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回想昨夜的事, 杜菀姝也没搞明白。
她听到“圆房”二字,整个人都慌了心神,如今再回想, 云万里是知晓她害怕,拿此事吓唬他。
他好像……有点生气。
可生气什么呢?
杜菀姝想不通是哪个环节搞砸的,她心里一团乱麻。
但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刘朝尔说,别说刘朝尔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 就算她已成婚, 杜菀姝也, 也说不出口。
宽阔的脊背,结实的胸膛, 滚落的汗水, 犹如还在眼前。
杜菀姝一想就臊得慌。
手腕处他握过的痕迹,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不是你想的那样。”杜菀姝脸又红了, 一把拽回自己的手腕,“别问了。”
“什么叫不是我想的那样?!”
刘朝尔完全没理解杜菀姝的羞赧, 她秀眉一挑, 气得快炸了:“他回来了是不是?我我, 我揍他去!”
杜菀姝:“你回来!”
到最后, 连她也情不自禁抬高音调。
叫刘朝尔跑了可不得了,杜菀姝赶忙拽住小倔驴的衣袖:“你, 你不许走, 殿下还在等着呢!”
被点名的平康公主闻声抬眼。
着红衣的公主冷漠看过来,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显然也是把刚刚刘朝尔的话停了进去。
站在平康身后的吕仁义,本想着这是人家闺蜜私事,不好插嘴。但见刘朝尔张牙舞爪的模样, 再不拦一拦怕是要闹出岔子了。
因而吕仁义干咳几声,故作无所谓道:“刘家娘子,云家夫妻之间的事,还是不要插手吧。”
刘朝尔:“什么夫妻之事——”
话说一半,她差点咬到舌头。
到底是个姑娘家,提及这个,刘朝尔也会不好意思。何况吕仁义把“夫妻”一词咬得分外重,就算是再大的神经,也反应过来了。
这手腕的红痕……
带着异族血统的姑娘,本就生得比汉人还要白上许多,也是瞬间闹了个彻头彻尾的大红脸。
好似有什么仙人施法般,小倔驴当场被定成了石头块。
杜菀姝如获大赦,感激地看了一眼吕仁义,抓紧招呼平康公主:“殿下,先去马厩选马吧。”
这乌龙风波,才算过去。
延岁山的皇家马场不比京城,这里养的马多数是供平日使用而非战马。今年的小马驹有六匹,刚好供公主选择。
马厩的官员将六匹马驹悉数带了出来,在平康面前排成一列。
“殿下,”刘朝尔总算恢复了正常,她蹲下身,“可挑一匹最合眼缘的。”
平康却看也不看刘朝尔。
她站在最左边,想也不想,就往眼前的马匹走。
杜菀姝一眼就明白了平康的意思:这匹最近,她就选它。
早在初遇时,杜菀姝就大概摸到了一些平康的脾性。八岁的公主喜爱动物,却只把它们当猎物,全然不见爱护和怜惜。
马匹不是猎物,她就不感兴趣,只要能骑,大抵对平康来说都是一样,她不准备在选马方面浪费时间。
但如此是无法精通骑术的。
因而杜菀姝柔声开口:“殿下。”
她一开口,迈开步子走直线的平康才停下来,一双凤眼转到杜菀姝身上。
“马驹通人性,”杜菀姝说,“与马交际,和与人交际也差不多,得投缘才行。不如公主将六匹马都看一眼,瞧着哪匹更合眼缘?”
然而平康的反应只是再次扭过了头。
这就是不相信的意思。
杜菀姝见状,也不再劝阻,任由平康自行抉择。
没人阻拦,平康很是满意。她直接朝着距离最近的马匹走过去。
然而再小的马驹,都能牵出来了,那也比八岁的孩童大。走到马匹面前,人与动物的身形差距,叫平康骤然警惕起来。
她自己就像只林间的幼兽,带着几分戒备靠近。
人戒备,马自然也紧张。
眼前的棕马一双眼睛转过来,发出警告般的鸣啼,抬起前腿。
牵马的官员赶忙控制马匹,不用吕仁义出手阻拦,平康就以极其敏捷的身姿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平康本还带着几分好奇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小娘子臭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朝右走去,到底是接受了杜菀姝的说辞,把余下五匹都看了一眼。
刘朝尔见状,忍不住勾起嘴角。
没想到殿下也是头小倔驴,旁人说了不听,非得自己碰壁才行。
平康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停在了中央的白色小马驹前。
马驹通体纯白,如冬日的积雪一般。她前迈了一步,见白马没有任何反应,才放心大胆继续向前。
和棕马不同,白马直到平康走到面前才转过眼。
八岁的公主二话不说就朝着马头伸手。
吕仁义见状,急忙伸手要拦,但杜菀姝却是先行一步,对着他摇了摇头。
迟疑的功夫,平康的手已经触及到了马匹。
白马轻嗅一声,而后竟是低下头颅,任由平康抚摸。
平康骤然扬起笑容。
“殿下好眼力,”养马的官员立刻开口,“此马名为初雪,品种极佳,性格也很是温顺。”
初雪主动亲近,很是让平康满意,她当即转头看向刘朝尔和杜菀姝,意思就是这匹了。
“还得是心意相通不是?”刘朝尔笑吟吟道,“马儿也有自己的语言,其实方才,它们都说了,只是殿下不了解马匹,没能看懂。”
平康看了看刘朝尔,又看了看马。
她无意识地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仅是这个动作,就叫负责看护平康公主的吕仁义身形一震。
公主最终只是盯着刘朝尔点了点头,就是叫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刘朝尔上前,停在平康身畔:“方才的棕马,在殿下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耳朵在快速转动。它已经在警惕殿下靠近了,待到退无可退时,抬起前腿、发出嘶鸣,都是出于畏惧和恐慌发出警告。证明它确实很怕殿下。”
平康闻言,往棕马的方向瞥了一眼,凤眼闪过几分不满。
“其余的马匹,在殿下观察时,耳朵跟着殿下的方向转,证明它们在倾听你的动向,多少也是因为不认识殿下而略微在意,”刘朝尔说完,拍了拍初雪的头颅,“只有它始终看着殿下,耳朵、身躯很是放松,初雪对殿下好奇,却没敌意。待殿下伸手,它主动垂下头,也是在表现亲近。”
当年的时候,刘朝尔也是这么教导杜菀姝的。
平日里小倔驴大大咧咧,但对马却是分外细心,教起人来,也头头是道。杜菀姝从小就觉得,在骑射方面,她可比自家那个贪玩爱闹的二哥不知道好多少。
如今再听一遍教导,杜菀姝的脸上不自觉地带上笑容。
“能与殿下投缘,是初雪的好运气,”她说,“不如叫朝尔牵着马,带殿下走走?”
“我没问题。”刘朝尔看向平康,“殿下觉得呢?”
平康来就是为了骑马的,她自然没意见。公主的双眼一亮,显然很是期待。
反倒是吕仁义听了,面露难色。
“这……”
他不好忤逆平康公主,又觉得不能贸然上马,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出言:“刚认了马就上,是否太快了些?”
果不其然,平康一张俏脸又阴沉下来。
杜菀姝自然明白吕仁义心中顾虑:“中贵人宽心,朝尔的骑术,就是放在男儿之间也是一顶一的好。娘愿做担保,有她在,殿下不会有事的。”
刘朝尔也是摆了摆手:“我牵着走,又不是跑马,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控马控马,不坐到马背上,学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吕仁义不信刘朝尔,但他相信杜菀姝。
都说自己做担保了,他多少放下心来:“一切听殿下的。”
平康这才收起满脸的不高兴,拽了拽刘朝尔的衣角,又拍了拍初雪的下巴。
“好!”刘朝尔一拍手,“殿下,咱们走。”
刘朝尔早就按捺不住了,她喜欢马,还能带着同样喜欢骑马的平康一起玩,天底下这么美的事情可不多见!
见她首肯,刘朝尔也不顾礼节,干脆将平康直接抱起来,送到了初雪的背上,牵着马就往外走。
吕仁义瞥了一眼身后的宫人,几名内侍抓紧小跑跟上。
站在马厩前,看着刘朝尔兴致冲冲牵着马匹遛弯,吕仁义哭笑不得:“这刘家娘子……心不坏,但我也明白为何这么多京中娘子不喜与她交际了。”
杜菀姝忍俊不禁。
“倒是云夫人,”吕仁义又看向杜菀姝,“能与刘家娘子交好,也是缘分。”
“谁说不是呢。”
杜菀姝柔声道:“中贵人始终服侍在殿下左右,亦是一种缘分。”
吕梁认了吕仁义作干儿子,他才得了服侍平康的机会。那会平康才两岁,虽因不开口说话而不得官家喜欢,但到底是唯一的嫡女,身份贵不可言。
既是风险,也是机会。
杜菀姝本以为吕仁义是名投机者,但看刚刚他眉眼之间对平康的担忧……
再投机,人心也是肉长的,跟随左右六年,还是有感情在。
“我与云夫人结实,也是缘分,”吕仁义读懂了杜菀姝的意思,“夫人若有话,可直言。”
“人之所以言语,是因为要有交流,”杜菀姝平静开口,“若没有交流的必要,自然也就不用开口说话了。”
她话说的没头没尾,吕仁义却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当中。
杜菀姝说的不是他,而是平康公主。
八年未出深宫,怕是连自己的居所都甚少离开。每日见的,不是圣人,就是身旁的内侍宫女。
换做是杜菀姝,她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接触到新鲜事物和新鲜人,有话题,有想法,才能有交流,才会出言。
当然了,这些话杜菀姝也只能说给吕仁义听。
平康公主的未来如何,还得看圣人安排。杜菀姝不忍心见她回京城后,又被关在那巴掌大的地界。
如此越矩,也是希望吕仁义能……多拐着弯劝劝圣人。
而马场之上,刘朝尔牵着马,一面教导平康一面与她散步,如杜菀姝保证的那般,没有出现任何岔子。
向来不喜欢宫人跟随、不喜欢与人扎堆的平康,也是破天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聚精会神地完成了一上午的骑术课程。
不得不说,平康公主学得很快。
尽管还不能独自骑行,可她与初雪相处的很好,到了晌午,已全然不是清晨那般不在乎的姿态。
到了午时,气温上来,刘朝尔决定先带殿下回去休息,免得中暑。
她将初雪牵回马厩,众人从马场回别苑。
刚跨过门槛,就看到别苑的花园之间,站着几名衣着靓丽的贵女。
杜菀姝一眼就瞥到了当中的熟人。
程乐儿不在,倒是程喜儿位列其中。真是冤家,她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而站在几名贵女中央的,是一名着玫红衣衫的娘子,年岁看着与杜菀姝相仿。
她听到来人,转过头来,一张略显方正的端庄面庞浮现出诧异之色。
是王幼春。
杜菀姝还没说话,刘朝尔就率先低声出言:“程喜儿怎与王幼春交到一处去了?真是晦气。”
要说偌大的京城,有谁能与杜菀姝闹得不愉快,也就只有王幼春了。
倒也不是二人有龃龉,而是因为王幼春的姑父是当今丞相高承贵。
昔年高承贵中了状元,没过多久,老家的发妻病死,他又刚好入了王家娘子的眼。
王家在京城,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出了代丞相,可到了上一代,不知怎的,在高承贵娶了王家娘子后,偌大的家族,因内外斗争、因各种不幸,竟是一名嫡子也没留下。
最终王家不得已选择对外招婿。
王幼春正是高丞相的小姨子招婿之后,生下的大女儿。
因高承贵与杜守甫素来政见不合,连带着王幼春也不喜欢杜菀姝。往日二人碰面,仅能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而现在——
几名京中贵女见到吕仁义,登时明白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名红衣娘子就是从未露过面的平康公主。
王幼春拎着裙摆,第一个上前,向平康见礼问候。
但八岁的公主完全没把几名娘子放在眼中。她手里还拿着刘朝尔赠予的马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鞋尖处左右甩着,好似那鞭子和鞋尖要比世间万物有吸引力的多。
还是吕仁义含着笑意开口:“几位娘子,也别见外,免礼吧。”
如此反应,刚好映证了京中关于公主性格乖僻的传闻。几名娘子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干脆选择忽视了平康公主,向吕仁义道谢。
末了,程喜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转到了杜菀姝身上。
她换上关切的语气开口:“原来娘子也在别苑,这几日怎不见你来与我们交际?”
杜菀姝还没反应,刘朝尔就一个大白眼恨不得翻到脚后跟去。
“程喜儿,你是没事可做了么?”她向来对程喜儿不客气。
“不懂刘家娘子是什么意思,”程喜儿笑道,“喜儿怎招惹到你了?”
“程四娘子。”
杜菀姝淡淡提醒道:“你再不走,就跟不上同伴了。”
程喜儿一惊,转过头,发现王幼春已经带着其他娘子走出去了四五步远。
她顿时也顾不得找杜菀姝麻烦了,赶忙追上:“你们,你们等等我呀。”
王幼春这才看向程喜儿。
她侧了侧头,语气分外平静:“早知道你为她来,我就不过来了。人都已嫁给了七品官吏,与你我不再一路人,何苦如此?”
杜菀姝闻言,默不作声地看向王幼春。
这话,明面上是在劝阻程喜儿不要找她的麻烦,实际上是在嫌弃杜菀姝低嫁,已然被排斥在京中贵女圈子外了。
对此,杜菀姝早有心理准备。
她都不打算与之产生冲突,可杜菀姝不开口,不代表刘朝尔不开口。
“王幼春,你还有脸说,”刘朝尔抬高了声音,“要不是你姑父——”
杜菀姝抓紧拉住了刘朝尔。
这平康公主和吕仁义还在呢,说出去还了得!
王幼春这才横了刘朝尔一眼,凉凉道:“说呀,让殿下也听听,我姑父怎么了?”
直至此时,拿着马鞭甩鞋尖的平康才侧了侧头,好似终于把几人的争执听了进去。
着红衣的公主不做声抬眼,看了看刘朝尔,又看了看王幼春,最终视线落在杜菀姝身上。
杜菀姝才是争执的中心点。
“我说的可是实话,”王幼春继续说,“杜家娘子心中也有数,低嫁之后觉得丢人吧,否则怎来了田猎,也不肯露面?”
“你——”
刘朝尔属炮仗的,一点就着。要不是杜菀姝拉着,她估计早就健步上前,要和王幼春脸对脸对峙了。
平康拧起了眉头。
她明白了,一切的源头在于杜菀姝嫁的那个人。
八岁的孩童,又不善交际,白日刚听到刘朝尔说云万里欺负杜菀姝,现在又听王幼春说什么低嫁——她也不懂什么是低嫁,却能从对方的神态语气看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杜菀姝嫁给的那个男人?
平康的凤眼里闪过几分不耐烦,又见无人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更是焦躁了起来。
她干脆伸手抓住了杜菀姝的衣襟。
感应到平康的拉扯,杜菀姝低头,对上公主带着几分冷意的双眼。
“殿下何事?”杜菀姝问。
竟然没看懂,平康内心烦上加烦:有些想法,就是没法直接传递给对方的。
众目睽睽之下,平康紧绷着一张巴掌大的脸,无比肃穆地下令:“你换一个。”
杜菀姝:“……”
刘朝尔:“…………”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说过一句话,都有人传她是哑巴、传她天生痴傻的平康公主,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