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西南丛林,绝不是个好去处。
尤其是那种密云不雨的夜晚。漆黑的天色下,蚊蚁横行,禽鸣兽吼此起彼伏,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凶兽毒虫出没其间,扑杀猎物,为黑夜涂抹上一层浓浓的血腥。
不过,对于修炼有成的修士而言,这里虽不能说是人间福地,却也勉强是个安身之所。
丛林之间,在某个难得较平整的山地上,一堆火光熊熊燃起,有七八个人围火席地而坐,静静地度过漫漫长夜。
「颦儿?颦儿?」
轻轻的呼唤声惊醒了顾颦儿,她移开凝注着火光的眼神,稍稍侧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师叔祖,有事吗?」
「我是没事儿,只是怕你看花了眼。」
圆胖的苏曜仙师嘿嘿一笑,全然没有半分长辈的威严:「你的眼珠子足有一个多时辰没动过了,就算修的是『红莲劫』,也用不着参悟这火堆吧?」
顾颦儿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响应,把眸光垂下,接着又是一动不动。
苏曜在旁边苦笑着咧了咧嘴,无奈的目光转向顾颦儿的另一边,悄悄使了个眼色。
紧挨着顾颦儿坐下的,是天行健宗「四君子」里,唯一的女修梅洁。
她修为虽是精湛,却为人低调,自修道以来极少下山。
只是何慕兰早死,松、竹二位师兄在东南林海亦受重创,至今不愈。
三代弟子中,如今除了异军突起的顾颦儿之外,竟只有她还能挑起大梁,这才随长辈下山,也好与顾颦儿做伴。
梅洁极是善解人意,见苏曜的模样,便知道这位师叔祖是不愿顾颦儿太过自闭,要她挑起话头来。
她想了一想,隔着顾颦儿道:「师叔祖,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年的『水镜偈语』,是最凶险的血红颜色,想来只有当年四九重劫之前那次可堪比拟。
「可是,迄今为止,各方都没有明确的表示,就是宗门之内也没什么变化,我们这些小辈,可都奇怪得很呢!」
「这个……里面当然有些问题,不过,你们要想知道,就要看宗主的意思了……怎么样,大师哥?」
在火堆另一边,一直静坐不语的蓝衫儒者睁开了眼眸。
此人面目寻常,双唇略厚,肤色较黑,看上去老实巴交,不像儒生,更像一个农家汉子。
然而睁目之后,清亮的眸子嵌在黎黑的脸上,澹然若深渊之静,本来忠厚老实的面目,竟使人捉摸不透,望之肃然。
此人正是天行健宗的当代宗主,大衍先生。
闻得苏曜之言,他轻轻牵动唇角,笑了一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弟子有惑而不明,为师者,自无推卸的道理。」
苏曜嗯嗯连声,也不等他说完,又咳了两声,便道:「既然宗主答应了,我将这件秘事说出来也无妨……
「颦儿,我先问你,当年天妖凤凰被通玄诸宗围堵在十万大山之中,几不得生出,为的是什么?」
顾颦儿没想到这是苏曜变着法让她说话,怔忡间连忙将此界传闻整理了一遍,才道:「妖凤逆天修习『造化魔功』,并因此欺骗明心剑宗的林师伯,为水镜偈语揭破,所以……」
苏曜嘿嘿摇头道:「颦儿你不用给我们留面子,这种理由,当年骗骗你们这些孩子还成,现在拿出来,难不成你觉得我们越活越回去了?」
此话一出,顾颦儿虽然尴尬,火堆旁的其它人却笑不拢口。
事实上,除了梅洁与顾颦儿两人外,在场其余人等都是一代、二代的仙师长辈。
他们对苏曜的打算都是心知肚明,便只是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热闹。
顾颦儿被迫得没法,只好又道:「那便是『四九重劫』了,妖凤所结之『造化魔婴』,干扰天机,使即将到来的『四九重劫』威力更盛,所以诸宗合围,要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
「理由是不错,只可惜,仍是表面功夫!你梅师姐一定还是糊里胡涂!」
梅洁抿着嘴笑,也不给她解围,顾颦儿只能低头道:「弟子不明,还请师叔祖释疑。」
苏曜眯着眼睛笑起来,但随即神色一正,声音也沉稳许多。
「其实,诸宗围杀妖凤的动机,也确实在『四九重劫』之上,这一点是没错的。不过,你想过没有,便连水镜宗的修士都不敢妄议天机,又有谁那么笃定,『四九重劫』与『造化魔婴』相关呢?
「再退一步,妖凤与林阁生子这种闺闱秘事,大伙儿又是怎么知道的?大师兄,当年那偈语,可曾言及此事?」
大衍先生神色平淡,微微摇头。
苏曜摊开手,很无奈地道:「不论是妖凤、林阁,还是什么『造化魔婴』,偈语中全无踪影,可当时的情况是,偈语出后没几天,便有人爆出妖凤怀孕之事,然后『造化魔婴』之说就轰传天下。
「跟着,再有几个不自量力的家伙自去寻死,一场诸宗围剿战就轰轰烈烈开场……」
听着苏曜连讽带刺,无论是顾颦儿还是梅洁都有些发怔。
见她们的反应,苏曜哈哈笑道:「你别看我现在说得这么轻松,这结论可也是事后,大伙儿脑子冷下来,才慢慢理出个头绪来。
「当年哪,四九重劫随时打下来,全天下的人都红了眼,这叫什么:宁杀错,毋放过!那时候,起码一半以上的人,打的都是这主意!」
听苏曜说得没了谱,一直保持静默的大衍先生终于忍不住摇头:「五师弟,讽则讽矣,刺则过激。她们见事尚不周全,你施以偏激之语,她们未必能分辨出来。」
梅洁与顾颦儿对视一眼,同声道:「请宗主指教。」
大衍先生黝黑的脸上波纹不兴,只淡淡地道:「你们师叔祖所言,确是切中脉络,只是那些信口形容,实在荒唐。当年事情糜烂,不可收拾,最大原因还在于诸宗骑虎难下之故。
「各宗都有亲朋好友死在妖凤、青鸾手中,只凭这血仇,又哪能轻易收手?莫说别人,当时本宗上一代硕果仅存的子由师叔,便是死在青鸾手中,本宗之人,又有哪个不是红了眼睛?」
虽说大衍先言语平淡,两位后辈也隐隐感受到当时的惨烈气氛,一时无语。大衍先生也不愿再多谈,将此事轻轻放下。
「当然,因为当年过激的反应,此次诸宗决议便谨慎许多,这也算是件好事……毕竟,千年以内,再无那四九重劫。」
话犹未尽,他便将目光移向平地尽头的丛林中,在座诸人也都有所感应,纷纷回头。
接着便听到一人大笑出声:「大衍先生所言固然有理,只是,本座以为,四九重劫虽是可惧,但那人心劫数,可比老天的手段要厉害得多!」
随着笑声,两个人影漫步而出。
当先一人,身量极高,宽袍博带,头束高冠,双目开阖间,电光闪动,气势无俦。
他身后则跟着一位娇俏的女修,上身着淡黄短襦,下身穿同色百迭花鸟裙,打扮极是贵气,只是脸上略有些苍白,将本来的娇蛮面目遮住大半。
当先那人龙行虎步,转眼便来到近前,嘿然笑道:「当年四九重劫,确是折损了不少先辈道友,只是,大衍兄却忘了,别说一次四九重劫,便是十次、一百次,可曾让一个宗门遭逢灭顶之祸的?
「四九重劫办不到的事,人却能办到,殊不知是天劫可畏,还是人心可畏啊?」
大衍先生并没有就此响应,只站起身来,微笑施礼道:「原来是『东皇』驾临,怪不得四野俱动,鸟兽偃服。」
来人正是三皇剑宗的宗主,「东皇」洛歧昌。
他与大衍先生乃是旧识,便也不讲太多礼数,闻言哈哈一笑,领着自家女儿走到火堆之前。
他也不推让,与大衍先生并排坐了,洛玉姬则被安排坐到顾颦儿和梅洁之间。
「东皇向来轻易不下山,今日怎么有兴致携女同游,还到这穷山恶水之地来?」
听得大衍先生相问,洛歧昌微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带我这不争气的女儿散散心,免得她一天到晚给我在外面丢人生事,好巧碰到些趣事,便一路跟了下来……倒是大衍兄露宿荒郊野外,又为的谁来?」
大衍先生自然听出话中的不尽不实之处,莞尔一笑后,随即便道:「不瞒东皇,此行是为我二师弟而来。」
洛歧昌神色亦是一正,点头道:「是了,惕兄身遭不幸,本座亦感同身受。不过,身毁而神存,得以灵种不灭,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知可有本座能帮上忙的地方?」
「多谢东皇好意,杀身之仇虽重,然则当务之急,却是护持二师弟元神转生。」
大衍先生轻声叹道:「东南林海之战,二师弟虽得颦儿及时施以兵解之法,存得一线生机,可毕竟受创甚重,若想平安转生,还需几样天材地宝和一处所在。不瞒东皇,我等到此西南恶地,只为寻『塑灵池』而来。」
洛歧昌轻「哦」一声,眉头皱起:「这『塑灵池』确是个希罕所在,此界名声最显的,莫过于幽魂噬影宗的『化阴池』,集化劫、塑灵、转生于一身,很有些门道……只是鬼气浸染,未免有损惕兄的功德。」
大衍先生淡然道:「便是无损功德,敝宗也做不来有扰他宗圣地之事。」
洛歧昌哈哈一笑:「确是如此,而且,冥火老儿行将大归,那化阴池的行情也紧俏得很。」
两人性情的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大衍先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一笑之后便转口道:「东皇刚刚说什么『趣事』,不知……」
「确实是有趣的很,而且也巧,这和幽魂噬影宗也有些关系。」
洛歧昌随手拿起了一根树枝,轻拨篝火,在涨起的火光下冷冷发笑:「大衍兄可知,那冥火老儿一生精明,死到临头,反倒养了一只白眼狼出来?」
此话一出,火堆旁的诸修士神情各异,顾颦儿瑟缩了一下,将脸埋得更低,然而所有的注意力都提了起来。
大衍先生稍一思量,便道:「东皇是说那个『血魔』百鬼道人?」
「正是,此子北齐山与青鸾一战,丝毫不比天芷上人和妖凤的十日拼杀来得逊色。
「当年此子尚未成名时,曾与敝宗有过冲突,本座见他心机诡诈,又不乏胆色,当非池中之物。却也未曾想到,他这几十年闯下偌大的名头,却还要修习《血神子》这等魔功,实是胆大包天!」
在火光的映照下,洛歧昌的神情渊深难测:「大衍兄也应知道,此子与那两宗叛逆水蝶兰合流,在去年抢下了『雾隐轩』这修行宝地以为根基。进可攻,退可守,隐然已是另立山头的架势,冥火老儿还不知会是个什么脸色。」
大衍先生微微点头,旋又道:「那么,东皇此行……」
「正是为了此人。」
洛歧昌笑吟吟地道:「我本来是受厉宗主之邀,往镇魂海而去,哪知半路上见到一场厮杀,虽比不上北齐山那里撼天动地,却也算得上惊心动魄。大衍兄,若是你看了,必定称妙!」
大衍先生还不怎地,其它人反倒给勾起了兴趣。
其中唯有苏曜心思豁达,不顾忌「东皇」的名头,兴致勃勃地插言道:「怎么个妙法儿?」
洛歧昌看他一眼,点头道:「不用本座多言,苏兄弟且稍待,恐怕战场已经离此不远了。」
话犹未落,一声低细尖锐的破空声穿透夜空,响起在众人耳边。
苏曜闻声皱眉:「速度好快……不过,不是一个人吧。」
远处丛林中又是一声轻爆,紧跟着则是丝丝怪音,如蛇行蚁走,直似响在人的心尖子上。
梅洁看了眼洛玉姬,低声道:「是有人交手,但功法诡谲,未必是同道中人。」
洛玉姬嗯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偏向顾颦儿。
她和顾颦儿其实也是故交,以前大家算是近邻,又是一样的活泼好动,交情相当不错。然而自嵩京之变后,顾颦儿心若死灰,枯守不出,双方也渐渐断了来往。
此时再见,洛玉姬不免惊讶于顾颦儿茧蛹化蝶般的美丽,还有莫测其深的精神状态。
在她眼中,值此惊变陡起之际,顾颦儿的反应竟堪比火堆旁那些「老头子」,沉静如水,又稳若山岳,巍然不动。
远方的声音时起时落,忽东忽西,音色多变,如果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丛林上空,蒸腾起来的缕缕烟尘。
令人惊叹的是,相距如此之近,周围的天地元气依然保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可见双方出神入化的控制技巧。
感应了好长时间,苏曜终于忍不住惊叹:「若一方是那百鬼,另一面莫不是『朱勾宗』或『落羽宗』?否则如此精绝的暗杀之法,除了这两家的杀手,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洛歧昌闻言一笑:「苏兄弟说得不错,正是朱勾宗,他们已经和百鬼卯上了。」
顾颦儿闻声屏住呼吸,握剑的手心也微有汗渍,她只能尽力维持住平静的外表,将担忧压在心底最深处。
身旁,苏曜则是一脸困惑:「奇怪,朱勾宗什么时候干过出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连青鸾都留不下的魔头,他们就这么有信心?」
说话间,丛林中忽地声息俱无,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
这是彻底的静默,非但人声俱消,便连风过枝叶、鸟兽穿林的声音也都消没一空。
一时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火堆周围修士的呼吸,还有火焰跳动的「剥剥」声响。
苏曜立时闭上了嘴,在这静默之中,他的话音变得特别响亮,显得古怪极了。
这诡异的态势持续了约三息的时间,然后嘈杂的声响便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回来。
在这层次丰富的声浪里,无数非自然的杂音掺入其中,与元气的震荡彼此相和,由此反映出来的庞杂信息,差点挤爆了诸修士的脑袋。
「好一场乱战!」
有人大声赞叹,也就说句话的时间,丛林中的响动便又拔高了一个层次,深处的林木纷纷倒伏,尘烟四起。
听声音、辨元气,战场似乎又在远去,可是耳目灵便的众人分明听到,与战场相背的某处,枝叶簌簌作响,声源越来越近。
众人先是一怔,随后都将目光移过去,眼看着一个人影自林中走出来,迎着火光站定。
「这人是……」
顾颦儿回眸看去。
火光下,来人貌似中年,唇上留着八字胡,穿一身灰袍,衣袖、下摆等多处,或裂纹、或破碎,脖颈连肩窝处,还有一道刺眼的血痕,看上去十分狼狈。
只是其人面色僵冷,尤其那对眼睛,灰黯阴森,竟似能把映面的火光尽都吸进去一般,令人望之不寒而栗,什么轻视的念头都起不来。
在众修士的目光都被来人吸引之际,对方身后又是人影一闪,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笑吟吟地踱将出来。
虽是映着火光,可瘦长脸上的青黑之气依然清晰可辨,双眸色泽黄浊,倒似个病入膏肓之辈。
不过,他行走间身姿矫健,气度从容,身上的锦袍亦平整滑顺,就算迎着两位宗主的眼神,依然轻松自在,浑不似有恙之人。
「啊呀,这穷山恶水之地,哪儿来得这么多贵人?啧啧,大衍先生一贯君子乐贫,凑活凑活也就罢了,东皇万金之躯,却也幕天席地,好雅兴啊!」
瘦高个嘴巴很贫,话里挟枪带棒,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不过,越是这样,越能感觉到这二人的不凡之处。
此时,顾颦儿倒是辨出其中一人:「那个八字胡,是不是朱勾九杀的首席,蚀神刀?」
闻听她主动说话,洛玉姬一喜,忙点头道:「确实是他,另外那个一脸病相的,就是『三小勾』中的『疫鬼勾』了。据说此人是千机老怪的师兄,修为深不可测。」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两人在通玄界的地位虽也甚高,不过全是靠手底下不可计数的人命堆积起来的,火堆周围的修士,也没心思站起来打招呼,甚至两位宗主都闭口不言。
只有苏曜依旧笑眯眯地回应:「也不知哪阵恶风吹过来,朱勾七杀竟来了两位,这生意当是不小吧。」
含含糊糊地由「九」变「七」,他这话也足够阴损。只可惜,蚀神刀阴沉、疫鬼勾狡狯,对此反应并不强烈。
只听疫鬼勾笑道:「人命生意,可没有大小之分,他日若是有人投牌苏老兄,敝宗必不惜以牛刀宰鸡,绝不以花红多少论英雄。」
说罢,他如老友般点点头,笑吟吟地再不说话。
旁边的蚀神刀忽地举步,斜插过这片平地,向另一侧丛林中走去,疫鬼勾却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奇特的态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很快的,蚀神刀便没入丛林深处,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气息露出来,就像是飘过一只幽灵。
不知是否是错觉,洛玉姬觉得,蚀神刀进入的那片丛林,在瞬间就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凶兽大口,黑洞洞的,令人汗毛倒竖。
她先看顾颦儿,又回头看梅洁,低声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梅洁虽也很迷惑,但她毕竟比较沉稳,摇头一笑,便将目光移向苏曜等长辈处。
转了一圈,她发现,只有两位宗主的眼神没有停留在疫鬼勾身上,而是稍偏角度,冷眼看他身旁的丛林。
便在此时,一波呜呜的怪响从密林深处传导过来,修为稍弱如洛玉姬、梅洁,闻声立觉心口激跳,连带着黄庭元婴都受到震荡,林中枝叶哗哗相和,威势慑人之至。
这时候,苏曜才惊道:「好家伙,你们朱勾宗究竟下了多少本钱?戮魂斧也来了!」
疫鬼勾微微一笑,瘦脸上青黑之气倒似更浓了些:「杀鸡都要用牛刀,何况现在杀的是条毒蛇。诸位,今日情况特殊,敝宗若有招呼不到的地方,还请莫怪。」
言罢,他稍一欠身,瘦长的身形缓缓后退,在丛林与平地的交界阴影处,倏然不见。
苏曜面色一沉,转脸看向两位宗主,试探地道:「他的意思……」
「屏气宁神,小心戒备。」大衍先生沉着以对:「朱勾宗久战不下,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我们大约是遭了池鱼之殃。」
洛歧昌倒是轻松得多,他转脸对大衍先生笑道:「疫鬼勾一手疫毒,传闻曾与毒隐宗交换法门,毒性之强烈、手段之阴损,均有可称道之处。
「不过我倒以为,若是能再与『小朱勾』合为一体,那才真算是独步天下……千机老怪这几百年来,竟然对此不置可否,真是奇怪。」
大衍先生失笑道:「东皇倒是好心肠,『小朱勾』已经是此界第一凶器,若再勾连疫毒,天下谁能挡之?当然,若是『小朱勾』真能那么容易淬上毒去,也未必能称为此界第一凶器了。」
洛歧昌抚掌大笑。便在这笑声中,远方的丛林深处再起声响,乍一听像是戮魂斧发出的魔音,可中间就变得荒腔走板,嘶哑难听,慑魂之力自然也消失无踪。
稍后,一缕铁锈腥气漫过众人鼻尖,苏曜不顾形象,大力抽动鼻翼,末了奇道:「这像是血腥气,又不太对劲儿……」
「血影妖身!」洛玉姬完全没有思考,已叫出声来。
下一刻,又是一声爆震,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丛林外侧枝叶断裂声不绝于耳,一个巨大的黑影倒撞出来,与火堆方向稍偏了些角度,翻翻滚滚,摔落地上。
「锵」的一声大响,震动耳膜。
摔出来的这人,瘦小枯干,然而手上却擎着一把比他身子还要大出一圈的短柄巨斧,只斧面就有五尺方圆,刚刚的那声大响,正是巨斧坠地所生。
只看这斧子,大伙儿便知此人的身分:「这便是戮魂斧吗?」
人影翻身跳起,当即发泄式地大吼一声。他个子虽小,可嗓音宏亮,吼声有如雷鸣。
接着他便拿起大斧,随手两下虚劈,沉沉破空之声,捣得人心口发颤。看上去有数百斤重的兵器,在他手中,像挥着一根羽毛。
顾颦儿眼神敏锐,又看到此人胸口衣物,破了个酒杯口大小的孔洞,露出里面劲健的胸肌,映着火光,有如钢铁浇铸一般,与他瘦小的身形极不相称。
似是感觉到顾颦儿的目光,对方恶狠狠地盯过来。
此人面容平凡,眼眶尤其细长,本没什么威势,可是眼眶细缝中寒光凛冽,杀气横生,配着那柄大斧,有如一只扑食的猛虎。
顾颦儿却不为所动,眼眸有如深渊绝谷,沉静无波,将戮魂斧的杀意化于无形,反倒是洛歧昌看不过去,冷哼一声。
戮魂斧闻声将目光越过顾颦儿肩头,和洛歧昌对上。
眼见气势绷紧,他忽又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白牙,道:「东皇看了有一路了吧,好巧又碰上老夫子。泥腿子拼命,富老爷看戏,天底下的美事儿怎么都让你们这些君子王侯得去了?」
说罢,他哈哈一笑,又呼啸着冲进林去。他擎着巨斧,却能在林木间自由移位,有如鬼魅一般,实已将举重若轻的本事练到了极致。
由此可见,朱勾七杀的名声,实非悻至。
也许被打出林外,让戮魂斧恼羞成怒,他进林后不久,林间交战的声势忽地大了起来。
林木倒折之声不绝于耳,间或有吼声如雷,与时断时续的慑魂魔音交织在一起,洛玉姬这样修为稍逊的,都觉得气血浮动,极不舒服。
对女儿的感觉,洛歧昌如指掌观文,清清楚楚。也因此而注意到顾颦儿,稍做打量,侧过脸低声道:「这位可就是当年嵩京……」
大衍先生默默点头。
洛歧昌低唔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水镜宗所发影像之上,青鸾咬定那百鬼也曾参与嵩京之事,且作用不小,偏偏诸般细节又语焉不详,宗主可曾细问过?」
「往事不堪,那孩子已自闭得很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又岂能挖她的伤疤?」
洛歧昌略一点头,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他再看了顾颦儿一眼,发觉此女修为却是不俗,在此地三个小辈中,竟然稳稳居首,只可惜元阴丧失,修道之途,偏于险急,未必是福。
有此女做参照,再看洛玉姬,除性情过于跳脱之外,其余根基、心智等无不上乘,且近年来受挫多次,渐有稳重之相,日后道途倒是平稳多了。
有女如此,他也颇为自得。
便在他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丛林中的声源变得东飘西荡,每个移位都是两三里路,绕着这片区域转了不知多少圈。听起来更像是朱勾宗的杀手追在目标屁股后面,喊打喊杀。
听了一段时间,两位宗主再度目光相对,洛歧昌冷冷而笑:「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这么几圈子绕下来……大衍兄,我们这是给人当盾牌使了!」
大衍先生微微一笑,倒不像洛歧昌那样动怒,只道:「情理中事,那人固然是以我等限制朱勾宗的手脚,朱勾宗又何尝……」
尖利的嘶啸声将他的话语拦腰截断,接下来丛林中响起了战斗至今最响亮的爆震声。
隆隆的声响中依稀可以听见戮魂斧放声大笑,然后就是十余里外一片丛林轰然倒塌,即使是在黑夜中,众人也能看到尘烟升腾数十丈,为虚空抹上了一层灰翳。
眼尖的人都看到了,尘烟之中,一个人影如离弦之箭,飞射而上,后方戮魂斧大叫着挥动巨斧,奋起直追。
他速度虽然不慢,但和前面那人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距离转眼就被拉开了。
人影转眼就要突出尘烟范围,速度依然不减。
在涌动的尘烟边缘,蓦然卷来一阵急风,风过处,一片烟尘分裂出来,迎风便长。
恰在此时,人影破开雾障,眼见就要远遁,分离的烟尘蓦地延伸,倏忽间,一道灰蒙蒙的刀光,已是贯空而至。
「蚀神刀!」
洛玉姬本能地尖叫一声,苏曜却在旁边摇头:「不是,是百了刀!」
朱勾七杀,已来了四个!
在这贯空一刀中,百了刀最擅长的突入死角、一击致命的手段已发挥到了极致。
从洛玉姬的角度看来,刀光闪处,先飞出来的人影连闪避格挡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拦腰斩断。一击之后,百了刀的身形竟又化烟成雾,在高空风力的激荡下,没入翻滚的烟尘中。
下方观战诸人还来不及惊讶,那分成两截的人影,又如气泡般凭空消失,诡谲无比。
大衍先生凛然道:「好一个分身术,分明是化虚为实的绝顶神通。」
「只怕不是普通『分身术』,而是『血魇分身』吧。」
洛歧昌森然一笑:「只看这手段,就知此子的修为已经登堂入室,若再期以百年,恐怕连韦不凡都要给他超过一头去!」
话声中,烟尘里又是铮铮数声,空中劲风激荡,将灰翳一扫而空,露出其中的人影。
这下众人都看得清楚,当中一人,道装打扮,衣衫也是破烂不堪,然而举手投足间,威势虽不彰,却潜流涌动,杀机内敛,与外面一圈灰色的刀光相抗,隐然占了上风。
不过,下面戮魂斧已经赶上来,大斧当空一挥,慑魂之音如浪潮卷过,与同伴形成夹攻之势。
「百了刀一击不中,失了后劲,不过戮魂斧冲得恰到好处,让百了刀退往暗处,喘口气,便能再出雷霆一击。」
苏曜随口为几个后辈讲解,说得还算中肯。不过另一边大衍先生却在皱眉:「这情景怎么有些古怪?东皇……」
洛歧昌点头道:「大衍兄也看出来了,这才是此战的妙处,你看那百鬼,先前『血魇分身』使得炉火纯青,可是现在,用的分明就是最精纯不过的『幽明阴火』的手段。
「再联想北齐山与青鸾一战,同样是两门心法,随意转换,此中玄妙,我以为还在《血神子》或是《幽冥录》之上!」
大衍先生沉吟不语,心中则在迅速查找有关的讯息,只是半晌后,依然一无所得。
此时,天空中百鬼的身影倏然虚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避过百了刀狠辣的一击,又在戮魂斧的怒吼声中,远遁出去,竟是说退便退,来去自如。
而其遁走的方向,竟正好经过众人头顶,即使如此,也没几人能捕捉到他的飞行轨迹。
诸修士见了,都是一口凉气抽上来。
大衍先生眉头皱得更紧:「百鬼『血影妖身』已臻大成,最可观的便是这遁法速度,以我之见,恐怕已不逊于妖凤、青鸾这些天生妖魔,若他以此为恶天下,谁可制之?」
洛歧昌张口欲言,天空中却陡起变化。
一道瘦小的青灰暗影,猛然从下方丛林的某个角度弹飞而上,刹那间,竟然展现出比百鬼还要来得惊人的高速,斜插而上,正挡在百鬼飞退的路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