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落水以后,转眼已过了一年多。不知不觉,她的脸颊恢复了初见时的淡淡粉色,手也不再冰凉。今夜又是初一,她得在月隐宫留宿。
这位女皇陛下,真是有点拿她没办法。看她明明眼皮已经快要合在一起了,还要逞强,说什么要陪他。忘了从什么时候起,被她发现了他总是一坐就大半夜,她自己也就不睡了,要陪他一起坐。
可是,所谓的习惯都是顽固的,她的作息似乎一向规整,于是每到子时,她就开始……
看她的头终于垂到了书案上,忍住笑,抱起她来。她还挣扎一下,咕噜着说,
“澈,你睡不着,朕也不睡,来陪你……”
话未说完,已然睡熟过去。
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看她睡梦之中依然眉头微皱,有些心疼。
这个念头堪堪滑过心间,忽生几许怅然。原来,他有生之年还能再有替人心疼的一天,于这人世间的七情六欲,终是没有堪破。她睡过去之前,说明天要为太子殿下庆生。
太子月晨曦殿下,每次想到这个人,都……。初见竟王殿下之时,只以为他是这赤宫之中最大的变数,如今,已不合适再作如此肯定了。当初她落水,竟王殿下还有他这个皇贵妃,一同被礼部弹劾。不管是擅离太庙,还是看护不力甚至累陛下落水,都是渎职之罪。最后各自罚俸一年了事。他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在月尚,所谓皇贵妃与皇夫居然是有俸禄的,而且陛下若先他两人而去,他们甚至可以向新君请辞,准了辞呈便可回佳林和竟国去。这里的风尚实在是和佳林太不同了。不过这些现在来说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宫中的侍卫,因为她那次落水,有很多撤换成了太子殿下的亲兵。她想帮太子殿下培植势力本来无可厚非,只是,选了错误的时机。此时让储君有机会控制禁宫的防备,实非明智之举。她不是急躁冒进的人,何以在这件事上如此沉不住气?犯这种有可能令自己万劫不复的错,这种任何一个君王都不该犯的错。看她眉宇已经舒展开来呼吸平稳,理不清其中原委,心下无奈。
不为她于此性命攸关之事沉不住气,只为她并不是任何一位君王,乃是月尚独一无二的元庆女皇。而他,竟不能坐视她当不成女皇。那位竟王殿下的心思,实在是不难猜的,只须留意他看她的眼神……。深陷情网难以自拔,竟有幸与自己情之所钟结为眷属,若还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也无非就是那些了。
惟有太子殿下,他究竟在想什么?
若他执意要让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有个结果……,或者,他想帮她达成心愿,助她成为盛世明君,又或者,他不忍看她日日劳累想要多帮帮她,不该帮的也一并帮了。或者或者再或者,已经仔细留意一年多,太子殿下完全没有破绽。
猜不透他的棋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床上上弦犹在酣睡,他的心也渐渐静下来。其实,她离所谓盛世明君只有一步之遥了,身上就差一样紧要的东西。
“陛下,只要你自己相信能当盛世明君,深信不疑,便成了。”
这句话居然说出声来,他自己也是一愣。随即摇头,若让她相信自己也像说话这么简单,他又何必在此替她担忧呢?
当上弦抵达兆阳宫时,天还未亮,但晨曦已然备好点心,在那里等着了。
烛光摇曳,兆阳宫中层层叠叠的红色被染上一层金色的辉光,晨曦静静的坐着,似乎盯着身旁三尺高的树形铜灯,脸上也有一层温暖柔和的淡金色光彩。
上弦静静走过去,在他身旁不远处站定。
有的时候,天天见面的人,反而不一定认认真真地看过。就是因为朝夕相对,便不再去注意了。好比晨曦之于她,日日朝堂议事,琼华殿中批折子,而她,竟然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看他了。她静静看他,他便回过头来,对她微笑,
“姐姐,你来了。”
他的笑容,让她觉得温暖。
在他身旁坐下,
“晨曦,过了今天,你就满二十周岁了。”
他只是看着她微笑,并不答话,为她倒了一盏茶。淡淡茶香氤氲开来,他仍是微笑不语。似乎在等她接着说下去。看他唇边一抹浅笑,眼神温柔专注,他……真的是很迷人啊,难怪,难怪有姑娘只见过他一面,就芳心暗许。
那句话在心中反复了好久,终于还是整理了出来,
“晨曦,你二十岁了,也该纳太子妃了,你见过陆将军家的小女公子……”
“姐姐,”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轻轻打断了上弦接下来的话,脸上笑意稍退,凝视上弦片刻,又淡淡笑着说,“姐姐还记不记得,你当初从成国战场上回来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
她记得的,因为一直记得,所以这是直到今天才提起。他并不要她回答,只是接着说,
“姐姐答应过我,我的新娘自己选,君无戏言。”点点烛火映在他眼中,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眸静静凝视上弦,微笑着说出这句君无戏言,好像是玩笑,又好像……是质询。
片刻之间,上弦心中想好的说词全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他,脑子拼命想着该怎么说下去。而他,却在这时转过眼去不再看她,又是凝视烛火,轻轻说,
“姐姐想要让陆家的小女公子做太子妃,是不是因为陆将军手上的兵权?”
是啊,有那么多可选的名门淑女,单单挑中陆家幺女,除了因为兵权,还有什么呢?握有全国三分之一兵权的陆将军,负责守卫尚京周围重镇的陆将军,如果可以迎他最最宠爱的幺女为妃,那晨曦……“姐姐,你要我掌管禁宫防卫,又要我与掌握尚京四周防卫的陆将军家结亲,你就不怕……”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烛火静默。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为了当这个皇帝,读了好多好多史。不可以让储君掌握京城防卫,她知道的。可是,他是晨曦,他怎么可能做出伤害她的事?如果,如果她这个皇帝当得连他都看不下去,想要替下她,那她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管他要做什么,她都不怕的,她只怕有人要对他不利。她,只想让他有足够能力自保罢了。
“晨曦,如果我说我不怕,你愿意娶陆将军的……”
“姐姐当真不怕?”
他依然凝视烛火,淡淡的打断了她的话。问完那一句,才转过头来看她,眼神温柔如水。是不是她看错了?怎么觉得他的眼神有一点点,一点点悲伤。
被他这样注视,她答不出话来,可是他已经看出她的答案了。那悲伤似乎一闪而逝,他脸上重新扬起笑意,对她说,
“姐姐,以后不管我做了什么事,都是为姐姐好的,这个姐姐一定要记住。”
上弦没在意这句话,因为她突然想到,
“晨曦,你是不是有心上人?若是有,姐姐可以替你去求。”
晨曦依然微笑,对她说,
“这件事,姐姐帮不上忙的。”
上弦听他这一句姐姐帮不上忙,片刻恍惚。说得没错,他长大了,很多事她都帮不上忙。
伸手去拿他倒好的茶,却恰好被他先一步拿走,
“这茶凉了,我给姐姐换盏暖的。”
上弦看他静静重新斟一盏茶,放到她面前。神情淡定,眼神专注。倾茶入盏,世间一切仿佛只在他手中的这一壶茶上。
这动作如此熟练,自然而然,她才忽然发觉,在他身边,她从来也没有喝到过温度不合适的茶。他斟给她的,永远都既不会太凉,也不会太烫。
岂止是茶,在他身边,哪一件事是不合适的?他永远知道她需要什么,总是安安静静先一步准备妥当。就是做得太好了,好到她直到今天,才发现他为她做了这许多。
是从何时起,她再没花心思关注这些琐事,而他,就在她的无知无觉中变了,变得温柔缜密,沉静内敛。以前,他是飞扬跳脱的性子,总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忍不住说出来。他一直都能猜到她的心思,而她也从来没有不能明白他的意思的时候。
可是如今,连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这样的事,她都不能肯定了。
他长大了,她该高兴的。虽然她其实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让自己高兴,不过,她决定要高兴起来。“晨曦,我的生日也快到了,你这次准备送我什么?”
换上快乐神情,笑着问他。他果然也微笑,说,
“等到了那天姐姐就知道了。”正说着这话,忽然之间兆阳殿中明亮了起来。日出了。
“晨曦,祝贺你又长一岁。”
他听了这话,只是笑,没有再说这几天和她一样大的傻话,她有一点点失望。
“姐姐该去上早朝了。”没错,是该去上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