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
那股无力感随着阿瑶的转身立刻消失于无形,卫庄只皱了下眉,便先去客栈马棚牵马了。
“什么情况...”
阿瑶看着卫庄离开的方向,看似无恙。她捏了捏眉心,许是自己昨夜太折腾产生了错觉。
待二人回到鬼谷山中,已经是十几日后了。
鬼谷。
鬼谷中的一草一木,都是阿瑶下山时的样子。
人生在世,看不到沧海桑田,往往草木枯荣之间早已物是人非。才刚过两年,这里的一花一树依旧郁郁葱葱。
只是回来人的心境,已经与离开时不同了。
一落脚,阿瑶便将鬼谷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半个时辰后,一脸失望的坐在当初鬼谷子给他们三人讲习的堂前。
卫庄一看便知,师傅并没有回来过。
“是因为师傅的离开,你才提前下山的?”
阿瑶点头。
这一年多来,她找到了亲人,日子过得也相当舒坦。但在心底,那份对鬼谷子的思念却从未停息过。鬼谷子对他而言,已然胜似亲人。
“当时先生不告而别,我等了数月还是悄无音讯。”阿瑶想起当初的场景,那种无助感再度涌上心头,“后来我决心出山,先生的留书才辗转交到我手里。”
她抬头看见庭院中抱臂而立的卫庄,或许不出几十年他也会变得如此罢。
到底是鬼谷的男人,卫庄也好,先生也罢。
其实,他们都一样。
阿瑶简单洒扫了几趟,归功于临行时收拾得利索,现下只住几天,她也不打算再布置那般周到,不消半个时辰便规整干净了。
只是心中尚存妄想,她想去当初的鬼谷子留给她的暗室碰碰运气。可惜她的运气不佳,暗室中老样子,竹简整齐放置,一卷不多、一卷不少。
看来,先生是真的甩手掌柜了。
在后山溪水旁,阿瑶一边择菜,一边神游天外。
若是放在两年前,自己这一回,或许就不再出山了。
可今日已然不同,她竟真的在如此乱世中觅得一个名为血衣堡的归宿。
血衣堡虽然气候寒冷,但比起空无一人的鬼谷,分明透着人情冷暖。
回谷的第二日清晨,阿瑶伴着鸡鸣声晨起。
清晨,鬼谷起得也早,万物一派活气。云梦地处南方,比新郑温暖许多,故而立秋过后还是山青水绿的。
阿瑶抱着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野果、现打的山兔,路过卫庄的小院,里面已经有凛凛练剑之声。
她趴在篱笆外,踮起脚露出一双杏目,滴溜溜地循着声音找卫庄的身影。
只见他玄色弟子服在身,手中并非那柄锋利无双的鲨齿剑,而是入谷时自己亲手递给他的木剑。
横剑术一招一式之间,已不似当初谨慎规矩,自成一派。
这是卫庄的横剑术。
阿瑶看得入迷,怎料突然对上卫庄的目光,只觉耳边一热,一片充满人为痕迹的飞叶便擦着耳际飞了过去。
是可忍熟不可忍。
“卫庄,我们来比划比划!”
对于卫庄异于常人的邀请方式,阿瑶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树上折了跟树枝,拿在手中,将装满食材的竹篮放在石桌上,轻身站到他对面。
她闭关一年,虽然远不及鬼谷传人长进之快,却也大有增益。
卫庄一向不跟她客气,阿瑶方一站稳,木剑便行着横剑势朝面门处破风而来!
接了下劈剑,阿瑶回身便一招横扫。
卫庄立剑格挡,左手顺势一掌朝阿瑶空档推过去!
小姑娘踏起生莲步,转空档为攻势。不再客气,惊鸿剑诀灵巧精狠地缠住横剑术。
你攻我守,辅尔再变换攻防,与卫庄对峙着,一盏茶的功夫便过了。
阿瑶先收了剑势,气息微喘。
果然与卫庄这等高手的持久对决于她而言,依旧有些吃力。
卫庄见她收势,也不再进攻,木剑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借势收回到身侧。
“卫庄,”阿瑶去提竹篮,还不忘夸赞他,“这剑花挽得漂亮。倘若是鲨齿在手,人杰剑灵可是潇洒的很呐?”
卫庄对她发自肺腑的赞许还是颇为受用,“你倒是有些长进。”
“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别卖关子。”卫庄挑眉。
“是不是练剑的人,都不会变老啊?”
阿瑶用食指挠了挠鼻尖,“感觉只要一拿起剑来,你永远是我们第一次比剑的样子。”
“这么说,你以为我没变?”卫庄与她比肩往厨房走,不经意地问她。
阿瑶嘟起小嘴,转了转眼珠回道:“没有。”
在她的眼中,卫庄永远都是那副初入鬼谷的样子。
骄傲、寡语,却将诸多事情看得清明,当决则决的那副性子。
“人是不会变的。人性本善,有些人只不过是误入歧途的太久了。”
阿瑶瞄了眼卫庄,他还是那副似听又似没有在听的样子,不过阿瑶清楚,他听进去了。
卫庄的世界比之于芸芸众生,实在太过庞大。
更庞大的世界,意味着更多的危险。或许某一天,连卫庄这等心性坚韧的人都会为世事所屈服。
若真有那一天,自己即便搏命也要把他拉回来。
“是么。”卫庄回她。
阿瑶一笑,便去厨房里准备热菜了。灶台上的白粥刚刚烧好,唤卫庄进来搭把手。
小姑娘心里明镜,卫庄也就是在人前才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私底下可比聂哥哥要细致的多。
也好久没下厨了,阿瑶拿菜刀的右手一个不稳,左手食指便破了个小口子。
血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到了还没下锅的青笋上。
趁卫庄不注意,阿瑶手疾眼快、心安理得地把青笋下锅,放了咸盐调料,翻了几下便出锅了。
回谷后的日子比之于韩国,算是相当安逸平缓。每日夕阳西斜,阿瑶和卫庄便不约而同地靠在擎天木下边看天边火红的夕阳。
只是事不遂人愿,二人在谷中一等就是半个月,却也没等见盖聂回来。
阿瑶感觉卫庄这几日越发的阴晴不定。她明面上表现得很乖不去招惹,心中却有些担心。
不仅是担心卫庄又跟自己生闷气,还有些牵挂她的聂哥哥。
聂哥哥为人一向守信,三年之约如此大事,他必定不会忘记。
那此刻他不出现,若非他不愿面对卫庄,便是遇上了大事不得不耽搁了。
阿瑶准备动身去秦国找他,自己实在放心不下。聂哥哥身后是秦王嬴政,这个纵览七国,在阿瑶心目中最最危险的男人。
聂哥哥为人正直,一向是剑刃对外不对内。嬴政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难免不会利用他这一点。
这不得不令她对盖聂的处境万分担忧。
她决定跟卫庄提议自己动身去秦国打听打听,便悄悄绕到了卫庄房门外。
阿瑶抬手正欲扣门,却被里面传出的剧烈咳嗽声吓了一跳。
卫庄在鬼谷三年,哪里有过身子不好的时候?她顾不得许多,无意之中这竟是记事以来头一次没敲门径直推门而入。
卫庄原本是盘膝打坐的姿势,现下气息三分惊诧七分杂乱,整个人都不好了。
未料到阿瑶突然闯入,原本捂在口鼻处的帕子立刻收了起来。
卫庄的手速不容置疑,但阿瑶的眼力刚好非常厉害。
她一眼就看到了卫庄刚收到怀里的帕子,蹬蹬蹬跑到卫庄榻旁。
“怎么回事?”
卫庄这个样子决不是偶感风寒这么简单。
“无事。”待卫庄调理好气息,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阿瑶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一股火就冲上了头。
她用力抓住卫庄手腕,三指搭在脉门处一诊,随即黛眉紧蹙、目光锐利地盯着卫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中了什么?”
阿瑶厉声问他,立刻想起当初在客栈第二日清晨的小插曲。
“是不是在客栈?你中了咒蛊为何不早对我说!”
阿瑶心里着急,一时没留意到自己话里已然有些苛责的意味。
她与卫庄相识多年,知道其一向吃软不吃硬,言语行为间也就能哄则哄,从不与他硬碰硬。
今日自己突然失了方寸,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意识到这一点,阿瑶立刻松开了抓着卫庄手腕的手,神色也明显不如刚刚那般杀气腾腾。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小老虎立刻耷拉了耳朵伏在地上,像只犯了错的猫儿。
她无措的低下头,想着自己怕不是要被骂了。
卫庄今日一反常态的没开口损她,反而伸手解开腰间系带,松了松前襟的衣裳。
卫庄自律,年复一年的修炼使得他体态极好,身上无一丝赘肉。
玄色弟子服被掀开,肌肉线条流畅有力,精壮的腰身大大方方地暴露在空气中,锁骨精雕细琢般的从脖颈向肩胛延伸过去。
面对如此美色,正直的阿瑶姑娘却只看到了卫庄胸口处,以膻中穴为中心向四周延伸,赫然是一片青黑的掌印。
阿瑶不懂男女之别,立刻伸手摸了上去,不顾卫庄的黑脸,伸出手指戳了戳问他疼么。
卫庄面上没有波动,抬手拍掉她正欲四处作乱的小爪子,耳垂却有些暗自发烫。
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阿瑶此刻倒是没注意到卫庄的耳朵,因为小脸凑得很近,正认真对着人家胸口的掌印研究着。
“脉象看不是中毒,若是那时候中的毒,早该发作了,怕是蛊术或是咒术。”
阿瑶诊断完毕,一抬头才发现卫庄脸上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嫌弃。
咦?
卫庄将上衣穿好问她,“你以为是哪一种?”
他不擅毒药咒术之流,虽然心里清楚阿瑶估计也是个半吊子,但总好过没有。
“应当是咒法。”
根据那晚自己的经历,卫庄碰上的极有可能也是阴阳家。若是阴阳家,那么卫庄这情形必定是中了蛊术或是咒术。
她对蛊术感知敏锐,不论是像血衣堡那般的凶蛊,还是普通蛊虫,多少都会有所感应。可现下离得如此近,她也毫无察觉。
如此,只能是咒术。
阿瑶没见过咒术,先生通百家之学,却偏偏交给她的阴阳术法不多,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打算先接触着看看。
如今出此下下策,也是无可奈何。
方才卫庄虽有所隐瞒,但他咯血阿瑶却看得清楚。
这咒术这么凶,流沙远在百里外,即便是请来以博古通今著称的张良公子,一来一回恐怕耽搁不起。
阿瑶运功周转几周,双手抵在卫庄背上,真气缓缓顺着大穴流入卫庄体内。
这小丫头的真气...
卫庄立刻有所察觉,阿瑶的真气与他想象中的很不同。
她的真气十分灵巧,不仅完全不与他硬碰,相反绕道而行,只叫体内真气驱不散也抓不住,如同鬼谷水塘中一尾银色的小鱼,机灵无比。
入体时,如同滴水入海,游走于经络之间,所过之处都泛着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仿佛闷热盛夏的凉爽微风,又好似寒冬刺骨时的一股暖流。
卫庄从未想过,有人的真气可以这般温和无害。
虽然卫庄那边很舒服,但在阿瑶这边很不好过。
阿瑶自诩内功不弱,但方一靠近膻中穴,她的真气就被一股极其暴戾的力量狠命撕//扯。
而这不是卫庄的真气。
“唔...”
额头冒出细汗,她随即调动浑身真气护住心脉,开始与咒印周旋。
一般而言,巫术咒蛊,若非施术者解开,旁人除非知道其破绽弱点,否则若出于无奈强行解咒,极容易伤及中咒者心脉。
“卫庄,你护住心脉,咒印交给我!”
阿瑶明白其中道理,只要卫庄照做。
即便自己解咒失败,也不会伤及卫庄。虽说自己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即便如此...已经非常值得一试了。
她甩了甩头,把这杂七杂八的全抛掷脑后。她要救人,在这件事上从来都不需要犹豫。
没事、先生说过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命硬。
她迅速沉静下来,调动内力与咒印周旋。
人之胸腹穴位极多,周转了几周才叫她找到突破口,运到神封时,咒印立刻示弱,终于找到了解咒之法!
如同两军对垒,四周无兵可藏,此时只靠排兵布阵,双方拼个你死我活。
阿瑶深知咒印厉害,不敢留后手,怕压制不成反伤到卫庄。便偷偷破开体内的护心真气,以攻为守,与这咒印,足足熬了一盏茶的工夫。
她将真气悉数调至前线,却有两回不慎被那咒印破开防守,劲力直逼心脉。
“唔...”
心脉最为脆弱,且极难锻炼。劲力直逼过来,痛苦如同狂风骤雨般硬生生地拍打在阿瑶的心脉上。
好可怕...再靠近半分,恐怕就要落下病根了。
嘴里一股腥甜,一口血都涌到喉头了,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阿瑶知道若是被卫庄觉察,必会强迫自己收手,那岂不白耗了这许多心血。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又过了一刻,终于是撑过了咒印的反扑,阿瑶抓紧时间将其一举击溃,这才终于解了。
阿瑶立刻收了真气,甩了甩头眼前却越发得天旋地转。
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尚未跑出屋去便两眼一黑,心口一阵钝痛。本欲俯下身调息,却不想腿一软直接向后倒去。
阿瑶一闭眼,完了,这回怕不是少不了被卫庄奚落。
她向后倒去,本以为会传来钝痛感的背部却被人拦腰抱住。
卫庄为方便练剑而时常修剪的发梢像一把上好的羽毛扇,轻轻扫过阿瑶的脸颊。小姑娘偷偷睁开左眼,她本想说,卫庄你头发好软,刚开口,那股腥甜便涌上喉咙。
“咳、唔!”
杏目眨了眨,阿瑶隔着手帕感受着捂在她唇上的...卫庄左手的温度。
好暖。
阿瑶双手替换卫庄捂在她嘴上的左手,卫庄也把手撤了回去。阿瑶用帕子擦了擦嘴,才发现是之前自己送给卫庄的那条。
“嗯...怎么样,我说过这东西很有用的吧。”她毫不客气地把小嘴擦干净,才突然想起来不是自己的帕子,只能满怀歉意地抬眸,“我...我给你洗干净。”
“你伤及心脉,半月之内不可再强行练功。”卫庄看着她,无悲无喜地说道。
虽说相处甚久,但这是第一次,阿瑶生出一丝,卫庄此刻正在看她的、被她自己称位错觉的感觉。
那双鹰灰色的眸子里有自己的倒影,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卫庄此刻眼中正翻动着一股未名的情绪。
“哦...”阿瑶很快中清醒过来,“心脉尚好,就是被振到了,不打紧的。”
看卫庄的脸刷的就黑了,阿瑶立刻改口:“哎哟不是、我...我心口好疼,嘶、我感觉我的丹田也受损了...”
未说完便感觉身体一轻,她伸手下意识环住卫庄脖子。
卫庄转身将她放到榻上,“不吃教训,下次就不会只是振到心脉这么简单了。”
道理阿瑶是明白,但是...卫庄怎么把自己放他床上了,该不该提醒他呢?
“可是不这样办你就危险了嘛...”阿瑶泪眼汪汪地看着榻旁抱胸而立的人话头一转。
“但是我觉得...多吃些烤鸡、栗子糕、鲜花饼、蜜饯...估计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呀?”她抿着小嘴柳叶眉微蹙,杏目一眨一眨地看着卫庄,见对方没回话,小丫头立刻又开始“啊哟啊哟”地叫唤起来。
后来,阿瑶成功地吃到了半个月的烤鸡栗子糕鲜花饼和蜜饯。
楚东寿春城。
“阁下,禁制咒法被破解了。”
那人一袭黑袍,闻言转身依旧是黑纱遮面,从头到脚都与世界隔了层屏障。他却仿佛丝毫不受其影响,可即便看不见容貌,也让人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在看你。
“是你...亲自施的咒法?”
这声音浑厚无比,如同编钟敲响在耳畔,即便以内力格挡,也有些震耳欲聋。
高台之下,男子单膝跪地向之行礼,“是的,女英本想出手,被我拦下了。属下亲自动的手,就用的土行咒法。”
那人紫罗长衫及地,外面玄纹鼠灰罩袍,头顶纱冠,典型的术士打扮。看似眉目温和,实则修为却远比同龄佼佼者更可怕。
月前对卫庄出手的人便是他——阴阳家的湘君大人。那么毫无疑问的,那黑袍人便是阴阳掌门,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沉吟片刻,“你...确定是她?”
湘君颔首,“属下与女英完成任务便回了潇湘谷。这其中变数...属下失职,不能断定。”
“退下罢。”
东皇太一转过身,湘君便退了出去。
东皇太一的身影陷入一片星海之中,就仿佛与那星辰一般,会亘古不变的矗立在那里。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你终究还活着。”