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宋听檐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庙门前, 竟难得松了一口气。

片刻的安静后,他似第一次见这荒唐场面,不由摇头笑起, 难得有了几许少年意气的笑模样。

倾盆大雨落下后, 外头全都被水淹了似的,旁的东西是寻不到一点。

夭枝一边消气, 一边溜达, 倒真叫她捞到条活鱼。

夭枝寻了根树枝拎着鱼回去,却听见庙里有人低声讨论,“这火堆还是热的,人必然是刚走。”

一大汉声音粗犷带着凶意, “到处都被水淹了,跑不了多远,四处搜搜,说不定能搜刮些东西来。”

夭枝一顿, 竟不想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往一处隐蔽的草丛里躲去, 里头果然出来几个人,手中拿着刀, 凶神恶煞。

唯独没有看见宋听檐。

夭枝蹲在原地, 听他们方才的话,宋听檐应当早就察觉离开了。

只是她心头莫名有些空落落,好歹相识这么久了, 既知有歹人,竟也不告知她就自己跑了……

她虽一言一行皆照着书里, 有些东西不曾体会过, 也未必能领会清楚, 可这种不欢喜还是能轻而易举地领会到的。

掌门说了哲学便是人性,这世间所有皆发生于人,而这世上,唯人心不可直视,因其太过复杂多面。

掌门说了若是不懂其行为,便用人性去推,十有八九都会有答案。

宋听檐为何不来寻自己?

他是天家子弟,从来尊贵,自然惜命,可他既脱了身却没有来找同伴,也没有告知同伴有歹人。

他知道同伴必然会回到破庙,也必然会碰到这些歹人,那么一个女子遇到四个劫匪后果是如何,他这般聪明又怎么可能猜不到?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找不到她,二是用她这个人的牺牲可以去拖延这些歹人,而他能增加逃脱的可能。

这地方和复杂的乌古族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对他来说,找到她易如反掌。

那便只剩第二个可能。

虽说凡间有古话,夫妻大难临头也是要各自飞的,更何况他们二人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人之本性罢了,护着自己性命也没有什么错,常人必然也是这般选择,无可厚非。

夭枝想到此心口闷闷的,树不太高兴,他们相识已久,她又这般费心费力于他,虽说是因为差事,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如今这般境地,又如何不失望?

很快有人往她这处草丛走来,若是夜间还好些,可这青天白日,再走近些就能看见她。

这群人不是善类,处理起来难免有些麻烦。

她又不能取他们性命,若是下手重了,她不好交代;若是下手轻了,她便交代在这了。

夭枝正左右为难,忽听远处一声重物落地声响。

那分散的四人听到声音,当即相视一眼,往那处追去。

夭枝心中瞬间一紧,难不成那边是宋听檐?

她当即起身,却被身后人靠近捂住了嘴。

她抓住他的手就要反击,可下一刻便感觉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萦绕而来,才瞬间反应过来是谁。

后面的人见她没有出声,手上才松开,她转头看去,果然是他,惊讶道,“你没先走?”

宋听檐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低声,他观察着前面开口,“此处危地,怎会留你姑娘家一人?”

夭枝心中突然有些复杂,又有些欢喜,至少宋听檐不是她想的那样。

“山林荒僻必然会有零散猎户,这处离城中远,这些人刀上血迹未干,只怕是趁着灾情无人看管,趁机烧杀抢掠而来。”宋听檐见那些人消失在视线里才站起身。

这样的话,这伙人可不好对付,只怕是不死不休,可她又不能真杀了他们。

夭枝与他一道起身,神情凝重,“你引他们去了何处?”

“我观察过,周围有猎户做的陷阱,特地丢了石子引他们过去,如今应当已经落入陷阱。”宋听檐说着往那处走去。

夭枝跟上去,“他们可是四个人,总不可能都落入陷阱?”

宋听檐看过来笑言,“我觉得他们不可能避开。”

夭枝有些疑惑,本还打算拉着他先避开,可如今心中却生起了好奇。

他为何这般胆大,他并没有武功啊?那几个劫匪可是实打实得凶残。

猎户的陷阱便是做得再好,生禽也难抓住四个,更何况如今是四个成年男子。

她随着宋听檐一道往前走,到了前面林间,竟真听到哀嚎声。

此处被水淹过,大雨过后水位退去,草地泥土皆是浸湿。

才走近便看见一人被绳索绑住脚高高吊起,两人倒地,身旁几块巨大的石头,显然是被砸晕。

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应当就是那猎户挖的陷阱。

夭枝跟着宋听檐上前看下去,两人高的深坑,里面是用木头削成尖利的刺立着,其中一个人便是掉进这里,被扎的全身是血,已经昏迷不醒。

夭枝环顾四周,却不得其解,“他们四人必是有先有后,为何三人中了近处陷阱,而最后一人却中了远处陷阱,按理说最后一人若是看到他们三人这般,必然是先施救,又或是先原路返回?”

“非也。”宋听檐摇头,声如清林泉水般干净剔透,清冷之中带着温和,“这最后一人才是先入陷阱之人,其余三人乃是为后,发现当先一人落入深坑陷阱,不敢轻举妄动向别处走,必然选择原路返还,因为原路对他们来说最安全,只可惜这原路返回,才是真正的不安全。”

夭枝闻言低头看去,见他们在泥土上的挣扎痕迹,可以看出他们确实是原路返回了。

也就是说,他们在原路返回之时才中了陷阱?

夭枝十分不解,“可他们先前走过的时候并没有机关陷阱,为何原路返回,反倒中了机关?”

“我用其深坑改了陷阱,面上类似于一个跷板,下面悬空一侧加重,另一侧以绳固定,他们来时必是分散寻人,逃跑必然前仆后继,多于两人以上,翘板便会自动翘起,随着重量拉下树上的石块,以惯性砸落回来,此间人首当其冲。”

这莫不就是机关术中的倒置机关,利用细微重量来布置机关?

他会机关术?

夭枝看着前面半人高的小陷阱,上面确实有块木板,如今都还翘着,“所以他们只要原路返还就绝对逃不了,可他们偏偏不原路返回呢,殿下做的机关岂不都白费了?”

“不会,人性使然,谁都会不加思索按自己认知中正确的路走,做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逃命。”宋听檐眉眼微抬,面露微讽,却极为细微,没叫人看出来一丝一毫。

他言辞了然,显然对于这些了如指掌。

“那若是有人凑巧跑的慢些,没踩着这机关呢?”

宋听檐微微抬眼,看向吊起的土匪,“除非他站在原地不动,否则没有例外。”

夭枝瞬间明白,她看向被吊起一条腿的土匪,早已被大石块砸晕,这个必然是中了下一个机关。

她想到的,宋听檐这个显然精通机关术的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必然是十步为一关,步步皆为局。

夭枝细细观察,这处果然是一个小型的连环机关。

此处是有大深坑,但只对于野兽,周围必定还分布着其他小陷阱,宋听檐必然是一一找到。

猎户挖的坑自然不是这般精密的机关陷阱,这不仅要精通机关术,还要清楚人性,甚至连角度高度都要根据人精准把握。

可以说是短短时间内,就为他们量身定制的陷阱,算准了有人被吊起之后,其他人一定会先抽刀,砍断绳索,砍绳索之后瞬间牵动重量,便引动绑在树上的几块大石头,准确地砸向他们的头。

这一步步可没这么容易。

可宋听檐在发现这里有第一个陷阱之后,便稍加利用,轻而易举解决这四个带刀土匪。

夭枝不禁惊叹于他设置机关的精准,更何况是短短时间内,他只用眼前所需的东西搭建。

命簿可没有写过,他会机关术,且这不是略通皮毛,而是精通。

此处法可不简单呢,退可守,进可攻,可是借力打力的绝顶杀人利器。

她看向宋听檐,话间试探,“殿下真是深藏不露,不知何处学的机关术?”

宋听檐闻言坦然开口,“我自幼便被关在宫中,宫中藏经阁大半书籍都是前朝皇室留下,大抵是前朝皇帝兴趣使然,里头有许多关于机关术的闲书,我闲来无事并琢磨一二,如今也略通皮毛。”

他这略通皮毛可着实是谦虚了,这只怕都比她这个受制层层的仙官还要自在。

她这个仙官在凡间不敢使用仙法,也不过是灵活些,若是对上他,只怕也是难逃。

“殿下太过自谦。”夭枝说着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视线落在宋听檐皙白如玉的面容上,“所以殿下当初才敢单枪匹马闯乌古族,因为以你的机关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宋听檐闻言平静且理智,他视线落在前面流血不止的土匪身上,“机关术没有几个人能避开。”

夭枝闻言一顿,想到一些可能心中莫名一惊。

今日所见只是短时间随意而为,若是再多给他些时间,那机关的威力岂不是更可怕……

这短短时间,他就弄了这么一个杀人机关,倘若是在乌古族,那么长的时间,便是她不引来那魔物,他的机关术也一样能引来活死人,将整个族覆灭……

夭枝越想越心惊,见眼前这般情景也无暇多想,只能压下心中想法。

她想着便上前手脚麻利抽了晕着二人的腰带,剩下没腰带的她便随手扒了上衣,拧成绳结合腰带将他们一一绑好,动作十分灵敏迅速,比那采花贼还要熟练万分,仿佛从她身边经过就会瞬间丢失所有衣衫……

宋听檐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带,陷入了沉默。

等夭枝一个个结结实实将人绑好之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正对上宋听檐的视线,她一顿,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看着自己,眼里有些复杂。

下一刻,果然便听宋听檐心中缓缓所想,‘捆绑好是熟练……’

夭枝:“……”

捆绑为什么用熟练这样的形容?

这熟练一般都是和玩绑定在一起的罢?

夭枝有些卡壳地想,下一刻想到了有的没的。

她……她不玩捆绑的啊!

夭枝低头看看自己绑得通红的手,再看看三个叠在一起的成年男人。

她觉得她在宋听檐心中已经算不上色中饿鬼了。

此话题多说无益,夭枝想起自己抓的鱼,当即将鱼提到他面前,转移话题,“殿下,你一定饿了,我抓了鱼,回去烤给你吃。”

宋听檐眼前的鱼,沉默片刻,他显然不太喜欢。

他很有涵养地开口,“可以不饿吗?”

“不行哦。”夭枝礼貌回道,她伺候这祖宗已经憋了一肚子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名声还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在这处,她给什么,他就得吃什么!

回到破庙,夭枝花了些功夫把火堆重新烧起。

宋听檐很安静,嘴巴乖得有些过分,竟不毒了。

夭枝转头看去,才发现他坐在稻草上,靠着石柱阖眼而憩,睡相颇为安静无害,长睫垂下,投出一道阴影,容色皙白惑人,平添几分破碎之意,让这般破旧的场景都显得古朴庄重,如一幅古画。

他这些日子确实辛苦,来了禹州就来回奔波,如今又是这般折腾,都没曾好好休息过,没病着已然很好了。

她知道凡人很是脆弱,不及他们这些灵怪神仙,小小一个风寒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她直接将鱼串到木棍上,放在火上烤着,火直冲而上,噼啪作响。

宋听檐听见声音瞬间转醒。

夭枝见他醒来有些意外,这般累了竟还一点声响就醒,还真是警惕。

难不成……

难不成是防着她捆绑他?

夭枝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将鱼随便烤烤递过去,“吃罢。”

宋听檐看着递过来的鱼,漆黑的鱼身,他默然片刻,“下毒了吗?”

夭枝小脸瞬间拉长,就知道他看着鱼半天不吃,绝对说不出什么良善话。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这样的人吗?”她忍不住站起身,扬声质问。

宋听檐抬眼看过来,“不是吗?”

夭枝默了一默,好像是……

“你不吃我吃。”夭枝气得嗷呜一口咬在鱼上。

才一口,她就莫名觉得是不是真下毒了……

怎会这般难吃,下点毒说不定还好吃些……

夭枝思考片刻还是不能浪费,这好不容易烤的鱼,往日在山门修行的时候,他们可都是穷得受不了,师兄每每狗嘴里夺食,而她和其他草木类弟子,每日就是等着下雨才敢大口大口喝水,还有些师兄弟喝水喝不饱,每日只能去街上乞讨为生,口粮上是一向紧缺的。

她本着节省的门规,看了眼手里的鱼,虽比不上宋听檐府里厨子的手艺,但好歹也把鱼烤熟了,勉强能入口。

夭枝做了半天心里准备,低头继续吃鱼。

宋听檐见她这般,“喜欢吃鱼?”

夭枝有点不上不下,总觉得他意有所指,暗示她别吃了,再吃要吐了。

她咬咬牙,瞥了他一眼,“自然喜欢,我最喜欢吃鱼!”

宋听檐听闻此言倒没有旁的反应,他靠着石柱微微笑起,颇有些闲适,“等回去,可带你去尝尝禹州的糖醋鱼,那是此间一绝。”

原是要带她去吃鱼?

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夭枝听到糖醋鱼,瞬间觉得手里鱼没滋没味,她本也不需填饱肚子,“殿下当真不吃?”

“我不饿。”宋听檐微微摇头,“你吃罢。”

夭枝有些疑惑,凡人应当是要按时吃饭的,否则必然会饿,又不像神仙那般可以辟谷,怎会不饿。

夭枝本想着要按时给他喂食,却没想到他竟不饿。

他这般安静坐着,额发微垂,竟有了几分无害模样。

夭枝突然想起什么,看向他,“殿下为何会来西岸,难道只是因为我这样一句话?”

宋听檐闻言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你既说了便应当是真的。”

夭枝越发好奇,她不知他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毕竟连太子这个未来的人皇都不敢贸然行动,“为何,我只是一句话,并无实据,殿下便信了?

倘若……是假的呢,你这一去可是赌上了自己的前程?”

“不会有假。”宋听檐坦然开口,“在乌古族中,我便相信先生。”

夭枝微微怔住。

这和夭枝在命簿里看见的宋听檐完全不一样,那只是只字片语寥寥几个字,可如今他是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她似乎有些明白先头那犯错的女仙官为何出错……

宋听檐看着她,忽而开口,“如若换作是你,可会信我?”

夭枝闻言一顿。

她……不会。

毕竟方才土匪来时,她便不信他……

她树生漫长,不似凡人,在乌古族那些经历于她来说很短,如晨间一场短梦,更甚之,凡人的一生与神仙的寿长相比,都不过眨眼之间,她又如何有这般信任?

她本就不是凡人。

她没有开口肯定,是因为不想说违心之言。

她是神仙,何必欺骗凡人?

宋听檐见她未开口,自然心中已明白,他垂下眼,不再开口。

庙中安静,难免不如方才松快。

夭枝有些许愧疚,但事实如此,她无需哄骗人。

她和宋听檐不会是朋友,他只是她的差事,她清楚自己需得牢记于此,才能保住性命,不出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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