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如练和江书改一走,屋内就只剩下祝从浓和宋砚清二人。
祝从浓百无聊赖地端量着宋砚清,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边看边摇头,越看越嫌弃。
“也就脸好看些,其余一无是处,配不上我们家练练。”
一无是处的宋砚清任她打量,笑容清和平允,端的是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
“长公主说的是,夫人天上人间两难得,嫁与宋某,是宋某高攀。”
祝从浓觉得宋砚清这话很是中听,神色稍缓:“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宋某现在无法向长公主保证什么,但请长公主相信,我今后定然不会叫练儿受委屈。”说罢,宋砚清向着祝从浓就是一礼。
态度端正,身姿肃朗,不是寻常百姓面对皇家贵族的拜礼,而是作为丈夫对妻子亲人的谦礼。
这位长公主他先前作为文丛润时见过的。
辛如练奉旨赴战后,他便留在东郊的小院里等着她凯旋。
小院是辛如练自己置办的私宅,也是他们成婚的地方,麻雀虽小,胜在五脏俱全。
辛如练上战场的第二日,祝从浓就曾来过。
独属于长公主的銮驾高举过街,仪仗豪气阔大,浩浩荡荡堵在小院门口。
华盖之下,祝从浓倚坐金玉轿撵,娇唇点绛,丹蔻流朱,拖长的赤色裙摆倾泻如瀑,金丝银线勾勒出彩凤衔花,漾在风中活脱脱似要撞破裙衫,飞出天际。
话未出口,威仪尽显,鬓边牡丹妖冶无格,通身气派雍容,比身后那一轮灼灼青阳还要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祝从浓自上而下俯视:“你就是文丛润?”
他点头应是。
祝从浓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许久,半晌才道。
“本宫并不明白练练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匆匆和你成亲,不过你既是练练要嫁的人,想必练练应当是欢喜的,练练喜欢,本宫便会无条件支持,当然,若往后你敢叫练练受半分委屈,本宫也会毫不犹豫宰了你。”
说完,削葱般的指尖一抬,轿撵两旁随侍的宫女太监呈着各种珠宝妆奁,绫罗绸缎鱼贯进入小院,或端或捧,或挑或抬,步履矫健架势十足。
祝从浓抚了抚鬓发,语重心长:“这些是给练练补的添妆,听说你是个读书人,后面这几箱是给你的典册孤本,你且好生奉读,来日考取功名方不辜负练练。”
那个时候这位长公主虽不清楚他的底细,但看在辛如练的面子上待他还算和气客套。
现在他换了个身份,又有冲喜这等逼嫁的赐婚在,长公主态度急转也是情有可原。
宋砚清并不生气,反而为辛如练有长公主这个坚实后盾感到欣慰。
“你也不用向本宫保证什么,说谁都会说,本宫要看实际的。”祝从浓慵懒地往后一靠,倚着靠背看着宋砚清:“本宫只问你一句,可愿为了练练做任何事?”
“自然。”宋砚清想也未想便答。
祝从浓顾自倒了一杯茶水,也不喝,染了丹蔻的手指在杯沿上漫不经心地摩挲,状似无意地问:“包括死?”
“包括。”
“好,那你现在便死吧!”祝从浓将茶水递给宋砚清,笑靥如花:“咯,东西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喝了它,不会很痛苦的。”
宋砚清笑了笑。
匕首,白绫,毒酒,皇家惯用伎俩。
眼下匕首不见,白绫没有,想必这杯茶代替了毒酒。
难得见到有人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的,祝从浓晃了晃手里的茶盏:“怎么?后悔了?”
“长公主不必如此试探我。”
宋砚清接过祝从浓手中的茶,含笑一饮而尽,反手将见底的青玉茶盏倒过来示意。
袖动,影动,杯中茶硬生生被他喝出了几分清酒的豪气。
祝从浓挑挑眉,对于他这一系列动作很是满意。
正如宋砚清所说,她确实是在试探他。
茶水无毒,就算是有,她也不会就这样直接给他喝。
她疼惜辛如练,但绝不会干涉辛如练情感上的事。
何况方才辛如练主动提出让江书改替宋砚清瞧看伤口,如此这般,她怎么看不出二人之间关系非凡。
因着冲喜的事,祝从浓不喜宋砚清这个人,但她不会自作主张。
此番试探,倒是让她对宋砚清改观不少。
不过茶水虽然无毒,宋砚清有伤在身,不宜饮茶,刚才那一杯也算是不痛不痒地替辛如练出了口恶气。
这样想着,祝从浓目光落到宋砚清弱柳扶风的体态上,心里盘算着自己一拳打过去能不能把人捶吐血。
美人吐血,应该很好看。
看着看着,祝从浓忽然发觉一个问题。
这些个长得好看的人貌似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
譬如外面一个是书呆子。
譬如里面一个是病秧子。
祝从浓咋舌。
也是此时,门再度打开,辛如练和江书改一前一后进来。
辛如练的视线在宋砚清眼角泪痣凝了几许,最后接受现实地移开目光。
一道剑伤。
只有一道剑伤。
他不是他。
宋砚清不是文丛润。
江书改今天才来到大齐,在此之前和宋砚清素不相识,没理由也没立场帮他撒谎。
所以,他真的不是文丛润。
辛如练的神色如常,宋砚清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里的光暗了一瞬,就像是百丈高崖上好不容易挣扎破土的一株山花,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倾袭失了生机。
宋砚清暗自握拳,压下心底痛色,无声说了句对不起。
祝从容见辛如练回来,面色一喜,起身就要去迎。
起得急忘了脚还崴着,当即奔着地上就要栽去。
辛如练正要去扶,江书改比她快上一步,眼疾手快稳稳地将人扶住。
软玉温香撞入怀中,倒像是和国色牡丹抱了个满怀,女子有着牡丹的明艳,却又有着不同于牡丹的触感,馨香娇软,连带着人的心也跟着一阵阵酥软。
江书改手一顿,差点儿没扶住。
梗着脖子连忙把祝从浓带回原位坐下,江书改道了句失礼便蹲下身查看她的脚。
原本纤细的脚脖子此时肿了一大块,带着些轻轻浅浅的乌青,看起来很是骇人。
江书改刚触碰到乌肿的部位,祝从浓便疼得冷汗直冒:“嘶,书呆子,疼。”
女子吃痛的声音传入耳中,娇声切切,似雨润芙蓉。
江书改也不是没听过病患呼疼,唯独这一声让他捧着纤纤玉足再无动作。
祝从浓这只脚之前下马车时就崴了一次,方才又扭伤一次,接连两次伤在同一处,骨头错位,再不进行矫正只会更严重。
可若要矫正,是避免不了要疼上一疼的。
长公主千金之躯,身子娇贵,只怕是受不了这等苦楚。
想了想,江书改抬起头道:“长公主殿下,你的脸花了。”
祝从浓本就视美为命,很是在意自己的脸蛋,闻言捂着脸就要让人拿镜子来。
“花了?哪里花了?在哪?”
趁着她此刻心思不在脚上,江书改手下用力,伴随着骨头轻微的摩擦声一响,脚脖子处的关节已然正位。
“冒犯了。”
他的动作奇快,手法也准,在保证速度的同时还力求把伤害降到最低。
不过饶是如此,祝从浓还是疼得泪花都涌了出来。
意识到江书改玩了一招声东击西,祝从浓咬着牙恨恨:“书呆子。”
泪眼婆娑,我见犹怜。
江书改受不得这种目光,转头去桌子底下寻了那只砸出去的绣花鞋给她穿上。
穿上后见祝从浓还在以一种极度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江书改也不好再视而不见。
自知理亏,便站起来把胳膊递到祝从浓跟前。
“长公主殿下若是疼得厉害,那便咬一口出出气。”
见他这副正经模样,祝从浓美眸滴溜溜地一转,起了逗弄心思:“咬就不必了,你给我亲一口就好。”
江书改哪里听得这种话,脸噌地一下就红了:“长公主殿下莫要取笑于我,男女授受不亲。”
祝从浓很是喜欢看他脸红的样子,于是故作难堪的模样又补了一句。
“可是在我们大齐,男子若是碰了女子的脚,是要对这位女子负责的,你刚刚可是摸了我的脚的,这可怎么办?”
江书改这次耳根子都红了个彻底,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是医者,医者……医者面前……无男女之分。”
话是这么说,但江书改还是抬头偷偷瞄了一眼祝从浓,正好撞上祝从浓笑意盈盈的目光里,面色不由得更红。
深吸一口气,江书改似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又把手往前递了递:“长公主殿下若是因我而坏了名声,这双手尽可砍了去,权当是给殿下赔罪,若是还不解气,这条命也可以给殿下。”
他说得一本正经,义正词严,祝从浓听得噗嗤一笑,把他的手摁了回去,也学着江书改的正经模样道。
“嗯,知道了,这双手就先存在你身上吧,等我哪天想要了再取。”
江书改被她这么一碰,全身紧绷,缩手不是,伸手也不是,嘴里默念男女大防。
祝从浓被他的模样逗乐,笑得合不拢嘴:“真是个书呆子。”
说完也不再去理会江书改,由着辛如练搀扶出了门。
她不宜在宋府待得太久,接大魏质子的仪仗队还在门口等着。
她来宋府一是为看望辛如练,确定她是否安好,二是为了给宋砚清打预防针。
如今两件事都做了,她也是时候得回皇宫交差复命去了。
祝从浓从宋府出来的一路上交待了辛如练诸多事项,拉着她说了好些话,明里暗里地给宋府的人施了下马威,让他们好生招待辛如练,不得懈怠,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临走时祝从浓还给宋砚清递了几记眼刀,警告意味非常。
江书改脸上红晕未褪,有意无意避开祝从浓,稍微落后上了另一辆马车。
浩大的仪仗重新整队,驶出了宋府驰向皇宫方向。
辛如练站在门口看了许久。
宋砚清起先以为她是在目送祝从浓,可直到马车消失在路口尽头,她还是像个木偶一言不发,眼神涣散落于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纹丝不动,他一言不发,二人一时无话。
良久,辛如练才机械地转过来向宋砚清施了一礼:“抱歉,方才在房里多有得罪,宋三公子有伤在身,我就不打扰了。”
宋砚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她对自己说的第三句抱歉。
每说一次,她眼中的情绪便淡上一分。
心底阵阵刺痛,不是被剑所伤的器官疼,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疼。
宋砚清喃喃:“抱歉。”
风过,带走了辛如练远去的身影,也带走了他这一句道歉。
辛如练为宋三公子冲喜当晚遇刺的事很快在京中传开。
都说辛如练为救宋三公子身受重伤,在榻上躺了三天三夜后才转醒。
宋三公子经此一遭,因祸得福重获新生,可谓大喜。
人人都在谈论这桩冲喜相当成功,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事情很快传进皇宫,谢景谙在得知辛如练受伤后发了好一通脾气。
朝臣不明所以,一连几天战战兢兢,夹着尾巴生怕触霉头。
辛如练以养伤为由,特意选了离宋砚清东侧院最远的西阁住下。
傍晚时辛如练独自出去了一趟,回来带了一方锦盒。
没人知道锦盒里面装了什么,也没人敢去过问。
第二日,辛如练早早起来,不多时便接到谢景谙传召她和宋砚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