的名字飞快在阵中传开。
统帅勃尔斤听到后,一双浓眉狠狠拧起。
“飞云万里?”
不过二十岁的小王子既震惊,又愤怒。
猝不及防的突袭,又是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确实是云万里惯用的手段。
汉人果然狡诈,都说那飞云已在京城娶妻做官,部落各族都在嘲笑大雍的皇帝不懂豢养猛兽——把鹰隼狼犬拴在脚边,恩宠不会让他们变得强壮,只会让野兽失去厮杀的血性。
可没想到,飞云竟然又回来了!
战况已如崩溃般倾颓,勃尔斤不得已咬紧牙关:“撤!”
本有信心拿下胜利的西戎兵,不足一时辰的功夫落荒而逃。
云万里这才率兵与王金旭汇合。
两名武人一见面,云万里翻身下马,不多一句虚与委蛇,直奔重点:“穷寇莫追,西戎此次出击怕是身后有隐情,先回武威。”
王金旭抬头,与云万里打了个照面,饶是早有准备也是浑身一震。
下马的青年一身银铠尽是血污,长戟拖过来已被血迹浸得看不出原色。他抹了一把脸,蹭开发黑的痕迹,面孔英俊,却也在右脸烧伤的衬托下无比狰狞。
即使是上过战场,也被云万里这般骇人姿态震慑住了。
他并非肃州人,只是高承贵将云万里调回去平叛后,从地方拨来一名武将。
驻留肃州这几年,王金旭虽时常听闻过云万里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当地颇有威望。要说佩服是有的,但也不过是把他视作宋长风那般角色。
没想到……宋长风教出来的,并非第二名儒将,而是阴曹地府中爬出来的鬼神。
如此,他倒是能理解为何草原的兵马这么惧怕于万里的名字了。
“……既然如此,就回武威再谈,”王金旭绷住神情,“来人,带云将军去军帐内洗沐。”
…………
……
同一时间,兰州。
姚知州安排给云万里和杜菀姝的宅邸,放在兰州堪称奢华。
而杜菀姝也“如愿以偿”,见到了知州的女儿。
姚家娘子最终嫁给了父亲的一名周姓学生,如今已是有个两岁女儿的母亲。她比杜菀姝大了五岁,但到底还算年轻,因而就被父亲委派过来招待杜菀姝。
周夫人也是名体面人,特地请杜菀姝出府喝茶,只是……
那大宅子就够让杜菀姝浑身难受了,再看周夫人小心翼翼的恭敬神情,她更是站立难安。
“眼下局势紧迫,喝茶就免了吧。一想到城中诸多难民,三娘还要坐在茶馆里,实在是良心过不去。”
杜菀姝在寒暄之后,委婉道:“我听闻兰州先前收了一批逃来的难民入城?”
听到她这般问,周夫人也是松了口气。
周夫人也是怕京中来的娘子娇生惯养,不习惯肃州这般粗犷的风土人情。然而杜菀姝现在一开口就问民生,可见她不是先前自己担心的那般模样。
“云夫人若是不介意,”周夫人说,“我可带你去安置点看看。”
“那再好不过了。”杜菀姝笑了笑。
她随周夫人走在街上,又不免好奇道:“这收容难民,不会引来麻烦么?”
周夫人:“你是指?”
杜菀姝想了想,轻声出言:“先前山东洪涝,没了房产良田的灾民数不胜数。这人数太多,即使入城,一城也是养不起的,还会引来瘟疫和混乱。”
“……这倒是不用担心。”周夫人笑了笑,可她面容更显悲伤,“西戎兵马侵扰的地方,活不下来这么多人。”
杜菀姝瞬间僵硬。
“无妨。”
周夫人见她愕然,先一步宽慰道:“这些年,边关的平民也都习惯了。安置点就在前方。”
她话音落下,杜菀姝就听街边有人唐突大喊。
“——李同顺,你疯了吧,郎中也是好意,你何苦?!”
谁?
熟悉的名字钻入耳畔,杜菀姝猛然回神。
她顾不得回周夫人的话,惊讶地循着喊声转过头。
只见安置点附近的一个医馆,一名着青衫的士人被伙计推搡着出门。
李同顺?
杜菀姝没见过他,却深深记得这个名字。
可是那个先前因寿州舞弊而被流放的李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