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这三种目的,所以钟鼓司的太监们和教坊的艺人们有时将一些与现实政治有关的主题或题材编成短剧。
这一天,艺人们先演了两出比较高雅的剧本,然后演出了一出“双骗案”,这是崇祯皇帝百看不厌的剧目。最后压轴的是新编的一个剧目,凭空杜撰了湖广官军大捷,擒住了范青和高夫人,农民军全部消灭,他们两名重要匪首被献俘阙下,被皇上列数罪名之后,推出午门斩首。
这个戏是精心编排的,希望能博得崇祯的高兴。崇祯看过之后果然大为高兴,立即命令赏赐十两银子。尽管就一个皇帝来说,这样的赏赐实在太少,可崇祯向来吝啬,十两银子在他看来已经不是小数目了。于是全体艺人不论心中怎样腹诽,全体跪下叩谢皇恩,齐呼万岁。
崇祯正在高兴,想要再点一出别的剧目,忽然看到又有一个值房的太监站在王德化后面,心中一动,问道:“又有什么重要文书送来么?”
王德化不敢隐瞒,双手捧着两封文书双手呈上,道:“皇爷这是辽东和湖广,捷报之后,又送来的两封文书。”
崇祯接过来,略微一看,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这两封书信是洪承畴和左良玉亲笔写的,是两封催饷的信,都说大战在即,粮饷不足,如果不能足饷,恐怕不能鼓舞士气,这大战很难取胜。
粮饷问题是困扰崇祯很久的难题了,他一见这两封文书,登时沉下脸,无心看戏了,起身向殿外走去。周后吃惊的随后站起来,同田妃和袁妃一起跟了上去。
戏也停演了,大家面面相觑。玉照宫瞬间变得一片死寂。过了片刻,从宫外传来崇祯阴郁的声音“立即起驾回宫。”
在回宫的路上,崇祯眉头紧皱,他在认真思考文书上要饷的话。洪承畴的信上写的比较婉转,但很恳切。左良玉则比较直接,说如果不补足粮饷,恐怕三军不能用命,剿灭闯营全无把握,只能暂时留在湖广边境筹饷,字里行间居然透漏出威胁的意味。
“混账!”轿辇中的崇祯对左良玉的跋扈痛恨的咬牙切齿,暗暗道:“朕在棋盘上大胜妃子,但却不能支派湖广官军,唉,这些官兵要是如棋子一般听从自己指挥该有多好!”
这天夜晚,已经二更过后了,崇祯依然没有睡意,在乾清宫中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两名宫女打着两盏灯笼,默默的站在丹墀两边,其他伺候的太监和宫女远远的站立在黑影当中,连大气也不敢出。三月初,夜晚的风还是有些寒凉的,一阵冷风吹过,宫殿檐角的铁马发出来叮咚的响声,但崇祯似乎没有听见。
崇祯的心思全在使他担忧的糟糕局势上,他不时的叹口气。彷徨许久,他低着头,脚步沉重的走回乾清宫东暖阁,重新在御案前颓然坐下。
目前,江北、湖广、四川、陕西、山东、河北……半个中国,无处不是灾荒惨重,无处不有叛乱,大股几万人,其次几千人,而几百人的小股到处皆是。每日各处灾荒和叛乱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飞来,里面充斥这“赤地千里”,“易子而食”之类的文字。不过最近稍有变化的是,本来灾荒最严重的河南反倒没了求援的奏折,这是河南都被范青占领的缘故,这让崇祯十分奇怪,范青是怎么解决河南饥荒的?同时也对自己大明朝的地方官员产生了深刻的不信任感觉。
更糟的是,长江以南,湖广、江西、福建等地本来都是鱼米之乡,是向北方输送粮食的重要地区,也发生了灾荒和骚乱,甚至最富裕的苏州、嘉兴一代,也遇到了旱灾、蝗灾,粮价腾踊,不断有百姓千百成群,公然抢粮闹事。
自他治理江山以来,情况越来越糟,如今几乎看不见一块安静土地。左良玉虽然最近有确山之捷,但毕竟不曾杀死或捉到张献忠,现在进剿河南闯贼全靠左良玉。而左良玉奏书中说,军中欠饷十分严重,军心不稳。虽然军事上有了转机,但如果军饷筹措不来,可能使剿贼大事毁于一旦,良机再也不会来了。
他想,目前只有尽力筹措军饷,才能严厉督责诸军克日进剿,使清军后退,解开锦州之围。同时也能遏制范青的壮大。可是饷从哪来呢?杨嗣昌时代连续加征了辽饷、练饷,已经引起来全国骚动,在朝中持续有人反对,如今是一点加派也不能了。
他在心中自问:“国库如洗,怎么好呢?”
目前国事如焚,洪承畴入关以来,求饷的奏折几天便是一封,说满洲人正在养精蓄锐,大股援军倾国而来。倘无足饷,不但不能制敌于长城之外,势必处处受制,不要说解锦州之围,只怕援军官兵也会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今天他来的奏折中再次说,自从尊旨出关,移驻辽东以来,无时不鼓舞将士,以死报国,惟以军饷短缺,战守皆难。他说他情愿肝脑涂地,以报皇恩”,但求皇帝饬令户部火速筹措军饷,运送关外,不要使三军将士“枵腹对敌”,士气消磨。这封密奏的措辞不像左良玉那般直截了当,充满威胁意味,而是以情动人,慷慨深沉,使崇祯既感动,又难过。他将御案上的文书一推,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喃喃自语道:“饷啊!饷啊!没有饷的日子如何支撑?”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噩梦。第二天早晨,退朝之后,他为筹饷的事情,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想来想去,他有了一个比较能收效的办法,就是让皇亲国戚给国家捐助点钱。他想,皇亲们家家“受国厚恩”,与国家“休戚与共”。目前国家十分困难,别人不肯出钱,他们应该拿出钱来,做个倡导,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并无私心。可是叫哪一家皇亲做个榜样呢?
崇祯平日里听说,最有钱的三家皇亲,一家是周后的娘家,一家是武清侯的李家,一家是田贵妃的娘家,周家和田家都是暴发户,依仗着皇亲国戚的地位和皇后、田妃都受皇帝宠爱,在京畿一带兼并土地,经营商业,十几年的光景积累起来很大的家业,超过了许多老皇亲。武清侯是万历皇帝母亲孝定太后的娘家,目前这一代侯爷李国瑞是崇祯的表叔。当万历亲政之前,国事由孝定太后和张居正主持,相传孝定太后经常把宫里的金银财宝运往娘家,有的是公开赏赐,有的是不公开赏赐,所以直到今日,武清侯家也非常富有,在新旧皇亲中首屈一指。
在这三家皇亲中能够有一家做个榜样,其余众皇亲才好心服,跟着出钱。但是他不肯刺伤皇后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样。想来想去,只有叫李国瑞做榜样比较妥当。又想着向各家皇亲要钱,未必顺利,万一遇到抵制,势必严旨切责,甚至动用国法。但这不是寻常事件,历代祖宗都没有这样的事,祖宗的在天之灵会不会见怪呢?所有的皇亲贵戚们会怎么说呢?这么反复想着,他忽然踌躇不决了。
第二天,华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带,布满了暗黄色的浓云,刮着大风和灰沙,日色惨白,时隐时现,大街上商铺关门闭户,相隔几丈远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大白天,家家屋里必须点上灯烛。大家都认为这是可怕的灾异,在五行中属于土灾,而崇祯自己更是害怕,认为这灾异是“天变”,有关国运。
他在乾清宫中坐立不安,到奉先殿向祖宗烧香祷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并打算把他向皇亲借助的不得已的苦衷向祖宗说明。他正伏地默祷,忽听院里咔嚓一声,把他吓了一跳,连忙转回头问:“外面什么声响?”
一个太监在帘外跪奏:“一根树枝子把给大风吹断了。”
崇祯继续向祖宗祷告,满怀凄怆,热泪盈眶,几乎忍不住要在祖宗面前痛哭一场。祝祷毕,走出殿外,看见一棵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枝梢压在丹墀上还没移开。他想这一定是祖宗不高兴他的筹饷打算,不然不会这么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祷的时候狂风将树枝吹断。这一偶然事件和两年前大风吹落奉先殿的一个鸱吻同样使他震惊。
大风霾持续了两天,到第三天,风止了,天也晴了,气温骤冷,竟像严冬一般,惜薪司不得已把已经收起来的红蒌炭重新搬入大内,给各个宫殿生火御寒,三月中旬还如此寒冷,这在大明朝的历史上也是头一遭。在上朝的时候,崇祯以上天和祖宗迭次降下灾异警示,叫群臣好好修省,挽回天心。
随后又问群臣有什么办法筹措军饷,一提到筹措军饷,大家不是相顾无言,就是说一些空洞无用的话。有一名新从南京来的御史,不但不能贡献一个主意给皇上,反而跪下去,“冒死陈奏”,说他从江南来,看见来路的村落尽成废墟,往往几十里没有人烟,野兽成群。他边说边哭,劝皇上赶快下一道圣旨罢掉练饷,万不要把残余的百姓都逼去造反。
跟着又有几位科道官跪奏说:“山东、山西、陕西、湖广、江北各处的灾情严重,想从老百姓身上筹饷是万万不能的。崇祯听了科道的跪奏,心中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实情,他彷徨无计,十分苦闷,同时也十分害怕。他又想起洪承畴和左良玉书信中或悲切或威胁的词句,心想,别无他法,只有下狠心向皇亲们求助了,纵然祖宗的在天之灵为此不乐,事后也必定原谅他的苦衷。只要能筹措到几百万两饷银,使河南和关外的危机顺利解除,保证祖宗江山,祖宗就不会严加责备。
他打算在文华殿召见几位辅臣,研究他的计划。可是到了文华殿他又迟疑起来,担心皇亲国戚会用一切硬的和软的办法来和他对抗,结果无助于国家困难,反而让皇亲国戚对他寒心,两头不得一头。
他在文华殿停留很久,拿不定最后主意,这文华殿原是明代皇帝听儒臣讲书的地方,所以前后殿的柱子上挂了几幅对联,内容都同皇帝读书有关,在此刻却像是对崇祯的讥讽。
平日“勤政”之暇,在文华殿休息的时候,崇祯很喜欢站在柱子前,欣赏这些对联,但今天再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出于习惯他还是站在一幅对联前,只见上面写着“四海升平”“万几清暇”等词语,他不禁叹息,如今简直是狼烟四起,四处起火,还有什么四海升平?再向前走,又是一幅对联,笔画清秀,这是孝定太后的御笔,也就是武清侯的姑祖母。崇祯登时心中一阵惭愧,不敢停留,快步走过。他在后殿中默坐良久,还是没有办法。御案上摆满了各地的奏折,他都无心去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如何筹饷。
崇祯心烦意乱,连听到宫女和太监们在帘外轻微的脚步声都感到心烦。他用食指在御案上连写了两个“饷”字,叹了口气,当他焦灼无计的时候,王承恩拿着一封文书来到面前,躬身小声奏道:“启奏皇爷,有人上了一本。”
“什么人上的本?”
“是一个太学生,叫李琏。”
崇祯厌烦的说道:“我不看,我没有闲心去看一个太学生的奏本。”
王承恩又小声细气的说:“奏本中写的是一个筹措军饷的建议。”
“什么,筹措军饷的建议?快读给我听。”崇祯一听筹措军饷,立刻来了兴趣。
李琏在书中痛陈现在国家的忧患事态,崇祯只听了几句,就皱起眉头,这些情况他天天能读上十几遍,甚至几十遍,早就厌烦透了,于是道:“挑重要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