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城内一片乱象。自卢沟桥事发, 政府机要与工商界名流便纷纷自寻门路南下逃亡,城内流民亦拖家带口蜂拥至城门处,却又被日军用炮火与乱枪逼回。
现下城内随处可见往来巡逻的日本军队, 轰炸机自头顶呼啸着略过,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四下弥漫着一股将要亡国灭种的绝望之情。
首都大学的文学院西侧的废弃教室内没有开灯, 却挤满了年轻的面孔, 座位不够坐,许多人就靠着墙边站,听台上的男学生沉稳地安排部署。
男学生白袍襟前绣的修竹上别了一枚首大校徽, 前排有几名女生看到了那枚校徽,不忍地低下头去,抹了抹眼泪。
“郑秘书长已同意各位同仁自行抢救藏书与学术资料,包括但不限于景行与首大,燕京、辅仁等私立大学,营造学社等私立文化科研机构亦在可选之列, 有意向的同学请与各机构藏书管理人员沟通后, 于此向我登记所携带书册与资料。”
台下学生热情饱涨, 纷纷响应。
鹿鸣站起身来走到讲台上,站在周箨身侧, 宣布:“景行与首大在此艰难危机时刻勉力支撑,于财政上已是捉襟见肘, 各私立大学与文化机构更是早已被政府弃之不顾。”huci.org 极品小说网
“我提议,各位同学若有能力便自行负担此行费用,将学校预算留作营建新校舍与保护教授之用,若实在无力负担,凡是登记过的同学, 都可以在我这里领三十块以作路费。”
她此言一出,台下便有几人交头接耳,随即一名坐在后排的男生站起身来,义愤填膺道:“鹿鸣,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父亲与日本人勾结,是个通敌卖国的汉奸。你的钱就是汉奸的钱,是践踏我国主权和同胞得来的不义之财!你让我们拿汉奸的钱,安的是什么心?”
站在一旁的林鹤原蓦地回过头去:“她父亲是汉奸,所以她就是汉奸么?”
鹿鸣不甚在意,轻声叫了一声林鹤原,示意他不要再辩,转头向那名愤慨的男生说道:“假使我们
真是汉奸,你多拿汉奸一块钱,汉奸就少一块钱可以给日本人,不是很划得来吗?”
那男生面满涨红,被她这一套逻辑堵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只得愤而拂袖。
站在台上的周箨沉静开口:“我信任鹿鸣同学。我愿以自己的人格担保,她绝无以不义之财收买人心之意。还请大家在特殊时期互相信任,共渡难关。”
散会后,两校学生有意分批悄然散去。
待到教室里最后两三学生也消失在夜色中,时欢才跟在周箨身旁,陪他锁了教室门,一同向首都大学女生宿舍楼走去。
“我明天就要和扬随离开首都了。”
她悄声说道:“首大的闻教授在首大图书馆发现了一张旧地图,于边疆问题上有很重要的意义,日本人索要多次都没有得到。”
周箨微微侧头看她。小姑娘的短发不知什么时候长长了一些,来不及打理,搭在肩头。她低下头去,那卷卷的发梢也随着滑落下去。
时欢说:“明天我和扬随要护送这份地图去长沙。”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然而周箨已经懂得了她没有说明的意思。
如今首都东面和西北有数万伪军把守,北面集结了大量日本关东军,三面受敌,南下只有经过天城这一个选择。而日军在各车站关卡都有着严密的身份审查,一旦揪出学生或是其余可疑人员,便是严加拷打,哪怕是普通人都要脱层皮。
更何况,她还是要护送一份日本急迫地想要得到的资料。
之所以要耗费两个人去送,是他们做好了准备,若是路上有什么意外,便舍弃一人,由剩下那一人保证送到长沙。
女生宿舍楼下路灯昏黄,一片静谧。周箨送时欢到楼下,停住脚步后,半晌无言。
她忽地转过身来,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腰,抱住了他。
他的周身一瞬间僵硬起来,时欢把脸贴在少年单薄的肩头,低声道:“哥哥,无论如何,我们会在长沙见面的,你得向我保证。”
她这句话说得很没有底气,明知他根本无法左右未来,却还是想要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保证。
就像是
此时此刻的这个拥抱,在硝烟战火中如无根之萍,蜉蝣朝露,却仍能给她片刻的安心。
国仇家恨太重,而儿女情长太轻。
也许这就是她和他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但她能讨要的,也仅此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几秒,她看到周箨微微低下头,而后感到一双手臂揽住了她。他抱着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好,我保证。”
自首都乘火车抵达天城站,列车还未停下,就能够看到站台上一列又一列盘查的穿着军装的日本兵。
扬随察觉出时欢轻微的紧张,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拿了行李箱。
“别怕,有我。”
她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挽着他的手臂走出车厢。
身侧是两列背着枪的日本兵,所有下车的乘客都不得不经过数十道目光的打量,才能从火车车厢走到站台的另一头,坐上黄包车,赶往码头换乘水路南下。而那些被从人群中揪出来,站在一边等待审查的男女,正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时欢挽在扬随手臂上的手收紧了一些,低下头去。身边的少年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揽过她的肩,以示安抚,也为了伪装成亲密的模样。
几十步的路很快就到了尽头,扬随把伪装的身份证明给了盘查的日本军官,那军官翻阅后,和随行的翻译交头接耳一番,翻译就说了:“放行。”
时欢心中一块大石蓦然坠地,正要迈步快些离开车站,那军官却忽然抬起手来,向她脸上看来。
他说了句日文。时欢听不懂,却听翻译道:“香月中队问你,你是不是女学生?”
扬随护了她一下,作出一副讨好的笑脸道:“哪是什么女学生?贱内大字都不识几个,无知村妇罢了,哪敢和女学生比?”
时欢连忙摆出一副憨厚笑脸,故作惴惴不安地连连点头应和。
翻译横了他一眼:“中队没问你。”
那人又点了点时欢:“叫你回答呢,听不见吗?”
时欢看了看日本军官,又看了看翻译,向扬随身边靠了靠,怯怯开口:“我……确实不是女学生,我
十六岁就嫁给我男人,一直乖乖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没有读过书的。这次,这次是要去南方投靠他舅舅。”
临行之前,她和扬随核对过口供,一旦遇到身份审查,便伪装成这样一对夫妻。
翻译看了看她,转头向军官禀报。
那军官点了点头。时欢本以为这便结束了,却没想到那军官又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她笑了笑,说了一句话。
那翻译点头哈腰,作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向时欢和扬随道:“去那边儿站着,等着审查。”
扬随被拉进了时欢隔壁的审查室。
他手上还提着行李箱。审查室内两个日本兵立即上前来接过他手中的箱子开箱查验。
他心中虽已是惊涛骇浪,面上仍维持着一副唯唯诺诺的市井村夫模样。
两名审查兵打开了箱子,里面的破旧衣裳被抖落出来。
扬随暗自攥紧拳头,在脑海中飞速构思,等下要如何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让时欢带着地图脱出险境。
他一面分神回答盘问,一面筹谋。
箱子里的旧衣服被扔到一旁,箱底的银元也被一枚一枚摸了出来。
扬随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箱子里没有地图。
时欢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走进审查室。
房间的门在她身后关上,室内只有方才那个揪出她来的日本军官。
她两手空空地站在审查室正中央,看那军官脱了白手套,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他笑了笑,用扭曲而含糊的中文对她说:“得罪,夫人,我得亲自对您搜身。”
时欢僵立在原地,浑身颤抖地任由那双手从自己的旗袍上,腰肢胸腹上,一寸寸略过,待到回过神时,已经如筛糠般战栗,一脸泪水。
那军官看着她惊惶无神的眼睛,似乎十分满足,收回手,走到桌边,戴上白手套。
“恭喜夫人,您,再清白不过了。”
扬随被从审查室搡出来,焦灼地站了片刻,才等到时欢那间审查室的大门被打开。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前面,那日本军官满面笑容地跟在她身后,准许放行。
时欢上前来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他心中一沉,再三打量了她的神色,目光触及她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跳如擂,一时间所有的计谋都抛之脑后,咬牙低声问道:“那个畜生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时欢没有说话,拉着他向前走。
扬随忽地站定,想要扳过她的肩膀问个清楚,时欢却用了很大力气拉着他的手臂,近乎是暗中逼着他离开站台。
“别回头,走。”她说。
直到出了车站,两人融入街上往来的百姓,确认身边没有日本人盯梢,时欢才抬手擦干眼泪,神情瞬间由惊慌无措变得沉静坚毅。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没有真的对我怎么样。地图也还在我这里。”
扬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拥着她单薄的身体。时欢察觉到,一向肆意无畏的少年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盛怒,还是因为恐惧。
亦或者是深深的无奈。
“笑笑,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他开口,声音压抑着浓浓的恨意。
“地图才是最重要的。这份地图有华俄两国蒙古边疆问题的证据,比我们的生命都要珍贵。扬随,我们离开首都之前不就约定,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把它平安送去长沙吗?如今只是被羞辱而已。”
少年低下头来,褐色的眼瞳中酝酿着暴风雨。
“我们不够强大,所以才会被羞辱、被残害,而毫无反抗之力,所以我们要让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才是反抗羞辱最好的方式。”时欢一字一句坚定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卑鄙无耻的是他,所以丢掉尊严的是他,不是我。”
半晌,他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似乎是强迫着自己恢复了情绪。
扬随闭上了眼睛,拥着她,在她耳边问道:“多亏了你,多亏了你把地图从箱子里转移,你放在哪了?”
“这身旗袍很厚,我在贴身衣物里缝了一个夹层,他……没有摸出来。”
两人一路南下,抵达长沙时已经是八月底。闻教授见两人把地图平安护送至长沙,当是时泪流满面。
彼时景行在长沙岳麓山下的新校舍还未建成交付,景行
、首大与东华三校便借用长沙圣经学院作临时大学校址,三校合并,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
接到消息的各校教授和学生纷纷从北方赶来长沙,一时间恍惚又有曾相聚在首都时的盛况。
偌大的国家,似乎终于有了可容纳一张课桌的地方。
时欢看着身边的同学陆续抵达,与旧友团聚,相拥喜极而泣。
她等啊等,从八月抵达长沙,等到十一月临时大学开课,又等到一九三八年的到来,华北的国土寸寸沦陷,她都没有等到周箨的消息。
生死不知,音讯全无。
经济学系的学生和文学院一起被安排在衡山学习。衡山钟灵毓秀,仿若硝烟之中的世外桃源,是个安心治学的好地方。
只有埋头书本的时候,时欢才能有片刻放下心中的焦灼和担忧,抱着微薄至极的希望,咬紧牙关,把国仇家恨吞进肚子里,捱过一日,又一日。
新历的新年才过,临时大学的学生又回到教室发奋苦读。
这一天天色擦黑,时欢和几个同学一起烤红薯,搓了搓手从火堆里抢了一个出来,正剥着皮,忽然听到顾之京的声音。
她从校舍门口向时欢跑过来,眼睛似乎有些湿润。
“周箨回来了,他来找你,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难道二十世纪初叶的那些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都像神仙一样吗?他们为什么会在小小的年龄,能有这么大的家国之志啊?”
《觉醒年代》一个剪辑的画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