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好，看这里。”
苏珊女士的头埋在方盒子一样的木头相机后方的遮光布里，朝着对面的少年挥手。
克雷蒙颇为端庄的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身后是粉刷成白色的墙壁，阳光从斜侧方打在他的身上，身前不远处则是站在三角架后的摄影师。
有短暂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中后世小时候常去的那种照相馆几乎重合了。
那家老式照相馆门前有成排的栗子数，染成金发的摄影大妈是他的小学同学的家长，每次他过生日去照相留念的时候都会给他一根阿尔卑斯的棒棒糖。
这种感觉真的很像，唯一不同的是，苏珊女士即没有水果味棒棒糖，而她手中黄棕色的老式大画幅银版照相机，在记忆中的那个年代，也早就是应该在博物馆里呆着的老古董了。
“坚持一下，不要动。”
看到克雷蒙有点走神，带他来办手续的青年出声提醒：“这是会用在你军官证上的照片，你会希望被照的好看一点的。”
“说的没错，坐好，控制一下呼吸的幅度，如果不想让你看起来嘴角一团模糊的话，就把嘴唇抿起来。”
苏珊女士一边调整着遮光帘里的感光板曝光成像，一边指挥着克雷蒙。
“还需要大概两三分钟，很快就好。”
克雷蒙立刻挺直了腰，整个人僵硬的像是一块木头。zusu.org 茄子小说网
在胶片摄影机和数码摄影机的大行其道的年代，只要不是专业的摄影师或者爱好者，很少有人会耗费精力调整快门时间之类的数据。
你只要轻轻按动按钮，随着相机感光原件上的钛帘或者铝帘咔嚓的一次开合，胶片或者数码传感器都能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完成感光，一张照片也就拍摄完成了。
不用专业的科研高速摄影机，那些追拍运动赛事的体育记者手中主流的消费级相机，都可以轻易的一秒钟内拍摄二十张。
但现在不同，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照相方式，就是苏珊大婶手中的这种大部头。
老式的银版显影的方式，曝光的时间需要很长。
被拍摄的人需要保持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静滞的画面被感光板充分的曝光捕捉，才能形成一张清晰的照片。
不然就会变成一团重合在一起的模糊光影。
克雷蒙现在能体会到，为什么他记忆中那些十八世纪晚期的老式贵族半身像，上面的人大多数都臭着一张脸，看上去像是摄影师欠他钱一样。
其实也不是那些老哥非要装深沉。
苏珊女士手上的这种大画幅相机已经是现在很先进的版本了，再早半个世纪，照一张相需要一动不动坐上几个小时甚至半天，都是很常见的。
你要一直露着大板牙在那里笑，能笑的抽过去。
“好了。”
终于，苏珊女士抬起了头，示意克雷蒙可以动了。
“照片冲洗需要时间，还有你的军官证，经过枢密院大臣亲自的签名和盖章才能生效，一来一回总共算上来大概一个来月吧。”
管理后勤的苏珊女士说话间，把相机后面皮腔里的成像板（类似胶片）取下来，放进一个牛皮纸袋子里。
接着她又往里放入了一本黑色的证件，以及一份刚刚克雷蒙签过字的协议，最用火漆封好袋子口后，盖上了邮戳。
黑色的证件是一本空白的少尉军官证，军官证的抬头是战略特勤局，那是裁判庭对外宣布的名字。
那本厚厚的协议则是保密条例和自愿加入裁判庭的声明，零零总总好几十页。
在签协议前，克雷蒙原计划打算好好看一看上面的条款。
旁边的青年却帮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方告诉克雷蒙，裁判庭会有专门的保密课培训，不必认真看，你看了也没用。
就算你明知道这上面是卖身契，也没有任何正常人愿意放弃加入裁判庭的机会。
所以就像是对待手机app的服务条款一样，克雷蒙只是随便扫了扫，就在最后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苏珊女士把牛皮纸袋装进一边的文件篮里，摇了摇铃，等过一会儿会有专人取走。
这个牛皮纸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会通过特殊的邮寄渠道送往帝国首都新罗马市。
那里是第五学院以及裁判庭的总部所在地。
他所签署的协议和有关克雷蒙的档案，都会被小心存放在首都绝密的地下档案库里。
军官证则会附上照片并经过枢密院掌玺大臣的亲笔签名审批以后，重新被寄回维也纳分部，一来一回少说也要月余时间。
“不过……掌玺大臣那里只是过过样子，应该就是他的秘书随便签一个字而已，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
青年拥抱了一下克雷蒙，从桌子上拿起一对已经准备好的火红色少尉衔的肩章，放在了他的口袋里。
“我……我是一位军官了。”克雷蒙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觉得喜悦。
这确实有一点梦幻感。
一周前，他还在为会不会被送去步兵营和婶婶斗智斗勇。
现在，克雷蒙所做的一切不过仅仅只是辨认了几组试管，却就得到了别人读四年军校或者服役很多年才能获得的晋升机会。
尽管裁判庭地位特殊和克雷蒙身份也尴尬。
可单单成为军官这件事本身，确实是原来体格羸弱的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他甚至不是准尉（士兵和军官之间的过度军衔），而是一名正式的少尉。
如果带着肩章在自己表哥面前走过，就算汤姆再不乐意，也得敬礼叫自己一声长官。
“当然了，克雷蒙·斯坦少尉，向你敬礼哦。”
青年用开玩笑的语气，手指在脑袋一侧滑过，做了一个滑稽的军礼。“我知道这很让人开心。不过，很可惜，因为保密条例的原因，你可能不能像那些骑兵一样，用军官的身份到外面追女孩了。”
“我们一般是秘密部门的状态。除非有特别大的行动需要和军队警察部门合作，才会对外以战略特勤局的身份军人的身份进行对接。”
“至于裁判庭内部吗，连实习成员都是少尉。等你从第五学院毕业转正之后，基本上都是上尉或者校级的高级军官，还是不要把军衔太当回事了，否则你会敬礼敬到手抽筋的。”
就像对方所说的一样，大概是因为裁判庭内部特殊权力结构。
克雷蒙刚刚在走廊里所看的绝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没有佩戴肩章，不仅对面的青年和他的老师没有，连李斯特总长也没有。
“不过，相信我，你绝对不会为了女孩子发愁的。”青年若有所思的挤了挤眼睛。
“好了，好了……追姑娘的事情你们自己慢慢聊。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
苏珊大婶不耐烦的坐回了椅子后面，一脸都是“我知道你们这些躁动不安的混账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的神情。
她最后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把厚重的钥匙，和一张写着【克雷蒙·斯坦】的硬纸板铭牌，递到了克雷蒙的手中。
“这是分配给你的私人储藏室，包括【七弦琴】内的其他装备都在里面。钥匙要保存好。丢失的话，不仅很麻烦，光需要打的报告就会让你以后看见钢笔就手疼。”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苏珊挥挥手，示意他们两个赶紧圆润的滚开。
克雷蒙很是无辜的站在一边，青年则俏皮的做了一个鬼脸，拉着克雷蒙走了出去。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你听到苏珊女士的话了，我们去分配给你的私人储存室，就在在地下二层。那里有你的制服和装备，估计暂时用不上，但你最好先了解一下。”
克雷蒙被青年带着走到了一边正在运行的电梯旁边。
工业革命初期就电梯就已经很常见了，只不过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电”梯。
它用蒸汽锅炉驱动皮带作为动力，噪音很大。通过一个船舶档位一样的黄铜把手确定上行或者下行。
“地下一层是高级长官的停车场，你们实习成员的个人储藏室都在地下二层，可以理解成我们日常存放物品的地方。你的制服和【七弦琴】也在那里。”青年对着克雷蒙解释道。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了目的地。
克雷蒙率先拉开了栅栏门，踏出了电梯。
这里虽然是地下室，但是层高挑高很高，居然铺了厚厚的地毯，灯光也很明亮。
沿着墙壁，有两排一人高的房间呈上下分布。
每个房间的大门都是坚硬的黑色实木，房门上面有带着姓名的铭牌、裁判庭的两柄剑交叉的徽章，以及看起来就很有安全感的旋转锁。
说是放装备的储藏室，直观感受很类似银行的寄存贵重物品的大型保险箱成排堆放在一起。
一个宏伟的青铜的雕像树立在地下大厅的最中间，大概有三米高。
它是一个人的塑像，左手手拿着巨剑，右手则是怀抱着一本厚厚的《翠玉录》，用冷漠的眼神俯视着身前的大地。
雕塑看起来高大，神武而威严。
“尼克·勒梅！”克雷蒙微微的后退一步，不用别人解释，就认出了这个中央雕像的原型。
“对，你认出来了，伟大的尼克·勒梅皇帝，也是裁判庭的创始人，就是他干掉了邪恶的德古拉，从此带来了人类的繁荣。”
青年语气中带着崇敬和追忆：“尼克·勒梅的雕像很常见。可只有裁判庭里，你才能看到这样造型的皇帝。”
“诺，在我们去找你的房间前，克雷蒙你先去摸一下皇帝右手怀里的《翠玉录》。”
“为什么？”
克雷蒙警惕的问道。
“没有为什么，交好运呗，你还期待这个雕塑会活过来嘛？”
青年耸耸肩，十分奇怪的看了克雷蒙一眼：“你可能听说过海军这类舰艇新人会有摸船首像之类的传统。我们裁判庭也有类似的说法，传说中如果继承的是【血核】，就摸一摸皇帝左手的宝剑。如果想得到‘太阳药剂’，就摸一摸皇帝右手的《翠玉录》，都能得到祝福。”
“【血核】——血核到底是什么？”
克雷蒙用很平常的语气问道，心中却好奇的紧。
【每份药剂配合所需位阶的一盅新鲜血核粉进行服用】——他清晰记得，所谓的“血核粉”就是素食血最关键的配料。
“吸血鬼的燃素结晶……嗯，你怀中的那本《吸血鬼之锤》附录部分就有介绍，说的很清晰的，你最好自己看。”
青年提醒道：“那本书的作者是伊恩据说是当年很有名气的一个天才炼金术师，只是前不久被马车撞死了。”
“真他妈讽刺，对吧。我以后过马路一定要更小心一些。”
他并不知道，克雷蒙就是他口中被马车撞死的倒霉蛋的儿子，还说了一个不算好笑的冷笑话。
克雷蒙立刻翻开了《吸血鬼之锤》，找到了附录的部分。
果然，他在附录的一开头，就看到了对于【血核】的介绍。
“【血核】——吸血鬼的燃素结晶。”
书上说，血核是每一只新生吸血鬼在他们所经历的第一个月圆之夜，都会在体内所诞生的唯一一个能量核心。
与炼金术师服用太阳药剂所形成的黄金弥撒会固定出现在手腕处不同，吸血鬼的血核的位置是并不固定，一般会在心脏或者眉心。
总之，血核是海量燃素实体化的结晶，是吸血鬼的力量源泉，也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没有之一。
就像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阿喀琉斯之踵。
生命力顽强的吸血鬼被利剑贯穿了胸膛未必会死，但如果被破坏了血核，他们就一定必死无疑。
克雷蒙的目光移到紧接着这段叙述下面的另外一个词条。
【血核移植】——“尼克·勒梅天才般的发明。以人类的体质，获得吸血鬼力量的方式，是炼金术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也是人类历史的转折点。”
血核里面蕴藏着巨量的纯净燃素，这是吸血鬼一切奇异能力的源泉。
一般来说，吸血鬼死后，他们的血核也会立刻化为灰烬，人类根本没有办法驾驭这么庞大的能量，直到尼克·勒梅他发明出了移植血核的方法。
经过一系列手术和炼金植入，最终将血核植入人类的脊椎之中。
这是一个天才般的想法，把两套不同的系统安插进一个身体之中，就像在windows电脑中运行黑苹果虚拟机。
它能在避免大部分吸血鬼的大多数副作用的情况下，获得吸血鬼的部分力量。
克雷蒙能想象的出那样的场面，残忍而妖异。
从血族的体内将它们的【血核】生生挖走，插入人类的身躯，一个吸血鬼死去了，一个拥有超能力的人类出现了。
血核之于吸血鬼，就像方舟反应堆之于钢铁侠。
那天的墓室里，自己继承源血的时候，多洛莉丝女士曾经对自己短暂的提到过血族帝国灭亡的历史。
“尼克·勒梅背叛了德古拉亲王的友谊，他用炼金术剥夺了月神对于血族的祝福，并将其注入进十五位人类的身体，在庞贝发起了致命的一击。”
克雷蒙一直奇怪。
多洛莉丝这样的高阶血族如此的强大。尼克·勒梅当年到底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才可以摧毁庞贝。
难道仅仅是毒倒了德古拉亲王，就够了吗？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用炼金术剥夺了月神对于吸血鬼的祝福……
多洛莉丝应该是怕吓到自己，说的很模糊，听起来就像是念一句咒语，天下就降下了神力。
可真相竟然是这样啊。
“尼克·勒梅。”
克雷蒙喃喃的说。他抬起头，注视着前方的青铜雕塑。
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位皇帝。
固有的习惯让克雷蒙一直把自己当做人类，在人类的立场上，尼克·勒梅完全没有错。
从吸血鬼手中解放了全部的人类，让世界进入了新的纪元。
他不仅没有错，简直就是圣人。他应该跪下去亲吻对方的袍子才对。
可克雷蒙又清楚的知道，无论是父亲的朋友李斯特，还是旁边像是一个大哥哥一样对自己很亲切的青年人。
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么他们绝对不会对自己有任何的仁慈。
“决定一个人身份的到底是他是谁，还是他以为自己是谁？”这是一个对克雷蒙近乎无解的难题。
“很伟大，对吧。”
青年看到脸上克雷蒙的神情，他会错了意：“皇帝阁下本人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炼金术学者。去摸摸《翠玉录》吧，他会祝福你的。”
克雷蒙并未拒绝，他爬上雕塑前方的护栏，垫起脚尖，使劲够着把手指在青铜雕塑上抚摸过。
雕塑手中那本《翠玉录》上书页的褶皱被前人摸的很光滑。
如果这是裁判庭的传统的话，应该在他之前，已经有很多很多人曾经都做个相同的动作。
“我知道，你是不会保佑我的。”
克雷蒙盯着尼克·勒梅的塑像，心中却泛起一阵冰冷。
身后的青年一定不知道，也不敢想象，克雷蒙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见过这位四个世纪前的皇帝陛下本人。
“总有一天，我的血脉将会化作复仇的烈火，席卷你拥有的一切！”克雷蒙似乎又听到耳畔传来德古拉愤怒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