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到坤安宫,他在看书。
她一直知道坤安殿里幕天席地的红色,很适合陪衬他。可是回来见到他,虽然只是一袭白袍,长发披散的坐在那里,甚至眼神专注于书册,根本就没有看她,她也会忍不住心怦怦直跳,有些手足无措。喜欢看他,就算只是站在这里,远远的看着他,她,也是快乐的。
可是今天,她想做一件事,不能只是站在这里,在心下暗暗给自己打气,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弦儿,怎么了。”
想到那件事她有些害羞,把脸藏在他背后,小声地说,
“默然哥哥,今年大河发水,没有人逃难。”
话出了口,她静静地等着,今天他会不会,会不会赞她一句?
想到这里,刚刚鼓足的气好像都不在了,心又开始怦怦得跳了起来。萧默然闻言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指的是今年发生的洪灾。
月尚大河虽然年年发大水,但今年尤其严重,不只沿河两岸,全国各地的郡县因此而绝收的不在少数。没有人逃难,虽只有五字,但其中牵连之广,凡举巩固堤防,开仓赈灾,减税救人,遏制疫病,是任中哪一个环节都出不得错的。否则,就是尸横遍野,官逼民反……。月尚立国二百余年,尚无一位先帝敢夸此海口,而今,她,做到了。其实不用她来说,他得到消息只怕比她还快。这一次她的确做得很好,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好。
他……该夸夸她。
把她从身后捉到前面来,搂进怀里,看她脸已经红到耳根,却还壮着胆子盯着他看,眼中满是希冀。她,很想听到他的夸奖,这件事他一向都知道。
忍不住笑了出来,亲了亲她的脸颊。
要夸奖她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堵住。不喜欢她当皇帝,尤其不喜欢她当称职的皇帝……,这两年看着她决策也好,用人也罢,全都没有出过差错。
不止陈之航李秉章之流不敢轻举妄动,就连以前对她颇有敌意的内阁辅臣们,也渐渐的向她靠拢。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似乎真的没有捅出什么漏子,居然就这样平平顺顺的过了下来。
如果没有和她成婚,不当她的丈夫,而是回到竟国,她能有此成就,他一定会是高兴,放下心来。可是,作她的丈夫,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镇日在朝堂上对着男男女女一干人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心心念念军国大事,每天呆在月晨曦独孤澈身边的时间加在一起,比在他身边的时间还多。
这种事年年日日,要他如何高兴得起来?想这些虽然心神不悦,但看她得了他的微笑亲吻,脸红红的不敢盯着他看,游目四顾,不知该把眼光投向哪里。终是忍不住心神微荡,又吻了她一下。
月尚的国之至宝?既然是宝贝,他费尽心机想把她据为己有,又有什么可奇怪?
要怪就只能怪当初月泓溟自己向他现宝,居然还敢要他答应护她。所谓钱财不可露白,更何况国之至宝?他一定会好好护着她的,护她一辈子……默然哥哥竟然笑了,他笑就是说她做得很好了。上弦得着他一个微笑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再盯着他看,自然不能知道萧默然的心思……九月初一的清晨,上弦辞别独孤澈,如往常一般准备去上朝,却迟迟没有人来给她送来朝服。走出屋外,“请陛下回屋休息。”
只有守护的侍卫们跪了一地,内侍们却一个也不见。
上弦的心猛地下沉,难道是……宫变?
“朕要早朝,还不退下。”
她难得厉声呵斥,可是跪着的侍卫们只是互相望了一眼,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眼前侍卫跪了一片,要闯出去……,不行。她见此情景当机立断,转身回到了屋内。
霎时间脑中一片混乱,怎么回事,究竟是谁?
冷静冷静,月上弦你一定要静下来。坐在屋内的独孤澈已然听到上弦和侍卫的对话。终于,有行动了吗?每个月也只有今天才可以把她和竟王殿下分开,太子殿下终于还是走了这一步。看她折了回来,平常少有表情的脸上有些冷凝,在发现他的关注的一刹,却突然明亮了起来,
“澈,朕今日不用上朝,留下陪你。”
说话的功夫她已经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握紧了他的手。
看她一脸春光明媚,若不是手被她握得死紧,而且,感觉到她手心慢慢浸出的冷汗,怎么也看不出她正举重若轻,对他粉饰太平。该不该跟她说呢?这件事,不可能是竟王殿下所为,只可能是掌管禁宫防务,能调动宫内侍卫的太子月晨曦的手笔。看她坐在一旁静默不语,知道她定是在思索前因后果。
其实不用说,她一定能自己想明白,而且,相信她能处理得很好。
心里虽然知道这些,可是,一等想明白真相之后,她会伤心……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信得过她能自己想出来,还是不愿意做惹她伤心的恶人,总之这话,他是不会去点破了。虽然转过许多念头,其实只是过了短短一瞬,就在两人皆静默的片刻,门忽然响了,又有侍卫跪在门外,“请皇贵妃殿下更衣。”
身边的上弦一下站了起来,挡在了他身前。更衣,便是要更衣也该是内侍前来伺候,禁中侍卫怎敢…
身后的澈也起了身,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上弦扭头,看他正用嘴形对她说,
“陛下放心,臣自有脱身之法。”
说完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的手,越过她走到门口,随门外的侍卫走了。独自坐在月隐宫中,上弦越想越心惊。
如今能调动禁宫侍卫的,只有一个人,不是默然哥哥,而是晨曦。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想不通,想不通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侧耳倾听,门外的侍卫自从带走了澈,再也没有了动静,似乎只是守着门而已。虽然好像是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冷冷清清不动如山,其实,她早已坐立难安心急如焚,只是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而已。不知道晨曦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她去上朝,甚至不准她走出月隐宫。在他没来之前,她等,等他的解释。
这一等,就是一天。晨曦没有来,直到深夜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期间有侍卫呈进来午膳,晚膳,上弦也言语之间稍加试探,却毫无所获。
萧默然在乾宁宫也等了一日。晨曦会有此举动,虽然是他心中所愿,但来得如此容易,实在有些诡异。这几年,晨曦要做什么,他都大开方便之门。
当初如果没有他在暗中出力,上弦刚刚大婚亲政,便要立自己的胞弟为东宫皇储,如此荒唐之事是万万办不到的。要引林无语进宫,管他是要来治病,还是要来媚上,是晨曦引来的,就先放他入宫。想借着上战场夺军权,可以。迎独孤澈回来做皇贵妃,虽然出乎意料之外,却也没有多作理会。否则,小小一个人质,要让他不能再碍眼,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弦儿溺水,要撤换宫中侍卫,好好好,正可以顺水推舟。想要带弦儿走,像王叔想的那样,绑了她直接回国是不成的。脚长在她身上,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逃回来,若是逃不回来,那必定是要伤心一世的了。他要的,不是她人在心不在,更不是她悲伤情恸度日如年,他要她心甘情愿随他回国,要她一辈子快乐无忧。
如欲取之,必先予之,只要能挑动晨曦篡位,那就不一样了。她最最在意的晨曦想要做皇帝,这个时候哄她走,一定能让她乖乖的随他走,永远也不再想当这个皇帝。
要挑动晨曦篡位,本来不是那么简单的,幸好,偏偏让他看出晨曦心中的不可告人之事。
所谓情之所钟,无非是想要把心上的那个人据为己有,月晨曦自然也不能例外。人,只要有了欲望,就不难操纵。一面巩固他的势力,一面在他面前表演恩爱,他心中既然已经有了刺,就总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如今他当真中计,只要等他去向弦儿吐露心意,就大功告成。
这件事从和弦儿成婚后不久就开始了,一直都没出过半点纰漏,这么长的准备,等的就是今天。可是,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不安?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时间一天天过去,上弦和萧默然都在等,转眼已经快过了半月了。
朝臣们被告知陛下染了风寒,要安心静养。最开始大家也还是信的,有太子监国,陛下要休息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渐渐的,朝中有了揣测。
开始有大臣要求面见陛下,一次不准,两次不准,朝臣们明里不说,但心里都开始怀疑。
上弦亲政之后一向勤政,虽然也有一两次染病不能理政,但有紧要之事还是会准大臣在病榻前奏报的。如今,秋狩大典在即,陛下却多日未曾现身,这满朝文武也没有谁是傻的,自然有了计较。
可是太子殿下手中握有重兵,禁宫也好,尚京也罢,都在他控制之下,朝中无论文臣武将,一时间都对此事无可奈何。况且太子殿下圣眷正隆天下皆知,没有他软禁陛下的确凿证据,倒也说不准真就是陛下病了。赤宫中的事,自陛下大婚后不久,就都是辣手无情,冷心铁面的竟王殿下在处理,这确凿证据,外臣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手的。所以一时间没人敢轻举妄动。
也有朝臣找到三朝老臣的林怀安要商量个对策,可是林怀安一味的不置可否。于是有人也明白了,太子殿下才是他的关门弟子,他如今竟然是要纵容篡位了。
虽然明知远水难解近火,曾随上弦一起出生入死的几位将军,还是设法将此事透露给了远在岷中处理公务的石凯。只是路途遥远,消息到了石凯手中,也已经是若干天后了。
这些日子,最难过的莫过于上弦。岂止是度日如年,没有见到晨曦,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被困在月隐宫中,以前不曾想不敢想的那些事,也都拿出来细细想过。晨曦他,他莫非是……
每次想到这里,不能再想下去,越是不愿想,越是下意识地要想。九月十四,按照祖制她应该去乾宁宫和默然哥哥呆在一起,可是……。是了,这几日只顾担心晨曦,却没有想过他的安危。澈被带走了,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脱身之法,那默然哥哥呢?他会不会也被人带离乾宁宫?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推开了门。
上弦心中一凛,该来的终于要来了吗?
可是推门的不是晨曦,而是个不认识的侍卫,那人恭敬的行过跪拜之礼,开口说,
“太子殿下请陛下移驾御花园。”当上弦的銮驾来到御花园中的湖畔时,远远看见晨曦的背影。他此时穿着天青色的朝服负手而立,站在湖中的一座九曲桥上,从岸边看去便似要融入那天空的一片蔚蓝之中。听见了她的到来,他缓缓转身,然后微笑。虽然已是深秋,只为他这一笑,就在那一瞬四周围的空气温暖起来,连风似乎都变温柔。来的路上上弦想到的千言万语,全都要风卷云散了。
走到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要问些什么,就这样无言对视,直到,
“晨曦,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终于想起来了。
晨曦没有答话,反而看着湖面波纹,问了一句,
“我说过的,姐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会保护你,姐姐都忘了吗?”
上弦怎么也料不到他会这样答一句,一时间怔在那里,
“晨曦,我不懂……”
他收回了凝视湖水的目光,看着她,轻轻地说,
“姐姐懂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她的心霎时间乱成一片。
然后,就真的懂了。
她还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她刚从战场上回来,宣布要纳萧默然为皇夫。他说,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所以,就算是要纳那个人为夫这么荒唐的事,他都会帮她。可是这一次,他这么做,是要……“石御史已经说动陆将军出兵,如今大军驻扎在城外三十里,不日就会前来护驾。”
他竟然是当真要这么做,上弦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心里。
“晨曦,你想要我……”
“姐姐是女皇,自然有不得不做的事。”
他又打断了她的话,
“不,我做不到。”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高声说了出来。做不到,这件事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姐姐,我本来就不应该留在尚京,也不应该做储君。你以前身子不好,说留不下子嗣,才立我为太子。如今你身子已然大好,我该离开京城,否则,有心之人会拿这个大做文章。”
他定定地看着她,用一贯温柔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
上弦明白,他说的是对的,可是……
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虽然知晓事到如今,她必须做些什么,可是,她不愿意。
晨曦脸上还是微笑,对上弦说,
“姐姐不用舍不得的,你过来看。”
说着牵起上弦的手,走到桥边,往桥下看。
上弦也往下看,波影浮动中,她只看见并肩而立的两个朦胧人影,高的那个生得俊美非凡,笑得云淡风轻,低的那个……脸上木无表情。那是晨曦和她自己。
“晨曦,我不懂。”
没有力气跟他打哑谜,不懂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她不想懂,不要懂。
他还是笑,说,
“姐姐以后就懂了。”知道她舍不得,他还知道萧默然就是在利用她的舍不得。可是,这一次惊才绝艳的竟王殿下一定想不到,自己终是算错了。
那个人心无旁骛地守了她这许多年,如今终于忍不住想……监守自盗,会以为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据为己有无人例外,也不奇怪。所以他顺水推舟,断了那人的念头。
晨曦看着上弦仍然失魂似地站在那里,心中一恸,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据为己有,其实,他真的……,可是,他晚了,太晚了,当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心意,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只把她当姐姐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人了。如果世上从来没有萧默然这个人……
想到这里心中一凛,没有如果。
只要她想要,他就会让她得到。不管她是想要萧默然做丈夫,还是想当盛世明君。
竟王殿下一直以为他就是她的弱点,错了,他不会是她的弱点的。以后就会清楚了,他是她最强的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