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半个时辰后, 别苑正殿。
官家、圣人,难得齐齐露面,站在平康公主后方,杜菀姝低着头, 连大气都不敢喘。
许皇后听完吕仁义的话, 一个控制不住, 当即起身:“你说什么,平康会说话了?”
吕仁义赶忙低头。
谁能想到, 几名小娘子在花园争吵,能让从未开过口的平康公主突然出言!此事非同小可,杜菀姝和刘朝尔也顾不得和王幼春等人争执, 赶忙带着平康面见官家与圣人。
“回圣人,在场人都听见了,”吕仁义说, “事情本也与殿下无关,谁知道殿下就,就突然说了句话。”
许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平康公主。
着红衣的小姑娘,还是往日那副姿态:明明自己是讨论中心,却还是超然物外的模样,手里拿着刘朝尔送的马鞭宝贝的不行, 完全没在乎旁人在说哦什么。
“平康。”许皇后开口。
平康公主这才放下马鞭,抬起凤眼。
皇后走到平康面前, 俯下身, 想去抚摸自己女儿的脸:“你怎么就, 你明明……”
陆晖见状拧起眉头。
他一直不喜皇后对平康的过分保护,只是平日平康公主对他也不亲近,陆晖瞧着厌烦, 亦不愿多管。
今日好不容易出了好消息,皇后反倒是失魂落魄,犹如丢了魂般。
这更让陆晖心生几分嫌恶。
“平康是什么时候开口的,”陆晖问吕仁义,“又说了什么?”
“这……”
别说是吕仁义,连杜菀姝和刘朝尔的冷汗都跟着下来了!
总不能照实说平康要,要她杜菀姝换名夫君吧!她与云万里的婚事,可是官家亲自下旨赐婚的。
况且就算不是圣旨赐婚,拿几名小娘子之间的争吵嫌隙去叨扰官家……这是嫌自己活得长吗。
吕仁义支支吾吾,换来了陆晖狐疑的神情。
“你犹犹豫豫,又何不敢说?”陆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质问。
“内臣不敢!”吕仁义当即跪了下来,“只是,只是——”
那边的平康,在陆晖质问之后,终于把视线从马鞭处挪开。
她嫌弃皇后老摸自己的脸蛋和脑袋,干脆撇头躲开。视线往陆晖的方向一瞥,发现他在为难吕仁义,一双凌厉眉眼又是微微拧了起来。
“别问。”平康冷淡开口。
八岁的孩童,声线稚嫩天真,又因长时间不说话,平康公主的发音含混不清。但简单的两个字,也是让帝后一人浑身一震。
这下,倒是不用继续追问平康出言是真是假了。
八年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公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开了口。陆晖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般,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才勉强憋出一句命令:“去喊太医。”
杜菀姝等人均是长舒口气。
没过多久,太医就来了。
号脉、面诊,太医还战战兢兢地问了平康几个问题。年幼的公主本不打算回答,但这么多目光看着她,那名老太医满脸紧张,汗水顺着褶子不住下落,搞得平康分外不耐烦。
往日憋着不说话,僵持一会儿,太医就会放过自己。但现在,他好像不肯让步了。
而且平康开了金口,也立刻发现了出言的好处:只要她张嘴说出需求,旁人就不会不依不饶,倒是非常便利。
知晓了言辞的用处后,平康也不再抗拒说话,一个字儿两个字儿,捡着最少的方式回应太医的问题。
太医也是喜不自胜。
“回官家,”他斟酌好语句,委婉出言,“殿下的嗓子一直无恙,恐就是近两日交际多了,见旁人开口,有样学样,愿意说话了。”
这话与杜菀姝之前劝诫吕仁义时说的一样。
本就是如此:深宫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人,而八岁的孩童,也不会有太多需求。
平康鲜少会踏出自己的宫殿,身边的内侍宫女深谙她的脾性,自然是不用平康开口,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如今到延岁山别苑来,没这么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她,新鲜的人与事应接不暇。
迫不得已,平康才选择开口讲话。
许皇后听了,犹如丢了魂一般,她站在原地讷讷道::“原来,原来是我一直耽误了平康。”
“……圣人切勿责怪自己!”太医赶忙出言,“殿下才八岁,若非田猎,也没多少出宫社交的机会。今日开口,完全是机缘巧合。”
“机缘巧合,对。”
许皇后听了,转头看向杜菀姝。
要不是平康又甩下宫人自行跑出去,她也不会碰见杜家娘子,今日也不就不会说话。
这完全是平康自己的机缘。
“一位娘子,”皇后问杜菀姝与刘朝尔,“平康学了一日骑术,可有进步?”
“回圣人,殿下很有天赋。”
刘朝尔诚实回答:“要做到一日精通骑术,那不可能,但年仅八岁就能做到与马驹心意相通,也算是天才。卑职教了她几个控马的技巧,不用多言,她一学就会。”
她是个实在人,直接就把当天上马的事情说了。
许皇后听了先是心惊,随后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
往日里她只觉得平康在学堂里坐不住、谁也不亲近,成日就爱蹲在树下抓虫逗鸟,实在是没有个公主的样子。时间久了,皇后甚至觉得这很丢人,由此她才不愿叫平康离开自己的寝殿。
这么看来,若,若是早日顺着天性,放她出去,会不会好上许多?
要不是杜家娘子,她还转不过这个弯呢。
“既是没学会,就继续教吧,”皇后吩咐道,“特别是杜家娘子,平康喜欢你,你又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让平康多与你接触接触,亦算是沾沾才气。”
杜菀姝倒是没什么意见。
和平康相处,总要比和王幼春、程喜儿之人相处好上太多。杜菀姝是真的觉得自己喜欢这颇有个性的公主。
因而她与刘朝尔大大方方行礼:“圣人谬赞。”
话音落地,皇后还没开口,就见吕梁从外头匆忙赶了进来。
大太监走到官家身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就见陆晖双眼一亮,一贯阴沉的面孔中浮现出清晰喜色。
“好!”
他朗声道:“一日折返,果真我大雍的猛士。”
说完,陆晖竟是转向杜菀姝。
“云万里不是先行回来了?”他说,“就在这儿等吧,萧渊将熊皮带了回来。”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前脚平康会说话,后脚去南山狩猎就将熊皮带了回来,这一天收到了两个天大的喜事啊!
陆晖放话要去猎马熊,如今熊猎到了,他自然不会扣着消息。
官家有意炫耀,那下人自然是把来田猎的官员、子弟乃至女眷,能叫来的,都纷纷宣到了大殿。一时间,别苑恢宏的正殿,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在诸多人的注视下,京城府的指挥使萧渊带头将熊皮扛进门。
庞然的熊皮轰然落地,发出巨响,也是换来了更为猛烈的议论之声。别说是不善狩猎的,就算是赵正德等武官,也是因这马熊的体格大吃一惊。
“官家。”
萧渊风尘仆仆起身,行了个武人礼:“末将等人,将熊皮带回来了!”
陆晖看向那异常完整的熊皮,很是满意。
他难得不吝啬笑容:“云万里何在?”
“卑职在。”
先行一步回来的云万里从人群出列。
杜菀姝飞快看了他一眼,全然没发现云万里是何时进门的。
这一上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次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再看向他宽阔的脊背,杜菀姝也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难过。
“你倒是估算的精准,说是下午归来,还真就归来,”陆晖颔首,又看向萧渊,“六位都是我大雍的猛士,当赏!”
他对着吕梁抬了抬手,后者立刻差人下去。
片刻过后,浩浩荡荡一行人,当真抬了一千两黄金入殿。
此等阵仗,可谓壮观。
“说好了谁猎到马熊,赏谁千金,”陆晖说,“既是你们六人同心协力,那就平分。”
官家说完后,萧渊身后一名中年武人出列。
“官家,猎熊之时分外凶险,若非云正使冒死相救,我昨夜就交代在熊掌下了,”他说,“我的赏金,就留给云正使吧。”
昨夜云万里出手,换来了其余人发自内心的佩服——他们彼此不甚相熟,可云万里愿意以身犯险,正儿八经的救命之恩,比这平分过后的几百两黄金要实在得多。
“要是云万里没夸大,是他杀了马熊没错?”陆晖问。
“回官家,正是云正使射死了马熊。”萧渊回答。
此话落地,周遭官员、女眷,纷纷哗然,阵阵议论响起。
“竟是那云万里?”
“我还当他只是吹牛爱现,没想到……还真有本事。”
“射死的可是马熊啊,那般大的熊!”
听到旁人惊叹,陆晖很是满意。
“那少不了云万里的,朕还能亏待了他不成,”陆晖笑道,“云万里,你之前……是几品武官来着?”
大雍的文武官品分开计算,官阶与当朝职位往往并不相关。
云万里沉着道:“卑职之前是从三品。”
“那贬的还真不低。”陆晖恍然。
他全然忘记两年前自己做了什么,从三品,那怎么也是名将军了。听到他把一名将军直接贬到正使去,陆晖自己都吓了一跳。
“既是如此,看了两年城门,再大的过错也该反省清醒了,”陆晖开口,“你军阶就恢复原职吧。”
“谢官家隆恩。”云万里抱拳行礼。
“官家,”吕梁在陆晖身后提醒,“从三品的飞云大将军,可不能再守城门了。”
陆晖点了点头。
“确实该提一提,就是这京城,好似也没什么武官空缺,”他想了想,“之前刺探情报、收集信息的差使,都是由京城府在管。但朕一直打算把这些独立出来,云万里,不如就由你管,成立个探查司,去找萧渊和赵正德抽调几个人吧。”
云万里身形猛顿。
不止是他,连偌大的殿堂都静了一静。
官家的意思是要他管个专门的情报组织,这事非同小可,怎是能在别苑当着诸多非朝堂的世家子弟、乃至女眷说出来的?
显然,同样这么想的不止是云万里。
“官家。”
一直沉默的高承贵,终于发言:“成立新司,又管刺探情报,此事兹事体大,臣以为还是回京之后,朝中好生商议再拍板为好。”
陆晖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就是吕梁提了一嘴得给云万里个实差,而陆晖又惦念此事许久,刚好有个空缺位置,随意出言而已。
要组建新司,确实得慢慢来。
不然就……
陆晖刚想收回想法,话还没在脑海中成形,就见平康突然窜了出来。
别说是陆晖,在场诸人又是吓了一跳。
不是什么人都能穿那艳红衣裙的,八岁的公主,一身奢华红裙,再加上差不多的年纪,叫明眼人直接认出了她就是从未在外露过面的平康公主。
这,这平康是何时过来的?
当着所有人的面,平康公主若无其事迈开腿,朝着那地上的熊皮走了过去。
庞然巨兽的皮毛剖的极其完整,硕大的熊头摆在地上,分外骇人。但平康停在熊皮之前,凝视着那比自己要大上几圈的头颅,既不畏惧、也不瑟缩,反而大大方方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
触及到扎手的毛皮,平康双眼骤然一亮。
她想也不想,扭头看向陆晖:“父皇,我要这个。”
陆晖:“……”
平□□性孤僻、从不言语,哪怕陆晖几乎不管,每每听到关于她的流言,都控制不住觉得心烦。
这一声“父皇”,叫的陆晖心花怒放。
“好好,”陆晖莞尔,“平康喜欢,那就赏给平康!”
没什么比她这当众走出来,这一句话,更能澄清传闻了。陆晖甚至都无瑕估计她这自顾自走出来还张口讨要的行为分外失礼。
如若不是杜菀姝与平康意外结识,如若不是云万里等人猎回这头熊,她也不会当众喊一声父皇。
陆晖瞬间又改变了主意。
“先定下指挥使,回京城再商议组建新司的事项亦可,”他说,“云万里,就交给你了,又不是没有这个本事。”
官家定死的事,高承贵也不好再开口。
他只是不显山不漏水地瞥了云万里一眼,而后低头:“官家英明。”
吕梁笑道:“云正使,还不谢旨?”
几句话的功夫,就将探查司指挥使的位置定了下来。
之后该赏的继续赏,还夸赞的继续夸赞,余下的大半天,就这么在热闹奉承中过去。
杜菀姝本该高兴的。
她听到官家给云万里恢复了职位,心底确实雀跃了几分。但云万里始终背对着她,完全没往杜菀姝的方向看上一眼。
他甚至在领了功劳后,默默随萧渊小将军退下,都没尝试着寻找杜菀姝。
再雀跃愉快的心,也叫这般冷淡给浇灭了。
人潮散去,杜菀姝向官家行礼,也随刘朝尔默默退出大殿。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伤,身畔的姑娘就冷哼一声。
“有什么了不起的呀?是云万里射死了马熊,那换谁去不一样,凭什么不让我去——萧渊!”
后半句话,是刘朝尔瞧见院落里站着的人后,蓦然开口。
云万里与几名猎熊的将士,可是实实在在的“英雄”。又加上他直接被官家亲口提官,散去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围过来恭维祝贺。
刘朝尔个子高,眼神也好,一眼就越过层层人群,瞧见了云万里与萧渊。
本来还正与旁人交流的萧渊,吓得一个激灵。
他转头就看到刘朝尔走了过来,一张俊脸立刻发起愁。
“刘家姑奶奶。”萧渊阴阳怪气道,“您又有什么贵干啊?”
“哪敢拿什么贵干叨扰您呢,萧将军,”刘朝尔也跟着嘲讽起来,“前后都是人,我想恭维都得排队不是?”
一旁的杜菀姝:“……”
她眨了眨眼,哪怕云万里也在,也瞬间将心底愁绪抛到了脑后。
很少会见到刘朝尔这般讲话,杜菀姝看了看身畔友人,又看了看俊俏利索的小将军。
“朝尔,”杜菀姝说,“你与萧将军……早就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