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取塔莉娅的建议,爱德蒙缩减了一天的工作时间。可这天正午,他看到塔莉娅边走边拆开一份信件,读了两句之后,便眉头紧锁起来。待她走进房里就是一声叹息。
“唉...”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塔莉娅有忧愁的时候。
下定决心,爱德蒙轻轻地叩响门扉。
“哪位?”
“塔莉娅姐姐,怎么了吗?”
“啊...是爱德蒙啊。我没事,只是在烦一些事情。”
“是关乎隐私的事吗?如果是那我就不问了,但我也想为姐姐分担一些烦恼。”
“也不是那么隐私的事...告诉你也没关系。进来坐吧,爱德蒙。在这之前,姐姐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听说过马丁·路德吗?”
“好像以前听母亲说过,他在维滕贝格大教堂前贴出九十五条论纲,和教会的人正面硬刚什么的...但那好像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没错。因为他不满教皇在德意志地区兜售赎罪劵,看不惯民间疾苦,所以提出因信称义。人们不需要购买赎罪劵以证明自己对上帝的虔诚。你是怎么看的呢?爱德蒙?”
“类似的事情我小时候也经历过。镇上的大家对教会来的人都嗤之以鼻。明明大家都是很善良的人,可那些家伙只在乎赎罪劵还有什一税,信仰云云的都是当地的神父先生在乎。如果上帝真的全知全能,那一定知道人们是否全身心地信奉着他。那便真的无需证明自己,这些财富,最终也流不到上帝手中。”
“你是这么认为的啊...那我就放心了,这份烦恼可以和你诉说。”
“请姐姐说吧,爱德蒙会好好听着的。”
“这位马丁·路德...是我的舅舅。”
“啊!?那位着名的马丁·路德,竟然是塔莉娅姐姐的舅舅吗!?”
“嗯。而且我和妹妹也都是由舅舅养大的。他曾经是多么虔诚的一位神父,体恤众生,引导人民。赎罪劵的事情,是因为他目睹了许多家庭被迫购买赎罪劵而赔得倾家荡产,于是起身和教皇的使者对抗。”
“而舅舅来信说,下周他要结婚了。”
“哦...嗯!?可路德先生是一位神父来着吧?”
“是的,而且对象是一位修女。”
“修女...?啊...?”
爱德蒙的世界观受到了不小冲击。
“对...所以我在犹豫,要不要出席他的婚礼。”
“是担心影响的问题吗?塔莉娅姐姐是担心,身为天主教人士,去参加已被开除教籍之人的婚礼是否得体吗?还是您身为修女,须要避讳情爱之事?”
“两者都不是。我并不避讳这些的,且在我看来亲情与养育之恩比教会里的职务更加重要。若舅舅是平常人,受到邀请我定是会赴约。”
“我明白。因为您是这样的温柔。”
“关于这个呀,不知道娜荷蒂有没有对你说过,不要在我身前提起教会的暗面之类的。但我想爱德蒙你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我感知到了您的虔诚与洁白,实在不忍让您的信仰受到沾染。”
“哎呀,只要诚心,信仰何时都不会动摇。可我知道人有欲望,即便身居神职也在所难逃。”
“那时,我随一众教职人员去罗马觐见教皇,谁知参加集会的时候,殿堂内外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风尘女子。她们搂着神父们的胳膊,神父们也乐得招呼她们过来。或当场,或当晚,情热之声不亦乐乎。教皇本人,更可谓是酒池肉林。”
“这可真是...大场面。”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很多,可那些男女之事终究无法摆上台面。”
“我不知道上帝见了会是什么感受。而舅舅对他们行苟且之事嗤之以鼻。”
“他在信里写道...”
塔莉娅打开信件。
“...人之欲,乃自然之道所依。人自图婚论嫁,何苦谨小如小鬼偷食?禁其欢愉?”
“...又谈今教众奉一夫一妻,何苦差众僧众女侍奉上帝,禁其婚嫁,盖上帝为多婚者乎?不忍其鳏,而不厌其多?天主之讯,不可垄于教人。祂之权能,岂无通晓众人?天主之言,应由众自言断。祂之福音,不可篡改,不可曲折。”
“...我自特蕾莎为结发青梅,互为神职。伊爱我甚,亦信帝甚,故同吾携手敬神并无不妥。兹欲邀侄女塔莉娅·普蒂琪提亚证于维滕贝格,宾客随行请便。若忧不适,驻足亦可。”
“舅舅忆汝。”
“舅马丁·路德启。”
“感叹。就像母亲时不时跟我说的...人文主义...那样。佛罗伦萨的艺术家们,好像天天念叨着,重视人的身体美,人的欲望云云。好像也类似这样。”
“嗯...真正面对神职人员间这样受到世俗见证的婚姻,我还是感到十分困惑。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究竟正不正确。”
“爱德蒙。听梅尔说,你是读过书的人。我知道你的心性,也体会的到你的苦痛,所以,能和姐姐说说,你的答案吗?”
爱德蒙听罢,坐至塔莉娅床边。像之前那样,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塔莉娅有些疑惑地望了爱德蒙一眼。确认过眼神,她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只是求自己心安而已,并无其他。
“我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学识。(叹气)以前有一位信仰东正教的兄弟,我和他关系颇深,我们在一起,探讨过许多关于各自教会的事情。”
“我想,神职人员的婚配这件事不如从婚姻本身说起。”
“人可以像野兽一样,只认得它们的爸爸妈妈。和走兽们不同的是,婚姻是作为一种秩序的锁链存在的。它保护着一家一户,以家庭为单位的社会基础。”
“幸福的婚姻里面存在爱情。这便是和动物性的成分区别开的地方。灵魂相知相守,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嘿嘿,他居然是这样认为的)
“单纯地就缔结一层关系而言,我不觉得婚姻会影响对上帝的虔诚。”
“难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充满人世一辈子间幸福的事情,不是上帝所想要看到的吗?”
(哇——!他、他这么直直地看着我干嘛!)
“信奉上帝是因为上帝爱人,如果不爱人,那我有什么信奉的理由呢?”
“宣扬人生而有罪,只有赎罪才能来世升入天堂之类的,呵。我们不可知其真,却也不可知其伪。这就是问题所在。合理的定罪是基于人犯下的恶行,可身为沟通神明之人,却要人为地制造痛苦。因被强制购买赎罪劵而破产的家庭,姐姐应该是屡见不鲜了。”
“是的...他们先是被教会强制收走了财富,后又只能祈求教会的救济。事情太过魔幻,他们把人民当作刀俎上的鱼肉,只能任其摆弄。我...于心不忍。”
“嗯...但我们今日所述之事重点不仅在于爱情,还在于生育。”
(男人都这么直接的吗!?)
“我想路德先生是会生孩子的吧?”
爱德蒙直直地看向塔莉娅。
“嗯...!?我...我认为会的。”
(他不会是在内涵我吧?)
“正常的婚姻一般是离不开生育的。像这样自然的爱情结晶,是人类社会无可质疑的进程。”
“尤其在王公贵族那边,联姻,然后诞下子嗣更是常态。”
“那些孩子的血脉比他们的人格重要的多,重要的是继承爵位的法理基础。正规婚姻迎来的子嗣往往更受世人认同,私生子终归在世人面前难以抬头。尽管...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有怜爱世人之心,和我般类,甚有感触...)
“世人如此。却要禁止神职人员在阳光下结婚生子。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生育本身是罪恶的吗?不如来谈谈接下来这个问题。”
“继承之事不只在于财富和地位,更重要的是——信徒的孩子也是信徒。谓之,世袭。”
“母亲曾说,意大利人和北非信***教的人有通过生意。在他们的宗教体系里,也存在世袭和宗法的方面。”
“为何世袭?如果宗教真的那么完美,为何有强制世袭的必要呢?”
“往深处想之后,我提出了这个假设:”
“大部分的宗教,都希望自己能传至千秋万代。”
(诶!?好像,这么说也没错...)
“强制世袭就是其建立的最强力的自我保护机制。如果真的在乎人们信仰的自由,那根本不会加上世袭这一条。”
“单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其本初的教义都不应是排斥生育的。尤其是神职人员,我觉得他们甚至应该被要求去做表率。来上一些生育补贴,表彰生育多的母亲为英雄母亲,让人们潜移默化地以为就是这样。”
“啊...?这么一说,如果教义这么安排,的确没有人会觉得不妥的...!”
“因此我认为,教会根本不认为生育本身罪恶。”
(一针见血!)
“若是一点没有信众,尚未来到世间的灵魂全部进了天国,那还有谁需要赎罪呢?有谁来交粮食,交赋税,哪里有财可敛呢?”
“不...不仅仅是敛财的问题,甚至正常的运转都维持不了,只能依赖贵族拨款。主教他们有自己的领地,也只能像贵族一样对领民征税...!”
“很现实的问题,对吧?要是教会单方面地依赖贵族,那在民间的势力就根本不会这般强大了。从很多角度来说,教会都希望信徒不断扩张。”
“而在塔莉娅姐姐的角度上,传教只是想着把主的恩惠传播给世人,对吧?”
“对...”
(他了解我!他想过我!)
“可叹...事情不全是像现在所见的这般美好。”
“教皇和风尘女子们取的是快乐这一环,造成了许多不良影响,于是将其归为恶魔的诱惑云云。因为自己做过,所以害怕世人也做。”
“我认为这是一个思考陷阱,不能将快乐的事情一概视为恶魔般的邪恶,也不能将痛苦的事情当作天使般的正义。安居乐业有所度量,而并非放纵,也并非枷锁。”
(!!!)
塔莉娅的心中萌生了对爱德蒙的崇拜,一股奇怪的感情在她心底发芽——让她从爱德蒙身上根本移不开视线。
“私自纵欲,又勒令世人禁欲。而我,真的见过需要生育的地方。”
“我老家的村子,因为抵抗侵略,村子里没有留下一个男人。”
“嗯嗯。是很悲伤的事情呢。”塔莉娅认真听着。
“妹妹带我回老家治病的时候,我才知道那里的全貌。我发觉,那里是如此一个桃花源,到处都是漂亮大姐姐。她们长相甜美,性格和善,对我这个唯一的男人感兴趣不已...”
“...!?”塔莉娅察觉到了不对劲,一股醋意直翻心头。
“她们无法再度相信外面的人了。却因为我带着族群的血脉,是她们唯一信得过的男人...于是她们请求我为族里添亿点新生命,只由她们抚养就可以了...不会打扰我的生活...不过我...”
“那你跟她们生了没有!?”
塔莉娅急匆匆地打断,让绞尽脑汁想着叙述道理的爱德蒙猝不及防。
“不是,我还没讲完...”
“你到底和她们生了没有哇!?”
塔莉娅越逼越近,爱德蒙手忙脚乱,连忙解释道:
“没有啊!我没...”
“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真的真的!!哼啊啊啊...!”
“呼...那就好。”
“天啦噜,塔莉娅姐姐,你这是...”
爱德蒙的内心:wok,这,和女孩子讲道理,重点是会在这种事情上面吗!?啊???
“因为因为,像爱德蒙这样的少年模范要同时是数十个孩子的父亲的话,我心里的人设就要塌了!”
真是可爱的担忧...爱德蒙心想。
“我...我像是那种人吗!?”
“...表示怀疑。”
“???”
“你在我面前都这么傻乎乎的,要是同时好多个大姐姐向你示好,那你不被人家当成玩具了才怪呢!”
“我...我直接开溜还不行吗!”
“...你真的想溜走吗?”
“噫!”
转念一想,爱德蒙发现,不对啊?这怎么突然就变成对我个人节操的审判了,真麻了!
“不过没有煮成熟饭就好...我明白了。该不该去参加婚礼,我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那太好了。很高兴能帮上姐姐的忙!”
“姐姐再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嗯!请便!”
“一直听你谈到她,可你的未婚妻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瓦朗蒂娜·格莱彻。”
“原来是瓦朗蒂娜小姐呀。如果瓦朗蒂娜小姐要是之后做了一名修女的话,你还会像路德叔叔一样娶她吗?”
“我...我想我会的。我会把我的爱意和关心倾诉给她,可最终结果如何,是否能踏入婚姻殿堂,有不可抗力因素影响,那都是次要的。”
“如果你没有遇见瓦朗蒂娜小姐,而有一位修女迷上了你,她甘愿为你放弃一切,你会接受她吗?”
“说真的...为爱情抛弃一切是很勇敢的做法。因为这爱情的源头是我,我受着她的恩惠,享受着她的慈爱,无论世俗如何否定,我都不会也不愿否定。只要我也一样地爱着她,我就一定会接受她。”
此时塔莉娅的心跳如奔涌的潮水。
*爱德蒙只是认真地在回答问题。
趁男孩不注意的隙间,她静静地倚在爱德蒙肩上。
爱德蒙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靠着自己。
案前摆着一本摊开的圣经——其由德文书写,想必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为团里内外事务操劳,想必是累了吧。
...
“上帝啊,不,瓦朗蒂娜小姐。在寻回他的结发妻子之前——”
“请允许塔莉娅,暂时借用一下他的臂膀就好。”
“我第一次产生对这样智性的眷恋。”
“我按捺不住胸中的悸动。”
“我只想静静倚在他的身侧,或将他慈爱地搂入怀中。”
“我的眼神已移不开他的颜,我的脑海已都是他的眼。”
“塔莉娅知晓,在那之后他就要归还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但我还是奢望,请让我这个痴情的女人,稍稍留下一瞬甜蜜的泡影。”
“祝福着他,记挂着他。”
“不与谁人言说,不做打扰,将倾慕之情藏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